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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23,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6030 ℃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

 

  内容简介:

  无论江湖或庙堂,那两人的存在都不容忽视。他们各自站在「权力」与「清望」的顶点,俯视东海……不,该说是天下五道,一是天下士大夫心目中,最硬、最有骨气的健笔;一是在群雄逐鹿的时代终幕之前,掠过天际的最后一抹慧星。

  「你尚有光阴可待,老夫时日却不多了,一刻放不得。」老人放下笔管,目光如剑:「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还不来见见太宗的从龙之臣、东海道的真主……」她望着男子,嘲讽已转成了敬意:「央土大战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镇东将军慕容柔!」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孤耳!放眼今世,谁才是真正的「东海双尊」?

  第五六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到底是大船平稳舒适,符赤锦心想。舱顶悬灯不甚摇晃,灯焰从水精制的八角灯罩晕染而出,仿佛头顶窝着一弯溶月,和光浸透了舱房,一点也不刺眼。

  这舱房布置典雅,以屏风分隔里外:外头摆着几张几椅,便于会客议事,还有一张书桌,桌上垒着几盒箧装的兵法韬略,几卷小册随意摊卷,似是信手搁下,却又不显凌乱。

  看来这位人称「万里枫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两道,非浪得虚名,闺房里的书案不光是摆设。

  屏风之内,却是偌大的纱帐绣榻,织锦的被褥上平摊着十数件簇新衣裳,从长罗裙、对襟窄袖到贴身的肚兜无一不备,里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选,清一色的都是红。「真对不住,我爱穿红衣,姑娘若觉不合意,我再问姊妹们拿去。」离开寝间之前,染红霞如是说。

  「不妨,」符赤锦微笑,随口应道:「我也爱穿红。」

  染红霞默然扶剑,片刻才挤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扰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鎏金大剑,风一般踅出去。

  符赤锦玲珑心窍,立时醒悟,不觉懊恼:「不好!她定以为我向她示威呢!」却听外头「喀登」一响,耿照匆忙起身,随即又是开门、关门,染红霞始终没跟他对上一句。她可以想象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红霞在船中发现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规矩,遇流船不能见死不救,命人回船取两件大氅与二人裹身,一并接上去,还让出自己的舱房暂作安置,将衣箱、屉柜里的衣裳通通翻出来任符赤锦拣用,丝毫不吝惜。

  符赤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丰润处却犹有过之,裙腰甚不合身。

  然而船上触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个个柳腰窄臀宛若风中的宵待草,要将那双傲人的乳瓜挤进她们小小的衣襟里,忒也难为了些。染红霞固然慷慨大方,亦有几分不得不然的无奈。

  符赤锦面对满床衣裳,早已拣定——其实她选择不多,染红霞的衣式多是窄袖襦衫、束腰长裙、裈裤快靴一类,只一件压银束腰郁金裙特别有女人味,与符赤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滚金边儿的柳红绫罗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条金红薄纱披帛,对镜梳了个蓬松俏皮的堕马髻。虽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静静的,耿照既未离舱,也没再见染红霞进来。

  符赤锦小坐了一会儿,揽镜自照,幽幽暗叹:「不是只你有心思啊,宝宝锦儿。你在这儿等染二掌院进舱,让他们小两口把话说清楚,没准儿人家在舱门外站上一宿,只等你露脸了才肯进来。典卫大人,这回我帮不了你啦。」放落牙梳,袅袅而起,自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饰红的雪肤丽人款摆而出。

  符赤锦本就艳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衬,焕发一股前所未见的优雅,仿佛洗净铅华,格外显露出莹然玉质。那样的斯文与何君盼、漱玉节等同出一脉,尽管三人样貌不同,一见便知是帝窟五岛的女儿。

  他上下打量,只觉玉人婷婷而立,说不出的可爱,怦然之余,脱口道:「宝宝锦儿,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是么?」符赤锦被他一赞,又羞又喜,软腴雪腻的胸脯怦怦直跳,双颊晕红。总算她见机极快,听出门缝溢入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响,暗自凛起:「傻……傻瓜!你说这话,还想不想解开误会?」低声道:「别说啦。」杏眸微乜,作势瞟了瞟舱门。

  耿照心神不属,忽听一声轻咳,门板「咿呀」推了开来。染红霞扶着昆吾剑当先而入,跟着一名浓发雪履、体态丰腴的素装丽人,一袭葱白绸衫外罩黑纱褙子# ,只用一根黑绸束腰,丰满的胸脯与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圆润瓠腰。

  女郎年纪与横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长,只比染红霞略矮些,打扮虽然朴素,却有股难言的出尘之感。染红霞进得门来,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锦片刻,俏脸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让至一旁,对女郎躬身道:「大师姊,这位便是白日流影城的典卫耿大人。万劫肆虐时,多得他仗义,众姊妹方逃过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敛衽施礼。

  「水月许缁衣,见过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门不致毁于万劫之下,我心内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与大人道谢,可惜缘悭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意。」檀口轻启,磁酥酥的嗓音动人心魄,飘散着如兰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热血上涌,涨红了面皮。

  (她……便是许缁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当,耿照见过代掌门。」

  许缁衣名动东海,行事却没什么架子,见他神态拘谨,微微一抿,轻抬柔荑:「七大派同气连枝,算来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气。来!都坐下说话罢,符姑娘也坐。」说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红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师姊身畔。

  舱里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师椅,两两相对,比邻的两椅间另有成套的小几案,以置放茶水点心等。几椅四脚均固定在舱板上,以防颠簸移位。

  船舱不比照堂,坐向顺流改变,时时不同,毋须严分宾主之位。符赤锦本想坐到许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边的座位;许缁衣却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侧的左首上座,原本让至一旁的染红霞,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舱门的左首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当坐上右侧首位,与许缁衣相对。反倒是从屏后转出的符赤锦,得提着郁金裙幅越过大半个舱房,坐在右侧的次位上。

  许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盖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才笑道:「符姑娘不只人长得漂亮,连身姿仪态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应是越浦的名门出身。」

  五帝窟绝迹江湖已久,岛上的情况外人无从知悉。符赤锦只交代了自己姓符,其余一概不提,许缁衣故有此问。

  其实不只许代掌门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挢舌不下——在五里铺衔尾追杀的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马车里倚窗放空的,则是凝愁轻锁的小妇人;而在流船篷底与他翻云覆雨、抵死缠绵的宝宝锦儿,则是一具无比诱人的绝艳胴体……

  但他没看过这样的符赤锦。

  动作轻细,拎着裙幅的五指纤长,乳一般的手背细白滑腻,指节绷出一抹粉橘,分外可爱。刚失去阳丹、又饱经男儿采撷的娇躯有些倦乏,步子轻轻软软的,说不出的秀气,惹人怜爱。

  这样的风情在何君盼、漱玉节身上司空见惯,他却没想过宝宝锦儿也有这样的一面。或许是衣裳的缘故罢?耿照想。

  却见符赤锦双颊晕红,摇头道:「许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处破落门户罢了,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有些不习惯。」

  耿照为她种入丹气续命,起死回生,却无法在一日之内恢复功力。符赤锦聪明机灵,索性装作不懂武功,以免节外生枝。

  许缁衣点了点头,笑问:「是了,符姑娘怎生与耿大人结识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我被歹人所掳,差点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义援手,及时将我救出贼窟,跳上了那条船。要不……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啦。」说着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耿照瞠目结舌,不由打从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骗我,几个耿照都给卖了。」目光迎上染红霞,见她神情犹僵,桃花般的容颜却略涌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惨;一见他视线投来,便即转开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衬得柳腰一束,胸乳饱挺。

  许缁衣怡然笑道:「是么?耿大人英雄侠义,敝门亦承惠许多。以符姑娘之温淑美貌,与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横二总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爱将做个现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红霞娇躯一震,倏然转头,姣好的樱唇微歙,终究没能出口。

  须知耿符二人赤身露体之事,早晚是要传开的,水月门下俱是青春少艾,咬起耳朵来效率惊人。许缁衣的提议至少从表面看来,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论双方种种心思,倒不失为上策。

  耿照这一个多月的江湖历练,在水月代掌门之前全然无用。他的见闻没能教导他应付这种场面——满以为许缁衣一露面,所图必与妖刀有关,谁知她连个「妖」字也没问,一心只想替他作媒!

  正没区处,符赤锦低垂粉颈,小手揪紧膝裙,身子轻颤,咬牙道:「我非是不知廉耻的女子,贼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尽,落得清白名声。实是华郎……先夫见弃,英年早逝,家里还有公婆要奉养。待……待两位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也……不苟且恋栈,必追随先夫于……呜呜呜……」哽咽之间,眼泪扑簌簌落下,双肩不住颤抖,揪紧裙布的玉手却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强。

  耿照目瞪口呆,只差没起立鼓掌,大声喝起彩来;听到最后,心中不禁怃然,暗忖:「你所说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么?向岳宸风报仇之后,对世间当真再无半点眷恋?」见她肩头抖动,几乎想伸手去环。

  这一下,轮到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

  染红霞正要开口,许缁衣却轻按她手背,笑道:「原来姑娘已有婆家,自当尽心奉养。佛家有云:」孝事父母,当愿众生,一切护视,便成佛道。「以后的路还长,姑娘切莫悲伤。」转头殷嘱:「我唤纨雪在后舱烧了热水,你先带符姑娘沐浴洗身,用点饭菜。我与耿大人谈完,稍后便至。」

  「小妹省得。」

  染红霞扶剑起身,临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样一触便即转开,面无表情地领着符赤锦离开舱房。

  偌大的船舱之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耿照尽量不看许缁衣——不知为何,这名温婉娴雅的丽人带给他莫大的压力,即使被染红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剑杀气腾腾,明知她足以迎战万劫,不容小觑……但他并不惧怕染红霞。

  许缁衣却不同。她的美貌与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只能凭借先天胎息似的朦胧感应隐约察觉;通常这意味着危险。

  许缁衣放落瓷盅,抬头一笑,如浸乳脂的纤长十指几与骨瓷同色。

  「典卫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闻你的大名啦。」

  耿照讪讪而笑,正想搪塞过去,见许缁衣眸中殊无笑意,定定注视自己,突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许缁衣浓睫垂落,含笑轻抚裙膝,掸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师妹与我亲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瞒我。特别是切身相关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师妹是什么人?」

  「是……是镇北将军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来,掸完膝头,又捏着袖口轻掸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线,既丰腴又结实,被葱白亮绸一衬,起伏有致的润弧更是充满肉感,几能想象其绵软弹滑,如卧云端。许缁衣只坐得椅板的一半,腰、膝两端曲线深陷,绷紧的葱银裙筒探入腹间,夹出深深的「丫」字,腿心里隆起饱满,纵有黑纱掩映,依旧引人遐思。

  「镇北将军英武豪迈,不拘小节,由一介步军刀牌手做起,从不羞于示人。你若想娶镇北将军的爱女,只消投身军旅、建功立业,未必不是将军府的乘龙快婿。」

  许缁衣口吻淡然,动听的磁性嗓音如低语呢喃,却似暴雨将至,令人悚栗。

  「但我师妹也是家师最最属意的衣钵传人,江湖上都以为我是未来的掌门,其实我不过代师傅管管帐、看看家罢了。虽无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一门交给红霞的。

  「历来水月掌门,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带发女修。我师姊妹三人均是完璧,方有继承一门的资格。你可知你对红霞所做之事,将掀起何等风波?」

  这话采蓝也说过。但许缁衣不比采蓝,从她口里说出,可见事态严重。自与横疏影一席长谈之后,耿照对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来一次,他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丧命。

  「代掌门教训得是。」他沉声道:「在下不明水月门规,事急从权,才冒犯了二掌院,但人命关天,实无选择。杜掌门若要见责,在下也不推诿,愿负荆至断肠湖,任凭杜掌门处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艳艳的丽影犹在,心底轻道:「我虽配你不上,但绝不逃避责任。占了你宝贵身子的男子,不是贪生怕死的鼠辈。」热血上涌更无所惧,双眸昂然迎视。

  许缁衣静静望着耿照,似乎想确认他的决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你有这层觉悟,便好办多啦。此事仅得五人知晓,其中只你一个外人,这一个多月来我始终留心江湖耳语,看来你口风甚紧,未到处吹嘘。」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么可能同别人说?」横疏影虽知此事,那是她聪明绝顶,窥破端倪后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头上。

  许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从腰畔摘下一柄青钢剑,置于几案,手按剑柄,一边垂首低颂,宽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轻轻滚动。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数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从袖底小露半截,每颗玉珠约莫荳蔻大小,通体浑圆、色泽莹碧,更无一丝驳杂;即使最大的两枚达磨珠# ,也不过龙眼核儿似,做工十分细致。珠串中缀有一把鹅黄流苏,同样做得小巧可爱,似是日常随身之物。

  耿照不敢惊扰,片刻许缁衣睁眼抬头,淡然道:「自我代掌门户,已有十年不曾杀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内心实属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剑来,持剑如玉瓶,剑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只尖尖雪履,踏前之际,剑气轰散!

  那青钢剑是柄凡铁,比起黄缨、采蓝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里却似活物。许缁衣皓腕微振,如洒甘露,游星般的剑芒「嗡」地一颤,倏又凝于一点。

  玉人一声轻叱踏地而出,势若山倾、发袂齐飞,但舱里除了异样的压迫感之外,连一丝微飔也无。耿照被压得动弹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随着剑芒迫近,压力还在持续增加;喀啦一阵裂响,酸枝椅的扶手、榫点等已迸出碎粉!

  (好强……好强大的剑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气势最强者当属岳宸风。芦苇滩一会,耿照未及回头,心中已怯,非是胆气不豪,而是岳宸风的杀气挟着浑厚的内力扑至,霎时感应危机,自然生出反应——「恐惧」,正是身体发出的警讯。

  许缁衣这一剑却不同。

  剑尖瞬颤,青芒如萤;足尖踏地,娇躯飞倾……这一切的「动」都充满了混沌不明,如山移萍飘,挟绵厚的纯阴内劲,于递剑一瞬转成极端之「静」。动静倏易、极发而凝,终于成就这式「太华青灯」。

  再由「静」转为「动」之时,这一式的大杀着、大威力便即爆发,咫尺间绝难抵挡,然而耿照所通晓的一切招数,无法再拆解如此简单的一剑。唯一的方法就是运足内力,以「薜荔鬼手」的刚猛杀招硬撼剑式,拼它个强胜弱败,二者存一——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动,紧握扶手,直到剑尖停在胸口,双眼始终不离许缁衣的端雅面庞。

  「是江湖变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还是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人?」

  许缁衣长剑不动,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年我创制这一式」太华青灯「时,师傅说我能放不能收,像内家掌力多过剑法,不予」剑「字为名。我苦练十年,近来方踏入收发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剑,剑尖忽地一颤,如陷漩流,发出嗡嗡急响。

  (这是……)

  许缁衣运劲一夺,「哗啦」一声,耿照身下的酸枝椅应声爆碎,却见他腰带中绽出异光,一股无形气劲轰然迸散!

  她横剑挥出,青钢剑被罡气「铮!」一撞,刃弯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间异光又缩回去,随劲鼓出的飘尘顿失依托,如细雨般簌簌而落。

  两人各退一步,许缁衣倒剑入鞘,拂袖扫去落尘。耿照却因压制化骊珠的莫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劲,此际压力一松,通体酥乏,踉跄几步仍立身不稳,仰天坐倒在地,模样狼狈。

  许缁衣收起轻视之心,心中一凛:「这股气劲之浑厚,若与」太华青灯「硬对,说不定是我要吃亏……他硬生生撤回内力,岂非五内破裂,碎烂如靡?不好!」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跃而起,红着脸拍了拍屁股襟袍,频频致歉:「真是对不住!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这……唉!」

  原来许缁衣的剑势虽凌厉,碧火功却未感应杀气。若耿照出手格挡,反将虚招逼实了,以「太华青灯」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两败俱伤。他冒险一搏,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许缁衣不会痛下杀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铁匠,与他融为一体的化骊珠却无此灵识。剑罡临门,神珠感应危机,护体的碧火功忽又撤去,为保宿主,登时大放异能,涌出巨量奇力!

  剑尖将至,耿照急忙压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内外一夹,硬生生将酸枝木椅震成齑粉。如此在发劲中途、硬将劲力收回的举动,由来最是伤身,但骊珠奇力非是普通内功,碧火真气又有护体调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论之。

  许缁衣见他毫发无伤,心下骇然:「如此修为,何以能够!」更加印证了心中设想,反手「锵!」一声抽出青钢剑,飞刺少年颈间!

  变生肘腋,耿照脖颈一偏,食、中二指夹住剑刃,锋颤一停,难进分许,如陷铁钳。他这一着应变快绝,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许缁衣非是等闲之敌,柔劲一吐,嗡嗡颤动的剑身忽变为左右扭转,耿照的手指毕竟不是铁铸,劈啪两声,被抹开两道锐口,血珠四溅。

  他吃痛撤手,许缁衣身形落地,剑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颈。

  「代掌门!你这是……」

  「耿大人,只要为了我师妹好,我不惜杀人。我信你不过。」她持剑的手势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优雅。「除非,你能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许缁衣「嗤」的一声,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纯净不带一丝驳杂。

  「你说话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这个理由不够好。我为一己之私杀人,你只能拿众生大义来驳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负消灭妖刀的大任,我若杀你,便断了琴魔前辈临终唯一的绝传。」

  「你……你为何知道……」

  「沐云色沐四侠是魏老前辈的爱徒,依我看,他的内功修为尚不及你。」

  许缁衣柔嫩的脸庞近在咫尺,每一开口,唇瓣间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温息。耿照终于明白女子的樱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这两字用在许缁衣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流影城调教不出你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辈临终所授,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答案。」

  当然许缁衣的推测并未全对。

  魏无音的《夺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开号称无解的「亿劫冥表」,间接促成耿照与化骊珠的融合,要成就这一身惊人艺业,更多却得自种种离奇遇合,未必全与琴魔有关。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门兜兜转转,还是为了妖刀。在下只想知道,代掌门把此事弄清了,图的是什么?难道如水月停轩这等清修净地,也有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野心么?」

  许缁衣微微一怔,似觉此问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见佳人颦若春花,面红耳赤,不禁有些恼:「代掌门何故发笑?」

  许缁衣摇了摇头,微瞇的杏眸中水光潋滟,盈盈如波,却没什么敌意。「琴魔前辈临终之前传授你的,可是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么?」她雪靥娇红,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轻拭眼角,侧颐笑问。

  耿照一愣,本想大声驳斥,总算这几日被宝宝锦儿套话多了,颇有些长进,沉声道:「就算琴魔前辈真留下了什么,必然也是消灭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子,岂能与妖物同流合污?」

  许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问你号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岂非缘木求鱼?」说着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会面以来,她始终保持端庄的形象,纵是和颜笑语,亦合礼守分,带有一层隔阂。直到此时才笑逐颜开,可见耿照逗得她开怀,终是忍俊不住。

  耿照胀红面孔,讷讷道:「这……代掌门说得也是。」

  许缁衣轻咳一声,敛起妩媚欢颜,又恢复成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轩代掌门,正色道:「我师妹所知,已悉数说与我听,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问我所图为何,其实简单得很——妖刀祸世,乃我辈侠义道中人的职责,正当追随魏老前辈之余烈,扫荡魔氛!岂可置身其外,故作无事?」

  这番话以她酥颤醉人的嗓音说来,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几乎要鼓掌叫好:「这……才是所谓的正道,此话当真是掷地有声!」却听她话锋一转:「但东海正道七大门派,立场各不相同。三铸之中,青锋照邵家或肯仗义援手,其余则关心锋会远甚于此,连贵城也不例外。

  「便说四大剑门,观海一脉组织驳杂,亦有鹿别驾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份子,难以倚靠;指剑奇宫独善其身;剑冢终究是朝廷辖下,萧老台丞风烛残年,虽有召集四门之举,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应付妖刀的秘法,合该交给谁?」

  这个问题在午夜梦回、披汗惊起时,耿照也问了自己无数次。

  聪明如横疏影,亦无法给出明确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萧谏纸。她怀疑萧老台丞的理由或与许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断却是一致。

  「该……该交给谁……」他喃喃道,一如曾经自问的千百回。

  许缁衣撤开长剑,随手还入鞘中,低头轻抚剑柄,忽然一笑。

  「谁都不用给。只须公诸于世即可。」

  「公……公诸于世?」

  「是。」许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责!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断念,使正义之士有依。退一步说,将琴魔遗言当作私物,则黑白两道不分利害,总要一窥秘奥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独占,莫教他人知晓,此即」奇货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个东海,当有很深的体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瞒代掌门,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所知告诉他老人家,由他来主持灭魔大计。」许缁衣若要用强,方才两度能将他毙于剑下,要拷问机密亦非不能,不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怀见识,遂不再隐瞒,这话算是认了「琴魔之传」一事。

  许缁衣淡淡一笑。

  「无妨。我只希望你见过老台丞之后,也能同样说一遍与我听。妖刀万劫直捣断肠湖,赤眼与幽凝之恶更是我亲眼所见,离垢屠尽啸扬堡两百余口,天裂亦在贵城逞凶。水月一门与妖刀势不两立,必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当知谁可托付,莫让我觉得今日走了眼,看错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几分,点头道:「三乘论法大会在即,听说萧老台丞也来参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许缁衣垂敛弯睫,淡淡的笑容里似有一丝狡黠,随手轻抚剑锷。

  「那暂时与我们一道罢,彼此也有照应。是了,敝门有位女弟子名叫黄缨,可曾与你同路?」

  耿照愕道:「黄缨?她没在流影城么?当日临行,我还曾与她道别。」

  许缁衣摇头。「红霞说,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为你们走在一块儿。」

  回想这一路的艰辛,耿照不禁苦笑:「还好她没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心想小黄缨天真可喜,对自己又极讲义气,若教她受得一丁半点伤害,那真是万死莫赎了。

  「她还没回水月停轩么?」

  「没有。不过我已派人寻访,也不用过于担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间,你我之议不预他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转身,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走吧!我们去用点斋菜,莫让符姑娘久等啦。」

                ◇◇◇

  这艘巨舰「映月」乃是水月停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舰堪称是水月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

  许缁衣先在断肠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湖阴、湖阳两大城的造舰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一回离开断肠湖水域,先自断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闹不绝。

  除巨舰「映月」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摇月」、「浣月」随行。水月众姝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停轩之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摇月、浣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映月舰须另聘专门的舵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耿、符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拦下。

  许缁衣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耿照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仿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殊不知断肠湖一战,他奋力营救采蓝黄缨,早已成为许多水月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耿大人的豪勇风采。

  「……我觉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么?」另一人反唇相讥:「沐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耿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耿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

  「你见过?」

  「见过!」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杆似的……」

  耿照简直快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接跳入江里更省事。这一段狭窄的舱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染红霞与符赤锦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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