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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45,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1730 ℃

  耿照胸口被利剑一刺,神识略复,视界里但见满满的金戈铁甲,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依稀把握着几个念头:「我……我要下去。将军……将军需要我……比斗……胜利……」侧首斜乜,楼梯口刀枪罗列,甲士挤得满坑满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对自己说。他体内的野兽强大得似能挣脱一切牢笼,连胸膛和左肩汩汩溢出的鲜血都无法带走浑身盈满的精力,「战斗」这个念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处宣泄口,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耿照突然发足狂奔。

  他跨腿挥臂的动作活像野兽,敏捷、利落、充满破坏力,光是扯动的劲风便将三尺外的孪生少女弹飞出去,所经之处桌椅掀倒,几屏碎裂,所有人的惊呼、喊叫……全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少年飞身扑上露台,翻过金凤高栏,纵身一跃而下!

                ◇◇◇

  以棋局比喻的话,慕容手里能用的棋子委实少得可怜。

  蒲宝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使李寒阳成为代表,讽刺的是:此刻慕容柔手里并没有岳宸风,纵使「势均力敌」变成了「狮子搏兔」,他仍旧是一场也不能输。慕容柔不懂武艺,然而不懂武艺如他,也知李寒阳是非常可怕的对手,眼下己方并无堪与匹敌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检营的弟兄抢回,李寒阳显然手下留情,三人看来都不像受到重创的模样,只是手足酸软,无法再战。「将军!」适君喻挣扎起身,苍白的面上满是愧色:「属下无能,有负将军之殷望!属下……」

  「不怪你。」慕容柔摆了摆手。「李寒阳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你等须尽快调养恢复,少时若生变故,攻防应对,切不能成为我方负担。这是军令。」适君喻闻言一凛,心知将军所说至关重要,面对李寒阳已是一败涂地,绝不能再拖累将军,更不多言,把握时间运功调息。

  慕容柔目光扫过余人,见罗烨一声不吭,微瞇着妍丽秀气的细长凤目一乜,淡笑道:「你看起来挺能打,有无胆魄一战鼎天剑主?」罗烨十指并拢贴紧大腿,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回将军的话,有!」

  身畔忽有一人抢道:「启禀将军,属下愿往!」却是五绝庄的何患子。

  五绝庄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无伤。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乌靴的武人装束,英气逼人,神色、谈吐虽然温和,眸中却隐含精芒,如辉似电,甚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见他神色不定,似正犹豫是否要上前请缨,争取表现的机会;慕容故意跳过他征询罗烨,果然引得他抢先自荐。

  适君喻本要凝神运功,一听何患子开口,剑眉微蹙,低喝道:「胡闹!你强出头什么?没见那厮之能,连我等亦不是对手么?你若上场,连一招也受不住。还不快快退下!」口吻虽急,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关怀爱护之意,并非是有意侮慢。

  何患子从小听惯了他的指挥安排,向来没什么主意,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却突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加理会,径对漆雕利仁道:「与你借刀,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杀人么?好啊。」随手扯开「血滚珠」的系结,连刀带鞘扔了给他。

  李远之阻之不及,气得半死:「你……别添乱!」转头对何患子道:「老四,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来还不够他一击,你听老大的话,莫要逞强。」何患子低声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转身抱拳:「属下愿为将军出战!」

  「将军!」适君喻几乎要站起来,无奈体力未复,难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执,径问罗烨:「你敢与李寒阳相斗,为何不请缨出马?」

  「因为属下不会赢。」罗烨面无表情,抱拳躬身道:「将军若不计输赢结果,属下愿拼死一斗那李寒阳。」

  慕容柔转头望向沉默下来的五绝庄众人。

  「这就是我的答案。」苍白的镇东将军淡然道:「有勇气很好,但此际我只需要胜利。这里无一人能战胜那李寒阳,代表须向外求。」众人面面相觑。

  「将军欲请何人?」适君喻终究忍不住,大胆开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叹息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央土任家与我,眼下在一条船上。要说在场有谁打心底希望我们能连赢三场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料想金吾郎会为我夺下头一胜。」正要派罗烨去传口信,忽听全场一片惊呼,一人自高耸巍峨的凤台顶端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轰」的一声,双足踏碎青石铺砖,蛛网般的裂痕自他脚下洞穿处一路向外扩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啪声响此起彼落,犹如冰湖消融。那人从这么高的建筑物跃下,却连丝毫卸去冲击力道的动作也无,就这么从狼籍破碎的青砖之间起身,昂首咆哮,其声震动山头,令人胆寒,竟是耿照!

  谁也料不到他会从凤台一跃入场,连慕容柔都吃了一惊,锐利的目光扫过台顶,瞥见披头散发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犹带血渍,心念电转:「他竟打伤了任逐流!」更无迟疑,起身舞袖:「李大侠!这便是本镇指派的代表,欲领教阁下高招,请!」对场中朗声道:「耿典卫,此战许胜不许败,毋须顾忌,务竟全功!」

  耿照颅内嗡嗡作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视界里溢满血红,朦胧间一把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许……许胜,不许败。许胜……不许败……不许败……不许败!」蓦地仰天狂吼,抡起长刀扑向拄剑昂立的李寒阳!

  「不好!」

  适君喻一见他冲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牵动伤势,眼前倏白,几乎痛晕过去。他于李寒阳手底吃了大亏,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时,李寒阳连一招一式都未使,便只抡起门板也似的巨剑鼎天钧一扫,适君喻等还未沾着剑刃,已被劲风掀飞;余劲穿胸透背,闭锁筋脉,至今仍未消褪——这是力量的差距。单纯而直接,不容讨价还价,正面冲撞无异是最愚蠢的举动!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众人但见袍角翻动,原地已然无人:「铿!」一声金铁交鸣,一团乌影在空中翻滚转动,一路拔高,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至眼前时才惊觉速度之快、旋势之强,哪里是什么纸鸢?简直就是挽索发射的炮石,轰然撞上凤台石阶,撞得阶角迸裂,石屑纷飞,这才像只破烂布袋趴滚落地,一动也不动。

  若非手里兀自握着长刀,怕谁也认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击,毫无悬念。甚至连耿照被击飞的瞬间都无人看清,但听刀剑声铿然,回神时耿照已被轰入苍空,李寒阳的动作看似未变,只能从对手弹飞的轨迹判断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银牙,不敢转头去面对慕容的神情。我们……都教将军失望了,无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撑一下,若我不要那般冲动,若我能观察李寒阳的武功特性之后再出手……

  正当悔恨如蛇、细细啮咬着风雷别业之主的心,奇迹忽然发生。

  埋在残砖碎瓦之间的身子动了动,「泼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缓缓起身,就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当儿,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后一抹刀光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游侠身前——「铿」的一响,野兽般的少年再度弹飞,又在凤台阶前撞出一枚圆坑,挟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尘摔趴在地,头脸下漫出乌渍。这下看台上的人们不由起身,其中当然包括始终跟在许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红霞,就连混在台下人群里的风篁与韩雪色等都挤到了前头,以备情况有变时能即刻救援。

  李寒阳拥有在场诸人难以比拟的千钧巨力,但出手极有分寸,等闲不轻易伤人。耿照的危机来自他那盲目无智、如野兽本能般的攻击,他使的力道越大,速度越快,被弹飞的势头也越凶猛,光是肉身撞实青石阶便能要了他的命。当他第三度拄刀而起时,场内响起连片惊呼,连老于江湖的风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刀柄,心中暗自焦急:「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脑袋硬磕刀剑啊!这般蛮干,与自杀有什么两样?」

  另一头沐云色、韩雪色等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韩雪色目光如炬,适才头一击他没能看清,第二下时心里已有准备,除了李寒阳出手太快、难以悉辨,整个过程竟窥得七八成,心知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连赌一赌的价值也没有,把心一横,低声道:「老二,这样下去不行。你想个法子制造些骚乱,我跟老四把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无疑。」沐云色剑眉紧锁,点了点头,目光不敢稍离场中。

  「等等。」聂雨色双臂环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韩雪色强自按捺性子端详片刻,皱眉道:「我看不出异状。有话直说。」

  聂雨色耸了耸肩。「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等等,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的。」

  韩雪色差点一巴掌便朝他的后脑勺搧落,连沐云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是在记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辈,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只一念:「……夺舍大法!」

  三人交头接耳时,场中又生变故。耿照双目赤红、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浑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挥,甩脱刀鞘,「藏锋」的长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颤响,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谁知步子越迈越快,不知不觉又奔跑起来;双腿交错之间,整个人突然腾空跃起,三度挥刀斩向李寒阳!

  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阳一声清啸,单手拔起巨剑,攘臂而出,厚如砖头的剑身挟着骇人的劲风,呼啸着卷向耿照!藏锋的单薄与鼎天钧剑的厚重对比,荒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与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绞成血肉破片、溅上青霄,多数人纷纷闭眼,不敢再看——鼎天钧剑磕上藏锋,发出钢片抽击般的劈啪声响,似有一团看不见的无形气劲应声迸碎,爆炸余波之强,压得耿照双脚难以离地,平平向后滑出三丈有余,所经处石屑纷飞,地面的青石砖如遭犁铲,留下两道笔直的疮痍痕迹。

  李寒阳复将巨剑插回了地面,耿照这才止住退势,依旧维持着横刀当胸、屈膝坐马的姿势,从嗡嗡震颤的刀臂之后抬起一张坚毅面孔,披血裂创的模样虽然狼狈,眼神却已略见清澄,血丝略退,不再满眼赤红。

  「醒了?」李寒阳淡淡一笑,并未追击。

  耿照索遍枯肠,最后的记忆片段仍停留在凤台之上、与任逐流的言语僵持,对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么会和他交起手来,便如云遮雾罩,一时难以廓清。

  但这些丝毫都不重要。他终于如愿来到战场,肩负起为将军——以及将军的理想蓝图——守护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李寒阳是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但耿照必须赢得此战,别无其他。

  「嗯。」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凝神思索着求胜之法。

  那样的眼神李寒阳非常熟悉。他已在无数次的决斗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眸,无论结果如何,每一双都值得尊敬,只能以专注虔诚的态度与全力施为来回报,方不致亵渎了武者。

  「那么,」游侠握住剑柄,终于摆出应战的姿态,带着无畏而淡然的笑容。「就来战吧,请!」

  第百十二折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径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渟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

  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死锁,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闯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实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倏忽击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十数着棋路纷至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觉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了。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实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份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至前缘,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搧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瞇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狞。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则又是最大的不幸。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径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败。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移后,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狞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炼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栏,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痈,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份,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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