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即便别人不知道，麦克十分明白自己面前的是个怎样的人——袭击的事件过后，看着浑身缠满绷带甚至连眼睛都在纱布之下的相泽，手术之后的他尚在昏迷，尽管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心电图上的曲线仍是令麦克感到异常不安，甚至还有一肚子的愤怒不知道要往哪里发泄。

抢救期间麦克听说了事情的经过，那个人可爱的学生们告诉自己：“相泽老师为了保护我们，一个人冲进了敌方的阵营里，所有人都向他攻击……”于是同样身为老师的麦克立即安慰了这些还没从冲击中完全缓过来的孩子们，让他们不用担心，相泽老师会没事的。

和其他教员一起处理完第一批善后工作之后，麦克觉得有些疲惫。急救间的红灯依然亮着，自学生时代认识那个人以来，他从来没见过对方受那么重的伤——浑身是血，失去意识，一直到被推进手术室不曾醒来过一下。麦克可以想象出当时情况的紧急，赶到现场的时候那片惨烈的景象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相泽选择的显然不是对抗入侵者的最佳方案，而是优先以保护学生为重，大概在冲出去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比任何人都温柔，比谁都善良，这就是相泽消太。

“听说你这次又把一个班都开除了？”

“没有才能的话当然就没有留下的必要。”

“相泽老师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呢。”说话的教员抱着一叠资料正要去教室，遇到了来办公室的麦克，便顺势打了声招呼。人在成年之后常常会不自觉地变得虚伪，前一秒还在和同事说着有些过于直率的玩笑，下一刻便对拥有话语权的自己露出十分礼貌的笑容。麦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是说实话，他一直不喜欢好友被人误解——那个人从不和人争论什么，不是不会，也不是不敢，而是懒得为自己辩解。高段的英雄所拥有的不止是能力与名誉，他们比一般人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和风险，对于一个力量不足的英雄而言，这些都将成为致命的危险。

所以与其说他冷血，不如说相泽其实是在保护那些学生。善良又细心，他比学校的很多人都更适合当老师，比如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麦克总爱拉着相泽出现在一些对方极力拒绝的社交场合的原因之一，他没法堵住别人的嘴，但是至少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让学院的人多了解这个人一点——相泽虽然讨厌媒体，但是发言常常能够一针见血，瞬间将事情推向解决的进程。

对于相泽，麦克有很多难以定义的感情放在心里。

相泽醒来的那晚麦克正在电台做他的定期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麦克放了一首学生时期常听的歌。在渐进的歌声中与听众们道过了晚安，之后他摘下耳机关掉麦克风，从椅子上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记得那个时候是夏天，再过没几天就要放暑假了，所有人都无心上课，纷纷在教室里策划起了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结伴玩耍。麦克拿着张CD坐到正一个人在后排发呆的相泽旁边，摘下一只耳塞递给对方。

“听吗？”

于是相泽接了过去。

不紧不慢的鼓点混合着窗外的蝉鸣，仿佛八月的阳光在体内融化开来，让人渐渐有了困意，还没过中午，已经想要在树荫下的草坪里躺着，睡一个安静的午觉。

麦克也不说什么，他知道对方总会听完，无论喜不喜欢。

而此刻相泽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是一个全身残疾的状态，麻药的效力应该还没过，手的触感很迟钝，各种感觉都还没恢复，他差不多知道伤重的情况，大致猜测了一下当下的情景，还很虚弱的相泽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在睡下去的时候他的脑袋里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不知道还灵不灵的第六感——或者说是直觉告诉自己，这里曾经是有人陪伴的。

有一种讯息，获救的讯息，和被照顾过的氛围。

从那以后又经历了好多个四季，遇到了这样那样的事情。相泽成为了可以在课堂上公然睡觉的传奇教师，麦克也从年轻的帅气主播发展成了业内资深评论员，时光的沙漏落啊落，一转眼他们已经步入了三十岁。

那年夏天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相泽和麦克认识的第一个夏天，他们结伴去了不少地方。

友情和爱情、或者是亲情以及其他什么情，有时候可能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差异。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需要一点缘分，和几丝默契。

相泽没有做梦，再醒来就是被麦克那熟悉的嗓音拉回了现实。

“欢迎回到人间，木乃伊先生。”

会这样说话的，全世界只能想到一个人。即使看不见，相泽也知道麦克此时就在左边半米不到的位置，正用好笑又兴奋的表情看着自己。

4

相泽从麦克手里接过已经插上了吸管的矿泉水，他坐在自己的病床上，虽然全身依旧裹满了绷带，但靠着同伴的治疗能力，术后才过没几天，相泽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并且以这样有些奇特的形态和人交流，慢慢恢复正常的喝水进食。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麦克索性把凳子搬到了相泽的床边，问护士要了几只大碗，一边和这位木乃伊聊天，一边把大家送来的各种水果去皮切成小块后盛到碗里，塞给还不太能咀嚼东西只能像掉光了牙的老年人那样吃点细软流食的相泽。即使眼睛上的纱布还没拆掉，坚强勇敢的病号仍是强硬地拒绝了好友喂食的建议。麦克把用完的水果刀放到了边上，故意用揶揄的口气说：“难得让你有机会被人全方位服侍，居然还不要，真是不懂珍惜。”

“……那么你是想要我感激涕零地夸奖你，还是以身相许报答你呢，麦克老师？”虽然脸被绷带缠得说话不太方便，相泽的声音有些含糊，但那熟悉的调子确是让人心安了不少。

于是麦克在特别病房里哈哈大笑了起来，要不是门的隔音特别好，大概现在已经有人被那奔放诡异的笑声吸引过来探个究竟了。相泽一时也笑了出来，最终因为面部肌肉的束缚只能干咳了两下作罢，病房里弥漫着水果的混合香气，这样安逸的状态对他们而言都是久违了，如果不是相泽的伤势太重，麦克甚至想要约他出门喝一杯。

即使尚未组建家庭，男人在三十岁前和三十岁后总是会有明显的变化，无论性格还是爱好，这个年龄就像是一道分水岭，把之前全部统称为年轻，之后便是成熟。相泽一直留着和麦克毕业时的合影，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单纯地想要留着。或许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仍想要时不时地怀念青春。

曾有女嘉宾在参加节目访谈的时候说，在对方介绍过的那么多英雄里，有没有哪位或者哪几位是麦克本人特别欣赏的。面前的DJ笑了笑，略微压低了嗓子说，“这一时半会倒是真把我难住了。”

毕竟对于自己而言，英雄更倾向于“同事”，而并非“偶像”。

于是娴熟地加入了新的话题带过了一时的尴尬，专业的主持人如今几乎已经可以轻松地应对演播室的所有情况，无论是毫不配合的聊天对象或是交流障碍的新晋英雄，就连顶楼失火的危急情况下，相距仅仅三层的麦克他们仍旧播到了最后一分钟。这些意外和成就在令麦克和他的节目变得越来越有名的同时，也给当事人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不止一两个听众在粉丝来信中问道，今后会不会有出书的计划——无论是节目内容的纪录，还是麦克本人的自传，男女老少都喜欢他，甚至因为他的影响力，就连许多大型企业的老板都想尽办法与他搭上关系或者主动请他吃饭。世人对英雄的期盼越高，节目的受关注度也就越热烈，毕竟对于非专业的大部分人来说，麦克的节目最能引起他们兴趣、也是最好的了解英雄的渠道了。

在别人的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幻影，是所有人天生就擅长的事。

体育祭的时候，相泽最终还是被拉上了解说台。倒也不是拒绝不拒绝的问题，尽管从结果看起来似乎是麦克用死磨硬拽拉来了相泽，事实上如果是相泽做出的决定，麦克从来不会多说一句——只要对方说“不”，甚至还没说出口仅仅是感受到了相关的意图，自己便不会再提。多年的友谊和默契让他们不会浪费任何时间在彼此的意见上，他们心灵相通，基本上不需要一本正经的沟通。

至于麦克拉他当陪同解说的理由，相泽心中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好友感情细腻又爱操心的一面，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撇开身体伤势方面的担心，麦克把他拉来的另一个原因，应该是想要听听相泽不仅作为老师，而是更为客观地，对这些学生们的评价。

专业的DJ并不会直接来问袭击事件的细节，但他会想要知道当天保护他们的理由，是否真的值得这么做——用这种方式，从某种角度来看更像是一种考验，在得到答案的同时，也让对方不得不反思之前行为的利弊。

相泽一直都是明白的，麦克想要把自己狠狠骂一顿的心情。但是只要他们一天是雄英学院的老师，就不会有人提起这个话题，青春这个词，已经有些遥远了。

——以后还会有更大的骚动吧。赛间休息的时候，麦克暂时关掉了话筒看着底下出神，这一届的学生的确与众不同，尤其是那些带有某种宿命力量的个性，仿佛要在学校的内部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这样想着的自己转头去看身边的相泽，绷带挡掉了对方所有的面部表情，就算已经看了大半天这样的装束，麦克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而相泽像是感受到了自己视线，侧过头看向两人的中间。

“想到什么了，相泽老师？”

或许是职业病，麦克习惯性地会在气氛变怪之前让焦点重新回到话题上来，就像现在，他几乎是在相泽转过头来的时候脱口而出了提问。

“没什么，我的睡觉时间到了。”

“现在是白天，又是难得的节日，还请你忍耐一下。”

“其实你也有点羡慕吧。”相泽在座位上仰起头，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样激烈的比赛实在是令人亢奋，连我都恨不得年轻十岁，再下去和他们过过招。”

“我们当年被分在一组了吗？”

“规则内容都和现在不太一样，我也记不太清了。”重新睁开眼，头顶的天空湛蓝得像要塌下来一般，晴朗无云。

——反正都是过去了。

最后这句话，麦克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连同他一如既往的爱恋。

5

布雷森特·麦克有一个秘密。

想要认识相泽消太，是在进入雄英学院没多久后就发生的事情——刚过了开学头几天的适应期，喜欢交友玩乐的麦克便开始留意起了身边的同学。实践课作为学校的特色教育，对于促进新生之间的团队协作一直都很有效果。那时他和相泽同班，但是并没有分到过一个组里，对于相泽各种意义上的“个性”都只是“知道”，却从未深入了解过。对方多是一个人行动，即便是搭档过的伙伴对他的评价也是“很厉害”“没说过几句话”“拽得要死”“死鱼眼”之类，然而不知为何，在那么多学生里面麦克唯独对他提起了兴趣，事实上他们擦肩了好几次，相泽从未看过自己一眼。

后来麦克才渐渐明白相泽并不只是懒得与人社交，他骄傲，因为的确比别人都要优秀，所以并不想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寒暄上——不感兴趣的东西便不去了解。和相泽待久了以后甚至偶尔会有一种奇妙的自豪感，能被这样的友人认可，或许也能从某个角度证明自己至少是个值得交往的还算优秀的人。

麦克听过这样的说法，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卑，和狂妄自大。在成为专业的英雄之前，事实的确如此。一方面崇拜着所有比自己厉害的人，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有一天应该可以超越大家，于是在这样矛盾的心态中不断前进，研究各种英雄的优缺点、行动习惯、个性特点，不知不觉间，短暂的高中生涯已经毕业了。

发现对相泽抱着一些好友以外的感情，也差不多是那个时期的事情。

拆掉绷带后的相泽老师看起来瘦了一些。不过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强制性的修养，让对方的陈年黑眼圈似乎淡化了不少，倒是显得比之前年轻了。他仍旧遵循着自己的教学风格和理念，还是会说着说着就钻进睡袋睡起觉来。当然，事件发生之后班里的学生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些变化，尽管免不了一天几次的吐槽，布置正经作业或者在学校中偶遇的时候，大家对班主任的态度显然比过去要亲切并且听话了许多，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相泽作为刚刚上任的班主任，已经获得了大部分同学的信任甚至崇拜，这对一个教师而言，正是最大的荣耀。

某天晚上麦克问相泽，“如果说我辞掉老师的职务，甚至连英雄都不想当了，你会挽留我吗？”

相泽坐在自己空旷的房间里，抬头看着借帮校长送文件的名义，久违地来家里找他的麦克——那个人看起来很闲，很难不把这句当做玩笑话。

然而事实上，麦克不会和自己开类似的玩笑。很多年前他就有种预感，总有一天对方会来邀请自己做些什么，只是究竟是什么，他也无法猜到。

麦克比相泽更不适合教学生，这一点他们俩都很清楚。

夏天会比蝉鸣早一步死掉。

那年麦克想要亲一亲在树下睡着的相泽。树叶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也许是已经睡了好几个钟头，太阳照射的角度已经转过了八分之一圈，所以一半的身体被树荫排除在外，幸好脸仍然没有被直晒——相泽不爱在白天出门，虽然不代表这样就能在房间里找到对方。他不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神秘，但的确有些我行我素，安静的环境可以让他放松，进入英雄的世界便不能回头，持续地花精力在同一件事情上对相泽是某种意义的煎熬，高傲且悠闲，是他神秘的真相。

相泽悠悠地睁开眼，这个季节的天气还有点热，面前的金发青年却不知为何留起了头发，已经长到可以在脑后扎一个小小的辫子了。

“哟，你醒啦。”看着对方的眼睛，麦克仿佛一瞬就从虚幻的世界里回到了现实中来，树上的蝉又开始呼唤自己，仿佛要和老朋友聊今年的最后一场关于大嗓门的话题。

他们或许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很相似，用生命呐喊，只是一味地嚷叫着，诉说着，不管路人是否注意得到自己，无论有没有听众，他们的音波都会在空气中逐渐延伸。

以高分毕业之后，相泽留在了雄英学院。

和同学分别的冷清和寂寞感依然存在，作为预备教师走在熟悉的校园里，时常会涌起一些复杂的情绪，像是暧昧不清的失落，时间走得很快，季节眨眼间就要更换，周围的一切又像是一成不变的堡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观这个爆炸的世界。

眼看夏天又要来了。

虽然有点不愿相信，但这仍然是人生第三十个夏天。

假设已经错过了十三次吐露真心的机会，是否还有继续计数的必要——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顾虑也会越变越多，年轻不懂事的借口被永久停用，勇气需要触发条件。

经过校园里某棵大树的时候，麦克看到底下睡着一个显然正在翘课中的学生，看起来似乎是个一年级，不过自己并没有叫醒他的打算，所以只是飞快地瞟了一眼。微风吹来的时候，麦克突然觉得今晚或许可以久违地找某个现任班主任老师喝一杯。

那样的画面再度激起了自己的青春回忆，蝉鸣尚未开始，夏天却仿佛从未远离。

告白的曲子，多少年都不会嫌老。

诉说喜爱，永不逾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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