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1）

※融入了作者惡趣味的恐怖黑暗要素。

※關於暗墮的私設，獵奇要素有，接受不能還望退避。

※二次預警，戶野山的本丸死了很多人這件事。

※粟田口的劇情在這一封信中將回收完畢

（這封信依舊被分成了好幾頁）

【第一頁】

予兄長：

拜啟。

寄回來的信有收到嗎？我和二振目平安無事，勿念。

本來還想說兄長果然沒有回信呢，想想我所處的地方，再央求兄長回信就太過分了。

無端令兄長為難，實在不該是一個弟弟所為。

該怎麼說才好，戶野山本丸風雨飄搖的情況，讓我對我們的本丸感到憂心，所以很想知道兄長是否安好。

寫信的時候，我和二振目正做著出發去神社的準備——這麼說也不恰當，因為可供利用的東西少得可憐，非要說“準備”的話，只能是“做好面對任何顛覆常理的情況的覺悟”了。

那麼，從哪裡開始說起呢？

我是從一個奇怪的夢境中驚醒的，不知道自己何時沉沉睡去，那就像緩緩是沉沒入深邃的海底一樣。

恍惚中抓回了一點意識，我發現夢境中鋪呈開來的，是我們小時候的畫面。

說是我們還是兩個孩子時的事，其實記憶早就模模糊糊的了。可即便是朦朧如雲絮的記憶，此刻倒映在夢境之中，卻無比澄明。

我看見的，是遙遠的過去，我們一起捉迷藏的事。

那個時候，一直在一起玩耍的只有兄長和我兩個人而已，而兄長一直都是那麼厲害，無論我每次躲藏在什麼角落，最後都會被兄長輕易地找倒。即使是兄長沒有找到我，最後也會忍不住跑出來，追著兄長的步伐去找你……

真令人懷念啊，那個時候的日子非常的開心，因為人們看不到我們，所以常常玩到天黑了才回到府邸中去。

但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這兒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眼前熟悉的幻影消隱在荊棘之後，而周圍是靜默的暗無天日的密林，刀削斧剁的斷垣，在頭頂之上彙聚成密不透風的囚籠，眼前佇立著一塊仿佛凝固的蒼白鬼火的禦神岩。

讀過筆記的我不可能認不出來，那象徵著什麼。

盤根錯節的樹木喧響起來，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腳下卻沒有一條可供行走的路。這確實意味著我不用被未知的恐慌所驅使而瞎蒙亂撞，然而如此“善舉”也不過催生著浮動在空氣中的徹骨的寒意顯得愈發銳利了而已。在我可以開口之前，環繞周身的幢幢幽影便簌簌狂歡起來，喧叫著還未到來的勝利，它們認為我再也逃不出去了——

因為晦暗的漩渦之中，有個聲音正對我耳語，說只要我想，這裡便會成為我葬身的墳墓，更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那就仿若潛伏在冰層之下的深海之中的什麼東西，藏在蛛網邊緣守株待兔的蜘蛛，又或者是從進入這座建築以來，時不時蟄伏在我身後的有如毒蛇凝睇的目光，它以一種令人感到遍體生寒的耐性，桎梏著我，也好整以暇地等待著我承受不住而叫喊出來的那一刻。

下意識掙扎起來的時候，我便驚醒了過來，眼前的黑霧散去，我發現我還在二振目的房間裡，二振目正伏在我對面的桌上睡著，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外頭的天空一片陰沉，閃電的青光仍然時不時在門上拓下詭異的光影，但門外的雨勢早已小下去不少。所以依照計畫，我準備平復一下氣息，再把二振目喊醒，結果就在這時候，紙門外一閃而過一陣鈴鐺搖動的響聲。靜謐之中擴散開的鈴音尤為清脆，我匆忙拉開門追了出去。可是，這縷鈴音只是在瘴氣密佈的空氣中劃出了微弱的尾跡，緊接著，伴隨一陣零零落落的奔跑而過的孩童們的笑聲，便在走廊的盡頭消散得無影無蹤。

破碎的餘音依舊繚繞在瘴氣之中，那是殘存於此的這座本丸“過去”的影像，不知何時，我慢慢地可以探查到這些記憶的碎片，就好像是我曾經在這裡居住過一樣——抑或是說，因為和二振目同為太刀“膝丸”，才會有這樣的錯位感嗎？然而正當我循著即將完全散去的餘音踏出二振目房間的刹那，背後傳來了迷迷糊糊的聲音，將下一秒就要離開房間的我拽了回去。

面對二振目的困惑，我把我适才聽到了鈴聲、看到了短刀們的殘像的事告訴了他，我似乎聽見了那些熱衷於“藏寶遊戲”的短刀們在討論這次“寶藏”被藏在哪裡的話題，“是不是這些孩子們最近發現了什麼秘密藏寶地點？”我問二振目，而二振目回憶了一下，回答我：他不怎麼瞭解這些短刀們平時打的鬼主意，但是最近有一次他碰巧看到長谷部大發雷霆地把一個溜進他房間的短刀轟出去了，說是不准再往他的房間裡藏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萬一波及到重要的文書就會怎麼怎麼樣……

“因為大家達成了長谷部先生平時一板一眼的十分不好惹的共識，所以就想到要是把東西藏在那兒，絕對沒人能猜得到”，二振目這麼解釋，所謂的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稍微設想了一下我所在的本丸的壓切長谷部閣下……因為惡作劇而被懲罰，無論在何處，都算是必然的結果吧。

接下來，我們花了一點時間，來決定下一步的方向。先前從審神者的書房中找到了打開供奉有那本”祭儀古書“的神龕的鑰匙，而二振目也打算去神社尋找筱原神官的行蹤，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最初我發現了二振目的那座戶野神社。

我不熟悉神社的佈局，所以事先向二振目請教了神龕和禦神木所在的位置，二振目向我透露沒必要去山路上繞一圈，如果是直接去神社人員居住的宅邸，那麼這座本丸裡似乎有近路可走。位於本丸地下，留存有一條很久以前挖掘的地下水渠。基於戶野山的地下水十分豐富的緣故，日積月累，山體中自然侵蝕出了一道狹長的地下溶洞，而神社的人為了引流地下水之便，索性將這條溶洞修整加固，又重新開鑿出分支，形成了現今的模樣。地質古籍上將這條路稱之為“深水胎道”，最開始我們進入這座本丸時，茶室的走廊盡頭看到的那間地下儲藏室，其實就是與地下水渠相連通的入口之一。

而二振目還告訴我，這間本丸進入地下儲藏室的入口不止那一個，另一個入口位於西南角的廚房。至於去那裡的路線，我和二振目一致認同，根據之前在中庭遇襲的經歷，如果繼續橫穿中庭說不定會引到仍舊遊蕩在那裡的暗墮的刀，所以順著南邊的觀景回廊走相對會安全一點。

簡單收拾整備一下，我和二振目離開他的房間。

臨走之前，二振目做了一件讓我目瞪口呆的事。

他仔細反鎖了房門，緊接著快步走到回廊邊緣，將手中的鑰匙毫無留戀地拋向了幾步之外的湖泊之中。

“這裡已經不是我可以回去的地方了。”直視著我驚訝的視線的二振目如此回答，我是否可以將之視作他真的認同了和我一起回到我們的本丸去的信號？

這之後，我旁敲側擊地問了他“現在看來，你認為這個本丸裡還有多少人活著”，他閉口不言了好一陣子，才強裝鎮定地說:“邊走邊看吧”。

換做別人站在這兒，他准能蒙混過關，但一直同他一起行動的我能看出來遮掩於冷靜的神情之下逐漸發酵的焦躁和動搖。

我們一路以來，可沒見過活著的人，這是確鑿無疑的負面證據。

若可以的話，我不止一次想勸服他放棄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我不具備沒有指手畫腳的資格，最終我選擇了保持沉默。

由於我提到了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了跑過去的短刀們的殘影，他和我都有意向順路調查一下這些孩子們生前的去向。

廊簷之下不斷灑落濕冷的雨水，坪庭中怒放的杜鵑花被雨水濡濕後的色澤就好似欲滴的血一樣。

兩個人並肩而行，緘默的間隙，那個夢境再一次蘇醒在了我的腦海中。

略微樂觀一點說，連死者複生都經歷過了的我們，如果會被一隻妖鬼威脅得束手無策，那便實在愧對於源氏重寶的名聲了。

可是無論是枝條編織的囚籠，還是那塊鬼火般的禦神岩，皆讓我感到那恍如預示著什麼，追隨著過去的影子的我為什麼會被引誘到那種地方？卻始終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奇詭的夢境讓我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說，兄長一定也聽過——和許許多多幼童們一起捉迷藏的一個小孩，因為躲藏在偏僻的角落而被鬼抓走了，那個鬼吃掉了他並變成他的樣子，頂替了這個孩子回到了他的朋友們中間，但是誰也沒有發現，於是原本的這個孩子就無聲無息地從這世上消失了。

孩童神隱的故事原本的作用，無外乎是長輩告誡幼童切忌亂跑到人煙稀少的地方，用在此處卻反讓我感到了一絲難辨來源的不安——這些孩子們，正是在“捉迷藏”的時候，被“鬼”抓走了吧？

報告上的說法，是“戶野山本丸的人們全員失蹤”，實則不然。

我見證了這裡的一切。

戶野山的孩子們仍舊在死寂的本丸中玩著生前的遊戲，一如往常，等待著有人來喊他們回家。

【第二頁】

事實證明，古諺說得一點都不錯，恰恰是許許多多的巧合才構成了我們所經歷的一切。

廊外浸潤在濛濛細雨中的坪庭消失在視野之中，光線也隨之被走廊的陰影吞沒，我們提著燈，依靠玻璃籠子裡的火種那一圈晃動的光暈指引前路，向著刀劍們居住的宅邸繼續深入。而就在步入回廊之中的那一瞬間，尖利的痛楚再一次襲向了我，那就像是刺入血肉中的黑冰，以讓人不適的森寒而虛幻的觸感向我施加警告。這一次的幻象中我又一次見到了那些在走廊中跑來跑去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的身影漸漸淡去在拐角，而其中一把短刀似乎是好奇地向某個房間張望了一下，又疑惑地搖了搖頭，便匆匆忙忙小跑著追趕他走遠的同伴們去了。

剛才的……那個房間裡，是不是有什麼？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趕在那個孩子的身影徹底融化之前追了上去。

筆直的走廊延伸到這裡戛然而止，再往前被半掩著的防雨障所遮擋的天井。四周依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血斑和難以形容的黑色黏液，我們搜尋著那把短刀的身影消弭的地方，抬頭時發現，正前方的這扇門上掛著的正是寫有“壓切長谷部”的汙跡斑斑的表札，而在這塊表札的旁邊，我們發現了一塊寫有“燭臺切光忠”的名字的表札。

“沒想到真把東西給藏在這兒了啊”，推門進去的時候，我聽到身後的二振目無可奈何地歎氣，這或許從另一方面證明了我們沒有找錯地方。

門前的血腥景象和本丸的其他地方如出一轍，房間的內部反倒只像是主人離開後許久未歸一般。由於是兩人居的房間，這間屋子比二振目所住的地方要寬敞不少，進門左手邊是大大的裝飾壁龕，右手邊是通往臥房的移門，不同於外頭那些被刀刃劃砍得面目全非的櫃子，正前方的簞笥和壁櫥上的劃痕意外地少。裝飾壁龕的檯子上早已積了薄薄的一層落灰，頭頂的燈具貌似是被什麼給打碎了，直到聽見了碎玻璃被踩踏的吱嘎聲，我才發現腳下散落著一大片燈具的玻璃外罩的碎片。“那些孩子們藏在這裡的會是什麼”，我問二振目，卻沒有收到回答，他的態度莫名地心不在焉，從進門開始，似乎就一直在張望著別的地方。

我們一起著手檢查起這間房間來，首先壁龕的抽屜裡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這一點使我感到有些沮喪；靠牆擺放的組合書架歪倒向一側，各種各樣的書本悉數散落在榻榻米上，而有幾本展開對的書落下時也許是傷及了書脊，燈光之下，這些書頁從書中脫落，狼狽地四散一旁；另一邊，來拉開了移門進入臥房檢查的二振目那邊好像也沒有什麼發現的樣子，介於房間本來就沒有多大，最後剩下的便是那座老式的壁櫥了。

一側壁櫥的門早就變形傾斜了，不管怎麼用力都沒法打開，我只好轉向另一扇看上去還算完好的移門。伸手觸碰到門把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了什麼細弱的嘈雜聲，就像是隔著厚厚的障子外的落雪一般，但我全然沒有放在心上。試探性地施力拽動了一下門把，生銹的滑槽便發出了刺耳而嘶啞的尖銳的摩擦聲，看來，除了滑槽嚴重生銹所導致的開關不太流暢之外，這扇門勉強可以正常使用。確認了這一點，我將手裡的提燈遞給二振目，準備打開這扇壁櫥的門。

（接下來的字跡上，沾上了幾滴暗紅色的血跡。）

我想，那個關於“長谷部閣下的房間裡藏著什麼‘寶藏’”的謎底，就此揭開了。

被拉開的壁櫥露出一道縫隙，即使在提燈昏黃的光線之下，也是惱人的一團漆黑。正當我準備透過這條縫隙探看一下裡頭的狀況時，從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驀地竄出一隻森白色的手，死死掐住了我的手腕。

不明來由的襲擊自心底躥升起一絲驚懼，我反射性地後退和掙扎，拼命想從像是要將我的手腕折斷一般的鉗制中掙脫出來，然而就在我抬起頭的一刹那，壁櫥的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了大半，放大在我眼前的正是一張灰敗、腫脹、一半覆蓋著骸骨的臉，而腥腐的黑色液體正從眥裂空洞的眼眶中蜿蜒湧流出來，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不該抬頭看的，可是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呼吸哽在喉中，那只蒼白的鬼手用盡一切手段誓要將我拖入櫥中濃稠的黑暗裡，而眼前扭曲的臉急速向我迫近，痙攣怒張的口中噴吐出喑啞斷續的嗚咽與逼人窒息的瘴氣，也同時暴露了致命的破綻。深吸一口氣，我當即揮動了手裡的刀，將他箍住我的手腕的那只手整截切了下來。斷手“啪——”的一聲跌進塵埃裡，那只怪物戰慄著發出撕裂了周遭空氣的悲切的尖叫，自傷口中噴濺的大量黑血滲透我的外衣，感觸是令人汗毛倒豎的陰冷。與此同時，失去了一隻手和大半平衡，那只怪物卻仍然不死心地妄圖攻擊我，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只會是他被慣性的力量推搡著，整個從壁櫥裡沉沉滾落出來。

可即使如此也沒能讓他放棄，就好像被什麼執念所牽引，依舊緊咬不放他尋覓到的活人的氣息。剩餘三條增生著骨刺的肢體瑟瑟顫動著，他艱難地探出一隻彎向了非人角度的手向我腿邊爬來，直到二振目猛然揮出的一刀釘穿了他的頭顱，才終於一動不動地癱倒在骯髒的血泊之中。

二振目從這具暗墮的刀劍的屍體身上抽取了尚能利用的靈力殘骸，如岩融和江雪一樣，這具小小的屍體也在眨眼間灰飛煙滅了。

襲擊者的死令空氣瞬間冷卻下來，我和二振目面面相覷。

我們就這樣相對無言了大約十幾秒，等到手腕上灼燒般的銳痛發出抗議，我才意識到适才被那只鬼手剃刀一般的指甲割傷了手腕的事實。萬幸的是，傷口不深，所以在寫下這段文字的中途，血漸漸止住了，只不過襲擊者身上的黑色濁液沾染在皮膚上的詭異觸感實在不是什麼好體驗。

二振目十分擔心傷口會感染到不淨之物，提醒我趕緊把那些汙跡擦拭乾淨，我有好好照做，但是目前沒什麼異常的感覺，所以把這事擱置一邊吧。

我沒事的，兄長，先說回正事——

死者的身份，是秋田藤四郎，一期一振的弟弟。

原本矮小的身體因為詛咒的緣故，已經異變得根本認不出來樣貌。四肢萎縮孱弱但手腳被歪曲成了利爪，手指關節臃腫，指甲彎曲如倒鉤一般，正是這種駭人的構造，使得抓握時指爪會直接嵌入血肉，讓人難以掙脫；填斥的大量瘴氣鼓脹起他的軀體，脊背高隆，突出的脊柱還是什麼的裸露在外，破損的皮膚中源源不斷滲出黑水。

他徹頭徹尾成了一隻依賴四肢爬行的妖物。

至於驗證身份的理由方面，二振目低聲說他在對方偷襲我的瞬間看清了佩刀的樣式，他絕沒認錯；除此之外，我們在壁櫥的第二層裡發現了一些揉皺的書頁和一支被擰斷的黑色記號筆，書頁上用黑色記號筆胡亂塗寫了些什麼，其中有一句，就是“一期哥哥快來找到秋田吧”。這些書頁的來源，有可能是從地上撿的，也有可能是從打開的那些書中撕下來的，因為其中有兩頁的邊緣帶有明顯的鋸齒。除了适才那一張外，其他書頁上塗畫著“救救我”“大家都怎麼了”“對不起巫女小姐，來不及歸還了，我們藏了你的鏡子”之類的支離破碎的語句，被揉捏磨損得最嚴重的某一張上寫著“一期哥哥帶領大家去餐廳避難，可秋田和大家走散了，找不到大家很害怕。我躲在這裡說不定就不會被抓走了”。

對比字跡，後者是最開始寫的吧？越到後面，字跡越是淩亂，到最後就只剩下了不成字形的曲線糾纏在一起，不僅是這些字，更值得注意的是，接過二振目遞還回來的提燈，被光芒充盈了的壁櫥內部所展現出來的景象，讓我們兩個都默默倒吸一口冷氣——

牆壁上也好、壁櫥的門和隔板也好，這個狹小空間中，目力所及的每一處地方都被刻滿了觸目驚心的抓痕，仿佛是一個困於進水的船艙中的即將溺斃之人，徒勞無望地抓撓錘打著四壁，可無論他做什麼都是白費力氣，最終被拖入埋葬了無數光線的深海的墳墓之中。有幾處抓痕之深，幾近於拿鑿子在牆上錐刻一般，被磨壞的皮膚和指甲中的血塗抹在牆上，由最初的殷紅，慢慢過渡向渾濁的黑褐色。

兄長，我想……沒有一個人會坦然接受自己孤身死去的結局的。

可是災難降臨之後，他的哥哥們都沒有來找他，他蜷縮在窄小的壁櫥裡，不敢出去又不敢呼叫，最終孤零零地在沒頂的詛咒中轉變成了如今我們所見的形體畸形的怪物。

又一個孩子被戶野山的“鬼”抓走了。

我和二振目都不知道他的哥哥一期一振去了哪裡，所以無奈之下，只好將死者最後留下的東西折疊整齊，擺放在壁櫥裡，再將生前關住他的壁櫥的移門打開，算作一點聊勝於無的告慰。他之所以到最後都沒被自己的哥哥找到，除了壁櫥老化的門一旦關上了就很難打開之外，也出於這個“藏寶地點”不容易被找到，竟沒有一個人來打開這扇關著的房門。

正當我們準備打開房間的門後就此離開之際，二振目忽然一把扯住了我，阻止了我接下來所有的動作。這一切發生得突然，以至於我根本沒有反應的餘裕，緊接著就被重重壓倒在了門上。

我剛準備開口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可二振目隨即捂住了我的嘴，低聲警告我不要出聲。

這個時候，我才聽清楚，背後緊貼著的門板外傳來了緩慢的、舊木地板被踩踏時發出的“吱呀吱呀”的聲音，廊外不安定的風雨催生著每一下的聲音，都給我一種整個房子由於這微小的振動開始搖搖晃晃的錯覺。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咔嗒咔嗒”地逡巡過天井的對側，一點一點朝這邊靠近。

被壓迫感死死扼住呼吸的同時，我也能感受到二振目扣住我的肩膀的手指逐漸收緊了起來。

他牢牢桎梏住我不放我做出任何動作，我只能盡可能地伸手將提燈的光亮調節到最低檔以免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正當這個時候，拖曳前行的沉重的腳步聲倏忽住駐足於門外，我們兩個都警戒起來。然而幾秒後，一下又一下的險惡的震顫又開始堪堪敲擊在背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保持不動，然後以最小幅度的動作記錄下我所遇見的每一個細節。

門後之物不是刀劍，我沒有感受到一點刀劍本身所特有的靈力，哪怕說是大太刀，體格又太小。

到底會是誰……

煎熬並沒有持續太久，腳步聲的主人踩著舊木地板來回走了兩圈，或許是焦灼的徘徊一無所獲，最後他拖著遲緩的雙腿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遠了。直到那個可怖的聲音再也無法聽見為止，僵持的氣氛才有所鬆懈，二振目也終於放開了我。我們好不容易得以呼出一口氣，這點上不得不感謝二振目及時阻止我沒讓我打開門，假如我直接把門打開，那麼我們兩個中哪一個都跑不了。

初衷是找到連接地下水渠的儲藏室的入口，秋田藤四郎遺留的字跡中則提到了一期一振的去向，也即是這座本丸裡的餐廳，乍一看這是個二選一的難題，而從二振目口中，我得到了一個好消息，那就是餐廳與廚房是相連的。

這可省下了不少工夫，兄長，我們不久就能找到去神社的近路了。

【第三頁】

假使這座本丸還未被滅頂的詛咒所摧毀，那麼從北面的觀景回廊望出去就能欣賞到讓人心曠神怡的湖光山色，而透過南面的回廊則可以在這個季節同時觀賞到山崖和中庭中灼灼盛開的杜鵑花。

但是，戶野山的本丸已然成了廢墟，中庭裡遊蕩著無數兇險的妖鬼，杜鵑花猶若豔麗的火焰，依然在過去的每個春天，燃燒于戶野山的各個角落。

相比於北面的回廊，南面的回廊的破壞程度要嚴重得多。殘破的門框在瀝瀝風雨中戰抖著，入口處的屏風和立櫃全被攔腰劈開，將障子同時開啟的開關也遭到了暴虐地毀壞，被提燈燈光照亮的障子上飛濺著紅色與黑色相交雜的濃烈而狂亂的色彩，勾畫著那時候曾彌漫於此的殺戮氣息。中庭裡隨處可見來回彷徨的暗墮的刀劍的身影，回廊的障子如今全數封閉反而是件好事，頻繁地走動勢必會吸引這些遊蕩者的注意，而回廊的障子提供了十分嚴密的遮擋，以至我們這回做到了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前提下，如願抵達目的地。

南面回廊的樓梯間果然通往中殿的二階，也正如我們在二階所見到的那樣，通路被鐵柵和路障給嚴嚴實實地堵住了。鬆動的鐵柵門上遍佈著橫七豎八的刻痕，連作為路障的高大的木櫃都被劃刻得破爛不堪，這再度證實，如果不是厚實的路障勉力守住通往二階的樓梯口，那麼當時潮水一般湧上來的襲擊者恐怕會直接將整個二階佔據。

周圍沒什麼特別的收穫，我大致檢查了一下提燈所剩餘的油量，便順著二振目指的方向來到了餐廳所在的位置。

二振目對我說，秋田藤四郎留下的字跡中寫道他們的長兄一期一振帶著倖存的短刀們來餐廳避難，他打算在餐廳裡好好搜索一下是否有躲藏著的短刀，我猶豫了一會兒， 但是面對二振目固執的態度，我似乎並沒有回絕的餘地。

光看餐廳門口的佈置，是非常傳統的和式佈局。雙向的移門上繪著色調淡薄的浮世繪，不過當下已經看不清楚上面畫了什麼了；大門左側，原本擺放的立式燈籠橫倒在地上，右側則是一個染滿了黑色汙血的楠木質地的雨具架；大門正前方鋪著一塊吸透了血水而辨認不出本色的地毯，而最叫人啞然的，撲入視野中的整個門口的區域早已被血色侵透，就算是在之前走過的本丸的任何一個地方，我也未曾見過此般怵目驚心的景象。

（上一句話的最後垂下了一道不規則的墨蹟，似乎是沒來得及寫完就被突然打斷了）

接觸到沾滿了血污的門把的瞬間，我又一次看見了在這棟建築中彌散不去的幻象。

就仿佛是天地間所有陰濕的風彙聚到了一處，猛烈地撲打在我背後。噩夢般的嘶叫聲和蹣跚的腳步聲持續不斷地鑽入我的耳朵裡，晦暗之中我怎麼都找不到二振目的身影，而回過頭來的瞬間，借著窗外疾馳而過的電光，我終於得以看清我所面對的是何般恐怖的光景——

電光之下黑白分明的世界裡，如同洶湧的怒濤一般奔襲而來的暗墮的怪物擁擠了整個視野。青灰色的肢體黏覆著黑色黏液與乾結的血痂手舞足蹈，隨著動作，亮出了它們尖刀似的指爪，攀附著骨刺和不規則的角質。冒出磷光的凹陷的眼窩像是有所知覺似的緊盯著我，逼視來自四面八方，在這滔天的死亡的浪潮之中，我根本無從避開這樣叫人膽寒的視線。可這還不是最讓人難以想像的，無數向著背靠著緊閉大門的我伸出來的手，有些早就殘缺不全，只剩下皮骨黏連，但他們就仿佛是執意要將我撕碎一般拼命拉扯著他們能夠觸及的極限，我甚至感受得到那些如針的指尖碰到身體時，了無生氣的冰冷觸感。肢體腐壞的惡臭與令人窒息的瘴氣幾乎將我淹沒，而耳邊嗡鳴著猶如自阿鼻地獄深處噴湧而出的惡鬼的嗚咽和哀鳴，這就好比被綁在疾馳火車前的鐵軌一樣，我縱使多麼歇斯底里地想要逃跑，都註定了無處可逃。

數量太多了……

此起彼伏的嘶啞的尖嘯聲幾欲將我逼瘋。

當一對尖爪直刺我的雙眼而來時，我下意識求救般地伸手探向了腰間的佩刀，而就在手指觸及了刀柄的那一刻，四周仿佛黑色泥淖中的泡沫，不斷翻湧的幻影全部散盡在了空氣之中。

過了好長時間，環境中的聲音才重新回歸我的耳中，我也終於聽清楚二振目問了我什麼。

他轉過頭問我“你又看到了什麼”，又順帶抱怨了我毫無徵兆的反應嚇了他一跳……好吧，這是我的責任，但是我也從中意識到了一個事實，就是這些“過去的幻影”唯獨我一人能看到。

線索寥寥無幾，所以我暫時沒打算深究這個問題，只將我看到的一切轉述給了他。

二振目還垂著頭兀自思索著什麼，我則是花了大量努力，都無法將之前看到的幻象從腦子裡驅逐出去。

這座本丸的主人，那位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不過一介凡夫的審神者一念之差釀成的慘劇，我在這個本丸裡已經見得足夠多了，或者說這一千年來我見過無數人死去，只是悲慘的死狀根本不足為奇。可這一次，很多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即便對無辜的刀靈們淒慘的下場心有同情，那終究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也做不到完全的感同身受。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不在這裡查清楚這件事的真相，不試著找出補救這一切的辦法，那麼遲早有一天，戶野山本丸的悲劇就會在我們的本丸中重演。

一想到若是兄長會被捲入這種可怕的事，我不敢去想，更做不到漠然旁觀。

只要能從連鎖擴散的“疫病”中挽救我所在的本丸，一點點也好，我什麼都甘願做。

但僅有我一個人的話，這種事……

可惜事態沒留給我們多少哀歎的時間，還有不少重要的事等著我們去做。

餐廳的門從外側上了鎖，不過我和二振目試著撥弄了一下，鎖栓本身就不怎麼牢固，因此不用都大費周章找鑰匙也沒關係，直接拿刀柄砸開了門上的鎖栓。在進門之前，二振目從門前的角落找到了一截被生生扯斷的墜飾——紫色珠玉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我猜，這是這座本丸的一期閣下的遺物吧。

詛咒爆發之時，一期一振是帶著粟田口的孩子們來餐廳避難的，一期一振的遺物會出現在門前的血泊之中，則顯而易見，一期一振沒能活下來；更進一步說，如果我在幻象中看到的事物是真實發生過的，那麼這位盡職盡責的粟田口的長兄是為了保護避難的孩子們，一己之力面對著數量眾多的暗墮的刀靈，最終戰死在此的。

假如說這是個讓人內心難以平復的場景的話，那打開門之後，我和二振目所見的就真的是浮屍遍野的三途川了。

進門的時候刺鼻的血腥氣味撲面而來，而腳下則貌似踩到了人體特有的柔軟的觸感，待我裡的提燈照清楚眼下的畫面時，我們倆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

折向詭異角度的四肢無力展開的刀的軀體，在瘴氣中曝露出被撕裂的腹部的刀的軀體，被扭去了頭的刀的軀體……

從綻裂在空氣中的破口裡流出的血水在地面上積攢起了薄薄的一攤，整個餐廳裡不止是層層疊疊的血肉模糊的軀體，還有隱藏在黑暗中的窸窸窣窣的啃咬聲。

我明白這些暗墮的傢伙有時會饑不擇食地獵食自己的同類，甚至還親眼見證過，只是這等規模所產生的視覺衝擊，徹徹底底剝奪了我所擁有的一切思考能力。

浸淫於濃密的瘴氣之下，這些被同類反復啃噬的軀體並沒有像那些被斬殺了的刀靈一樣歸為塵土，他們飽受折磨的過程中不會馬上死去，一直一直得不到解脫，便在無望之中慢慢同化成那些怪物的姿態。

這些孩子們可能覺得他們的哥哥帶他們來的地方是絕對安全的吧，然而事實上，整座本丸在陰霾落下的那一刻起，早就沒有一處安全的藏身之處了。

大廳裡昏暗異常，可以看見的事物不出兩步，為了能夠觀察到整個大廳的狀況，二振目跑去把採光用的天窗全部打了開來。這或許是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外頭微弱的光線投落進來，儘管仍舊差強人意，但可視的範圍多少擴大了一點，與此同時，大廳中正在發生的殘虐的景象也隨之映入眼中。

拜其所賜，這一刻，我深切體會到名為“事分兩面”的詞語的真正含義。

【第四頁】

（這一頁的信紙上有大片被水沾濕過的痕跡）

我不清楚兄長是如何看待二振目的，不過這回我務必要糾正一點。

起初我認定他是個過分自說自話的傢伙……事實上他的不少舉動也在應證著這一點，可我對他的瞭解還是太膚淺了。

他時不時給人一種不諳世事的感覺，實際卻是個十分可靠的人，知道與那些被詛咒的敵人戰鬥的技巧，知道很多關於這件事的細節，重要的是一路上給了我許多重要的提示，一次又一次幫助了我。

因此，我要把他帶回來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

但這就有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兄長，會不會把兩個人的名字都弄錯？真的做不到不擔心啊……

好不容易從幾分鐘前的困境中脫身，我和二振目順利找到了地下儲藏室的入口，穿過堆積的雜物，我們在儲藏室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座和石門連在一起的雜物櫃，兩人合力把這扇暗門移開，幽幽的流水聲和濕涼的風便自門後流瀉出來——通往地下水渠的入口，近在眼前了。

在到達這裡之前，我和二振目算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如何穿過餐廳的大廳中為數眾多的暗墮的刀靈的包圍，如何獲知這個作為案發當時的臨時避難所的餐廳裡所發生的一切……假如可以的話，我既不想經歷第二次，也不想再多知道些什麼了。

二振目打開了餐廳的天窗，灑下的微光照亮了場內的一小片範圍，而僅僅是這一小片的光景，就足以迫使人的胃部在讓人近乎難以呼吸的血肉的氣味下，不由自主地絞緊起來。

“享樂”的活地獄。

對於這些暗墮至深的刀靈而言，他們的時間永遠停止在了詛咒自山裡噴薄而出的那一天。

酒宴從未停止，生前這些人就熱衷於喝酒設宴，即使是死了也一樣，他們仍舊如生前那般無拘無束，灑脫不羈。這些暗墮的刀靈，操縱著己身怨靈般的姿態，大吵大鬧，盡情慶祝著虛假的大典，恣意陶醉於鮮血滋味的酒液，囫圇啖食著生肉口感的盛宴，至死方休。然而這一切不過是他們的心智被樂土的蜃景誘惑所致，無法承受被污染的靈力溢滿全身的痛楚，無法接受自己身為神之末席卻墮入泥沼的下場，餐廳的四壁暫時救了他們這些“倖存者”一命，但也成了圍困他們的監牢，因為受惠於同一個審神者的靈力，那麼除了被剪斷了與審神者靈力連結的二振目之外，其他人被穢惡的詛咒滲透全身血脈，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進入餐廳躲避骚乱的不止是一期一振帶來的粟田口的短刀們，還有零零散散地聚集著其他人。

他們發現我們之前，餐廳裡不過是上演著在獸籠中互相廝殺獵食的戲碼；而他們從灑下的微薄的天光中注意到了我們之後，這些蠢動的怪物便一致將目光投向了鮮活的生者的血肉，跟往殺機四溢的鯊魚籠中投入一隻羊沒什麼區別。

刀鋒對撞迸濺出的火花給予了我判斷他們下一次攻擊的依據，我和二振目憑著刀刃破空的金屬的振鳴閃開了一次又一次攻擊。可就算是算准了他們尚未行動的那一刹那的時機從他們中間沖了過去，也只來得及在四方襲來的刀刃砍中之前堪堪拉上廚房的木門，恰在下一秒，烏黑的刀尖便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木板，然後廚房的門板便在叫人膽寒的撕裂聲中被一刀兩斷。

狹窄的門縫未能削減這些亡靈貪婪分毫，他們的手臂從裂隙中不顧一切地擠了進來，我們無路可退了。

地下儲藏室厚重的金屬門和重型的門鎖就在背後幾步遠之處，但是同茶室那邊的門一樣，結構複雜又結實無比，那不是太刀能輕易劈開的程度，此時此刻我們也找不到開啟它的辦法。

一面是從廚房狹小的入口擁入、步步緊逼的暗墮刀靈，一面是短時間內無法解開的鐵鎖，而就在這進退維谷之時，二振目忽然一把扯住了我的手，然後滿不在乎地要求我立即關掉手裡的提燈。我一時沒能明白他的用意，可事到如今只能照辦。唯一的光源熄滅之後，壓抑的黑暗再一次降臨，佔據了視野的全部。正在我剛要開口呼喚二振目的時候，他從腰封中抽出了之前剩餘的另外兩支螢光管中的一支，緊接著，像是要吸引走那些怪物全部的注意力一般，大幅度地揮動著握於手中的四下裡唯一的光亮。

被光弧所吸引的刀靈向著二振目所在的位置爭先恐後地撲了過去，但二振目非但沒有回避，只是一邊示意我不要輕舉妄動，一邊緩緩地、一步一步倒退著，將這些喪失了理智的瘋狂的刀靈引誘向儲藏室的門的方向。

這些怪物的頭腦並沒聰明到哪裡去，他們完全無視了屏息隱匿在一旁的我，大概在他們眼中，二振目此刻毫不反擊的舉動就像是屈服於恐懼了那般。微不足道的勝利帶給了他們太多錯誤的自信了，其中一把大太刀迫不及待地發出搖撼空氣的嘶吼，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刀。凝聚了無匹威力的巨大刀刃自二振目的正上方向他直直地落去，就仿若一道落雷，在厚重的儲藏室的鐵門上砸開了一道兇悍的傷痕。衝擊沸騰起大片煙塵，整個門體頓時在煙霧中凹陷了下去。

但是二振目，並沒有陷在這片煙塵之中。

他似乎是在重擊墜落的千鈞一髮之際敏捷地閃身避開了，而這些的怪物們卻遲鈍地未曾察覺自己揮空了刀，接二連三的劈砍如驟雨般落在向內塌陷的鐵門上，這下即使是銅牆鐵壁也難逃被削身剔骨的結局。

儲藏室的門終於承受不住攻擊，在震耳欲聾的垮塌聲中被徹底破壞，另一邊躲開了襲擊的二振目卻在這一刻陡然回身，他手中的螢光管在晦暗中劃出一道蛇形的弧光，之後就聽見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響和怪物發出的痛苦的低吼聲，剩餘的螢光劑被塗抹在了怪物的眼睛上，而碎裂後形成了尖銳斷口的玻璃管，就如同匕首一般劃瞎了離二振目最近的那只怪物的眼睛。

身上沾滿了螢光劑的怪物嗚鳴著倒退，被刺穿了雙目失去視覺使得他做不出狼狽地原地打轉以外的反應。閃爍著幽光的液體照亮了他的位置，同時還將他的同類們的位置全部揭示了出來，循著點點螢光的標記，我得以精准地瞄準他們的方位，然後一刀削下攻過來的怪物的腦袋。

最後一隻暗墮的刀靈倒在刀下時，僵冷的死寂再一次攥住了這間黑霧彌漫的房間。

把佩刀擦拭乾淨後，我重新點亮了煤油提燈，火光搖搖晃晃地在一屋子濃黑的暗色與濃黑的血跡中亮起，我察覺到了身後的二振目仍然緊緊握住刀，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血泊之中，沒有聚焦的目光像是怎麼都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事一般，倉皇地來回掃視著周圍狼藉的地面。

我走過去想要觸碰他用力過度而發白的指節，想要問問他是否沒事，可當我靠近他的時候，我只捕捉到了他翕動的嘴唇中傾吐出的，一句疲憊不堪的低喃。

“我不明白……”

我不會不曉得二振目不管不顧地跟著我返回到這座淪為了人間煉獄的本丸是為了什麼。

可事到如今，我連一句像樣的安慰也組織不出來。

鐵門只剩下三分之一仍舊支撐著立在原處，橫屍遍地的金屬碎塊堵住了去路，我用力將它們推到一邊，來回幾次，儲藏室完整的入口便被清理了出來。似乎是聽到了誇張的動靜，二振目也稍許打起了精神，躊躇地走過來幫我一起進行著清理作業。

就這樣，我們順著儲藏室中找到的暗道，攀爬著生銹的扶梯，一路下到了位於地底深處的“深水胎道”。

岑寂的通道中穿行著來自外界的沁涼的空氣，環顧四周，的確如二振目所言，這裡原本是一個天然溶蝕的溶洞，經過人工整修，鋪設了通路、開鑿了水渠、架設了防止洞頂塌陷的承重拱梁，才成了如今這個模樣。

哪怕這些人切實耗費了不少人力心力修造通道，從扶梯上跳下來的時候，濕滑的地面還是給人一種稍有不慎就會摔倒的錯覺。

據說原本洞頂有不少鐘乳石柱，后在施工中被盡數除去了，但涓流從各個縫隙中滲漏的滴答聲依然不絕於耳。縱使是在地下，也建有幾處石燈籠，為了保佑施工的安全，還每隔一段路擺放一個地藏。由於深處地下，加之流水環繞，深水胎道內部比地面上的氣溫低了不少，水霧洇濕了外衣，難以言喻的森寒便刺透織物吸附在了皮膚表面，這種感覺實在是讓人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好在雖然煤油燈的橙黃色的光芒提供不了多少溫暖，但至少可以給人一點最起碼的心理安慰。

二振目熟識深水胎道的路，那就讓他來拿著提燈走在前頭引路，我則是信任他的指引，跟隨他的步伐。

一路上除了潮濕的水聲之外，就只有我們兩個輕緩的腳步聲與呼吸聲。

畢竟是發生了這樣慘虐無道的事情，即便是地下的暗道，水渠邊也堆積著少量被水泡得脫了形狀的屍體殘骸，有人類的，可能也有暗墮的刀。我們在經過一個岔路的時候還目擊到了疑似三日月閣下的身影，但是那個身影無疑已經墮入了詛咒。空闊的胎道之中，那個身影穿过缭绕的水雾，踏著如同白蓮一般在水中招搖的殘肢斷手，悄無聲息地步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就恍如沉入水底的虛無縹緲的彎月一樣。我們循著他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可連二振目也不清楚眼前這條水道通往何方，無奈之下，保險起見，我們只好折返回大路繼續前進。

行進的途中，二振目忽然問我：“對了，你的兄長有沒有回過你的信？”

對此我啞口無言，但光從我的反應來看，答案也不言而喻了。

本以為二振目會說些什麼，結果他只是耐人尋味地笑了笑，說“真羡慕你這樣”，然後繼續目不旁視地往前走。

……真的是這樣嗎？

就在我們即將到達目的地之前，被鐵柵欄所攔截的一條東西方向的水道邊，我們發現了一隻虛弱地搭在岸邊的手。

衣物和黑髮隨著水波飄動，從樣式上來看似乎是巫女的白衣，我正打算靠近仔細探查的時候，二振目已然丟下了手中的提燈，兩三步跑到水邊，拉住了浮沉在水中的那個女人的手臂，試圖將對方拖上岸，我也只好上前去幫忙。

要是那個人還一息尚存，對於在這裡苦苦尋覓倖存者的二振目而言，多多少少是個安慰吧？

（後半頁的信紙被水浸濕了）

【第五頁】

把水裡的巫女拖拽上岸的時候，我不偏不倚地和那張雙眼緊閉、浮腫蒼白的臉打上了照面。

二振目托起那個人的肩搖晃著，問她“還好嗎”“其他人呢”，可是那個巫女只是神情扭曲、渾身顫抖，不住地衰弱地呻吟著，一句也沒有回答。吸收了大量水分的衣物與長髮增添了無謂的重量，而濕滑不堪的地面又讓人難以施力，我們只好順著階梯走下水裡，試圖將這個不知道在水中呆了多久的人抬上岸。

然而就在這時，原本緊閉的那雙眼睛忽然睜了開來，濡濕的藻荇般的黑髮覆蓋了的臉也隨之露了出來，水花激烈地濺躍，那個女人全然沒有了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樣，倏地甩開了二振目她的手，披著冰冷的流水站了起來。

始終抱在她懷裡的布包掉進了水裡，之前還是碧色的流水刹那間染作了如墨漆黑。翻卷的水花裡又緩緩浮出了好幾個低垂著無力的四肢，如同水鬼一般的人形，這之中有巫女，也有刀靈。這些來者不善的身影將踏入水中的二振目團團圍住，緊接著下一秒，原本還是人形的軀體無聲地膨脹、爆裂，就仿佛是從苞芽中抽出枝條一般，裂開的表皮蠕動潰爛起來，迅速地增生出大量大量的溫熱而粘稠的觸鬚。那些怪物似乎也被這遠無止息的痛楚折磨得厲聲尖叫起來，他們哭喊著，乾枯滑腻的手指順著毫無防備的二振目的肩膀滑向了他的喉嚨，然後將他猛地撲入了渾濁的水中。

完全沒能從眼前的畫面中反應過來的我呆呆地注視著這一切，直到二振目被襲來的觸鬚纏住頸項，吐露的苦悶的呼喊聲，才被驚醒过来。趕在捆綁勒緊的前一秒，我冲过去揮刀切斷了那些淩空揮舞的觸鬚，而掙脫了束縛從水中撐起身來的二振目也抓住機會抽出刀來，俐落地斩杀了糾纏住他手腳的触手。

比腐臭還要令人作嘔的黏液的氣味就如同毒霧一般濃厚，水中攪拌著被觸鬚的殘骸、綻裂開來的屍體的碎片以及這些巫女們身上連著潰散的頭皮一起融在水中的黑髮，揮砍中逸散的靈力只會慫恿更多的觸手聚攏過來，數量一點都沒有減少的趨勢。

單單斬斷這些沒有痛覺更沒有死亡概念的觸鬚毫無意義，必須一擊擊斃這些觸鬚的來源才行。

所以，當這些觸鬚重整陣勢再一次撲向了站在水中的二振目時，二振目故意放任塔們亂舞地纏卷上來，然后扭转手腕，用刀身将这些触须全部钉在一处。而因為作為分身的觸鬚被二振目的刀用力锁住，那只觸鬚覆蓋了全身的怪物不得不焦躁地從水底現身。正是機會，我順勢揮出一擊，從背後一刀貫穿了這只怪物的腦袋。

所有的觸手在這一瞬間全部化作黑色的膿液，而那些滋養了這些觸鬚的血肉也在轉眼間崩塌成了無數的碎屑。

二振目沒有受傷，當我爬上岸的時候，渾身濕透的他仍然獨自一人站立在皮開肉綻的屍堆中無言地喘息。

我好心伸手拉他上岸，他沉默地看了我許久，才撿起之前掉落在水中的那個包裹，像是將全身盡數託付在我身上一般，無力地抓住了我遞向他的手。

和我最初將他從封印中救出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寒玉似的冰涼的觸感。

坐在岸邊休息了好一會兒之後，我們打開水中找到的巫女的包裹開始檢查裡頭的東西：繡有紅梅紋飾的方巾當中包著一根長長的四方體結構的黑鐵錐和一個手柄上系著銅鈴、樣式陳舊的小鏡子。

這些東西除了沾到了黑色黏液之外，整體都完好無損，鏡子背面是手鞠和蝴蝶圖案的蒔繪，正中間據二振目指認，是神社還在祭祀戶野禦命的時候使用的禦神紋；另外一根長長的鐵錐上雕刻著許多奇奇怪怪的鏤空紋案，我問二振目這是用來做什麼的，得到的答案讓我驚詫不已——

這即是所謂的“禦神之榫”，用於祭祀儀式中，將祭品釘到禦神岩上的道具。

兩樣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能夠想到的推測，也只能是這名巫女帶著它們從神社中逃出來，打算順著水道去外界，結果千辛萬苦之下還是未能逃出生天。

詛咒一視同仁地感染了本丸和神社裡的所有人，就算是逃到地下深處，也脫離不了詛咒的魔掌。

但作為調查者的我們兩個還沒有認輸，還會繼續戰鬥，這種程度的威嚇不足為懼。

通往深水胎道出口的金屬扶梯垂掛在十步之外，從扶梯爬上去，穿過一小段路，便可以直達禦神木和神龕所在的宅邸的中庭，距離揭開“祭儀之書”的真面目也不遠了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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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手了對關底Boss用神器“禦神之榫”，這個劇透沒關係的啦，反正恐怖遊戲總有一個boss的嘛

本章節含有大量讓人感到不適的要素，確實是。

其實有個槽點大家都知道就是信不可能寫那麼長，但是有想要足夠的臨場感，又想把所有的設定都好好表述出來，就只能裝作不可能是可能了233333333

本丸部分的探索基本上就是以弟弟的視角，搜集散落的各種遺物，拼湊出戶野山本丸當時發生了什麼

因為粟田口家人多所以死了很多粟田口23333333333333333333

之前在跟小夥伴聊的時候說這一章全是惡趣味的梗，本來我想，既然都有觸手play了何不玩大一點……嘛，既然是恐怖題材的同人，還是正正經經地恐怖到底吧23333333333333

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是兩個膝膝一起回家，他哥哥會不會很開心哦wwwwwww

（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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