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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下午十七點零零分。

長距離的散射把陽光分解成了珊瑚色。天空像劣質的水彩畫一樣被塗得亂七八糟。

地點是鎮守府以外，地區中心港區的海上演習場。

中午場次的演習已經接近尾聲，預定參與晚場的眾人還未來到。正是演習場一天當中難得的休整時間。即便如此，環繞內海的地區中心港區依然人滿為患，海上鎮守這個職業有多火熱由此可見一斑。

用勺子從這片水域裡撈一下的話，大概有五成以上的後勤，四成的艦娘，還有不到一成是提督——這就是二線內海區的海水成分。

但是，這其中“艦船”所占的比例，事實上極其之低。

除卻觀摩特等席的橡皮艇以外，就只剩下一條而已。

大大的寬簷帽下面的女性身材嬌小，但扶著手杖一本正經的樣子卻活像按著劍柄的[[rb:騎士 > Caballera]]。

從肩上搭的毛巾和濕漉漉的頭髮可以看出來，這位女性應該是剛剛演習結束、洗澡回來。

用海風吹幹身上的水分的這份豪快作風，比起騎士倒是更像海盜了。

“別站著了，是你的話坐在老身旁邊也可以，怎麼樣，這算特別授課嗎？”

舒舒服服地一屁股坐到岸邊的礁石上，她把目光投向遠處還在訓練的艦娘那邊，然後突然冒出一句話。

“那之前老師先評價一下中午的演習，晚上的隊伍要更換。”

友人A靜靜地站在稍遠處，直到她開口邀請才走了過來。

“你還真是一板一眼……”

海盜一般的女性突然打量起友人的衣服來。

“該不會又亂來了吧，不，根本就是亂來了啊。這回也被隊友罵了吧。”

“我覺得能省下兩個快速修理裝備，被罵一通也沒關係。”

不用說，這位身材纖細，豪爽與內斂並存的知性小姐姐——和她所搭話的某人——兩人正是如假包換的西歐輕型航空母艦級艦娘“百眼巨人”及其友人A。

“還有老師，這個可以幫我還給胡德嗎？”

遞過來的當然是並沒有扔進海裡的眼鏡，只是鏡片上被按滿了臟指印。

你們倆又吵架了……好哇，總是這樣可不行啊。

並不急著延續話題，向友人報以真摯的笑容的百眼巨人，用溫柔的力氣把她按著坐到了自己身邊：

“航母小姐們的事情待會兒說也沒關係，我今天就要先馴服野貓了，你一定明白老身指的是什麼吧？”

“我可不是貓。”

果然很清楚嘛，百眼巨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揉了揉友人A的頭髮：

“我還以為過氣輕母的話已經沒人懂了呢，就是因為你這點特別可愛，老身才允許G國船離我這麼近耶？”

“……不這麼在意不就好了嗎。”

雖然友人這句話顯得沒頭沒腦，百眼巨人依然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她困惑地笑著回應道：

“沒辦法嘛，我跟航母小姐們不一樣，並不是艦娘，而是艦船啦。”

正如字面意義所說，坐在礁石上的這位女性，對自己的認知與同型號的艦娘的認知都完全不同，甚至說在艦娘這個群體中也是獨樹一幟。

或許是對KAN粒子的適應性太好的緣故，她的人格和記憶全部都被卡起士號、全部都被幾百年前的百眼巨人號航空母艦所取代了。對外如此自稱的百眼巨人的內心還有多少殘留著的人性，已經沒有人能夠得知。

能夠在長時間的戰鬥中能保持不變的經歷和感受性，與情緒的波動完全絕緣；她所留給人的印象裡已經只剩下艦船的人型化，那與人自身的情感存在著微妙的差異，是平行線似的存在。或許她才是最接近正確的存在姿態的艦娘也說不定。

“所以‘不在意’這個，真的不是很能搞明白，可能還要再學習一下。”

綜上，她怎麼也搞不明白如何用對待同類的態度來與人交往，看到某些國家的艦娘和船隻的時候會控制不住情緒，思考方式也依然停留在二十世紀初。

簡直是人形兵器艦船心。

看著那困惑的笑容，友人A的內心也泛起了後悔和悲傷。

百眼巨人看了這幅彆扭的表情也忍不住捏起了她的臉頰：

“別無精打采的，笑一笑，笑一笑多好啊。”

不必因為我隱藏笑容，也不必因為我而徒增感傷——這麼說著的百眼巨人，鬆開了不老實的手：

“看嘛，你不是也不一樣？你是[[rb:輕巡 > 同類]]嗎，還是[[rb:人類 > 同類]]呢？”

無論哪一邊都不是，這才是正確的答案。

哪一邊都無法成為，所以友人A只能在尋找自己歸屬的道路上失途迷走，百眼巨人對這一點由衷地感到惋惜。

但是，那也只是遺憾可惜這種級別，比起對她的喜愛而言僅僅是微不足道的傷感罷了。

這位艦娘是值得她驕傲的同僚，是令人安心的同伴。

她是被[[rb:暴風雨 > Ramman]]寄宿，為深海點亮死兆星的幻之艦娘。

無法將其與過去的死敵畫上等號，因為友人A的人格實在是存在感過強，內在的暴走傾向完全輸給了平面性格的魅力。

雖然性格無可救藥，但她是非常認真地在為[[rb:鎮守府 > 指揮官]]賭上生命戰鬥。

說起這個，百眼巨人突然想到了某件事。

“我聽航母小姐們說，指揮官好像醒過來了，過兩天就能出院了吧？”

“啊，是這樣的。”

輕母小姐一邊點著頭一邊說道：

“原來是這樣，原來前幾天的作戰是這樣啊。正好今年也到那個日子了。”

友人A換上了一副困惑的表情，然後突然，自顧自地尷尬起來：

“那個，什麼，我……並沒有……！”

原本過於蒼白的皮膚上終於顯出了血色，這就是她與瓷質人偶為數不多的區別。百眼巨人雖然並不是很明白她的表情的理由和意義，但是依然品嘗著這難得一見的心之壁波動的瞬間。

這種時候應當面帶笑容，揚起嘴角的同時她略略在腦海裡重播了事件：

“嗯，是胡德給你說過了吧，前幾天你不在的時候有一次護航任務，因為我們大活躍的緣故保護了重要的資材，所以分到了一部分作為犒勞。”

的確，胡德的確煞有介事地跟自己說過，那批資材關乎到這個地區少女的夢想與希望。

友人A當然明白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只不過，這種理解和事實還是有一點偏差。

在她眼裡，少女們之所以會在某一天向心儀的“另外某人”贈送甜品，只是因為趕潮流而已。現在既不是受宗教規矩拘束的黑暗時代，也不是因為夫婦關係淡薄而需要仔細確認心意的世代，如今存在于黑甜的巧克力當中的東西，除了酒心以外就只有互相攀比的、沒有別的同性就不成立的，[[rb:求愛 > 進行繁殖]]的涵義罷了。

如果時間倒回十幾年，說不定她的想法還很有道理。

艦娘與深海互相博弈的舞臺上，用炮彈織成的血與鐵的幕布裡，還有多少人能夠自由地表達感情，而不是受到[[rb:職務 > 人]]和[[rb:品種 > 艦娘]]的影響——她完全沒有考慮過這種事。

大概是因為自己的人格實在是太過突出，以至於沒有迴旋餘地的緣故也說不定。

反正自己的份只送——

“我打算全部做成義理的分給鎮守府上下的[[rb:水手 > 男人]]們，但是你那邊好像有點，特別？”

“嗯……有什麼特別的呢？我沒有參與任務所以、所以不分也可以——”

然而，百眼巨人直接打斷了她的裝傻，問道：

“過幾天到聖瓦倫廷的時候你們是不是要結婚啊？”

“——？！咳咳！”

友人A被這記超級直球命中了[[rb:紅心 > Critical]]，咳嗽得停不下來。

“什麼，情人不就是要結婚的嗎？雖然都是女性但我覺得沒關係。作為艦船大家都是女孩子，相互贈與身體的一部分不也很正常嗎？”

在百眼巨人看來，結婚和改裝沒有什麼區別。不牽扯到強化的改造只具有象徵意義，如果這能夠滿足虛榮心的話去做不就好了，她是這麼以為的。

那之後呢？會造小船出來嗎？是輕巡嗎？啊，會不會是M計畫？

面對連珠炮似的提問，友人A完全僵住了。

“別看我這樣，老身剛剛用這副身體回來的時候，以人類的標準來看可是很成熟的，大姐姐什麼都懂。稍微有點害羞的少女情懷老身也不討厭。現在的年輕人心裡難免會期待情人偷偷做了鋁彈糕，把劍魚當做禮物贈送——畢竟是所謂的人之常情。”

順帶一提，事到如今互相贈送鋁塊和飛機的情侶，一個也沒有。

“和艦娘締結契約啊……這件事情似乎也不少見，雖說手續和法律層面上略有偏差，總體上來看是和結婚沒有多大區別。重要的大事當然應該需要雙方持有同樣的心情才行，畢竟是不能有所變化的互相託付性命的關係，缺乏橫死覺悟的話是很難繼續的。”

她的話語裡不乏對友人A的某個妹妹的“就這事兒啊？可以！”的大咧咧態度的恨鐵不成鋼。

百眼巨人對這個奇怪的後輩又仔細地叮囑道：

“你啊，對這種事情真的懂得嗎？結婚了之後的事情有想過嗎？指揮官辦公室要不要裝修加設船渠、造船廠選哪一個定好了嗎、婚後生活要不要搬到‘都市’裡面去？改造怎麼辦？如果是你的請求那麼就由老身來訓練小船也行，老身必將會訓練出能夠三輪轟炸兩輪魚雷的裝甲輕巡母。”

究竟是哪一邊缺乏常識，友人A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大概百眼巨人是受了某個成天尋找外星人的戀愛狂人的姿勢錯誤的洗腦。

“我稍微想像了一下，‘都市’那邊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首先是陽光，一定是和煦又有活力的，風裡也沒有海鹽的味道；甬巷一樣有很多交叉的小道，全部都是平地，到了晚上就有路燈和圍著白光的飛蟲，柏油路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很多高樓並列站立，向群像一樣上下交錯，陰影裡是少有人走的胡同，然後方框一樣的天空裡掛著非常盛大的淡紅色的明月，讓人想到光的深井。與重要的人一起在街道裡迷路，在鐘塔下面的長椅上停靠，夜空裡是一雙銀河，星的粉屑刷滿了群青的夜色禦簾。”

在遠離海洋的[[rb:應許之地 > Tir Na Nog]]中，悄然延續下去的溫柔的世界，一定能夠讓零點在十字路口迷路，最後變成永恆。

那就是人所期待的[[rb:結局 > World Endings]]裡的一種，這不就是你一直在期盼的約定的未來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又……

“太異想天開了，老師，照貓畫虎地換用詞彙並不是揣測感情的正確方法。解釋起來有點麻煩，這種廣告詞好假……總之刻意去模仿另一邊是很累的，你也應該有所自覺了吧。”

友人A用一貫的非彩色的心情狠狠地批評了她。

這就是你模仿人的情感推測出的結論嗎？

百眼巨人睜大了眼睛，好半天說不出話——友人A無情的指摘正中她的痛處：她還是無法糾正自我認知，所以與人和艦娘的感情存在微妙的偏差，那麼唯有不斷去模仿才能彌補模因中的差別……只是，[[rb:她 > Argus]]漸漸察覺到了這麼做只會給雙方的交往帶來愈發擴大的鴻溝，建立在誰都知道的架空設定上的一切會輕易地崩塌，壘得越高越是如同風中殘燭。

即便是互相敞開心懷進行交流，這種溫柔的時光不知何時亦會倏然結束，因為畢竟精神的根基就不同。

如今的堆砌，僅僅是讓人以後更加地悲傷。

持有一側的喜悅的話無法與另一邊共感，擁有兩邊的喜悅的話遲早兩側都會斷絕。

擁有可能性這件事情是會招來破滅的，所以一切停滯的話、一步都不踏出的話，會不會讓所有人在結尾的時候得到愛呢。自詡為艦船的艦娘並非不懂後輩的這種害怕“[[rb:生 > 未來演繹]]”的心情。

這恐怕也是友人對指揮官感情的矛盾所在了吧，百眼巨人還是初次處理此般的戀愛諮詢。

對於應當給予同僚什麼樣的回答，卡起士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她便發現自己只有一種回復，而且作為回復的態度也早就決定了。那是稱不上答案的唯一的解釋方法。

——那是友人A做夢也想不到的、飽含著憧憬和遺憾的、除卻笑容就什麼也沒有的笑容。

留白，或者沉默的餘韻，讓人聯想到諸如此類的詞語。

理解了這個笑容的意義，她發現了最後留下來的東西。

閉闔雙眼的面龐、舒展開的嘴角；微微張開的嘴唇、殉道式的心情，真是……何等的美麗。

哪一邊都選擇逃避，最後就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沒有的‘兩種的狹間’是孤獨的行道，踩著那種腳印的話盡頭的風景可不太好——仿佛是在這樣告誡著自己的話語，更加地讓人神傷。

“什麼啊……你這臉。”

友人A低聲吐露心聲。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點愉快，但是胸口卻好痛。那是種讓她嫉妒得皺眉咬指甲的心情。

啊啊——可惡，有點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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