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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60,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4650 ℃

  第百四九折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更像在打量什么异物。「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萧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释怀了么?」

  萧谏纸冷冷迎视。

  「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

  「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曾功亮怡然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的生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份详实的结案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叫德政!

  「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用愁。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心甘情愿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

  「……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若非如此,我的人生无法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杰出的事,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开始无法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脑子,竟害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椅如墨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的竹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足小轮,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缩的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这是他决计不能忍受的。

  「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

  「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过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不免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仲夫子今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大的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招式的不完美,正是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

  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隘来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传给了他。

  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捱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钟爱的鲲鹏学府继续沈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上了寻道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表游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嬉笑怒骂之下,藏的其实是疾首痛心。

  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人一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你喜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十年以上。」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两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纸注意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仿佛硬生生从牠们眼底被移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妙器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据曾功亮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虑要进行载人的试验。

  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的木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纸见多识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枱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非是筋肉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独特气味。

  ——死气。

  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枱面相接的右半边前后腿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了,说是金锥还差不多;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复杂的皮影戏偶。

  「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

  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

  「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只捡祂不要的玩。」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右边的前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宛若苏生!

  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枱上「奔跑」,牵动颈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才「砰!」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

  「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这种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构筑一副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

  给你看,牠生前甚至不用学过。「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授完整的」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之用。

  萧谏纸不禁陷入沈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任何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至此,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

  ——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

  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沈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枱低声喃喃道:「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已研究二十几年啦。」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处。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甚至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岁月会毁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台之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此间有内贼?」

  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你今儿问我难陀寺的事,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说也是大工正,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

  萧谏纸眸光一凛。

  「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那一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也不能说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了九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

  「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

  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抄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鉴》,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来瞧瞧么?你妈让你抄!败类!」

  「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眯眯的。

  「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不若,我去见见他罢?」

                ◇◇◇

  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他估不准子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藉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耳朵留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石阶,钻过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用力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如非不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

  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仿佛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谷外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姊姊……还有目睹莲台塌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虽然不是真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继续过日子,是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

  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实的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内功来。

  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

  两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奇遇,将一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工夫,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扎实根底;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当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幸致。

  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又回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的庭院。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刀,玩起削柴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轮「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三乘论法之后,他明白高手对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是生与死的差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

  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耿照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周天搬运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力,一身功力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

  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不绝,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而开,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

  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

  ——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一记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

  以耿照被吞噬的内力,指不定都能再造出另一名耿照来了,更遑论源源而出的骊珠奇力……这些力量不能凭空消失,耿照能清楚感觉它们自体内飞快逸去,却无法解释去了哪里。若能解开这个谜,距揭露「残拳」之真貌,便仅一步之遥。

  耿照「笃!」一刀劈在树墩上,余震隐隐,自刀柄反馈而回,无论手感劲道,皆来自深层意识的精细模拟,真实一如先前无数次落刀墩上;就连拔起刀来,留在墩上的刀痕、透出斫裂处的鲜烈木气等,俱与现实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旋腕舞了个刀花,蓦地反手一掠刀头斜出,乌沉沉的柴刀于极小的范围内突然加速,直欲剖开空气,竟自锋缘逼出一抹锐光,灿亮如灼,正是《霞照刀法》中的一式「分辉照雪崖」。

  这刀乍出倏停,位移幅度小得出奇,光芒消失后,才听「飒!」一声低咆,风压现于三尺外,压着地面青草笔直扫去,七步后方没,竟是一记隔空劲。

  耿照望着刀痕尽处,忽然会过意来。

  内功并未消失,而是散入天地之后,再无法感觉其存在罢了!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既对,也不对。

  作用于有形之物上的内劲蛮力,固会留下相应的痕迹,但隔空掌力便「消失」

  了么?自非如此。只是相较于无尽宽广的寰宇六合,便是开山碎石的掌力、分金削玉的剑劲,也显得微不足道,微小的力量散于宽广的天地间,如倾墨入海,难以尽污,由是不觉。

  太祖遗书上说,「残拳」是从天地间借来力量,耿照本以为是比拟形容,如今想来,或许太祖只是直白说出自身的武功原理罢了。他在施展「落羽天式」、力有未逮的刹那间,身体自行启动了某种得自龙皇水精的借力法,得以一气呵成,破开灰袍客的护身气劲——若遗书上说「向天地借力」为真,那么,「以想像御之」极有可能也是一句平铺直叙的白描,毋须比附什么道家修真的「神解」,就是要你将这股力量想像成某种具体的物事,贯通其质,便能驾驭操控,任意使之。

  耿照渐渐抓住独孤弋的思考模式。太祖本是个简单已极的人,是所有人把他想复杂了——残拳该怎么练?一直挨打、往死里打,当冲击超过肉体所能承受,连结天地外力的「门」就开了。对姥姥他始终据实已告,是闻听之人忽视事实,无法接受而已。

  在龙皇玄鳞的想像里,这股力量是什么?是风,是云,还是星辰日月?能够破解此一关窍,或许……或许便能掌握这不知名的力量,停止它的疯狂吞噬。

  一股玄妙的异样感掠过耿照的心版,他立时从虚境中层层浮起,回到现实。睁开眼缝,已惯黑暗的视线里多了条窈窕身影,苏合薰一言不发,轻轻转动尖细巧致的下颔,示意他「跟我来」。

  离开石窟的通道远比耿照想像中更短,他们在仅容一人低头的石凿甬道走没多久,苏合薰便领他钻出地面,冷鑪谷中夜风沁凉,令人心旷神怡,耿照贪婪地深呼吸几口,精神大振。

  此间似是谷地边缘,没见屋宇,举目皆是茂林;若非有着细心整理过的蜿蜒林径,几与荒郊无异。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穿过树林,来到飞檐凌空、雕梁画栋的章字部分坛。

  黑蜘蛛的密道四通八达,自有无声无息穿过地表的法子,但耿照身为外人,苏合薰肯带他去定字部已是天大的人情,岂有泄漏机密的道理?耿照心中感激不尽,毫无怨怼,跟着苏合薰贴墙行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匿于影中,以避开各坛的巡守夜值。

  郁小娥虽言行放荡,御下却似乎颇有手腕,定字部未如想像中灯火通明、笙歌达旦,黑暗中一片静谧,巡逻的频次与动线却较章字部、乃至半琴天宫都要严密,苏合薰带着他兜转片刻,由一处暗门钻入地底。

  「走这儿,才不会被发现。」苏合薰淡道。

  以她那流云化雾般的身法、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奇异气质,就算大摇大摆穿门过院,料想也未必能惊动夜值,耿照清楚是因为自己内力不济、呼吸浓重,只怕再深入些个,不免要露出形迹,不禁又是惭愧,又复感激。

  此间密道较石窟联外的更宽广,可容两人并行,甬道中十分干燥通风,虽无灯烛,壁上却有石英矿脉似的晶亮殊质,能反射光线。耿照不由得想起三奇谷瀑布圆宫的设置,两地似有什么隐而未现的牵连,若非成于一时,便出自相同体系的能匠之手,方能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合薰忽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

  耿照凝神细辨,这才听见一缕如泣如诉、荡人心魄的断续呜咽,发出声音的人似乎咬着枕被一类,未敢放怀喊叫出来;也可能是被布巾塞住檀口,把哭声和哀鸣都堵在喉间,难以尽吐。

  他心念电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寒毛直竖,捏紧拳头,指甲差点戳进掌心里——(红……红儿!)

  苏合薰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随手转开壁上一块圆铸铁片,顿时一缕昏黄的烛光射入甬道,原来铁片下所覆,却是一枚觇孔。

  耿照心急如焚,凑近瞧去,见觇孔中映出一扇镂空花棂,应是拨步床的花围;两条白生生的美腿伸出床架,脚掌用力压平,不住轻搐着,其中一只还套着罗袜,另一只却是光裸细腻的赤脚,足趾平敛、跖骨浑圆,说不出的晶莹可爱,细小如玛瑙般的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踝上还有一条细小的掐金链子,将原本清纯可人的小脚衬出一丝淫冶气息,令人想入非非,难以遏抑。

  耿照一见美足,都悬到了喉间的一颗心重又落地,一抹额汗涔涔,背衫竟已湿透。

  这双腿虽然胫长趾敛,美不胜收,却非是染红霞所有。染红霞的腿更加修长健美,肌肉线条结实而滑顺,兼具美丽与力道不说,恐怕身量远非床上的女郎可比,足趾的形状出入亦大;染红霞五趾收拢,尖如玉笋,呼应她修长的身形,而女郎的却是浑圆小巧,莹润如珠,透着一股难言的娇柔斯文,直令人想捧在掌里,细细呵护。

  这样温文巧致的小脚儿,与彤艳的蔻丹、耀目的金链并不相称,却加倍地凸显出肌肤的白皙水嫩。

  而大大分开女郎双腿,捧着她柔嫩雪股悍然进出的,则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黑衣人,解开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敞开,裤衩褪至腿间,隐约露出的一身雪肉竟不逊于女郎,堪称「清瘦」的身子结实有力。

  不住进出女郎腿心的那话儿虽不甚粗,却是又弯又长,每回往前一送,女郎总不由自主地弓腰抬臀,颤如轻波,发出闷湿黏糯的呜呜哀鸣,仿佛再无法承受。而黑衣人留在她体外的,还足有三寸来长,通体光滑,毫无难看的瘢痕绉褶,色如渍缨,沾着晶晶亮亮的淫水,明明尺寸甚是昂藏,炮制得女郎挣扎欲死,不知为何竟有些秾艳之感,只觉阴柔。

  黑衣人自知长度异于常人,仿佛刻意示威似的,刨刮女郎的动作既慢且实,每一下都徐徐刺入,直抵最深处,不容女郎闪躲逃避。耿照透过觇孔望去,只觉深入女郎下体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樱红色的狰狞弯刀,那种穿肠剖腹的激烈痛楚毋须过人的想像,端看女郎的绷紧呜咽便足以感同身受,不忍卒睹。

  「你这么喜欢么?」

  黑衣人一边动作,一边抓紧女郎纤细的足踝,令她的奋力挣扎化作徒劳,剧颤的雪股像是被串上弯镰也似,钩爪似的刀锋仍持续剜入,直至腹肠。「主人的肉棒大不大,是不是弄得你欲死欲仙?你这头下贱的小母狗!」

  也不知是不堪受辱,抑或黑衣人又刺得更深,女郎纤细的楚腰弯如蛇弓,连呜咽都再发不出,紧绷着剧颤一阵,被镂空花围与帘幔遮去的上半身才颓然摔下,透出垂死般的浓重吐息。耿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一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可以想像那绝非温濡烘热,而是痛苦已极的冷汗。

  (可恶……可恶!)

  他涌起一股进房救人的冲动,还未贸然行事,另一股异样蓦地袭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宛若耳畔呢喃、催人欲眠似的动听嗓音,还有那轻佻可憎的语气……狭隘的觇孔视界之内,黑衣人一抹颈颔间的溢汗,松了松交襟衣领;他的燠热并非全无理由,戴着一张闷湿的糊纸面具与女子交媾,本就不是轻松活儿。

  ——鬼先生!

  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难言的异样仍旧盘绕不去,似提醒着他蹊跷不仅于此。他与鬼先生两度会面,对鬼先生的喉音语气甚是熟悉,但近距离听他说话,这还是头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隐隐祟动,「鬼先生」这个答案并不能满足那异样的熟悉感……不仅如此,还不只是这样……这个声音……这声音……我在哪里听过……

  耿照闭上眼睛,刹那间沈入心识的最底层。在那里,所有经历过的感官印象如一帧帧图画般,被妥善分类保存,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于虚境中重历。

  那种温柔的、抚慰人心似的呢喃语气,去除轻佻与冷酷之后——耿照倏地睁眼,额际青筋暴凸,心头「轰」的一声巨响,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除了「鬼先生」这个身份,他还在阿兰山听过这人说话。难怪这般耳熟。

  ——原来是你,琉璃佛子!

  虽未表现出来,但苏合薰的骇异,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从未见过这名黑衣人。按理说,只要苏合薰没见过的,决计不能出现在定字部。没有她负责领路,连郁小娥都无法自由进出,怎么可能有一个素昧平生的臭男子,能将冷鑪谷当作自家内院,任意侵门踏户,在天罗香的地盘上狎戏天罗香的门人?

  她试图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颤抖绝不出声,便是发出扭曲苦闷的哀鸣,看不见头脸相貌,光凭赤裸的下身实是毫无头绪。

  姥姥说得没错,八部教使中确有叛徒。苏合薰并未为黑衣人领路,等于间接洗刷了郁小娥的嫌疑——无论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决计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协助。还有另七名织罗代使,可以利用她们手里的领路使者达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线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来「款待」黑衣人的礼物,必与放他入谷的叛徒脱不了干系;跟踪她,便能循线逮着那个不忠于姥姥的代使!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将郁小娥的所作所为回报姥姥时,姥姥如是说。「她的一举一动看似背离教门,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为教门所用。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罗香于她毫无益处。」

  苏合薰垂手静听。她并非总是赞同姥姥,只是没有反驳的习惯。

  姥姥定定望着她。「我要找的,是一个极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浅,却自以为聪明;胸无定见,却渴望受人瞩目;不思进取,却妄想依靠强援,浑不知在外敌眼中,自己不过是块腴肉罢了。

  「你再继续观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这样,同时别忘了留心其他人。咱们趁这个机会,把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举拔出,永绝后患!」

  苏合薰从杂臆中回神,听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糟糕……栖凤馆!」见他起身欲动,伸手拦住,低声道:「你做什么?」耿照心念一动,指着觇孔:「苏姑娘,你有没办法,将此人留在谷中?」

  苏合薰摇了摇头。

  「不是我带他来的。」

  耿照心思飞快,早已想过这个可能,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八部中,除掌管定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还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敌,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绿林好汉带进谷里当貂猪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这般级数的阴谋家,稍有不慎,天罗香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既有其他的入谷门道,寄望苏合薰以领路使者之能,困鬼先生于禁道中,未免不切实际。以鬼先生之智,若无十足的把握,决计不会孤身犯险,闯进冷鑪谷这样的死地来。看来他对掌握另一名叛徒甚有信心,不但能全身而退,于谷内现状亦有充分了解,深知此际正是天罗香最脆弱的时候。

  「我去引开那人。」耿照想了想,沉声道:「你把握时间,将那名姑娘救出。

  这儿的地形通道你熟,能越快带得人走,我越不容易被他缠上。「

  「不行。」苏合薰料不到他身无内力,竟还想逞这个英雄,咬牙道:「我须同姥姥交代。」耿照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这么望穿了她,直至眸底心内。「苏姑娘,这事你比谁都看不过眼,是不是?你我早一刻伸出援手,那位姑娘也少受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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