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檢查過狀況後，認為阿遼觀察三天後即可出院，阿遼對此都不表示意見，應該說，他不管對什麼都沒意見。書齊帶著他去洗澡時，他也毫無反應，書齊試著跟他說話，阿遼都只願意簡短回答，而且一點感情成分都沒有。

而林虎完全幫不上忙，不愧是有錢人的大醫院，連鬼魂雜靈都不存在，與妖異有關係的大家族佈下的結界很快速地將穢氣排出，往生者也很有效率地送走。林虎只能待在阿遼的病房等著，等待李克勞回來。

阿遼一整天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睡眠，只有下午時會給書齊帶著去走一走散步，但書齊沒見過這樣，走在路上像是機器人一樣行進的人。那看起來像是心死了的模樣，讓書齊很受傷。

過了一夜，李克勞還是沒回來。書齊去多搬了些家當，包含那張摺疊桌，擺在病房裡。也好在書齊是直接透過關係挑了獨立病房，不用擔心他人的眼光。書齊扶著洗過澡的阿遼上了床，關了燈。阿遼一言不發，瞪著天花板一陣子後，就閉上眼睛。

阿遼的呼吸進入了和緩的睡眠節奏。書齊靠了過來，用自己的貓掌緩緩拂過阿遼手腕上的石虎錢斑。

「林虎，為什麼我們明明輸入了自己的靈力給阿遼，還留下了紋身，他還是看不到我們？」

「我們留下的紋身只是將他的靈魂給留下來，不致消散，但是這樣的靈力跟他自己的天眼通是無關的……正如很多乩童也只是感覺得到神明，卻看不到一樣。」

書齊以指尖的肉球緩緩劃過阿遼的手腕，然後望向他敞開的病人服領口，銜尾百步蛇的圖樣劃過他的胸膛。

「連紋身都硬是比我們的大啊……」書齊輕聲地感嘆著，整了整阿遼敞開的衣領，覆蓋住那紋身，然後望向林虎：「李克勞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不知道。」林虎哼了一聲，他去過一趟霧台，卻只找到一把燒過的小米梗和木盤，找不到李克勞的蹤跡，只好回來等，「我連他想幹嘛都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李克勞。」書齊聳了聳肩：「剛知道我騙了他的時候他是真的想殺了我，如果不是阿遼，我大概已經灰飛煙滅了。可是後來跟阿遼和解後，他就好像沒事人一樣。」

林虎也回憶起跟李克勞大戰後的事情。李克勞一直都只是個喜歡阿遼，不在意其他兩貓，然後在霧台和阿遼間拿捏不定的傢伙。阿遼原諒了書齊就跟著不予追究，就這點來說，林虎還真的不能理解。

「可是我們也只能寄望看看他說的方法了吧？」

「唉……」林虎大大地嘆氣，將手中摺好的衣物放下：「就怕這個方法也救不回阿遼，就只能認命等待阿遼的靈魂自己復原了。」

「我會等阿遼。」

「別說的好像只有你會等。」

「我也等。一輩子。」

林虎和書齊一起被嚇得彈了起來。李克勞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在兩貓身後，一雙手掌成拱，交握著某個東西。李克勞一身髒亂，正要向著在病床上睡覺的阿遼邁步，立刻被林虎擋了下來。

「李克勞？你怎麼消失這麼久？」林虎站起身，擋住李克勞的去路，看著李克勞交疊的雙掌：「你拿著的是什麼？」

「palrici，是天上頭目，最重要的羽毛。」李克勞緩緩搖動著尾巴，即使全身髒亂，又仍然是那張撲克臉，但在林虎看起來卻似乎滿懷希望。

所以令他有點害怕。

「你要怎麼做？」

「adisi(熊鷹)是天上頭目，頭目說，阿遼用血救霧台，他用血救阿遼。」說著，李克勞又想繞過他，林虎趕緊舉起手攔下他。

「你確定沒問題？」

「adisi說，他會救阿遼，palrata(百步蛇, 我們的同伴)說，他會帶阿遼回來。」

「你怎麼知道這是真的？」

「林虎，不相信我？」

「不是……」林虎頭疼地揉著額角：「我是怕你又被騙！」

「不會，這次。我們的守護靈感謝阿遼幫助，不會害他。」

「好了，林虎。」書齊此時起了身，拍拍林虎的背，「之前騙過他是我不好，這次我們一起看著，一有問題就停下來。你不也希望阿遼恢復正常嗎？只能指望看看李克勞了。」

「……好吧。」

林虎剛說完，李克勞立刻繞到阿遼身邊，打開了雙手。裡頭是一片黑白相間的羽毛漂浮著，李克勞輕輕將羽毛放在阿遼的額頭上，palrici水平地飄在額頭上方，自動旋轉起來。

「林虎，書齊，不能看。」

「不能看？那我要怎麼注意狀況？」林虎說。

「我去外面注意狀況好了，難保有其他神靈經過嘛。」書齊看似想避開衝突，他走到病房外去了。

「palrata說不能看……」李克勞搖搖頭：「林虎堅持，沒關係，但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要確保阿遼安全，無論你的守護靈怎麼說。」

李克勞看了林虎好一會兒，半晌才點點頭：「明白。」出乎林虎意料的，他並沒有繼續堅持要林虎離開：「如果是我，也會這樣。」

似乎在奇妙的地方得到了認同，林虎點點頭。於是李克勞繼續儀式，他將手腕用爪子劃開一個破口，雲豹靈的神血流了出來，淋在阿遼的臉上。雖然是血，但現在失去靈視的阿遼感覺不到，也沒有沾染在床單上。

抹上了神血後，李克勞的手指抹過傷口，立刻止了血。接著他將手伸向阿遼，輕輕地解開了阿遼的衣裳，裸露出他的胸膛，以及頸項上首尾相銜的百步蛇圖騰。

「阿遼……」

李克勞伏下了身子，抱住阿遼，將臉壓在阿遼的胸膛上，輕輕磨蹭著紋身。

「想念阿遼……」

此時，約莫是感應到這陣騷動，阿遼睜開了眼睛。看著了一眼額頭上懸浮的羽毛，又注意到自己的衣領莫名地打開來。但阿遼狀似沒有任何反應，僅僅是抬起頭來。

擁抱著他的李克勞抬頭，阿遼毫無感情的眼神直接穿透了他。接著阿遼就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李克勞顫抖了一下，此時林虎走上前去，拍了拍李克勞的肩膀。

「別停下來。」

「……好。」

李克勞擦了擦冒出來的眼淚，接著將手伸向阿遼的胸口，平貼在上，念誦道：

「a la mulebea(請您降臨)

Sing valane(從右方)

Sing viri(從左方)

Sning su belebelenge(從天上)

Tarele lu ka matuma ne kai macaeme(讓我們共同診治這位生病的人)。」

於李克勞念誦的同時，在阿遼額頭上旋轉著的羽毛，投射出了各種動物靈的樣貌，在牆上出現了有著熊鷹的頭、人身的影子，以及人身蛇首。許多的生靈形影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水鹿、山羌、帝雉，彷彿星座一般，圍繞著阿遼的形體。阿遼臉上沾染著李克勞血液的地方，也閃耀起電光。林虎驚訝地望著這些動物靈被熊鷹羽毛所召喚，退了一步。

所有的動物靈忽然轉頭望向林虎。林虎愣了一下，接著渾身一麻。這時他才看見，人身蛇首的影子衝到他身旁，在林虎還來不及反應之時，咬了林虎的脖子一口。

只是讓你麻痹，結束前別想動彈，小子。在這一口毒液中林虎確確實實地接收到了這個想法，他渾身僵硬，沒辦法動彈，只能看著。

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孫孩兒啊，請邀請我到你的心裡，你思念的氣息如此濃厚，讓我們來治癒你。」

動物靈們緩緩湧上，或者伸出角觸碰阿遼，或者停棲在阿遼身上，而李克勞跨在阿遼的身上，雙手壓在阿遼的百步蛇紋身上，銜尾的百步蛇紋身開始游動起來，圍繞著阿遼的頸項繞圈。

接著阿遼的右胸散發出光芒，彷彿玻璃的破碎面所折射，阿遼的靈魂破洞顯現了出來，閃耀著七彩的碎光。兩位巨大的人形影子神靈走上前，黑影滑過床單，伸手碰觸了阿遼的靈魂傷口。

病房外忽然發出碰地一聲，伴隨著書齊的悶哼。林虎無法動彈，沒辦法回頭去看，而就在聲音響起時，所有的動物靈忽然全部消失，靈魂的星光也一起熄滅。羽毛飄落了下來。

李克勞詫異地問：「……什麼？」

林虎想動，但動彈不得。他在心中吶喊著書齊，而書齊理所當然地聽不到。

「adisi？palrata？」李克勞慌張地抬起頭，尾巴僵直：「停了，為什麼？阿遼？」

李克勞伏低了身子聽著阿遼的呼吸，然後又摸了摸阿遼的胸口。

「為什麼？」李克勞呆呆地看著阿遼，滿臉的血液失去了神光，變成只是沾滿了血汙，他的呼吸越來越和緩，漸趨微弱。

「不要，不要。血，是血不夠嗎？更多的血……」李克勞茫然地以指爪劃破自己的手腕，將血水淋上阿遼的臉。林虎心想著想阻止他，但毒液的麻痺效果還綑綁著他。

血水湧出，李克勞將血水一個勁往阿遼的臉上流，但是阿遼一無所覺，呼吸越來越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李克勞的眼淚流了出來，「阿遼……不要丟下我……」

如果可以的話，拜託讓我動起來。林虎在心中喊著。書齊那邊肯定發生了什麼，如果要讓儀式繼續下去，拜託，請讓我動起來。

毒液的束縛解除，林虎立刻跳了起來，跑出病房。在那裏的書齊雙手變成了重重疊疊的樹根，阻擋著一群黑影。

「幫幫我！」

林虎趕緊操控起淨露，他舉起雙手，一波水露衝了出去，帶著海浪的嘯聲，沖刷過這群黑影。

黑影們被清靜的鹽水擊碎，於此同時林虎的雙瞳一縮。

書齊瞬間收了樹根，接著跳了起來，右手一揮，抓起了某個林虎也看見的物事。

「那是……」

書齊張開貓掌，一片渺小的靈魂碎片出現在他掌心。是沒能回收的阿遼靈魂碎片。

動物靈們的身影重新閃耀起來，阿遼右胸的破口綻放出光芒，將李克勞的淚水照得閃閃發光。

「……阿遼？」李克勞從阿遼的胸膛抬起頭，看見了兩位神靈的影子正在他眼前。此時，書齊與林虎走了進來，書齊手中捧著幾片零星的碎片。

神靈的鳴叫聲與吐信聲傳來，伴隨著語言：「來了。」

神的影子垂手取走了書齊手中的碎片，彷彿捻起一片羽毛，輕柔地將那一點碎片植入阿遼的胸腔。有點超現實，兩個巨大的人形影子，有著熊鷹和百步蛇的頭部，將手伸進了病床上阿遼的胸膛。

動物靈們此時也閃耀起來，一一圍繞著阿遼。李克勞也重新振作，將手掌壓在阿遼的百步蛇紋身上，那銜尾蛇再次開始遊走。

鳴叫與吐信聲同時響起，兩位神靈從阿遼的右胸中抽出手，齊聲說道：「收束。」

阿遼的身體忽然反弓起來，把李克勞撞下床，懸浮著的阿遼以右胸為中心，神靈的右手虛爪於上，看起來像是阿遼的右胸被看不見的絲線懸掛在神靈手中。李克勞爬起身，跟書齊和林虎一起愣愣地看著阿遼吊掛在空中。

許多的發光游絲浮現，向著阿遼的胸腔集合。連接上了阿遼的靈魂破洞後，彎曲的游絲漸漸變粗，變成許多的光索。像是力維。

「……等等……」

光索繃緊，開始貫穿阿遼。像是鎖鏈在穿梭，大量的光索穿過阿遼的胸腔，銜尾蛇圖騰在阿遼的頸子上流轉，越收越緊。

兩位神靈已經放手，此時祂們擋在三貓前，阻止他們向前。熊鷹羽毛在阿遼的額頭瘋狂旋轉，彷彿有著看不見的手在書寫著什麼。

然後他們一起看見了這些光索帶著什麼，不停地收攏進阿遼的胸口。

都是他們，與三貓有關的記憶，無論是有沒有發生過的。林虎的命名未曾發生、李克勞無數次地被城隍十二司打到重傷、車禍、與書齊的眼淚。

擋在他們面前的神靈影子開口了：「失去連結的孩子，必須以更多的連結才能恢復。他拯救了霧台，我們拯救他。」

「我們說不出來。用不同記憶裡，與你們的時空。」神靈的話開始錯亂起來，但祂們的態度充滿了悲憫。

李克勞想衝上前去阻止，但是神靈影子阻擋了他，將三貓完全鎮壓。

在此時，阿遼開始尖叫。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書齊摀上了雙耳，林虎在怒吼著，但是聽不見聲音。李克勞哭著，伸出的手被黑影所阻擋。

他看見阿遼死亡的身影也被光索捲著，吸納進阿遼的胸腔裡。時空的風暴在病房裡旋轉，阿遼的尖叫忽然間被吸乾，一切無聲，只有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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