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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87,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7540 ℃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是给巫峡猿用板车推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连大门口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著,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著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下官昔日在京,署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道:「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这是前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以他自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天眼明鉴」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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