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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55,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7270 ℃

  他率队经过山下空无一人的农舍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及至山腰,遇上垂头丧气的衙差,听赵予正说溪中捞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轻功抢上山。适才跃出林径、与方兆熊一轮交手的同时,只来得及一瞥,总算鹰目无漏,毫厘俱收。

  地上诸人中,只一名男子浑身浸透,面目为湿发所覆,难以细辨,体型却像极典卫大人,罗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纵使不是也必有关连,循那身袍服细究,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长白皙,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头的欢喜雀跃,专注面对眼前强敌,以免功亏一篑,将耿染拱手让出。

  方兆熊的骇异却还在巡检营的少年队长之上。

  他长年活跃于北方,不惟东海,于西山、北关均有人脉,识见不可谓不广。在这短暂交手的片刻,先是惊讶于罗烨的轻功,复诧其绝妙的擒拿手法,而后又是半空中无所借力、却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连环快腿……直到对手落地转身,才知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轻。

  方兆熊在靖波府广收门徒,深知储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后必有高人,戎装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敢小觑,仍摆出接敌的架势,隔着双手门户道:「来者是何方高人门下?江湖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此地是大东川七堡八寨九联盟的地盘,阁下若有什么商量,可往天马山总坛拜见盟主,人家家门里的事,不好迳行插手。」这一着以退为进,料想对方若是衔师长之命而来,一涉门户争端,便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罗烨眉头微皱,居然也沉声道:「大东川距此足有百里,你们是哪间山寨的匪徒,随口便划下偌大的势力版图?再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你们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老七本不知大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只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谷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为了教会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做为军官养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统,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著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阶军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顶替的西贝货,后头还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几拨轮流上山……通通无法预料,但方兆熊了解将军行事雷厉的风评,来自坚决的意志与彻底的执行,眼下的情况绝对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只会越糟。

  要带走那名女子,必须先除掉最大的阻碍。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留神!」他双掌一错,一个箭步飞前,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右上臂开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轰城槌般的拳臂挟着骇人的风压,飕然而出!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种摒除招式花巧、纯以力量决胜的路数,几无拆解招架的空间,幸而罗烨的轻功腿法远胜对手,觑准来势微一侧首,拳压几乎是贴着颊畔削过,只差分许,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如此惊险的拿捏,换来对手的腹侧空门大开,罗烨身子半转,两人看似交错,右手五指已屈如钩爪,迳拿方兆熊腰胁要害。

  方兆熊左脚尚未踏实,这一拳形同挥空,反将侧翼平白送人,按理已无转圜,岂料罗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块又滑又韧的大鱼皮,竟无着力之处。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劲震开箝制,轰出的拳劲与震脚所掀起的土墙凌空对撞,竟尔反弹,撞上罗烨的背心!

  罗烨猝不及防,被轰落地面,连滚几匝一跃而起,「呕」的喷出一口鲜血,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里的血布条。方兆熊腰间衣衫破碎,露出凄厉的创口,罗烨于弹飞的瞬间指爪吐劲,终是伤到了他。

  不过眨眼,两人已交换位置,俱都负伤见红。

  方兆熊之伤虽怵目惊心,毕竟是外创,反观罗烨被击中背门,虽是拳劲反弹,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护身,仍可能波及脏腑,造成内伤。

  罗烨强忍着五内翻涌,希望对手别发现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尽管在中招的瞬间已极力加重敌手的损伤,但内外有别,罗烨清楚察觉对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对方倾斜。

  若耿照能见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罗烨:虽没有了赖以成名的「子母鸳鸯环」飞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散发出凝肃如岳、却又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是相当可怕的对手,决计不能有丝毫犹豫,遑论容情。

  ──就像他听进了雪艳青那「心机百出,终是无用」的教训似的。

  罗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弃了内嵌「连心铜」机关、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对鸳鸯金环,以及眼花撩乱的「明器」掷巧,从基本功练起,重新找寻武道真义。这些日子里,方兆熊独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进境一日千里,更胜青年时。

  罗烨明白自己一上来便吃了亏,是输在临敌经验太浅;撇开这点不论,此人能使劲力任意转向、甚至回头伤敌的怪异手法,本就难缠至极,纵使不用心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方兆熊绝对是能堂堂一决的对手,欺一名后生识浅,只因有不能输的理由。而他并不打算浪费以武者尊严换来的优势,没等罗烨调复,眉眼骤寒,猱身又去,重拳朝少年脑门挥落!

  罗烨为争取调息的时间,动也不动,直到拳压袭体才飘退,而反击就在退势间骤然发动──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却笼上一团不停旋搅的褐雾,直到密如连珠的啪啪劲响透雾而出,众人才意识到是绕着方兆熊连环出腿的罗烨,无论敌我双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检营弟兄屡见不怪,得意不过片刻,彼此交换眼色,无声无息擎刀,迅雷不及掩耳杀入林间,迅速压制现场;匪寇纵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间拿下,形势再度逆转。

  「罗头儿!搞定──」一名巡检营甲士回头大叫,赫见方兆熊鼓劲一震,周身翻腾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罗烨的形体模样,皮盔爆碎、披头散发,张口甩飞一蓬血线,居然不及稳住身形,险以背脊着地,总算及时伸臂,一撑即起。

  方兆熊一声断喝,四野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检营弟兄纷纷捂耳缩手,纵有胆大包天的,一时也莫敢妄动;抬见方兆熊神威凛凛,如天神一般,衣衫连破口都没多添一处,仿佛罗头儿的旋风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骇然:「妈的,这人莫不是金甲灵官上身,浑身精钢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没见一个?」

  只有罗烨才知道,自己没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袭击,拳劲立时转向,如使双刀,将余劲绕着周身传导折送;罗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这圈气环上,冲击所生的劲力亦如揉面般被「揉」进环里。待他察觉是自己的腿劲不停在补强对手消褪的护身气环之时,已是此消彼长,方兆熊双手一引,将「环」砸在罗烨身上,余劲合两人之力同冶,不啻数掌并至,顿将罗烨轰了飞去。

  方兆熊舍弃有形有质的子母鸳鸯环,从本门练气导引的基本功里,悟出真正的「无练之环」。今日首度用于实战,效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头怔瞧双掌,若有所思;听得罗烨挣扎起身才回神,肃然道:「以你的年纪和武功,死在这里太可惜啦。速速离去,我保你们平安下山。」「可惜。」罗烨抹去嘴角呕红,深呼吸几口,面上无甚喜怒,只平淡道:「东海有王法的,杀人者一个都走不了。你若与这事无关,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时间无多,喃喃道:「可惜了,这般人才。」拗了拗指节,倏地一拳轰去。罗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横塘,再度缠上对手!

  一模一样的开场,却未必有同样的终局。

  罗烨运腿如鞭的抽击声似无休止,落点竟与前度相若。方兆熊「无练之环」使得益发顺手,心中暗叹:「此子资赋超群,可惜脑智有缺,竟是个傻的。月无常圆,应是此指。」肩头一痛,竟被他战锤般的脚跟砸中,几乎单膝跪地。

  「怎、怎会……唔!」挪来气环欲挡,罗烨却直入中宫,差两寸便蹴中心口,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狂风暴雨般钻入的腿影却抢先撕碎了气环的防御,方兆熊仅能以肘臂牢牢护住头脸心口,竟连稍退半步的余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圆通劲!他逆运道门圆通劲,以阴化阳两两相合,终归于无……难怪」无练之环「挡不住!」他由腾霄百练的基本功里汲取的挪移、导引诸法,本就是道门圆通之术的一支。罗烨中掌时便已察觉,适才的一轮抢攻,不过是测试其运用法门而已。方兆熊初窥堂奥,变化不多,罗烨一息间连蹴数十,踢得他无由细想,各处虚实一一显映,明如镜照,此际终于尝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几下,双掌挪移逆运心法,化阳为阴,欲引对手劲力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罗烨鞋底泥,雨点般落下的腿劲又转阴为阳,照样穿透气环,无一错漏地踢在他头脸肩上!

  「可恶……可恶!」

  连变几回均难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罗烨受伤在前,早一脚定了胜负。总算方兆熊平生数十战,经验丰富,索性不与他竞快,专心推挪,将层层劲力布于身前;初时一迳挨打,末了气环成形,腿刀渐不能一蹴到底,复陷僵持。

  方兆熊所图简单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罗烨的本领则于此际尽展无遗──不仅出腿如风,彻底压制对手,更以惊人的速度转换劲力:以阴劲穿透气环,直接命中敌人,阳劲则反弹而回,顺势将罗烨往上推,所生之冲击又被气环吸收,为下一次的冲击提供更强的反弹劲道……阴劲穿透,阳劲反弹……穿透、反弹,再穿透、又反弹……

  随着腿影落下,罗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虚空上升。一切似乎仅只一霎,又仿佛长得历历在目,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言语。

  反弹的气劲将罗烨送离地面,腿风渐穿不透气环,却积于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反的劲力,待最终一腿劈落,腿劲、坠势及身子的重量,将补罗烨内力之不足。

  若加总的结果压倒了方兆熊,则不免连人带环剖成两半;若劈不开气环的防御,罗烨等于以血肉之躯撞上坚石,所用的每分力气,都将成为碾碎自身的砧锤──决胜的一刻即将到来。

  罗烨离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举过顶,身子后仰,整个人宛若一柄巨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张,势如托天,浑厚的气劲已非绕身之环,堪比穹楯,周遭气流扰动,如蜃如虹;透过气团视物,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颤动。两人一在天一在地,遥遥相对,僵持对撞的劲力已绷至极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尽泄!

  极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两人当中穿过,远方一人喝道:「……且慢!留下人来!」

  久蓄的劲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两条狰狞恶龙争相舞爪,「喀喇喇」一串刺耳爆响,那物事所经处藤屑暴绽,长影却寸寸节缩,如箭失尾,最终只余尺许长短,凌空乱转几匝,「匡啷!」落于石间,竟是半截绞扭变形的烂银枪头,枪上红缨深深绞入镔铁,宛如血络。

  阴阳气劲一破,罗烨顿失支撑,足尖凌空一点,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回到吴老七与农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见大东川匪徒均为巡检营所制,己方还能站着、未有钢刀加颈的,也就剩下自己一个。

  无论罗烨或方兆熊,眼下最关心的,非是现场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场的究竟是什么人。

  由那红缨枪头毁损的情况看来,可见当时两股劲力之强,若掷枪之人的气力不与这两团真气相当,又或掷得不准,断不能以一射触发两劲,解了双方抵命相搏的危局,可见来人亦兼具雄力与巧劲,却不知是来帮哪一边的?

  众人转向林径口,见一名织锦衫袍、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八名随从,分作两列,个个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斜背雕弓,虽似贵族家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严整肃穆,看着就像是军旅出身,绝非寻常武人。

  男子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剑眉微皱,再看了看巡检营与大东川两方的服色,约略有谱,遥遥冲罗烨一抱拳,朗声道:「碍了军爷拿贼,非是有意。孟浪之处,尚祈见谅。」

  罗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枪。」拾起那半截枪头。男子转头示意,一名随从「啪!」并拢靴跟,大步穿过巡检营的包围,冲罗烨一抱拳,双手接过,转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罗烨见他举手投足的顿点,料想无虚,只不知是哪支部队退下来的。中年人打量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转向方兆熊道:「这么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贼。山径边上那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是你杀的?」

  方兆熊见他与罗烨互通声息,决计不会是来帮自己的,并不理会。那形貌威武的锦袍男子也不生气,迳问罗烨:「瓠子溪的案子,是归葫阳县衙审呢,还是越浦府尹?」「我们是越浦的官差。」吴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对中年男子的话有些在意,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抓不真切,听他提问,顺口便替罗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从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扳指,扔给方兆熊。

  那扳指掷势和缓,不带杀伤力,方兆熊无意伸手,自也毋须闪避,任凭它落于身前,但见通体莹润,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内刻了个小小的「白」字,从方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见,约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赏他的武功硬气,微微一笑。「杀官差是死罪,你在东海犯事儿,别想先关它个几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岁岁杀人,逢秋即决,没有侥幸。

  「我可惜你这身本领,给你个改过自新、报效国家的机会。好汉做事好汉当,堂审之上你爽快认了罪,拿出这枚玉扳指来,便能保住一命。待我办完事,回头再去接你。」嘱咐罗烨道:「有劳军爷,若这贼人被捕时脑子犯浑,未出示这枚玉扳指,烦请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应帮忙擒贼,但我以为来这里能碰见的那人却未出现,看来是猜错了地方,须赶往下一处拦截,不克久留。你──」

  他颇有招揽之意,想到罗烨年纪轻轻武艺出众,难得的是冷静沈着,不管到哪里都是前程大好,未必愿意离乡背井,跟随自己到穷山恶水处吃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笑道:「没什么,告辞了。」方才那名捧回枪头的随从忽然趋前,附耳低语,男子眸光一锐,射向地上那对男女。

  (……不好!)

  罗烨心念一动,中年人已抬头朗声道:「官爷,地上那位姑娘若与本案无涉,且由我带下山延医诊疗,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劳费心。」罗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摆:「请。」中年人面有难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我一位失踪的外甥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交代。」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分,届时劳您再走趟衙署,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予正浑身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入列,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抱拳拱手道:「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难道会是──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个荒谬,然而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须请圣使尽快撤离,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

  巡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整个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顶,欲将来人扫退。岂料一股巨力由身侧轰至,方兆熊居然同时出手,顿时形成两方夹击的局面!

  罗烨不慌不忙,飞出的右腿一分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盘;袍底忽翻出一双鹰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过头脸、下阴两记杀着,第三记穿心腿直入中宫,正踢在他交叉护住胸口的两臂上,男子把握机会易守为攻,吐劲将少年震开!

  罗烨身子翻转,摆子似的旋过半空,鹰爪般的指钩却扣紧方兆熊肩肘不放,这下若转实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带着他原地绕了一圈,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弯腰伸手,要转过地面的女子,谁知罗烨的腿勾旋扫而回,急忙仰避,百忙中一拳轰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临敌判断亦准。

  方兆熊仗着身板粗厚硬吃一记,借力震开了罗烨的指扣,三人一齐弹开,各自扫视另外两人,寻思道:他(还有他),为何也要这名女子?

  僵持之间,远方一声炮响,方兆熊心念微动,从怀里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样的响声冲天疾起,直入云霄。吴老七、赵予正等脸色丕变:「不好,土匪的同伙要来啦!」

  要不多时,百余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汉子涌入林间,各执钢刀,目光齐齐投向场中,便要行礼,却被方兆熊喝住。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圣使她老人家……」

  「圣使交代,此地由我说话!」众匪徒遂闭上了嘴巴。

  巡检营、衙差与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围在溪边,背水无路,不禁生出同仇敌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对罗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关至亲,不免心乱。

  此际联手才能突围,望军爷勿生芥蒂,齐心一战。「罗烨本非小气之人,听他直承不是,只点了点头,专心打量敌方阵型,思索应对之策。

  「是了,军爷怎么称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担心,还有些高兴似的。

  罗烨微蹙浓眉,终于还是老实应答。「巡检营罗烨。」「在下白锋起。」男子与他通了姓字,心怀朗朗,再无挂碍,转头道:「结阵!」随从们齐声应喏,声音竟压倒了周围吵嚷的匪徒,八人动作整齐划一,列成两重半弧,前低后高、两两交错,气势凝肃。休说八人眼中无一丝恐惧,匪徒们望着他们冰冷如岩的神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惧起来。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长囊,取出双股枪身,组成一杆九尺大枪,枪头、红缨等与先前绞扭变形的那柄相类,敢情与主人是艺出同门。这枪较武林中常见的丈二枪略短,又比链子枪、钩镰枪等短制要长,组合时布囊并未完全除去,还卷在前半截处,看来十分怪异。

  比起乌合之众的衙差,这八人简直就是一支军团,连剽悍能战的巡检营一站到旁边,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罗烨略放下心,回头吩咐吴老七:「将那两位与农家的女儿带到棚子里躲好,少时若对方放箭,我们缓不出手保护。」吴老七省悟,与赵予正等将人抬进有两面屋墙的棚子里,自己又钻了出来。

  「小人……小人会打鱼镖,若遇弓手,兴许帮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嗫着。罗烨点点头,当是默许。

  方兆熊见敌方的阵型严整,怕是威名无虚,己方虽是人多,仓促间恐难应付,不欲硬碰硬地蛮干,提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挥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这里?」那锦袍男子白锋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掸去污泥,重新戴好,笑道:「你既知我的身分,怎会想不明白,是谁才要把命送在这里?」笑容一敛,厉道:「亮旗!」泼喇一片劲响,八杆大枪前端的「布囊」迎风展开,竟是长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红如血,绣着三绺黑色云波,简单朴拙的形式反透着说不出的浓烈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地黄──」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们骚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仿佛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云都「的厉害!」

  第百卅八折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罗烨浑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锋起」三字听来莫名地耳熟。

  在久远的年代,当央土皇权的宰制力衰颓,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下牧民的王道之仆们,逐渐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权,走上群雄竞逐的霸道之路。其时,东洲大地上处处割据,占有数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称「都指挥使」──与四镇将军一样,这个由行营都知兵马使转化而来,寓有「非常设置」、「便宜行事」之意的武衔,象征新的地区权力者毋须朝廷认可,能任意处置势力范围内的大小事,形同国主,是历代皇朝肇兴时头一个便要取消,但一逢乱世又会自动出现的头衔,代代如是,屡试不爽。

  白马王朝建立之初,连后来被人视作「国中之国」的西山韩阀,都在第一时间内废除都指挥使的职称,改行州郡县制,以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普天之下,还保留着「都指挥使」一职的,也只有北关道而已。

  历代镇北将军所辖,不只领朝廷军饷的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还包括北央两道之交垦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间,自称「黑夜不眠之眼」的域外部族。这不是手握笔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数武弁之中,也非贪生怕死、好勇斗狠者能够胜任。

  是故,染苍群麾下虽只有四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换到了哪一处,都是节制一方的帅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认是染苍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的妻舅白锋起。

  白氏是东海北地著名的武门,源出武儒,其先祖曾执教于金貔王朝羽林军,枪棒极精,家传「挂印剑法」在东海武林亦颇有名气,是少数兼修长短兵的一支。传至白锋起这代,家道已衰,为求出路投军,以过人的武艺入选独孤阀的亲军「血云都」,与染苍群相识于战阵中,结为莫逆,还把亲妹子许配给他。

  白锋起战功彪炳,谁也不敢说这都指挥使是裙带牵来。以他对射平府之重要,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夸张,断无间关万里、私访东海的可能,故罗烨初时并未将两者联系起来。

  他鹰目一扫,断定群贼被血云八卫的气势压倒,万一冲撞起来,出现死伤,士气将崩溃得更快,双方看似人数悬殊,这仗却未必难打。

  大东川一方虽将林间隙地围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约而同向后退,谁都不愿首当其冲,正面受八卫之一击;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只几名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厮鸟,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谁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此话一出,过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方兆熊不禁皱眉,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免替手下弟兄惹来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鹏寨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虬髯大汉,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安无碍。」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都没听清,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罗烨目力绝佳,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蟏祖」联系起来,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一路,为的却都是同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意动手。

  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

  「杀!」

  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泼喇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蓦地泼血般的旗浪一分,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

  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血旗下。

  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幸免。在土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仿佛只要被那片挟风夹锐的暗红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百余人推搪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抹光华,不留一线生机──「天玄地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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