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

“你做了什麼？！”伸出的手一把拽起了跪坐在地上的弟弟，也奪走了他手裡虛握著的兇器。肩膀上的傷處被蠻力扯及，弟弟吃痛地哀叫了一聲，而他看也不看就把對方一下抵在了流理台的邊緣，甚至全無餘裕去在乎流理台的棱角會不會傷到對方，“告訴我，你到底都做了什麼？！”

“我都說了不是我做的了！”他的弟弟幾乎是以尖銳的嘶吼聲在回答他了，“哥哥你為什麼還不明白呢！！”

“不是你那是誰？還能有誰？！”病中的身體窮盡解數也抗拒不了他的力道，他知道暴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可身體在沖上頭腦的血液的衝壓下，仍舊強硬地把弟弟的雙臂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的壓制之下，執著而無果著質問著，“這裡只有你和我，難道你想指控是你的哥哥幹的這些嗎？！！”

“……是調琴師，”他掌下的身體戰慄得像是從梧桐樹上跌落的枯葉，像是狂風暴雨中從窗戶上滑落的水跡，“是他做的，這些……”

又來了——

那傢伙。調琴師。徘徊不去的詛咒。

這棟房子裡行兇作祟的幽靈。

無法饒恕。

“那他現在在哪裡？”面對著搖著頭不願回答的弟弟，他用近乎於發狠地力道搖晃起那對肩膀，“你呢？你也參與其中了嗎？！”

“不，我……”他的弟弟依附著此刻唯一的著力點彷徨哭泣著，猶如躲避著什麼他所看不見的陰影而把額頭抵在他的胸前，“哥哥，對不起……我別無選擇……”

連一句像樣的“冷靜一點”都說不出口。

再這樣下去的話……

“哈……咄咄怪事，大開眼界，”瘋狂的根源在心底的某處形如寄生的雜草般蠢蠢欲動，雙臂的懷抱無意識地收緊之前，勉強找回了一絲清明的髭切放開弟弟站起了身，“假如可以，我真想問問你剛才警官先生問話時，你的心情。我一直以為是父母的死讓你痛苦不已，你才會想出那種說辭來提醒我我對你來說是個多麼不合格的哥哥……可現在看來，我也有完全搞不懂我弟弟的一天啊。”

“對不起……我只是想……”

弟弟的話沒能說完，便被斷續的哽咽截斷了。

“我去給你的心理醫生打個電話。”

冷冷地拋下了一句，髭切避開了弟弟挽留的手，微弱的哭聲也被隔絕在了背後。他這麼做，既是為了清理自己一片混亂的頭腦，也為了讓這場無解的鬧劇儘早收場，就好像只有那樣他才能下定決心一樣。

外界隆隆的驚雷和唯恐天下不亂的寒風從沒關緊的窗戶裡鑽了進來，亂竄的空氣掀得木門時不時搖曳著，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走進客廳的時候，客廳桌面上擺放的報紙雜誌被風吹的橫七豎八，髭切頭痛的嘟囔著，決定在打電話之前順手挽救一下，可正當他的撿起疊在最上層的那本週刊時，他注意到一樓北面的那扇空書房的門被風給吹得大大咧咧地敞開了。

依稀記得這扇門是關好的……

雖然那都是昨天下午的事了。

裡面什麼氣息也沒有，只有一絲灰濛濛的光線投射出來，那扇門幽幽地招搖著，好似一隻引誘著他前去的手。撿起的雜誌從手中滑脫在地，心跳擂響起警惕的鼓點，恍惚間，直覺操縱著他一邊深呼吸，一邊小心地靠近了那扇充當了臨時儲物室的門。

髭切在門口停了一步，吐盡肺裡所有錯綜複雜的心情，感受著掠過指尖的危機四伏的冰冷氣流，他一口氣將門直推到底。

雜物間還是那個雜物間，大大小小裝滿未拆封的傢俱的紙箱亂糟糟地堆成小丘，就像他們遷居第二天時收拾的那樣。

大多數箱子嚴嚴實實封著，只有一個箱子拆開扔在了門口。這可稀奇了，他或多或少記得自己這兩天陸續又拆封過一些箱子來著，像是書房的擺設，像是某個比較厚重的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箱子，像是他這兩天一直用於給鶯丸醫生發送病患觀察郵件的筆記型電腦……

對了！筆記型電腦的話，是裝在某個深黑色的紙箱裡的——

他一捶手心，當即陷進雜物堆中埋頭尋找，也正是這個舉動，使得鋪天蓋地的絕望感真正淋透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黑紙箱，在他手邊不到40cm的地方躺著。

箱口被一層又一層的膠帶封死，他毫不猶豫地隨手抓來一把美工刀胡亂地切割著封條，把箱子裡的所有防震泡沫塑料全部扔掉，直到某個叫他心臟發冷的存在裸露在了被百葉窗切成一條一條的昏暗的光線下。雙手深深探進箱子裡，他從箱底抬出了包裹在泡沫紙當中，可以說是從未拆過封的筆記型電腦——他記憶中用來查找“調琴師”的資料和給鶯丸醫生發送記錄弟弟病情的郵件的那一台——哪裡不對……手忙腳亂地接上了電源，讀完開機進度條，他立即連接上他的郵箱帳號。用來給鶯丸醫生發送郵件的郵箱中，寄件匣裡一片空白，即使是草稿箱中也什麼都沒有，收件箱裡最晚的郵件是十天前的。

這不可能……

他的思緒儼然混亂到了言語所無法形容的地步，他不信邪地翻找了自己所有的郵箱帳號，無論是企業內的、他個人的、用於和院方來往的還是他父親交給他的那個郵箱，沒有找到與鶯丸醫生郵件交流的記錄，印象裡自己思忖再三寫下的郵件內容，全部都沒有。

“給你的郵件你有看嗎？”

“抱歉啊，我可沒看到什麼郵件。”

固有的記憶正一點一點變作閃爍的強烈的白光，而當他顧不上久久坐在寒冷的房間中的不適，拼命去抓捕那些記憶的畫面時，它們卻像是融化了的細雪一般，從腦海裡悉數淡去。

浴室濕漉漉的簾子。濕漉漉的浴缸。渾身散佈著吻痕與鞭傷的濕漉漉的弟弟。

“是誰幹的？”

“是那個自稱調琴師的人，他剛走……”

不、不是的！我明明記得——

不翼而飛的打火機。燈光晃動的地下室。劇烈沸騰的湯汁沿著灶台黏糊糊地流下。

弟弟從化開了的黑暗中一步一步走上來。

“解釋一下。”

“我們做過了。”

回憶不起弟弟那個時候的表情了……

筆記型電腦從失去了力氣的手中頹敗地摔到了地面上，重力拉脫了接在電源上的插頭，亮白的螢幕霎時間回歸了一片沉黑——

面無表情地將擺放在弟弟臥室書架上的相冊收走，一把火燒噬殆盡，從側門小路出去，踩著新鮮的泥濘，把麻煩扔進了街對面的垃圾桶。

滿懷恨意和快意，觀察著被刀口咬開的掌心一股一股冒出新鮮的血液。

毫無戒備心的布偶貓在睡夢中被刀尖剖開了軟乎乎的肚腹。

血管一收一縮急劇地張弛，頭痛欲裂，耳邊全是沙沙作響的噪音，他連弟弟跑去客廳拿起電話的動靜都沒有注意到。

記憶擅自拾回了自己幾日來的夢境，調琴師的地牢錄影，調琴師最後一場演出。

以及夾雜在夢境中的閃回的種種碎片——

做了無數次的與弟弟離開家，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的夢。

不可能再次擁有的過去。

草擬的離婚協議。酒會間弟弟就要被送去國外的閒談。關於不菲的贍養費的爭執從未止息。

不負責任想要甩掉麻煩的年老吝嗇的企業家。金錢捉襟見肘而意圖再從對方身上榨取價值的忘恩負義的女人。

“我發誓我會把他帶走！你別想再見到他了！”

精心佈置了會引起火災的陷阱，打開臥室的房門，裡頭的父母因為睡前所倒的那杯茶的藥效昏睡正酣。

他轉過身，背後襲來的不是滅頂的熾熱烈焰，而是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所作所為的弟弟。

那孩子害怕到了極點扭頭逃走，可又被他輕易而殘忍地抓住了，像一隻即將被做成標本的蝴蝶。

“來，永遠和哥哥在一起，你不也是這樣期待著的嗎？”

窗外無邊的黑夜安靜得可怕。

地板的寒意穿透了衣物，穿透了皮膚，滲入了身體深處，叫人無力招架，而髭切只是垂著雙手呆坐著。

記憶的外殼蔓開蛛網般的裂紋，心臟間歇的絞痛變得劇烈了起來，瘋長的痛感讓人難以坐立，也似有什麼濕冷的液體隨著回憶的復蘇而從眼裡滑落下來。

又哭又笑著，他聽見轟響的雷聲從天邊盤踞的烏雲中傳來，也聽見了客廳隱約的弟弟呼喊“警官先生”的聲音——

淅淅瀝瀝的秋雨。

打開弟弟的房門時，迎面而來的一期一振錯愕震驚的表情。

埋入溫暖的臟器中的濕潤的刀尖。一期一振瀕死的慘叫。抓撓著手邊任何物體的掙扎。肉身倒下的鈍響。

背後弟弟臥室被旋鈕上了鎖。

“你不需要任何朋友，我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奪走你。”

拖在手中的肉身沉重的分量。刀子剁進骨頭時雙手發麻的後坐力。果然需要厚實一點的大刀才比較輕鬆。

“這下你該懂了吧？”

調琴師張狂的嘲笑聲縈繞在耳畔，髭切緩緩地撩起右手的衣袖，光潔的黑色布料下是三條完整的血淋淋的抓傷。

“這下……你明白了吧，哥哥？”

這一次，是來自現實世界的迴響。弟弟在哽咽中斷斷續續的話音，清楚地敲擊耳膜就好似涼涼的雨點敲擊著玻璃窗。

“所以，別再……讓調琴師出現了……別再讓他做出那種事了……”不爭氣的眼淚又從弟弟的臉龐流下，擱在牆邊的鏡子裡映出了站在門口的弟弟捂著臉，顫抖著嗚咽的模樣，“求你了……請不要再離開我了，哥哥……”

哦哦，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充斥著白噪音的大腦呢喃著，膨脹著激烈湧動的血流的血管呢喃著，被千百種的情緒疾馳過的神經元呢喃著。

宛若巨鯨吞噬下磅礴海水的重壓，髭切感到了真實世界中的一切開始變得朦朧而虛幻。

“哥哥……”背後弟弟悲傷的哭泣聲與煩人的雷雨聲依然沒有止息，“求你了……”

可我，可調琴師，是同一個人呀。

他悵惘地屈伸著手指，抓握了一下藍黑色的陰寒的空氣，然後輕輕地笑了，難以捉摸的笑聲。

身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色中，只有弟弟遠遠地站在光線下，像極了他們昨日在地下室碰面的那個場景。

有什麼比這更諷刺的嗎？

身為這份真實的至關重要一部份，他終於不再被排擠在真相之外了。

※ ※ ※

要是這一切，只不過是個噩夢……

要是這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瘋癲之中所見的幻影……

“沒事了，沒事了，”那個背對著膝丸的身影從堆成小丘的雜物中緩緩站了起來，“已經沒事了。”

猶如幼年時與夢魘的追逃大賽終於結束時，哥哥勸哄著自己回歸安眠的溫柔，背對著他的人向他一步一步走來。

“他走啦，所以沒事了喲。”

映射在鏡面中的，是熟悉無比的柔軟優雅的笑容，哥哥同他搭話時的笑，取笑他時的笑，安撫他時的笑。

可如今看來卻是刺骨的壓迫與晦暗。

不是，不對……這個人……

“明明我就在這裡，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呢？莫非，你不認識我了嗎？”

瞳孔緊縮得近乎銳痛起來，害怕的因數侵佔了全身的血管，哪怕這具身體的體力早就被消耗得所剩無幾，察覺到了危險氣息的細胞組織也在拼命叫囂著快逃。

就如若回到了那一天，火光淹沒視野裡的一切的前幾秒，那個人也是若無其事地笑著對他說話的。

縱使心知肚明，他還是愚蠢地撥通了治安官的電話，父母焦黑的屍首又一次浮現在了眼前，他又一次成了幫兇。

快逃、快逃、快逃……

絕望和無力肆意強奪走他的呼吸，而軟弱的尖叫聲也快要迸出喉嚨。玄關外恰好響起了治安官火急火燎的敲門聲，他抓准了眼前的人被聲響吸引走注意力的瞬間，拼命逼迫著雙腿移動起來，不管不顧地逃出了堆滿雜物的空書房，像是怕誰追上來一般重重摔上了門。

“啊啦，真是個淘氣的壞孩子，”那個人搖頭歎氣，輕快地笑了起來，“我都說了我在這兒了，為什麼又要跑呢？”

※ ※ ※

玄關外治安官巡邏摩托的警燈頻頻閃爍。

“源先生，您在家嗎？”接到這家人的電話便即刻趕來的治安官來回踱步，又敲了好幾次房門，“有沒有人在家？”

連續敲門數十次始終無人應門，厚實的材質也不是用力衝撞可以衝開的，不願繼續無謂地消耗，治安官掏出了從仲介拿來的備用鑰匙。

五分鐘之前，這家人……應該是弟弟吧，把電話打到了他值班的地方，值班警員及時聯繫上了他，告知那通電話裡沒有提及發生了什麼，只接連懇求著警官先生快點來，而更讓人在意的是，警員告知他電話裡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妙，既害怕又急迫，仿佛正被什麼東西脅迫著生命。

治安官瞭解這家的弟弟似乎患有輕度的精神疾病，而且不久前的問話也明顯感覺到了那孩子的身體狀況十分虛弱，即便敲門聲吵鬧不休，這家的哥哥都沒來應門，治安官不由地擔心起了那孩子會不會已經受到了不明的傷害。

記得那孩子的哥哥，是叫源髭切吧？那個人提到過他弟弟的臥室是在二樓。一邊喊著“有沒有人在家？”一邊草草搜索了一圈客廳的狀況，治安官沒有多想便奔向了二樓的臥室。

其中一扇門沒有關上，裡頭的確是某個人的臥室，原本該是精緻整潔的模樣，可現下角落裡完成了的純白色的拼圖四分五裂散落一地，好幾片碎片上沾染著斑斑點點的新鮮血跡，乳白色與猩紅色彼此交織；除此之外，原本整齊擺放在書架上的書也倒落下來不少，治安官從那堆書中撿出了一個木制相框，裡頭是這家人曾經溫馨幸福的全家合影，但這棟房子的主人，也就是源髭切先生的位置，被美工刀給割掉了。治安官心裡清楚，這裡一定發生過什麼事了，他先是粗略檢查了一下放置在床頭櫃上的藥品袋，不過裡頭基本是些消炎退燒的常規藥物，對比藥品袋上的開藥時間，也驗證了那位源髭切先生並沒有說謊。略感失望的治安官掃開了床上的被褥和扶手椅上的衣物，可收穫甚微，這間房間的主人更是從剛才起就不知所蹤。

這一發現加劇了治安官的擔憂。

他又連忙打開了房間裡的衣櫃進行搜查，這一次，塞在衣櫃角落裡的一件染血的睡衣鮮明地證實了他的猜想。不確定這件衣服上的血來自於誰，上頭的血漬早已幹結，事發至少超過了十多個小時，回想起他來這家問話時的微妙氣氛，他更加堅信那孩子的報警並非是病發導致的臆想，這棟房子裡無疑潛藏著什麼他所不知的隱情。

他繼續著手裡的搜查，正當他把衣櫃門復位時，臥室門外傳來了一聲微弱的動靜。他壓低身姿預備貼著牆邊追出去，但一聲電流的雜訊呼嘯而過，頭頂的照明在倏忽間熄滅了。

突發停電嗎——

空虛的黑暗令耳畔的風聲與頭頂燈泡內的電流聲顯得尤為喧響，治安官環顧著這片黑暗中默默沉下心，把一瞬間的慌亂壓縮到肺內，轉化為一陣白霧吐息出來。他一手放到自己的槍套上，一手抽出了制服腰側別著的應急手電筒，用手電筒的光束突破漆黑的亂流，繼續鎮靜地巡察起這棟房子來。

借助光源，他摸索到了房間和走廊上的電燈開關，可惜撥弄了好幾次都沒有效果，看來總閘被人給關掉了。

氣憤地最後使勁撥弄了一次，治安官洩氣地收回手，快步走向了下行的樓梯。憑藉進門時的簡單流覽，他記下了總閘的位置是在客廳和廚房中間的過道上，他一面用手電筒掃射著周圍的黑暗以確定樓下沒有人經過，一面在腦中快速地分析起各種各樣的可能與最優的應對措施。

從二樓回到一樓的時候，黑暗裡漂浮的白氣和朦朧的水聲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向其源頭靠近的過程中，大團大團的熱流刺激得他雙眼發疼，同時踏上走廊地板的鞋子也踩進了一灘漫來的水窪。

那個方向是浴室，水就是從那扇洞開的門裡流出來的。

莫非這家的主人源先生在裏面？

治安官循著猜想突入了門內，而迎接他的卻只是更多更多的濕熱蒸汽，敞大懷抱，迴旋飛舞。

一種不好的預感攀援上了指尖。

手電燈光的映照下，整個浴室像是個瀰漫毒霧的沼澤，積水在鞋底沙拉沙拉直響，厚底的靴子謹慎地踩上了髒污濕滑的地磚。在磚縫間固結的糊狀物上印下鞋痕時，治安官魁梧的身影也剛好由遠及近掠入了浴室洗手池上方淌水的鏡子。他先把水聲的來源，洗手池上那個開到了最大檔的水龍頭關掉，緊接著扭轉手電筒的方向，用電筒的手柄大力撩開了嚴密關上的寫有碩大血字的浴缸簾子。

浴缸裡除了滿載的污水外空無一物。

手電筒射出的白芒落入赤紅的血泊中，蕩起的波紋中流轉過一層粘稠的光。絳紅色的汁液潑濺一地，但原本躺在浴缸中的屍體，估計早被搬去了別處。血腥的氣味受蒸汽的加溫盈滿了鼻腔，治安官震詫地捂住口鼻，移動手電筒掃了一圈浴室的每個角落，可周遭環境中只有沒關死的水龍頭在靜謐的空氣中滴答滴答的滴水。

我被耍了嗎……

“是誰在哪裡？請回話，否則我就開槍了。”

仍舊保持著一手按槍的動作，治安官警覺著周遭的風吹草動，貼著牆一路來到總電閘下方的位置，爬上扶梯，重新撥亮了總電源的開關。适才的突發狀況叫他心有餘悸，視野複明之後他總算能鬆懈地喘出一口氣，慢慢從梯子上爬了下來。

客廳裡還是空無一人。

爬下梯子的途中，腰間的手電筒不慎掉落到了牆角，治安官自然而然地走過去撿，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他低著頭正準備關閉手電筒的電源時，背後襲來了一記重擊。

治安官只感覺到頭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劈開了一般，覺察到自己遭受了不明襲擊，他掙扎著翻找起腰間的對講機，然而下一記兇戾的重擊卻全然不予他求援的機會，緊隨而來。呻吟著仰倒在地上，治安官瞪大了的眼睛被一股濃稠的血幕蓋住，視野裡一團深黑色的人影正拖著襲擊他的兇器，悠然地步步逼近。

“源……”

“晚安咯，警官先生。”

接下來又是一記當頭的猛擊，治安官的意識由此徹底墜入了無底的深淵之中。

※ ※ ※

膝丸收斂著氣息，靜靜躲在樓梯拐角不敢輕舉妄動。透過欄柱的縫隙，他目睹了某個不幸之人笨拙的淌血的屍體被拖進了地下室，然後是一串沉重的肉身從陡峭的樓梯上直接滾落下去的響聲。

他咬緊了嘴唇發洩著無濟於事的焦灼。

那個人這會兒是要妥善安置好治安官的屍體以方便處理吧……

渾身痛得要命，他還是抓緊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靠近地下室入口。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動靜牢牢地關上那扇門，他學著哥哥之前做的那樣將鎖栓扣上，可這扇門的鎖不知何時被人給破壞變形了。

反復三次，均以失敗告終，他也清楚地下室裡的某個人不一會兒就該返回來了。

且不管能否有用，他先搬來了一張扶手椅堵住了門，可這還不足以將威脅封堵在地下室裡。

得用什麼來代替鎖栓鎖住這扇門……

緊張感督促他的大腦搜刮著一切可供支援的物體，他想到了廚房，筷子、木制飯勺、長柄勺……只要是有足夠堅固的柄部，只要可以堵住鎖扣上的那個大洞——

拉開流理台的第一個抽屜，沒有；第二個抽屜，也沒有，這些都不夠長；第三個……

被丟棄的餐具丁零噹啷地四散掉落，慌亂無序的瞎翻固然不可能有結果。茫然無措之下，他的目光落到了擺放在木筒中的一支木質長勺上，想也沒想，他抽走了它便直奔地下室的入口。

“哎呀，這麼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裡呀？”

呼吸停滯。

地下室的門大大敞開，左移視線，先前還在地下室處理治安官頭破血流的屍體的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原本堵住門的椅子裡。淺色的外套被豔紅的血跡玷染大半，那個人劈開了治安官的頭顱的兇器——工具箱裡的應急斧頭，裹滿了殷紅的血漿與青白色的腦漿，歪斜地躺在那個人的腳邊。

用來插塞鎖孔的木器從發起抖來的手指間跌落，膝丸猛地倒退了一步，驚懼地盯住那個人笑意盈盈的眼睛。

“那個啊，我和你之間呢，是不是關係太僵化了一點？”那個人哈哈笑了起來，“不用這麼緊張，我總覺得我那麼地重視你，你應該會很開心才對，可惜我想錯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你反悔了，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嗎？”

“我的哥哥，他現在……在哪裡……”

“哦，我還以你要問什麼呢。”那個人仍舊一副笑吟吟的表情，擺下一隻手，扶起了地上的斧子，“你想要回哪個哥哥呢？我可是說了好多次了，我就在這裡呀。莫非是，你喜歡那個百無一用的虛偽透頂的傢伙遠遠多過我嗎？”

膝丸驚恐地搖著頭，即使對方嗤笑著說他“別騙人了”，他也依舊固執著搖著頭，像是在否定著他自己都不願意相信的存在。

眼淚又從臉頰上滾落下來了，無論他怎麼忍耐，不願意讓自己看上去太過於示弱，抑制不住的淚水就是固我地泛湧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做？一期一振也好，父母也好……為什麼……？”

那個人的喉間震動起一聲模糊的笑聲，就仿佛是慈愛的長輩在低聲笑歎著某個不懂事的孩童。

“你啊，要我說幾遍你才明白呢？”對方站了起來，卻沒有走近，只是笑著，“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把你奪走的，你是知道的不是嗎？”

聽不下去、聽不下去——

在那個人面前做不到多作一秒停留，求生的意志在心臟中瘋狂地鼓動著，膝丸沒有聽那個人說完話，掉頭就逃向了二樓的方向。

“哦哦，是想像小時候那樣叫我來抓住你對不對？”斧子隨著步伐顛簸一下一下叩擊地面的聲響，在夜半時分的寂靜中響徹了整棟房子，膝丸沒顧得上聽清楚那個人接下來又興致勃勃地嘟噥了些什麼，只顧得上沒命地逃跑，尋覓著可供藏匿的地點，“啊真是的，一下子就跑不見了，這一點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可愛的急性子呢——”

他剛矮身躲進了一間房間，伴隨著詭異的哼唱聲，那個人慢條斯理的腳步就邁上了二樓的地面。斧頭撞擊地板的震響越來越近，上身貼緊地面，他透過門縫窺見了彎彎扭扭灑落在地面上的血跡與組織液的混合物。那個人的腳踝掠過了門縫下方，在膝丸藏身的房間前止住了步子，這一舉動嚇得膝丸趕忙捂住嘴以確保自己不會漏出任何一絲呼吸聲，一點一點讓自己的身影掩入立櫃投下的陰影之中。

幸運的是，近在咫尺的撞擊聲與腳步聲隨後就遠離了門前。拼命壓抑著心中無限膨脹的恐懼，他咬著嘴唇封住自己錯亂的吐息，伏低身體，側耳傾聽著每一絲動靜，判斷出了對方走向的方向是斜對面的那扇門。

我的……臥室嗎？

“好奇怪呢，”那個人止住了隨性之至的哼唱，打開膝丸臥室的燈，宛如自言自語一般地咕噥了起來，“我分明看到我的弟弟跑進了這裡，弟弟丸？漆丸？嗯……蛇丸？好像全部不對，可是我的弟弟啊，你到底躲到哪裡去了呢？”

從狹窄的門縫中看去，那個人正持續著自言自語，漫無目的地翻找著灑落四周的東西。

“哎……會不會在床底下呢？”膝丸聽到了斧子猛地敲擊了一下床欄的聲音，那段金屬無可避免地凹陷了，即使沒有藏身在那個位置，他也不由地渾身一凜，“啊哈哈哈，就說怎麼可能嘛，弟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裡是沒有辦法藏身的呀……”

腳步聲緩緩挪向了房間深處的位置，門縫外所提供的視界已經無法再捕捉到那個人的身影了。

膝丸又貼近了一點，斧頭的利刃破開衣櫃櫃門的可怖的碎裂聲震動著他耳邊的門板：“喔，好失望，也沒有藏在這裡。這裡可是你小時候最喜歡躲的位置了，躲進了爸爸的衣櫥裡，把爸爸的衣服弄得亂糟糟的，害得爸爸那會兒好生氣呢……”

那個人所述說的，是只發生於他們兩人之間的回憶。

從稚嫩的幼童開始，直到因為父母分居而被迫分離之前，那些近乎快要被忘卻了的、自由自在地一起遊戲的往事。

“快點出來吧，我不聽話的弟弟，”那個人用著他哥哥的口吻不慌不忙地挖苦著，“你的哥哥想要見你，怎麼，連自己的哥哥這裡都不屑於露面了嗎？真是不可理喻啊，我被自己親愛的弟弟給討厭了呢。”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一直從未——

面對著這似偽亦真的，他所最熟知也是最重視之人的聲音，躲藏在斜對面房間裡的膝丸差點就要喊出來了。

縱使知道那是個陷阱，身體卻情不自禁地為那些莫須有的斥責感到酸澀與痛楚。

他是如此害怕著這樣的結局，被他的哥哥所拋棄，被他的哥哥所否定，他最初只不過圖謀著得到完整的來自對方的愛而已。

“快出來吧弟弟，是要你的哥哥倒數到幾呢？還是說，抓到你之後又得把你綁起來，你才會聽話？”

搗住嘴的手感受到了滴落在皮膚上的溫熱濕潤的液體，可為了不被發現，他只能用力咬住手背，即使嘴裡嘗到了血的滋味也不敢鬆開分毫。

我不想就這樣被——

眼下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調琴師？他所愛的哥哥？還是這二人之外的第三個？

輕躍悠緩的哼唱聲又一次響了起來，膝丸這回認了出來，那正是他們昔日玩耍嬉戲時常常唱起的兒歌。

我的哥哥，你是否還——

沒能等亂麻般的思緒在腦內編織成型，斧頭的敲擊聲已經逶迤著來到了他藏身的房間的正前方。

斧子敲門般在門口碰出了三聲叩響，下一秒，“啌——”的一聲，房間的門鎖直接被高舉起的斧子給砸了個粉身碎骨。

不——

“看來，是在這裡沒錯了。”留意到地面上抹開的新鮮的血痕，那個聲音又笑了起來，無比悅耳的笑聲，卻叫人不寒而慄，“出來吧出來吧，沒關係的，你的哥哥一直都在這裡哦——”

“無論你去到哪裡。”

“砰——”的巨響，髭切臥室的門被直接踹了開來。

與暴烈的舉動相反的，是那個人欣喜若狂的語調：“弟弟果真是喜歡我的吧？居然躲到這裡來了。”

可是，掃視一周，膝丸的身影並不在這裡。染血的斧子又拖行過了一段距離，猛地向上揮起，利爪一般撕開了鋪在床上的被褥。

被褥中的羽絮四散紛飛，不過膝丸也沒有躲在這裡。

“猜錯了？還是說——”那個人明白了什麼似的咕噥了一聲，接著一步一步踱向了垂掛著厚厚的窗簾的床前。而就在這時，那個人背後的那片櫥櫃被一下推開，短促的鉸鏈摩擦聲過後，一直緘默地藏身在陰影中的膝丸趁著那個人還未完全反應過來，悍然不顧地逃出了房門，徑直向著一樓的玄關大門奔逃而去。

“好厲害，嚇了一跳，”待到膝丸的腳步聲消失在空氣中時，那個人扔下了手裡血跡斑斑的斧頭，站在原地大笑起來，“我還真的是小看我的弟弟了啊。”

膝丸逃至玄關門前的時候，已近發軟的步伐讓他趔趄了一下，最後差不多是撲到了門鎖上的。傷病交加加之在過度緊張的情形下強迫自己東躲西藏，到這份上說是體力透支也不為過。

此刻是幾時幾分？時間概念早就消弭在了腦海邊際，身體的痛感在即已恍惚的神智下時強時弱，他凝聚起最後的力氣，強撐起自己的上身，探向玄關大門的門鎖——

打不開。

門鎖不是被旋鈕鎖上的，而是被某個人用鑰匙從內給反鎖了。

遍體鱗傷的雙手抓住旋鈕狀的鎖栓，咔嗒咔嗒地連續扭轉了數次，得到的也僅僅是內部齒輪錯位所傳回的滯澀的反響。

求生欲一刻不停地摩擦著心弦，可這棟房子的大門鑰匙只有兩把，一把握在房產仲介手裡，另一把則在他哥哥的手上。

這是否意味著，抵死的抗爭才剛剛起步，便被小小一環金屬反堵在了室內？

但是我想活下去。

和我真正的哥哥在一起，活下去，我不想被那般淒慘地殺死——

“讓我離開這裡……拜託了……”

樓梯上的那個人環臂觀望著自己的無謂之舉，猶若欣賞著一隻在草籠裡逐漸斷氣的甲蟲一般，看著自己慌不擇路地抽出傘筒中一期一振遺留的雨傘，揮舞著自己手中最後的武器，歇斯底里地砸向他和自由之間最後的也是最難以逾越的天塹。手臂大幅度的動作扯得肩上還未長好的傷口又一次撕裂開來，鮮血滲透了繃帶，蟲群一樣鑽入了胸口和脊背，他也像是全無感覺一般機械地重複著擊打門鎖的動作。

父母被殘忍地燒死，家庭翻天覆地的變故，親情的破裂，到底是不是因我而起？

那個人曾用叫人肌骨發疼的力道抓著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喊叫著“這一切可都是為了你”……

所以，對那“無動於衷”的我、甘心當一個看客的我、向那個人一再妥協的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出來的我，因此而受到了“報應”嗎？

落下的傘柄重複著無用功，砸擊著金屬門鎖。金屬門鎖幾乎紋絲不動，錘擊的力度卻一次比一次衰弱了。

我是由衷地想得到解脫嗎？

心跳被腎上腺素驅動到極限，化作了狂躁不止的的巨涛，而孤寂的心底此刻卻蟄伏著另一截然相反的個聲音。

那個聲音拿捏著刻薄的理性，伴隨傘柄每一下揮擊，向狼狽又可笑自己發起了鞭辟與審判——

我是真心逃離這裡、永生永世地離開那個人，還是只是自私地不願意接受這過於苦澀的現實呢？

是因為他……他的一部分？是那個部分拋卻理智地“愛”著我嗎？

我的內心枯竭到連毒藥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的程度了嗎？

耳畔盡是雜亂無章、不屈不撓的金屬敲擊聲，皺縮成一團的靈魂的殘骸中，一個又一個提問既像森然纵列的毒针，又像從冷酷海底湧上來的水沫。

但是他一個都回答不了。

喘息聲在口腔內愈發粗重起來，雙肩由於傷勢的阻礙而抬不起來。手上和肩上的血濺上鐵青的大門，可除了他眼睜睜看著，繼續破壞著他根本沒有足夠力氣去破壞的鎖住希望的金屬盒子之外，委實別無選擇。

“打開啊……放我出去，求求你……”

外界水汽充盈的冷風拂過手背，混合著他曾經憧憬過的某種氣味。他貪婪地伸出手，碰觸那道送入冷風的間隙，然而手腳早在激烈的反抗中變得麻痹無力。視野里一片天旋地轉，可憐又嘶啞的哭喊刺激得喉嚨發癢，他又開始忍不住想吐了，可他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從五臟六腑中吐出什麼來的了。

也許會是血，抑或是膽汁……

這具連不甘的怒吼都孕育不出來的軀殼裡還剩下什麼呢？

“這可不行哦。”背後一步一步迫近的腳步終於宣判了他的窮途末路，那個人袖手旁觀著他在玄關地面上的爬動掙扎，從口中吐出浸透了狂亂的愛意，也挾帶著無比的哀傷的言語，“我為了你做了那麼多，我是那麼那麼地愛著弟弟你……”

絕地反擊似地迸射出悲鳴，可反手揮向背後之人的傘柄僵在了半空，最後的最後的，他連自己的底牌也徹底失去了。

是啊，是我。

因我而起，因為我不知羞恥的一己私欲。

這是我該有的下場。

傘從手中滑脫，又被踢飛到走廊另一頭，他麻木地思考著從剛才開始就猶如烏鴉一般盤旋在腦中的疑問，也麻木地看著那個人憐愛地一滴一滴舔去自己手上的血跡。暖和的氣息呵在僵冷的指尖，神情恍惚之間，他居然回想起了小時候摔傷時，為了止住自己的疼痛而親吻著自己膝頭的傷口的哥哥的模樣。重合的畫面就仿佛是火光裡瞥見的虹色的幸福的幻象，在那個人染滿不知道多少血污的手指撫上自己被淚水濕透了的臉頰時，他懷抱著最後一道不切實際的希望的微光，像是持著手裡最後一塊沒有破碎的拼圖一般，顫抖著嘴唇開口：

“哥哥……”

“你也如此期盼的吧？”

那個人，用那張臉，說出了對他而言形同魔咒的話。

“不要……”

背靠著連通樂園的門扉，他在門內，在接連的痛楚與悔恨、在焦黑的屈辱與無垠的絕望中，筋疲力竭地闔上了眼睛。

※ ※ ※

他做了一個樹叢間的綺麗的蝴蝶的夢。

蝴蝶上下翩飛，可最後網兜還是罩住了它。一雙好看的手捏住了蝴蝶的翅膀，用好聽的聲音對另一個孩子開口：

“看，抓住了喲。”

他聽見了兩個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一個是為了可以將捕獲到手的戰利品贈送與人，一個是為了贈送給自己的美麗的蝴蝶的屍體。

“要好好地裝起來，這樣的話就不會被搶走，它也不會逃跑了呢。”

夢醒時分，上方響起了“當”“當”兩下敲擊玻璃燈罩的聲音，接著是一道顫顫巍巍亮起來的金色燈光灌入半睜著的眼簾。

“早上好，弟弟，睡得好不好？”

糊成一團的意識下，他本能地試著張口應答，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連張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且不論說話，渾身上下包圍在一片虛渺的暖意中，就好似浮沉在被陽光烘焙得暖洋洋的淺灘的海浪中似的。

“不回答的話，就是默認咯？嗯嗯，聽到了你發出了驚恐的聲音，我還以為你做了個噩夢……”

做夢嗎……啊，原來是還被困在噩夢中，我做了一個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噩夢，夢到了自己所深愛之人消失不見了，所以自己就如同靈魂被關押在肉體內部那樣，一動也動不了嗎？好奇怪啊，這種連呼吸都像是鏡面上的水霧一般不真實的感覺……

“雖然為了安全起見不能用那麼大的劑量，真沒想到都這幅模樣了你還能叫出聲音啊？”

什、麼……？

“今天啊——”他感覺自己被自顧自說個不停的那個人一把抱了起來，頭顱應和著慣性軟軟地枕靠在那個人的肩頭，聽著那個人的聲音在胸腔裡嗡響的愉快的震動，感覺到那個人的舌尖似乎舔舐過了自己的嘴唇，“哥哥我修好了這裡的壁燈，一下子亮堂了許多有點不習慣，不過新的一天就該有個新的開始，你說是不是，我的弟弟？”

飄搖的視線在半空亂舞了好久才終於找到了焦點，順著那個人的指示看過去——

對面的牆壁上，那裡，有個什麼……

陰森的冷氣擁入了他僵死的喉嚨裡，如果他現在可以叫出聲的話，他一定會發出足以讓聲帶裂成兩段的尖叫聲。

治安官頭顱崩裂的屍體用無數根繩子懸吊起來，傾斜著脖子，被斧刃咧開的嘴朝天大張著，定格的乳白色與血紅色在房間另一頭吱呀吱呀地擺蕩。

“啊啦，注意到啦？”那個人愣了一下，接著輕聲笑了起來，像是興高采烈地給他介紹某個朋友似的口氣貼著他的耳朵，朝他低語，“那位是今天的特邀嘉賓，是交了好運才獲得了旁聽我們的課程的殊榮哦。”

他在地下室裡。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同時，一隻手悠然輕劃過他赤裸的腰線與脊背，悸動的麻癢和蟄伏在柔暖之下的毛骨悚然交替攻擊著他的神經末梢，但是他既不能躲也不能逃，只能像一具屍體一樣接受著那個人揉弄著自己的腰背和大腿內側的怪異觸感。

到頭來，我還是……

要快點逃出這個地獄，一個聲音說；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另一個聲音譏笑起來。

而令他自己都詫異萬分的是，這種情形下，自己的內心也好似死去了那樣，被包裹在快意的油脂隔層內部，慢慢凝固成無機質的團塊。

那個人的一隻手富於情色意味地遊走向了自己腿間的位置，又沿著雙腿的曲線愛撫向下，而另一手則向周圍的地面利索地一探，撈回了一部手機。

“哦呀，是鶯丸嗎？”電話打給了他的主治心理醫師，那個人明快的語調無不表現著一個家屬對患者病癒的欣慰，叫人真假莫辨，“打給你不是想跟你說什麼啦，有一個好消息，要聽嗎——”

他隱約聽見了電話那頭傳來了莫名其妙的“你又想說什麼鬼話”的抱怨聲。

可那個人完全沒往心裡去，繼續微笑著對著電話：“托了你的福，弟弟他慢慢好轉了喲。”

不、不是的！請聽我說！不是這樣的——

代替他無法活動的聲帶，瞳眸中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他聽到那個人接著說：“一直以來感謝你了，今後我會和弟弟好好生活下去的。前陣子的診斷報酬我會讓人轉給你，所以接下來就不用再打擾你了，嗯嗯。”

電話對面有些半信半疑地問了幾句，可沒等那邊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手機也隨手丟到一旁，撞上了拴著他的鐵鍊。

世界的大門恒久地關上了，他深切地明白自己沒有可能再從這個虛偽的烏托邦裡逃出去了。

“乖乖坐著別動哦。”

那個人溫柔地命令他，一副給機械人形精心扭好發條的專注。

而就算他多麼想推開那個人，多麼地想從這座由瀝青般黏稠的幽暗修築而成的墳墓中狂奔出去，他接近於假死狀態下的身體也做不到。

臉側的淚水被一一吻去，他詫異地發現自己被那個人貪婪地擁到了胸前，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個人近在咫尺的心跳聲。

兩個人的兩顆心以這樣一種奇妙的姿勢緊緊貼合在一起，一起一伏安靜地和鳴著。

這給了他一種錯覺，像是回到了原初的母胎內部，彼此相擁著的兩個人，合二為一的錯覺。

“再也沒有人來打擾我們了，”合著雙重的心跳，那個人眷戀的聲音傳入了耳朵，蝕空了他的內部，“以後我們就一直一直在一起了哦。”

“永遠的。”

吮吸著流過皮膚表面的朝露般的溫暖，關押在胸骨的籠子的他那顆卑劣的心臟，違背了他的理性也違背了他的身體，在混雜著滑稽的罪惡感的狂喜中躍動了起來，就像是塞滿了灰塵的琴箱里乍然奏響的音符。

“呐，你也如此期盼的吧，膝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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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了！！！！！！！！！

解脫了！！！！再寫下去我自己也要變成變態了！！！！！

“我不要……”究竟是“我不想被殺”還是“我不願接受（哥哥黑化）這樣的現實”呢？0v0

依舊支持“友好Q&A”，這裡就不寫後記了，全部單獨整理進後記部分吧！

“永遠在一起”了，你們開心嗎wwwwwww

解釋一下最後的尾聲：因為最近剛好和小夥伴討論起奸屍PLAY的內容，聊得超級開心，所以這裡放置了感謝彩蛋。

小夥伴跟我說了一個超棒的梗，超級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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