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我們到的時間也很晚了，當晚開門進老家時，感受到的氣息和平時沒什麼不同，頂多看到了客廳祖先牌位那似乎有個身形正在沉睡，紅色的燈光罩著黑暗的客廳。我對著那可能是我祖先的靈魂鞠了個躬，帶著林虎一起回到我的老房間。

隔天起來後就熱鬧了，一出家門還真的是滿地的虎爺，到處都看得到神明在來來去去，空氣裡總是瀰漫著線香的氣息，看起來媽祖這裡就像個公務辦事處，差別就是，真的很多獸人大叔虎爺。好在爸媽哥哥都沒有什麼變化，老爸和哥哥都有把我抓去問許多問題，但有些回答起來真的有點尷尬。（聽說你收了石虎精，怎麼收得啊？總不能說靠魔力灌注吧！）

林虎則到處跟虎爺們閒話家常，這個周末我過得有點忙碌，到處跟親戚聊天，廟裡也不時有鄉親來訪，以往就是不太喜歡一直應接往來的麻煩，回老家還真是喘不過氣。

周六的深夜，當晚跟家人親戚一起吃了一桌合菜，我跟虎爺都撐到不行（事先給虎爺裝了他的份），過了午夜，兩人都縮在床上睡覺。在半夢半醒間，我忽然感覺到一股視線。

房門在無聲無息中開了，一個身影提著暈紅的燈籠站在門口，看不見他的模樣。

「林……林虎！」我推搡了下一旁的虎爺，林虎很快就醒了過來。

他倒是不怎麼吃驚。「是使者，跟我來。」

我們兩人跟著那提燈籠的使者前進，老家的宮廟在深夜像是陷入另一個時空，不僅悄無聲息，黑暗濃得像是有實體，奇怪了，我不記得家裡曾經這麼安靜過，好像連半個人的氣息都沒有。我不禁有點毛骨悚然。我們來到了已經關上廟門的主殿，右側的龍門半開著，提燈籠的使者並沒有走進去，而是走往旁邊──走進了石雕的壁畫裡。

林虎站在門前躊躇著：「阿遼，等等讓我來處理，不要擔心，只是媽祖娘娘有話要說。我們的媽祖娘娘……比較特別一點。」

「特別？我以為媽祖都是慈悲為懷的。」

「這點沒錯，只是還是有點不同，你跟在我後面。」

林虎走進了半開的龍門，他屈膝抬起左腳跨過門檻，牽著我的手一同走了進去，裏頭竟然只剩幾點燭光，連應該點著的光明燈都看不見。門在我的身後咿呀一聲關了起來。

「阿遼……！」

我手中的林虎手掌忽然抽空，一團黑暗將我籠罩。

阿遼從林虎的手中瞬間消失，讓林虎嚇得不輕，周遭響起了細碎的低語聲，隱約還有月琴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默娘有話，卻挑在這個時間，特意把他和阿遼分開，是有什麼用意？林虎不敢妄自揣測，只聞月琴聲在主殿中迴響，昏黃的燭光只照著默娘神像的臉龐。此時，一抹蒼老粗啞的聲音唱起了歌謠：

「思啊想啊起……」

林虎忽然感覺到冷水漫過自己的腳底，他低頭一看，彷彿海水漲潮般，主殿的地板已經被水漫開，於此同時月琴仍然獨奏，林虎忍耐住這股不適，而是將這些感受緩緩吸納進自己的靈體中。

「海水絕深反成黑，」

默娘起身了，在小小的幾點燭光中，祂起身的姿態顯得特別高大，右手持著銅符，左手持著拂塵。

「在海山浮漂心艱苦……」

林虎戰戰兢兢地彎腰，對著媽祖答道：「娘娘，孩兒林虎是自願的。」

媽祖娘娘佇立著，一身理應由烏木雕刻的長衣迎著不存在的海風，慈悲的尊榮神情未變，但兩道涓涓細流從兩頰流下，蜿蜒了整座正殿。

「唷時間啊，暫時你得等……」

林虎這時感覺到某種異樣，他回頭望向正中的御門，此時正在晃動著。

我不知道我在哪裡，像是漂浮在海上，卻又不會沉下去，有一點幽光懸起，我看見了下方是什麼──是石雕的海，由許多雙手組成，亦有蛟龍在其間悠游。我想起這是什麼地方，應該是在廟口階梯上的御路石。

我看不到邊界，我奮力想從石手構成的海洋上爬起來，但是每次抬起手都會被拖下去，逃不出去，而蛟龍在我身下四處遊竄。

「林虎！林……」我的嘴巴忽然被石手手指探入，讓我叫不出來。眼淚被作嘔的感覺逼了出來。怎麼辦，怎麼會在家裡遇到這種事情……

我抓住其中一隻舉高的石手，試著想把自己拉上去，但那條手臂立刻往下竄，把我連帶一起拖下去。我連尖叫都喊不出來，石之手將我捆了個結實。誰來救救我！

眼前忽然出現一點微光，我被石手吊掛著，看見下方有著三尊雕像，在冰冷的微光中貌似年代久遠，已經布滿青苔，風霜累累。我暈頭轉向的努力看清楚那是什麼。

三尊立姿的大貓雕像，以一種詭異的風格雕刻，但還是看得出來是我身邊的三隻大貓。三尊雕像成三角形站在一起，圍著中間的一座墳。

虛空中，有個聲音傳來：「一則依戀、一則愧疚、一則垂憐。」三尊雕像的頭顱抬了起來，被刻蝕的臉龐咧著笑容，垂著石淚。

「不肯成長的依賴、問心有愧的內疚、自恃高人一等的憐愛……這樣的你，將會毀了他們。」

不是的……我並沒有強迫他們留下……

「你的虧欠讓他們留在不長進的你身邊，任其腐朽。」

不要，這才不是真的，克勞和書齊在家，林虎在廟裡，他們才不會變成這樣，我馬上就會回去台北，很快就能看到他們……

「林虎、克勞、書齊學長！救救我！」

無人以繼，一大片的雕像之手竄上來壓住我的臉孔，讓我連尖叫都叫不出來。

御門的震動越來越強，被拴上的木門沉重厚實，但是外面的撞擊力道正撼動著門栓。隨著每一下震動，御門上浮現出了蛇的圖案，不停地閃爍。

媽祖娘娘沒有對這件事做任何反應，林虎回頭時，媽祖娘娘仍然望著自己，他知道必須表清己意了。他跪在拜墊上，朝拜媽祖婆。

「娘娘，孩兒林虎心意已決。」

媽祖於是點點頭，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有月琴仍然在撥弄著水波，粗啞的嗓音唱道：

「有的抬頭看天頂……思想起……」

「黑水要過幾層啊……心該定。」

月琴忽而嘈切錯雜起，媽祖婆左手的拂塵一震，祭拜在供桌上的鮮花瓶緩緩倒下，一顆水露從百合中飄起，凝聚在林虎的面前。

水露一震，打在林虎的額間，林虎忍不住閉上眼睛，再張開時已經沒有了媽祖娘娘的身形，地上漫開的潮水迅速地收乾，彷彿不曾存在過。敲打著廟門的聲響也被震得停止了，他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

只是，林虎知道現在只剩下阿遼了。

林虎一出虎門就看到克勞渾身傷痕累累，被海水打得全身濕，又被石像刮得到處都是傷痕。家中的其他神明駕著他，不讓他闖入正殿。

「克勞，過來。」林虎沒心情多說什麼，他帶著克勞下階梯，來到御路石邊──阿遼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克勞一個箭步上前去，將阿遼撈了起來，兩貓一起將阿遼抱到廟埕上。

「阿遼？」克勞抱著阿遼，很是擔心，林虎搖搖頭說：「媽祖娘娘剛剛也在對他說話，讓他休息一下就好了。」

「……林虎？」

「我……」他搖搖頭：「你去看看阿遼。」

　　林虎走開了幾步，深呼吸著夜裡的空氣。他受了這淨露，也踏上了一條坎坷路，得到了自由也離開了家主。

　　是我自己心意已決的呀。他想。

當我醒來時，看到林虎和克勞一起圍在我身邊，我還以為我看到了幻覺。

「克勞？」

「聽見阿遼的叫喚，小貓叫我過來。」克勞說道，我注意到他一身濕漉漉的，還有一堆傷口。

　　我想起了剛才的經歷，隱隱約約地將克勞的臉以及那些傷與那蒼老的雕像重疊起來，很快地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林虎？剛才那是？」

「媽祖娘娘是很慈悲為懷的，但我們家的媽祖娘娘對於沒離開過陸地的孩子，會以海洋般的嚴厲教育。」林虎蹲在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我得到了媽祖婆贈與的淨露，但我也不再是這個家的虎爺了。」

「什麼？」

「以後我將只跟在你身邊，這淨露……且不提吧。就當作我的力量變強了。」

　　這分明是有著什麼潛在問題的，林虎看起來憂心重重，但我現在也無暇多想這些，腦海裡印著剛才聽到的那些話。「任其腐朽。」

我不要這樣，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遼？」

「……回去吧，克勞，我沒事的。」我注意到周遭家神都敵意濃厚，克勞不能在此久留。

克勞擔心地看著我，然後將我扶起來，用有肉球的手掌拂過我的臉，一陣暖意流過，很快地我身上的冷汗以及不知道哪來的海水氣味都一起被他拂去，暖烘烘的很是舒服。家神們看到這招又顯得更加騷動了。

「阿遼，擔心很多，我們會陪你。」

「……嗯，謝謝你們。」

克勞躊躇了一會兒，走上前吻了我的額頭，接著轉身離開，縱身躍入夜空中，從靈道回去台北。

「林虎？」

他靠過來，看起來和我一樣在思考著今晚的遭遇。

「林虎，陪我，我們回房間。」

「好。」

我們一同回房，雖然是一直以來的老家，但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感受。我在這樣的不安中，與林虎相擁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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