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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23,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4500 ℃

  耿照与许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染红霞不发一语,持续回避着他的目光。许缁衣与符赤锦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耿照却突然疲惫起来,一径低头扒饭。

  许缁衣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耿照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宝宝锦儿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附近等待萧谏纸出现。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许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典卫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

  许缁衣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典卫大人去见一个人。符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符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典卫大人。」

  符赤锦强笑:「许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染红霞也跟着离席。于情于理,符赤锦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许缁衣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许缁衣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许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耿照缒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典卫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映月舰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映月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许缁衣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许缁衣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徕销金客的游女。耿照吓了一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

  许缁衣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耿照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

  许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耿照冲口答道:「自是不许。」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许缁衣含笑点头。

  「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

  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上去罢。」

  许缁衣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耿照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许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便宜了他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映月舰,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只怕还真是。

  熏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怀德号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水月停轩的地位,许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间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许缁衣点了点头,径自往舱后走去。

  许缁衣并未举步,只对耿照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耿照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炼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耿照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迭迭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仿佛自有条理。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刀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耿照知他问的就是赤眼。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刀,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叹了口气。

  「我早做好失刀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呵。」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说罢,我听着。横疏影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许……怎么……」

  「横疏影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

  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

  「你这句疑问,我有四个答案。我本该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许缁衣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耿照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仿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 水精:水晶的古称。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褙子:褙音「贝」,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来的无袖长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变化甚多。《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及众妾皆褙子。」# 达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一颗(亦有两颗者)。

  第五七折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耿照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

  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巨着以「严谨」著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帙浩繁的大作来!)

  耿照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谈剑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凝,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护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

  「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横疏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万劫体大沉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

  「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奈。

  耿照听得一凛:「七玄妖人?是集恶道么?」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罗香。」

  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集恶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量也记录下来。耿照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蟏祖野心素着,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萧谏纸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夺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仿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蜡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沉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

  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沓,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处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会取回。」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体。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岳宸风武功高绝……」

  「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炼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鎏金铜磬。萧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里;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耿照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我是说……」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性、昔日的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么?」

  「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性、妖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尺寸看来,三十年前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复之刀」的无形刀气特性,连锻炼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仿佛琴魔当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藏于白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面,也有剔去肌肉脏腑的净骨,与仵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的特性,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间往返两道,遍查每处妖刀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暂时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档收藏,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书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妖刀案起于白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

  一瞬间,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妖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萧谏纸道:「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清光;魏无音等」六合名剑「的出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乱才得以平靖。这,便是我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一声脆响,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横疏影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老人随手一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结束之意。「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仿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

  ——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莫三侠的生命、被屠杀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为我做不到。」

  萧谏纸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身上显现威力,仿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的衰老皮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他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轳,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实应变不易。」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内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书斋所出,或交由谈剑笏办理。

  赤眼大闹白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内已无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里。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赤眼杀死四名贴身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圆之内,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飞大半个书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剑一掷,连人带刀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下整片壁墙,连着地砖浇铜铸铁,这才困住了赤眼。

  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

  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悔内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照被他锋锐的眼神逼视得难以喘息,暗忖道:「目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

  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叩叩」几声,门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来罢。」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异,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么?」耿照摇了摇头,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幞头,足蹬粉底官靴,五绺长须飘飘,容色虽疲惫憔悴,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幞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恭敬道:「学生参见恩师。公务缠身,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

  萧谏纸似不在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加上「恩师」、「学生」的称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学生礼事之。」

  「原来如此。」

  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三乘论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罢?难为你啦,现羽。」迟凤钧摇头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

  萧谏纸停笔抬头。

  「喔?」

  「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后天准备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纸接口:「独孤天威今晚宿于临江镇,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迟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说了。

  迟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见书案边搁着一只摩挲光滑的旧木盘,盘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

  「恩师,市俚有云:」人是铁,饭是钢。「时间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

  萧谏纸点头:「你去罢。」迟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幞头退出舱房。兴许是被得意门生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汤却只尝一小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仿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里,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也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碱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活?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用心么?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沉默转身,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有劳代掌门久候。」

  「不碍事。」许缁衣笑道:「适才与迟大人聊了一阵,故旧相逢,也是巧极。」见他神色阴沉,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耿照摇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

  许缁衣凝耸了耸肩,仿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

  「多谢代掌门。」

  两人又登上小筏,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里游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的红灯酒招,店里却没什么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吃酒罢?」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淡淡乳甜,中人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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