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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髭膝】第三個人(中國語),3

[db:作者] 2025-07-12 21:30 5hhhhh 5420 ℃

【二】(上)

 

 

“弟弟的情況並不樂觀,他潛意識怨恨著我,認為我對父母的身亡負有責任。”

 

在給弟弟現任的心理醫師的郵件末尾寫上這句話後,髭切點下“發送”的按鈕,接著從郵件介面切換回搜尋引擎,鍵入“調琴師”這個單詞。

 

敲下回車,滿屏的搜索結果中,七成是五花八門的樂器調音師介紹,兩成是相關影視作品,一成是預約上門的廣告。

 

啊啊,開什麼玩笑……

 

挫敗地關掉筆記型電腦,他隨手把它丟到一旁的毯子裡,自己則仰躺回了床上。

 

枉費他大清早從十多個紙箱中把電腦找出來的力氣,他查找了各類論壇網站搜索出現過“調琴師”這個關鍵字的發言,可沒有一條能與弟弟的遭遇產生有效關聯;更別提他以他們所在的小鎮為中心查找過附近一公里內涉及“調琴師”這個關鍵字的新聞,結果除了“某個大富豪為妻子聘請過一名鋼琴調音師,最後那個倒楣鬼在開車來的路上出車禍死了”這類幾乎構不成任何影響力的邊角料之外,一無所獲。

 

拉開窗簾,窗外結霜的樹木在晨風中搖曳,是本地特色的清冷。這會兒時間還早,天空猶如明淨的藍玻璃,而渺遠的山巒間正萌發出一縷縷柔軟的橙黃,整個小鎮一派祥和。他坐在臥室裡打了個哈欠,冷寂的空氣頃刻填滿了呼吸系統的每個細胞,明明還未入冬,涼意已入骨蝕髓,睡意一掃而空的同時,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時鐘跳向8點整時,髭切收拾好電腦,從床上下來便徑直走去斜對面的房間,屈起指節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意料之中。

 

他直接扭開把手走了進去。

 

“呀,弟弟早上好啊。”

 

絢爛的晨光中,他的弟弟背對著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看書,聽到髭切的聲音後,瘦削的脊背忽然警覺地繃緊了,直到認識到和他說話的是他的哥哥,才稍微放鬆下來。

 

髭切放輕步子走了過去,他的弟弟抓著手裡的書,略帶迷惑的目光緊迫地來回打量著他,似乎不曉得他的哥哥要說些什麼,也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去回復。那視線不偏不倚地提醒了他,對方如今是位患者。

 

還記得火災後沒幾天,弟弟的精神狀況惡化到什麼地步。父親那邊的親戚顯然對他弟弟不怎麼上心,最初接診弟弟的醫師對於拒不開口的患者也極其不耐煩,穿鑿附會地向他贅述他弟弟有多麼不可理喻。他平靜地聽完了全程,結果自然是替弟弟物色了更為可靠的心理醫師,並設法讓那個油滑的庸醫日後永遠沒法在這行討到生計。萬幸的是,第二位醫生鶯丸友成是個醫術足夠精湛,行事也足夠審慎的人,並且,如果不是他聯合這位主治醫師一同許下擔保,他們也不可能如此順利逃離親戚家那個是非之地,不遠千里搬到這裡來。

 

思緒回到眼下,髭切承認,如今一旦與弟弟四目相接,鑽入身體的不自在就會控制不住地喚起他昨夜不愉快的記憶,喚起他對自己連親弟弟的事都搞不定的痛恨與怒火。父母的葬禮結束後,他曾親口對弟弟承诺自己會把弟弟失去的事物重新賦予他,可他也知道有的東西一旦消亡,便不復返。他的弟弟到底想要什麼?對方把所有的想法包藏在層層的殼裡,日復一日的自我封閉,髭切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以來,頭一次深刻體味到了無所適從。

 

站在原地已經十幾秒了,所以他用力深呼吸了一下,讓平日裡習慣了的笑容回到臉上,強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某個弟弟以外的點上去——

 

比如弟弟手上捧著的厚厚的書。

 

印在精緻裝訂的封皮上的抽象繪畫非常好認:左邊是謙謙君子的傑基爾博士,而右邊則是面目猙獰的殺人狂海德。

 

“唔嗯,弟弟在看的是……化身博士啊。”髭切嘗試著找了個話題,“這本書挺有趣的,你喜歡這個嗎?”

 

弟弟先是看了看手裡的書,再抬頭看了看他。弟弟看他的時候,視線多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最後給他的答覆是緊張的小幅度的點頭。

 

“哈哈,沒關係的,做點喜歡的事對你有好處。”這是搬來之後弟弟第一次告訴他有感興趣的事物,雖說一本書的存在可有可無,但多少是個突破。髭切給了弟弟一個鼓勵意味的微笑,又記起來搬來之前弟弟的主治心理醫生的建議,繼續對弟弟道,“你也許不太熟爸爸那邊的親戚……我們的叔叔有個私人影院,可以找到從1939年起的所有片子——怎麼樣,想不想去看看?”

 

這一次,他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

 

他看上去……在害怕著某種可能性,可髭切問他“弟弟你沒事嗎”,對方卻固執地抿緊嘴巴一點都不想回答。

 

“啊啊,原來如此,”他顯然不可能再強迫弟弟去做什麼,所以他嘗試著換了一種相對平和的口吻,“哥哥不會怪你,只是希望能和你一起出去走走……”

 

“哥,我不想出去。”

 

話題宣告終結,他的弟弟抬起眼睛觀察著他的反應,猶豫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就又把注意力轉回書裡去了。

 

既然弟弟拒絕再交流,給髭切的選擇唯有離開,而就在他剛準備走出房間時,什麼不對勁的細節忽然掠入他的餘光。

 

“哦對了,”停住了出門的腳步,他退回去仔細檢查起不對勁的來源,也即是弟弟的書架,果然發現最上層少了什麼,“弟弟從學校裡拿回來的那本相簿呢?我記得你挺珍視你朋友們的照片的,前陣子總拿出來翻看……”

 

“我不需要它了。”

 

膝丸面無表情地中斷了他哥哥的話,沒有看著手裡的書,而是出神地望著窗外。

 

“……好吧,還真是讓人意外呢,”髭切咳了一下,“那,弟弟有什麼需要的嗎?”

 

“沒什麼,哥。”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怎麼講呢,等你想到了可以告訴我。”思慮再三,髭切能擠出的只有這句生硬的話,接著,他撓了撓鬢角,同樣生硬地把話題轉移到了別處去,“我原本想說什麼來著……啊比起這個,待會兒早餐的事怎麼料理更加重要呢……”

 

“我來幫忙。”

 

話還沒說完,弟弟便默默站起身來,迅速繞開了他,扭開把手準備出門。

 

髭切眨了眨眼睛,然後點了點頭:“嘛,也好。”

 

※ ※ ※

 

早餐過後,他倆度過了一段難能可貴的閒暇時光。

 

客廳裡,他的弟弟蜷坐在沙發上一個人看著電視,而他則到地下室入口旁的大壁櫥裡翻找藥箱,考慮給弟弟身上錯雜無章的鞭痕上點藥。

 

尋找藥箱的過程中,他有了一個發現,那就是原本放在收納籃中的三隻打火機莫名其妙地少了一隻。

 

這個櫥櫃被用於儲放日常工具與應急物品,櫃子裡的東西是他搬來第一天時親手擺放進去的,安全起見還謹慎地插上了鎖栓,哪怕剛才他為了找東西而打開過櫃子,裡面的擺設也安穩如常地待在他們該待的位置——

 

除了某只不翼而飛的打火機。

 

不寒而慄的感覺攀過脊背的神經束,仿若冰下滾過的暗流,狼蛛伏擊時織出的絲。

 

如果說……

 

髭切沒敢繼續設想下去。

 

好在,與盛裝打火機的收納籃無言對視了有一會兒之後,他終於記起了來這兒的目的。

 

是藥箱,不是打火機。

 

那是這棟房子前主留下的,昨天他跟弟弟去鎮上採購了一套新的家用藥品,今天剛巧能派上用場。

 

也行也行,怎樣都好……

 

自嘲於自己也有被細枝末節之事攪亂思維的一天,髭切揮手驅開這些雜草般堆滿腦子的瑣碎想法,從櫃子裡拿到他需要的物品後,便儘快返回了弟弟身邊。

 

“把衣服脫了。”

 

白色的藥箱與茶色的玻璃茶几碰撞出響亮的“哢嗒”一聲,髭切毫不客氣地擋在了膝丸和電視中間。

 

“……?”

 

他的弟弟緊貼住沙發的靠背,睜大眼睛驚懼又惘然地望著他,好像他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

 

又來了,又是這種眼神。

 

生疏無比、形如骨刺,扎得髭切難以忍受又無話可說,可他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去解釋清楚自己抱持著友善的意圖,絕不會想要傷害他的弟弟。對方將信將疑,但目光好歹不再那麼提防,與髭切極其相肖的雙眼緊密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接著一動不動地聚焦在了藥箱上。

 

理解到弟弟的顧慮,髭切乾脆伸手打開了它,並轉動少許角度,好把所有藥品和器具都展示給對方看:“我待會兒要給你腿上的傷口上藥,聽到我說的了嗎,弟弟?”

 

目光移回髭切臉上,膝丸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得到了想要的答覆,髭切露出了滿意的笑,從藥箱裡取出了藥膏和醫用棉簽,擺到了茶几上:“別磨磨蹭蹭的了,瞧瞧你腿上現在是怎麼樣一副慘狀吧!要是再不做下處理,沒准明天瘀傷就蔓延成一大片了。”

 

對方略顯遲疑地瞧著他,好像在揣測他的意思。當意識到這是命令後,他的弟弟彎下身,小心地把居家服的長褲褪了下來。

 

儘管見識過那些觸目驚心的血印,它們再一次裸露在空氣中時,髭切還是不由地咂舌。經過一夜,血淤的顏色暈化為了駭人的青紫色,雖然皮下淤血本算不得多麼嚴重,但髭切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對他弟弟幹出這種事情的會是誰,追問弟弟來龍去脈,對方也是要麼搖頭要麼點頭,抵死不願多說一句。這些還不是最讓他胸口揪緊的——且不說弟弟目前的精神狀況到底如何,他可悲地發現命令式的語句往往比耐下性子說出的勸誘與問詢“管用”得多。

 

只要他下達明確的指令,哪怕心存抵觸他的弟弟最後也還是會照做,好像唯恐自己會狠狠指謫他;相反,他顧及弟弟的情緒說出的好言好語,換來的多是弟弟的冷淡與漠然,就像是這一切看在他弟弟眼中,不過是個虛妄無稽的謊言一般。

 

自認為他不是喜好對弟弟呼來喝去的一類人,弟弟從前也非願意受人擺佈之人,所以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脫下的衣物被一絲不苟地折疊好,放到了膝丸面前的茶几上,而當膝丸開始一顆顆解開上衣的紐扣時,髭切無聲苦笑,神色微妙地制止了他。

 

驀然的制止換來了弟弟的不解,他沖他眨了眨眼睛,隨後囁嚅著“原來是這樣”,默默低垂下目光,收回了手。

 

恐怕他的弟弟並沒有正確領會自己的意圖,髭切猜測,可他眼下能做的,只有在心裡不斷告誡自己儘量少去在意昨天夢裡遇見的事情,然後溫和地示意弟弟把傷痕累累的腿擱到他的腿上。終於完成上述所有步驟,他舒出一口氣,進行最後一步,即伸直手臂去夠茶几上的藥膏罐,途中還差點碰掉了擺在茶几邊緣的電視遙控器。

 

拾起醫用棉簽,冰涼黏膩的藥膏旋即落在了紅腫發熱的淤痕上,突然降臨的巨大溫差刺激得他的弟弟一下子驚跳了起來,若不是髭切抬手扶住他,他估計早從沙發上摔下去了。

 

“哎……弟弟?你還好嗎?”對方始料未及的過激反應讓髭切愕然不已,他抬手撩起弟弟略長的劉海打算看看弟弟的情況,可對方卻飛速地甩開了他的手。

 

“……不要碰。”從對方咬緊的齒根間擠出了這一句,同時一簇微薄的喘息也趁機從先前拼命堵住的口中逃逸了出來,“拜託了,不要碰那裡……”

 

“什、等一下……”髭切根本沒反應過來。他一面去捉對方揮打在半空的手,一面探出另一隻手去安撫他弟弟止不住戰慄的肩膀,但對方神情恐慌,瘋狂地逃避推拒著任何觸碰和窺探,“喂,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能?傷口很痛嗎?”

 

膝丸只顧得上搖頭與掙扎,好像他的哥哥是帶給他恐懼的怪物一般,一從桎梏中脫身便後退了一大步。他一隻手扣著沙發的靠背支撐住自己,使鬆軟的表面凹下了明晰的指痕形狀,另一隻則以同樣的力度摁在髭切探向他傷處的手臂上,不管不顧地渴求著與他拉開距離。異樣而破碎的聲音在喉嚨中持續徘徊了許久,直到氣息漸漸平復下來,才得以拼湊成一句完整的請求:“暫時……先別碰我,只要別碰我。”

 

“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沒能問出口,顯然,也沒有必要再問了。

 

髭切留意到膝丸劉海遮掩的臉頰上析出淺淺的潮紅,還有句末虛弱的發顫的氣音,這些徵兆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他依他所言放開了他,任由對方躲到沙發的一端,而後自己坐到了另一端。

 

電視自顧自地播放著嘈雜吵鬧的宣傳廣告,隔著三人的距離,空氣完全冷卻下來之前,他倆誰也沒說一句話。

 

捱過了大約五分鐘的沉默,是他的弟弟先開的口,喃喃自語的卻是髭切聽不明白的內容:“跟那時候一樣……”

 

“跟什麼一樣?”

 

他的弟弟沒有正面回答他,反而又拋給他了一個新的問句:“現在……是哥哥在這裡嗎?”

 

沙啞的嗓音如若從寸草不生的荒野腹地吹來的風,蘊藏著乾枯的脆弱和愧疚。

 

髭切吞咽下湧上顱內的一陣疲憊,仍然點了點頭,故作輕快地說道:“嗯嗯,是我,髭切,你的哥哥。我也要問:你呢?我可愛的弟弟,現在是否在這兒?”

 

“對不起。”

 

回答他的是弟弟空洞的歎息與空洞的抱歉。

 

※ ※ ※

 

精心切好的食材順著瓷碗傾斜的弧度陸續滾落沸騰的水中,髭切從掛鉤上拿下長勺隨手攪了攪,回過頭的時候正好看到弟弟專心致志地切著一根胡蘿蔔,一下一下,刀刃敲打案板發出有節奏的“咚咚”聲。

 

“胡蘿蔔丸。”

 

“是膝丸。”他的弟弟頭也不抬。

 

看了看胡蘿蔔的屍體,又看了看投入工作的弟弟,髭切忽然起了玩心,拿出了頗為長輩風格的口吻嚴肅地說道:“膝丸,胡蘿蔔不可以切得那麼碎。”

 

他的伎倆奏效了。

 

剁碎胡蘿蔔的動作停頓下來,他的弟弟居然真的被他給逗笑了。

 

“什麼啊,嚇死人了……”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動,弟弟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沒讓手裡的刀掉下去,“媽媽不就喜歡這麼切嗎?”

 

“你切得比媽媽還要碎。”連自己都認為這把戲太過荒誕,髭切笑著搖頭歎氣,“還有還有,你上次明明一點兒都不買帳,弟弟未免太狡猾了。”

 

兩個人終於笑夠了,髭切轉回去用漏勺清理起湯汁表面浮起的雜質和泡沫,聽著背後規律的“咚咚”聲,繼續一心一意地攪拌著他們半成的午餐。

 

早先客廳裡的風波,以兩人各退一步達成和解而告終。髭切表示自己不再強迫弟弟接受黏糊糊的藥膏塗到腿上的體驗,弟弟也為自己反常的舉動向哥哥道了歉,雖然髭切沒有要求他那麼做,但為了避免弟弟繼續糾結著那事不放,他寬和地笑著收下了弟弟的歉意。

 

最初塗上去的黏稠的藥膏還粘黏在皮膚表面,接觸到溫熱的體溫,慢慢融化為了半流質。當弟弟從沙發上站起身時,一小股濕噠噠的藥水混合了皮膚表面的汗液,循著重力的牽引,從大腿內側一路往下。修長的腿部線條引導藥汁蛇行盤繞至赤裸的腳踝,這幅畫面充斥著某種詭異的既視感,在弟弟打算邁開步子走出客廳之前,髭切蹙著眉頭及時攔住了他。

 

明明經歷剛才這出,弟弟身上出了不少汗,可骨節分明的手指握在手心裡,涼得就像冰一樣。髭切沉默地捏了捏弟弟的手,然後果斷甩出趕對方去洗個澡換衣服的言辭,才堵住了對方即將出口的疑問。

 

天知道某位看不見身影的第三人究竟幹了什麼。

 

漫遊的注意力收回了鍋裡嘟嘟煮著的湯,髭切草草檢查了一下加熱的情況,估算著離再次沸騰大約還有20多分鐘。擱下湯勺,他第二次回過頭去。

 

然而這一回,背後既沒有切菜的“咚咚”聲,也沒有他的弟弟。

 

搞什麼呀,這孩子……

 

困擾地放下手頭工作,髭切離開廚房,挨個房間地去找他那個一聲不吭就不知所蹤了的弟弟。

 

不在客廳,也不在浴室,即使他喊了幾次也無人應答,煩悶之下,他漫無目的地推開任何一扇出現在他眼前的門,直到發現這第三扇門是他們用來堆放未拆封的行李的空書房。

 

我來這兒幹嘛?髭切問自己,但咬著指尖苦思冥想好幾秒也想不通找尋弟弟途中的他,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

 

正在這時,地下室的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聲可疑的動靜,髭切想也沒想就急忙跑去,結果在地下室敞開的門口,恰巧撞見了從黑洞洞的樓梯下面一步一步走上來的,他的弟弟。

 

“解釋一下。”一手撐住門框,髭切隨即堵在了門口。

 

他的弟弟仰起頭對上他審視的視線,從曝露在光線下的半張臉上,髭切讀到了濕潤泛紅的眼角和盈著水光的嘴唇。

 

希望事實不是他猜想的那樣。

 

“調琴師來過了,”他弟弟藏起唇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回答道,“可沒多久就又走了。”

 

“是嗎……”熟悉的詞語再度出場,髭切挑了下眉,“也罷,你看上去似乎挺開心的,什麼事那麼好笑?”

 

“我們做過了。”

 

他的弟弟說了什麼來著?

 

上天總在該給予他點眷顧的時刻給予他無情的譏諷,事實正向著他最不願意面對的那種猜想一路疾馳。

 

髭切急切催促著自己大腦運轉起來,好再對弟弟說點什麼,可事實永遠吝于給他機會。

 

不遠處,廚房裡鍋蓋被蒸汽頂弄得“砰砰”直響,突兀的躁動警醒了他們兩個再在這裡多耗一分鐘,回去面對的爛攤子就會多一分精彩。

 

適可而止,真是夠了。

 

頭痛不已地趕回廚房,廚房裡的麻煩程度早已大大超乎了他的預計,與其說是他想得太簡單,倒不如說是靈異。

 

離開灶台前,爐子並沒有開得多麼旺,鍋子裡的湯也還停留在翻湧著無數氣泡卻尚未沸騰的狀態,印象中自己只不過是去客廳和浴室轉了一圈,離開時間遠遠小於20分鐘;可是,如今眼前這幅劇烈沸騰的湯汁咕嘟咕嘟滿溢出鍋子、未及清理的渾濁泡沫糊滿了灶台的奇景,絕不是短短20分鐘內所能發生的。

 

饒了我吧……

 

髭切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去質問他的弟弟,可話還沒出口,他的弟弟直接越過他來到了灶台邊,試圖把沾滿了湯汁的爐子的開關給關掉。周圍全是滾燙的蒸汽,灶臺上幾乎沒有一處地方沒被湯汁佔領,而且一碰到爐子的火焰,燒焦的汁液便會冒出可怕的“嗞嗞”聲,因此弟弟接觸到開關旋鈕的手,立刻就被高溫給燙得縮了一下。擔心弟弟受傷,髭切快步過去打算幫忙,然而還沒走到弟弟身邊,弟弟已經先一步從流理臺上找了塊抹布,蓋在髒兮兮的旋鈕上,“哢噠”一聲,果決熟練地把爐火關了。

 

沒有了湯汁過度沸騰的蜂鳴聲,沒有蒸汽掀動鍋蓋的惱人聲響,整個廚房刹那間陷入一片難耐的寂靜。

 

自覺地把弄髒的抹布丟進水槽裡,他的弟弟利索地抽了一塊新的,包住鍋子的把手將它從灶上挪走,再一起扔進水槽裡。髭切旁觀著弟弟嫺熟地忙裡忙外,在弟弟拿過拖把準備把黏在地面上的湯汁清理乾淨的時候阻住了他。

 

“弟弟,你的手。”髭切指了指弟弟幾分鐘前觸碰過爐灶旋鈕的那只手,“讓我看一下。”

 

被高溫燙到的地方開始紅腫,幸好並無水泡跡象,他的弟弟抬起手草草瞟了一眼就又放下了。

 

“哥,我沒事。”

 

“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的弟弟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繼續埋頭做著手裡的活。

 

不冷不熱地反應錐得髭切心裡無比生疼又無比酸澀,可此刻他除了遠遠觀望之外,完全想不到該怎麼辦才好。

 

※ ※ ※

 

兄弟二人入住新居的第三天,離奇的怪事一樁接著一樁地發生。

 

轉眼暴沸的湯,憑空消失的打火機,去街對面扔垃圾時在垃圾桶旁找到了燒得只剩一小半的大學相冊,他和弟弟誰都沒有地下室裡層房間的鑰匙,而弟弟卻泰然自若地從地下室裡走了出來……

 

不僅如此,晚餐前,收拾流理台的髭切還驚訝地發現刀架上的一把水果刀被誰給拔出了一小截。

 

眼角一跳,髭切不動聲色地把危險物品塞回了原位,而正當他打開冰箱尋覓食材的時候,窗外傳來了愉快的聊天聲。

 

好奇地望去,廚房窗口正對著被黃昏的余暉浸潤成一片淺金的庭院。低矮的圍欄邊,之前還在修整著庭院中的作物的弟弟,此時正和一個水藍色頭髮的年輕男子交談甚歡——但髭切確定這三天來,他倆誰都沒見過這個人。

 

當他的弟弟熱心地把院子裡某株作物指給那個人看的時候,髭切打開房屋的側門走了出來。

 

水藍色頭髮的男子一見到他,便立馬站直了身體,向他示以友好的問候:“打擾了,源先生,午安。”

 

“嗯嗯,午安,”髭切回以禮節性的一笑,“不介意我多嘴問一下,你是哪位?”

 

“那什麼……不好意思多有打擾,我只是來跟你們打個招呼。”那個人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叫一期一振,粟田口家的長子,住在你們這棟房子的隔壁。”說著,他抬手朝髭切比劃了一下大致的方位,“您看到那個紅色的屋頂了嗎?我住在那兒。話說,這位是您的弟弟?”

 

“沒錯,我的弟弟。名字的話……啊,算了算了,”髭切無所謂地笑了笑,看向了站在一邊的膝丸,“反正你都告訴人家了,對吧,弟弟?”

 

對方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一時間的僵硬氣氛提醒了一期一振他的存在有多不合時宜,掩飾窘迫般地輕咳一下,他趕忙向髭切解釋起來:“請不要誤會,源先生!返家途中我路過這裡,剛巧碰到令弟在修整庭院,畢竟鄰里一場,我便同他搭了幾句話,僅此而已。”

 

“關於番茄種植中適合使用什麼樣的肥料。”他的弟弟飛快地補上一句。

 

“也是呢,也是呢,”髭切一面哈哈笑著,一面向弟弟伸出了手,“抱歉打斷了你們愉快的談話,不過失陪了,我們還得回去準備晚飯。”

 

弟弟的目光掃過他和一期一振,先向一期一振禮貌地道了別,接著溫馴地跟上了自己的哥哥。

 

然而推門進屋前,一期一振突然開口叫住了他。停下開鎖的動作,髭切疑惑地轉過頭:“請問還有什麼事?”

 

“源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隨時來隔壁找我。”

 

“啊、哦……好的,多謝?”

 

“還有,您真的有一個非常好的弟弟。”

 

“……多謝。”

 

用力關上側門,一回到屋裡,髭切便立刻抓住了打算逕自離開的弟弟,用手臂格住了對方的逃跑路線。

 

“想不到你還挺健談的,該說你深藏不漏,還是進步顯著呢?”

 

“他不是什麼可疑人士,他是我們的鄰居。”無懼于哥哥諦視的目光,膝丸平靜地回答。

 

無辜的辯解成功在髭切身上燃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煩躁,他冷笑著揶揄道:“那早上推說不想出去的是誰?這才傍晚,轉眼就能跟鄰里打成一片,我不過是對我弟弟的才能表示驚歎罷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意味深長地看了髭切一眼,他的弟弟這回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 ※ ※

 

剛做好的燉菜被端正地擺到餐桌正中後,他的弟弟拉開椅子坐到了他的對面。

 

“牛腩快用完了,所以多切了點胡蘿蔔,味道說不定會比較淡。”

 

雖然神情中透著顯而易見的拘謹,但從語氣上來判斷,應該是已經不再介懷晚飯前發生的那幕小插曲的程度了。

 

髭切遞給弟弟一個微笑,同時給弟弟夾了一塊炸魚:“我不會介意的啦,說好了這事上全權由你決定不是嗎?”

 

他的弟弟聞言,略略歪頭思忖了一下,皺起眉搖了搖頭。

 

“只是不知道哥哥真正喜歡什麼。”

 

“說什麼呢,真是的……”決定過不把煞風景的內容搬上餐桌,髭切飛快地無視掉這個話題,拿起勺子嘗了一口氤氳著熱氣的燉菜——不得不說,他弟弟在這方面確實比他擅長得太多了,“嗚啊,超好吃!不愧是弟弟,我敢說你的手藝比媽媽還好,是有什麼訣竅嗎?”

 

他的弟弟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辨明髭切到底說了什麼,熱度與紅暈已經攀上了整個臉頰:“……請別捉弄我。”

 

弟弟身上的轉瞬即逝的鮮活表情給了髭切那麼幾秒他的弟弟終於回來的錯覺。

 

曾經他的弟弟也是那麼容易害羞,只要他稍微一逗弄就窘迫得恨不得立刻隱身,而如今他極少能再見到弟弟活潑又直率的模樣了。

 

“啊哈哈哈,你呀真是可愛呢。”

 

情不自禁地,他笑著感慨起來。

 

弟弟沒有看他,髭切的戲弄叫他沮喪得想要藏起紅紅的臉,所以他只顧著低頭吃飯,不發一言。

 

整個晚飯時間姑且還算舒適,按照約定,髭切負責了洗碗的工作,弟弟則坐在桌邊休憩。

 

一副每一片都由純白色構成的大型拼圖擺放在弟弟的面前,一半已經完成,另一半的狀態還是散落的碎片。用白色的拼圖在白色的底板上拼貼出白色的圖案,看上去仿佛是在冬風趨勢之下,操縱奇妙的魔法,用無暇的雪片在廣袤的冰原上作畫。

 

之所以會送給弟弟這個東西,完全是根據心理醫師的關於“轉移注意”的建議。火災發生後的那幾天裡弟弟的狀況還要糟糕得多,不斷閃回的父母慘死火海的記憶折磨得他精疲力竭,為了能讓他不再被永久囚困於撕心裂肺的傷痛之中,心理醫師引導過他進行過一系列對排遣痛苦有所幫助的治療,而弟弟意外地十分中意這其中之一。

 

只是有一點髭切甚是不解,那便是指尖穿梭于茫茫雪原中的畫面固然好看,可費勁辛苦把純色地獄拼貼回完整的面貌,成品上不依舊是沒有圖案,一片空白嗎?

 

餘光越過肩膀偷偷瞥了一眼,他的弟弟正從無數雪片中挑出一片,放入只有純白一種顏色的半成品拼圖中仔細比對,找准位置後,將手裡的雪片輕輕緩緩地嵌進去,又摸索起下一片。

 

弟弟心無旁騖投入到遊戲中的模樣讓他獲得了難得的心安,可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刹那,背後傳來了弟弟沒什麼波瀾的聲音。

 

“哥,爸媽爭執不休的原因……不止是離婚判決那麼簡單,是嗎?”

 

突兀的提問宛若一粒棱角鋒利的冰,忽地落入一平如鏡的湖水。

 

髭切擦碗的手頓了一下,不過他還是以有條不紊的語氣回復了他:“好好的,怎麼問這個?”

 

“哥,我想知道。”

 

他的弟弟不願善罷甘休,所以自己也鐵定回避不掉。父母的死對弟弟而言是沉重的詛咒,是壞死的腐肉,是永世得不到彌補的裂痕——那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呢?本奢望著誰都不再提起,終有一日它們會被時間所遺忘,誰知弟弟一句話便打碎了他全盤的妄想。

 

“啊、嗯……或許吧,”勉力壓下胸腔裡陳雜的情感,他最終只選擇了模棱兩可的說法以搪塞過去,“我不甚瞭解,爸媽之間的事十分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弟弟沒有接話,如芒在背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陣子,才暫時赦免了他,重新回到純白的拼圖上。

 

收拾完所有的碗筷,髭切從弟弟手邊堆積的拼圖中隨手挑選出一枚,坐到了弟弟身邊。

 

“你……介不介意和我聊聊調琴師的事?”

 

“他不喜歡我多談論他。”弟弟罕見地沒有為他的靠近而有所動彈,只是聳了聳肩。

  

“為什麼不喜歡?”調琴師的話題成功引起弟弟的興趣這點給了他驚喜,但是回話的內容卻看似引出了新的謎團,“你看,他似乎挺中意你,而我是你的哥哥,說不定我們能交個朋友。”

 

“他說他會是他看中的那把琴唯一的‘朋友’。”縱然指尖觸到的那一片拼圖被哥哥故意奪走,膝丸也未多做反應,默默找來另一片,然後將它嵌入了正確的位置。

 

略覺無趣,髭切重新把從弟弟手裡拿走的那枚拼圖歸還到弟弟手裡,沉吟了幾秒,又問:“那,調琴師先生他平時和你聊些什麼?”

 

弟弟閉起眼睛認真地回想了一會兒,突然恍若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笑了出來。

 

“他說過他想玩扮演。”

 

“扮演什麼?”

 

“你。”

 

言簡意賅的回答叫髭切怔了一下,他張了張口,良久吐出了一個乾巴巴的評價:“聽上去挺有意思。”

 

“今天那次,確實有意思。”短促又神秘地微笑閃過弟弟的臉頰,他使勁把一片拼圖摁入正確位置。沒有焦點的目光凝望著髭切所看不到的世界,但蒼白的臉側正流動過淡淡的緋紅,這讓弟弟看上去又多了些生機。然而,它在三周前的髭切看來有多麼珍貴,在現在的髭切看來就有多麼刺眼,“他告訴我,這是教琴怎麼正確跟人相處,哥哥從不會這麼做。”

 

正確?什麼正確?這算哪門子正確?

 

“他還聊過什麼?”

 

反射性地追問衝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加重了語氣。

 

“你。”

 

挪走一塊放錯位置的拼圖,他的弟弟再次給了他一個言簡意賅的回答。

 

“那他說過我什麼?”

 

“你超差勁。”

 

隱匿在無邪話語中的挖苦笑聲如若冬末驟臨的風雨,淅淅瀝瀝滲入耳膜,而過去的髭切根本不曾設想過,他弟弟的喉嚨裡竟能孕育出如此狠毒的聲音。

 

“啊哈哈,他也是直白得過分呢。”

 

揉了揉眉心,經歷過太多次不歡而散的談話的髭切眼看弟弟動手收拾起桌上剩餘的拼圖,有氣無力地應和著笑了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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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這麼長的原因是涉及了很多重要線索。

鞭打的淤傷來自於小時候被尺子暴抽結果第二天被打的地方淤血腫起來的悲慘經歷。bdsm中使用的鞭子一般是小皮拍,不過也可能有喜歡痛一點的人用那種抽一下疼好久的……

膝膝的精神問題……確切的說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搬到郊外前進行過初步心理疏導,結果沒什麼成效,所以他哥才決定搬家。

膝膝不受父親那邊親戚重視的來源是歷史,之前看的刀劍歷史的節目裡介紹說髭切在源氏中的地位顯然更高一點,經常被視為權力的象徵而爭來奪取,他弟的傳承就比較隨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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