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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59,4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1600 ℃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见苏合薰仍旧站立不动,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事儿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鑪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放软口气,恳切相求:「我与她同生共死,在阎王门口转了几转,好不容易捱到这里,断不能轻易见弃。请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声,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微皱着眉思量片刻,迳问苏合薰:「人现下在何处?」苏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里。」见姥姥目光凝锐,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动,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

  蚳狩云点点头,再望向耿照时,又恢复原先的一派从容和悦。

  「你那麻烦的残拳劲力还未解决,此际身子又虚弱,怎生救人?你再休养个三天……不,两天就好,长了料你也坐不住。这段期间,我教薰儿帮你盯着,总不致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说」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儿将人救回,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识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极大的让步,待己已非「和善」,简直是「宠溺」了,虽忧心如焚,亦不敢坚持,只得点头,一股难言的疲惫忽然涌起,低道:「多谢姥姥。我去冲冲凉,换过衣服。」迳至后进。

  蚳狩云并不待见黄缨,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会留她在石窟里。平日姥姥与他在广间钻研太祖遗书,不让黄缨随侍在旁,以免泄漏机密——当然谁都知道是藉口。泄漏独孤弋的遗书,至多是毁灭他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罢了,与耿照乃至天罗香何干?

  来到石窟后,耿、黄二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少了许多,小黄缨多半待在后进洗衣煮饭,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读太祖遗书时,才有说说话的机会;其中黄缨最喜欢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罗香虽不若外面那些个名门正派,有严密的男女之防,但毕竟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太没规矩;若问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时日在半琴天宫重逢之时,打死他都不想在黄缨面前赤身裸体,遑论同浸一池。「侍浴」云云,不过就是两人隔着一片帘子聊聊天,往往这时才能不受外界打扰,聊得格外放松,浑如谷外时。

  黄缨见他到来,十分开心,打开温泉水喉为他注满一池热水,又收了他汗湿的旧衣浸着皂碱,打算一会儿再帮他捣洗。说实话黄缨从不爱做这些,只是为耿照而做,不知怎的却心甘情愿,这几日忙活下来,只觉自己当真做得不错,颇有天份似的。

  耿照双手攀在池缘,隔着吊帘听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少女夹杂着笑声的絮语倒比温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个人没入池底,「哗啦!」再破水而出时,帘外却没了黄缨的声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乌纱裹头、肤白胜雪,竟是苏合薰。

  「苏……苏姑娘!你——」

  他早知领路使神出鬼没,但从没想过须在浴房里面对她,手边连条能遮挡的布巾也无,坐在池里没敢起身,一边担心帘外的黄缨怎地突然间没了声息,忍着尴尬涩声道:「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可好?这儿……似乎不大方便。还有,你把黄姑娘怎么了?」

  苏合薰没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两日之内,便会将她送出冷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红霞,几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说了么?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苏合薰冷冷打断他:「郁小娥不是头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说过。」

  虽在温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发凉。郁小娥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么地方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她已送过了几回;当中若有什么惯性或征兆,姥姥是知道的,如同苏合薰也知道。

  ——姥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救红儿。

  拖延,是蚳狩云擅长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经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宫相识之初,姥姥便摆布过他一回。按这形势看来,她是打算拖到染红霞出谷,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处,两手一摊,这事谁也没辄。

  (可恶!)

  耿照撮拳痛捶池缘,激得水花四溅,见苏合薰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苏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该说这些。你与姥姥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禁道之人非是不知,难说她们不在意;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苏合薰再度打断他,虽未转身,却也没继续走。「我听见……那天你同姥姥说。」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这谷里原没什么能瞒过领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苏合薰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道:「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险,我至多是劝你,你年纪尚轻芳华正茂,不应把宝贵的性命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己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我就非告诉你不可,因为你还有得选……」

  苏合薰总不肯听他说完。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一句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谢谢你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这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琴天宫了。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的模样。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引路杖轻叩地面,「当!」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么?

  色狼、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凿地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小心避开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手叉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懊恼地一捶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居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雾气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回首不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过云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仿佛都汲饱了湿濡凉意,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仿佛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白惨,仿佛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世代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骤起,那老农胜似唸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汉手里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火气,掏与老农道:「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给了。可您不能这样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再往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罢,老汉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决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怪来啦!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有异。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板单调,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眼前,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唸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剑笏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转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不熔烂变形,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有多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忽听篷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熔兵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数目不明,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也太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眉冷哼道:「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摺,犯不着这般痛下决心,断了回头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车的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他们走。」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此地候我。」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仿佛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帮推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轻咳两声,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似的「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的俯冲、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意儿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干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个热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朝廷让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免捱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权作施礼,朗道:「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讬,当于柜上联系,若有承惠,使君必知。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还请归还那只」木鸢「,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

  有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鸢交还府主。「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进了雾里。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的覆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远播,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见台丞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景仰的好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荡开雾丝,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迤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何处,如变戏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就这光景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进退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就连深宫内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室船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技术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战甲兵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或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震动与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最缓,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书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的架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自行闭起,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间宽敞明亮、打扫干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实不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还留意到一件奇事——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岂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唸:「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的青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仿佛……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才是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那些」雾「,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此处险极,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如今才知是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本非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听也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门廊。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忽又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两胁各掖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跌跤,忽露喜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慢点,我先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干脆连左胁的也一并扔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给我叫上方禾、李坑!还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着疏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后挽成一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攘的吵闹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较年轻的当先作揖:「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过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坑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锳砂研磨,务求精准。」那名唤李坑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么却没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让你做!少拍马屁,快滚!」抬起木屐作势欲踢。李坑一双眼不舍得离开图纸,游魂般飘了出去,过槛时果然也「哎唷」一声矮了半截,低头起身,仍是边走边看。

  葛衫男子继续分派,连说带比划,余人却无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谈剑笏却不觉无聊。以他匠造出身,竖耳片刻,大抵便知说得什么,顿觉男子的点拨精妙纷呈,听得谈大人有滋有味,几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铸冶一道,听听他有什么高明见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长吁了口气。

  「是不是?我说了就一会儿,不很久的。」

  关于这点,谈大人与他的见解极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点儿没想力争。男子忽一拍额头,大叫:「茶……怎没记得先点茶!」欲拿兽炉,见两人目光直勾勾投来都不作声,想起还未自介,赶紧顺过:「啊,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罢?我逄宫啊,两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颇久仰二位,大伙儿都久仰久仰。」这才抓起销金兽大声咆哮:「茶呢?谁他妈拿点什么喝的来?」

  谈剑笏不想「数圣」说起话来同地痞没两样,然逄宫口出粗言,却无流氓那般恫吓威胁,总带着「妈的受不了你们」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着什么趣事发生的孩童,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轮椅上的萧谏纸始终一言不发,锋锐的眸光若能化实,怕逄宫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疮百孔。极少人能够抵挡萧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确有凌人之意的话;但逄宫似不介怀,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促狭般的戏谑表情,嘴角的弯弧渐渐勾起。

  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扬,脱口道:「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错,曾功亮?」

  逄宫抚掌大笑:「萧用臣,你他妈还记得我啊!生沫港一别,咱们三十快四十几年没见啦!适才僮儿禀报」埋皇剑冢萧老台丞求见「,他妈的我都吓尿了,说什么也要见一见你啊!」

  萧谏纸一拍轮椅,手指逄宫,竟也笑起来。

  「居然真是你!」

  谈剑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这些年,见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尔老人心情好,也会淡淡一抿,权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老台丞是不笑的,奇人有异相,以「萧谏纸」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点咧不开嘴笑不出声的缺陷,怎么说也是入情入理。

  只见两人亲热把臂,连连摇晃,状若少年,差点吓脱了谈大人的下颚。萧谏纸察觉到下属骇异的眼光,干咳两声,收敛形容,若无其事迳问逄宫:「曾功亮,学府一别,不想还有再见之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谈剑笏这才想起:台丞少年时曾游学鲲鹏学府,曾功亮唤的,也非台丞行于世的字号:「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学名……这么说来,两人该是鲲鹏学府的同窗了。

  鲲鹏学府雄踞东海之滨,以沧海儒宗正统自居,声势、地位莫不远远凌驾于国学,千百年来都是天下五道间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镇。

  历朝历代为标榜尊儒,屡加封赏,至碧蟾朝时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数千,府院不逊皇城御宇;正门外所悬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仅是世间读书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诸宗脉深造子弟的首选。

  但远在谈剑笏求宦之前,东海已无鲲鹏学府。

  前朝的一场动乱,将这座千年学镇卷入风暴,教授与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风流云散,过往的繁华盛景止于口耳欷嘘。其后虽屡有试图兴复者,却始终无法成功。

  及至「制圣」萧破败献典有功,向朝廷讨了「鲲鹏学府」的赐匾,于西山另起炉灶,复得镇西将军韩嵩大力支持,无论园林擘划或学制称谓,无不极力仿效,世人只管叫「西鲲」,连「学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为萧破败确实继承了道统。

  因为正统的鲲鹏学府,门上悬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纵使萧破败野心昭昭,手段出尽,背后靠山又是硬极,也没有自称「明宗」的胆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将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乃至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见鲲鹏于世的影响力。

  萧谏纸不仅是辅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当今士子的仰望,逄宫亦执东洲术数机关之牛耳。能于一时一地同育两位英杰,似也非鲲鹏学府莫属了。

  「逄宫」——或说曾功亮——听萧谏纸问,笑道:「都说我逄宫了,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在外头追随独孤弋,驱逐异族、混一五道,以」龙蟠「之名立下不世勋业时,我就把年月耗在这儿啦!从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头,妈的!司空里就属我最老啦,咋办?只好做大工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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