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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托尼俄斯:卷三,1

[db:作者] 2025-07-13 22:26 5hhhhh 4830 ℃

Act I 瓦爾登之島

一七三一年。

一艘蓋倫帆船航行於北海,緩緩駛近英國東南部的肯特郡,漸漸遠離自肯特郡東北方向延伸突出的賽尼特,航向和賽尼特遙遙相望的一個島嶼。島嶼的形狀奇特,乍看來像是一頭蜷縮起來的飛龍,盤踞於海中心安然沉睡,艾柯呂斯的死亡之霧長期繚繞這一帶的海域,島嶼有大半時間消聲匿跡,儼如幽靈島般的存在。

薄霧中彷彿長出一棵又一棵尖禿的樹,筆直的桅桿直指天空,猶如騎士手中的長矛,沉默護衛堡壘般的帆船。纜繩亂中有序,像是蛛網一樣往四方八面延伸,連接桅桿,連接有如巨翼展開的鼓脹帆布,金色的三叉戟紋章昭示古老海神的權威和庇祐。船艏雕刻一尊少女新娘像,工匠的巧手完美呈現頭紗的飄逸輕靈,半掩的容顏朦朧不清,鹹腥的海風飛馳呼嘯,隨時掀開含苞待放的秘密。

船隻穿越了霧海,一下子像是闖入另一個領域,遼闊清晰的景致於眼前鋪展,島上一片連綿起伏的綠,彷彿是未經琢磨的翡翠,原始純淨的生意盎然。海鵰、海燕、海歐、潛鳥,數不清的鳥類佔據岬角、港灣、崖壁,不同的聲音此起彼落,喧嘩熱鬧,像是密集的集市,但更像是一場醉醺醺的狂歡,樂音和歌聲跑調,夾雜七零八落的躂躂舞步。

一對信天翁夫婦慢條斯理地於碼頭漫步,不時好奇地瞅瞅華貴的四輪馬車和儀仗隊。

四隻金雕翼龍立於馬車車頂的四角,設計幾乎和飄揚島上各處的黑旗一模一樣。旗幟猶如從漆黑無星的夜幕切割剪下,金線刺繡一頭不怒自威的飛龍,蝠翼展開,利爪鋒芒如鉤,緊緊抓住一把朝下的出鞘長劍,彷彿以此棲身,長蛇似的尾巴貼着旗幟打了一轉。

管家耐着性子等待,屏氣凝神地看着那一艘蓋倫帆船泊岸,鐵錨沉入海中,繩索緊拴碼頭,登船板下放。

——科林斯的梭羅家族終於正式約邀造訪,遠道而來,首次踏足瓦爾登家族的領地。

這並非傳奇一般的梭羅家族,而是猶如神話一樣,希臘的古老異教家族。

三六五年的克里特大地震。三九六年,西哥德國王亞拉里克一世的蹂躪和破壞。八五六年的科林斯大地震。一一四七年,第二次十字軍東征期間,西西里國王羅傑二世的劫掠和摧殘。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結束後,法國騎士的圍城,科林斯成為亞該亞公國的一部分。一三九五年,鄂圖曼奪城;一四零三年,重回東羅馬的手中;一四四六年,鄂圖曼對科林斯地峽的赫克薩米利翁(Hexamilion)城牆狂轟猛炸。

一四五八年,君士坦丁堡陷落的五年後,鄂圖曼再次重奪該城,直到一六八七年,摩里亞戰爭期間,已然垂暮的威尼斯重燃共和國之光,摩里亞的控制權易主。聖馬可翼獅的勝利不過是曇花一現,就在一七一五年,十六年前的時候,鄂圖曼在希臘勢如破竹,越過科林斯地峽,長驅直入摩里亞,攻下科林斯衛城。

——千百年來,不論宗教信仰如何更迭,不論蒙受多少天災人禍,梭羅家族始終屹立不倒。僭主、馬其頓、羅馬人、諾曼人、西哥德人、威尼斯、鄂圖曼,所有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一坯塵土湮滅於歷史,帝國盛衰觸摸不定,偏偏唯獨是梭羅家族,像是和科林斯徹底融為一體,像是科林斯真正的無冕之主。

……當年就是這個希臘家族贈予藏寶圖,瓦爾登家族才一躍成為富可敵國的貴族。

管家稍稍稍回過神來,上前恭迎遠方的貴客。

科林斯少女的打扮無異於一般的歐洲貴族,榲桲色的曼圖亞式外衣,同色的曳地裙擺,優雅弧度足見裙撐的功勞。紫白色的蠶豆花刺繡盛開,精緻小巧,裙上綻放一片絢麗的花海,和典雅的蕾絲相映生輝。她粉灰色的半捲長髮盤成簡約的髮髻,澄亮的月長石蝴蝶髮飾閃爍。

她眨着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挽住黑髮神父的手臂,看來不過是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而已。

管家微微欠身。

「歡迎來臨瓦爾登之島,梭羅小姐。」

「克琳娜小姐感謝瓦爾登的邀請和款待。」

出乎意料,回答他的是站在少女身後的隨從。對方的英語字正腔圓,一頭金色長髮垂落紫袍,手提一個方形的鳥籠,粉紅色的小鸚鵡懶洋洋地窩在一角。

「我是克琳娜小姐的隨行譯員,維羅妮卡。」

——可是他並沒有介紹那一位神父,一個古老的異教家族,怎麼可能和基督的神職人員如此親暱?

話雖如此,管家早就聽聞那些異教祭司喜歡以此掩飾身分,因此明智地沒有打探,隨即吩咐衛隊先行出發,把客人護送回大宅,自己留下來協助梭羅家的僕役打點補給,安頓水手,稍後才跟上。

馬車的車輪轉動,沒多久就遠離碼頭,消失於蒼翠樹林的入口。

四匹白馬的步伐一致,有條不紊地拉着華麗的黑金色馬車,車夫懶洋洋地坐在車頭,小聲啍唱家鄉的歌謠。粗獷的歌聲、車輪轉動的聲音、馬蹄聲、馬的響鼻、樹葉的沙沙聲、灌木叢的窸窣聲、婉轉悠長的鳥鳴、撲棱的展翅拍翼聲音、若隱若現的海浪聲、泉水琮琮的聲音。林間不再幽靜,各種聲音混合成奇妙的合唱,夾雜籠内鸚鵡歡快地亂叫亂跳的聲響。

克琳娜的英語不是怎樣好,車夫的口音更加令她完全聽不懂歌詞,但她依然聽到入迷,趴在窗邊安靜細聽,又目不轉睛地打量道路兩旁的藍鈴花海。

「死神大人你看!」

她興高采烈地指着不遠處的小空地,日光穿透樹葉與樹葉之間的縫隙,草坪的光影凌亂,像是切割開來的綠寶石碎片散落。

「那是仙女環嗎!?」

達拿都斯轉過頭來,輕輕往窗外隨意一瞥,然後偏頭斜睨身邊的小姑娘。

「那只是蘑菇圈。」

「真的沒有仙女和妖精嗎?」

她有點失望地噘起了嘴,一時也沒了興致,仰頭好奇又困惑地看着他。

「對了對了,死神大人,我們跑來英國是要喚醒哪一個冥鬥士?你怎麼到現在還不告訴我。」

「不用那麼心急啊,你很快就知道的了。」

他露出愉快的微笑,抬手輕輕撫上小姑娘的長髮,指尖不着痕跡地擦過她的髮絲,掠過小巧的月長石蝴蝶。一束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髮飾上,隨着馬車的前行晃動而搖擺,從外而來的日光越發明媚耀眼,蝴蝶髮飾振翅欲飛。她有點不適應突然增強的陽光,瞇起了眼睛微一轉頭,隨即大半個身子伸出了窗外,驚嘆連連。

馬車穿出了樹林,轉入隱秘的峽谷。

華麗的鐵藝大門徐徐打開,金屬的清脆聲響顫動,在上百年的石板大道擦出磨刮的聲音。白馬拉動馬車小跑了一段路,慢條斯理地停在一尊騎士雕像旁邊。道路盡頭滿溢一片綠海,自高處沿着斜坡奔流而下,百級的大理石長梯穿插其中,彷彿是一串不規則形狀的珍珠白寶石長鏈,隨意置放於猶如閃光塔夫綢的草坪。

——長梯一直延伸至海邊,通往一座巴洛克式大宅。

簡約中略為粗獷的石磚外牆,愛奧尼柱門廊,多利亞半壁柱,古希臘神話主題的山牆,雕刻傳說中冥界判官的裁判。繁複的拱形花窗格,陽台的欄杆纏繞藤蔓,展翼的飛龍滴水石,貌美的塞壬托架裝飾,潛行於飾帶的哈耳庇厄浮雕。平整的屋頂,漆黑的鏤刻風向標,莊嚴的「W」清晰可見,伴隨鹹腥的海風吱吱作響,徘徊於兩側相連的塔樓。

大宅的右翼塔樓與海相依,凌亂的礁石散落海面,猶如是一道渾然天成小徑,直接通往附近的環狀礁石列。

克琳娜下了馬車,站在草坪的上方俯視。她從沒見過這樣子的貴族宅第,不但選址奇怪,甚至連設計也有點微妙。

維羅妮卡及時開口解答。

「瓦爾登家族的祖先是海盜,自然選擇這個隱秘峽灣定居。」

「海盜!?前身是海盜的貴族!?」

既然旅途中沒看到仙女和妖精,又沒遇上攔路劫匪迪克•圖爾賓,那麼看看海盜也好。

克琳娜的興奮想法全部寫在臉上,拉住神祇的手迫不及待就要進屋會見瓦爾登一家,達拿都斯自然知道她在想甚麼,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低頭觀察小姑娘歡天喜地的表情,暫時默不作聲,沒有打破她那可憐的雀躍幻想。

——瓦爾登家主已於前廳恭候。

對方不過三十出頭,身穿貴族常見的華服,全無半點的兇狠暴戾,完全不像是個海盜,甚至連談吐舉止也異常優雅有禮,反而令人想起傳奇故事中的騎士。他誠摯歡迎梭羅家的到訪,說了一堆禮節性的客套說話,跟克琳娜滿腦子的粗野豪邁形像相去甚遠。她早就覺得沒趣,百無聊賴,不由得悄悄仰頭盯住死神的側臉看。

瓦爾登家主此時微微轉身,不知吩咐女僕些甚麼。

達拿都斯繼續欣賞天花的壁畫,終於輕聲開了口。

「……他們的海盜祖先已經在一百年前封爵,你怎麼覺得自己現在還看到海盜,克琳娜。」

他的人類新娘明顯更加失落。

「……哪個冥鬥士會轉世來這種地方啊?是砥草他嗎?他四年前就離開冥界,魯科也在二十四年前跑來大地,全都沒有任何消息,我很想他們啊。」

她一邊自顧自地咕噥起來,一邊打量瓦爾登大宅的内部裝潢,雖然維羅妮卡告訴她,克里斯多佛•雷恩據說曾參與宅第的建造,可是,她卻不知為何沒看出甚麼特別。挑高的拱頂天花,炫目的威尼斯水晶吊燈,瀑布般傾瀉而下的光輝折射,暈塗於色彩繽紛的古典彩繪。鍍金的典雅花草紋浮雕,鄂圖曼風格的刺繡掛氈,家族首字母的磁磚。

——世俗而華貴,富可敵國的錢財揮霍而成的產物。

她覺得有點疲倦,腳上的高跟鞋令她越發不自在和不舒服,此時,瓦爾登家主又說起話來,維羅妮卡並沒有翻譯。她也沒有多在意,只想快點回到船上脫下這身沉重的裙子,根本不打算理會逐漸靠近的平穩腳步聲。

直到金髮的少年穿過掛了盾牌的長廊,一步一步來到她的面前。

「幸會,梭羅小姐。」

她瞅瞅眼前的貴族少爺,又瞅瞅對方身邊的侍從,終於恍然大悟。

——不是一個冥鬥士,而是兩個呢。

——拉達曼迪斯和巴連達因。

『……還有第三個。』

死神輕快的說話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地引頸四處張望,並沒有發現甚麼熟悉的面孔。不過說起來,一眾冥鬥士之中,她長年接觸最多的始終是魯科、砥草和維羅妮卡他們,偶爾就定期前往第一獄的審判廳幫忙整理、抄寫文檔,和其餘大部分的冥鬥士根本沒有往來,縱使看到了也認不出枇。

克琳娜努力左看右看,亮晶晶的眼眸滿是困惑。達拿都斯笑而不語,偏頭愉快地凝視她,抬手撫上她的後腰,旁若無人的親暱,指尖更加輕輕擦過她微張的唇瓣,剎那間的無言曖昧,其後溢出的每一個音節彷彿夾雜奇異的旖旎。

「我都已經說了,你很快就知道的了,克琳娜。」

「我聽不懂你說的英語。」

小姑娘以希臘語氣鼓鼓地嚷道,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但還是乖乖跟着走進宴會廳。

「……家主為何邀請這些希臘人?」

巴連達因落後半步,壓低聲音問道,既有不滿又有不悅。

誰不知道現任的瓦爾登家主昏庸無能,十五年前夫人難產去世,次女不出半年後夭折,他自此就一蹶不振,整天把莫名其妙的家族詛咒掛在口邊,恨不得把爵位早早交托長子,早早奔赴另一個世界,和已死的妻子團聚。可是奇怪的是,近半年來,他突然一反常態地積極處理家族大小事務,甚至力排眾議,主動和梭羅家族接觸。

希臘是鄂圖曼的勢力範圍,歐洲各國縱然對於古典世界再感興趣,大多只能前往意大利遊歷,根本難以踏足神話傳說的真正搖籃之地——如此一來,科林斯的梭羅家就更加詭譎古怪。

他可不希望對方的造訪影響到下任的瓦爾登家主。

拉達曼迪斯的神色依舊。十六歲的貴族繼承人自記事起已經作好準備,清楚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接掌龐大的家產,管轄領地和臣民。他的劍和盾亦擦拭澄亮,隨時能奉獻忠誠和榮耀,偏偏至今仍然困在這一座迷霧之島,日子久了,他漸漸感到一種奇怪的違和、急切的渴望,像是有甚麼在呼喚他而去——

「……父親大人自有他的打算,也許是跟傳家之寶的事有關。」

——他早晚要繼承的傳家之寶,他早晚要繼承的瓦爾登家業。

他微微垂下眼眸,入座後一抬頭,就看到了希臘少女的燦爛笑容。

克琳娜落落大方地向對面的拉達曼迪斯揮了揮手,又捧着腮幫子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巴連達因,他們除了比記憶中年輕一點之外,性情並無任何改變。於是她收回了視線,望向坐在自己右邊的死神。黑髮神父優雅地端着銀杯品嘗琴酒,毫無半點神職人員的聖潔模樣,漫不經心地掠過窗邊圓桌上的法魯牌和象棋,然後看着面前摺成蝴蝶的餐巾。

他拿起了這一隻餐巾蝴蝶,輕輕放在小姑娘的掌心。

木頭腦袋疑惑地戳了戳餐巾,隨即就馬上抖開——

她高高興興地捧住女僕送上的一杯熱巧克力,邊喝邊含糊不清地跟他說話。

「死神大人你有聽說過嗎……那些西班牙的貴夫人,她們的陪侍好像每天都為她們送上熱巧克力。」

「……你也想給自己找一個陪侍嗎?」

達拿都斯臉色一沉,隱隱有些惱火,西班牙貴婦的風俗匪夷所思,樂於有一位未婚的青年成為陪侍,整天侍奉左右,活像是柏拉圖式情夫一樣的詭異存在。克琳娜舔了舔嘴角的巧克力,歪了歪頭,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片刻,突然拉起他擱在桌上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再把剩下的半杯熱巧克力塞入他的手中。

他瞪了她一眼,端起瓷杯直接喝了一口。

小姑娘的笑容就和熱巧克力一樣的甜蜜。

他面無表情地把甜膩的飲料送還,克琳娜的注意力已經再次跑掉,她亮晶晶的眼眸圍着長桌中心的水果打轉。金黃色的堅硬外皮,釘子般的尖刺,蘆葦般的堆疊的葉子,航海家哥倫布於上一個聖戰的時代,從遠洋帶回歐洲的珍品之一,自此就風靡上流社會,不但成了權力財富的象徵,別樹一格的外觀亦一躍成為流行的裝飾。

小姑娘吞了吞口水,依然目不轉睛。

富裕的家家戶戶幾乎都會以菠蘿點綴餐桌,甚至不惜花錢租借,顯示自己的高貴和好客,只有少數人可以真正品嘗它的味道——當然,以梭羅家的財富,加上神祇的權勢,她不時就可以嚐到這種美味奇特的「金蘋果」。

但是她現在也突然想吃,就不知道瓦爾登家族的錢財,有沒有到達「吃用菠蘿」的地位。

她默默地嚼着一片葡萄醬餅乾,好像覺得有點乏味,站在背後的維羅妮卡適時彎身,奉上一個巴掌大的精緻蝴蝶紋瓷盒。她頓時喜上眉梢,掀開盒内的一小塊絲布,偷偷在吃自己從科林斯帶來的小黑無籽葡萄乾,並沒有留意到最後一個女僕已經離開了宴會廳。

——所有閒雜人等全都暫時退出了這個房間。

達拿都斯漫不經心地拿起一隻銀叉,如鏡般光滑冰冷,倒映着深不可測的漆黑眼眸,指腹緩緩摩挲銀叉頂端的飛龍雕刻。

「……梭羅家乘坐死亡新娘號遠道而來,我應該可以假設——你們是下定決心,絕不動搖,絕不改變主意了吧?」

神父的視線掠過主位的瓦爾登家主,然後移向旁邊的兩個少年,停留在他們身上的時間好像比較長。然後他又輕輕收回視線,銀叉一轉,插入犢牛肉派的厚實外皮,血液般的濃稠紅酒醬汁流出,滴落潔白如雪的桌布,一小塊熱騰騰的肉派擱在科林斯少女的銀碟。

克琳娜的肚子有點餓,慢條斯理地咀嚼,看到瓦爾登家主突然輕嘆出聲,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幾分。對方短暫沉默幾秒,最終以希臘語回應,一字一句,包含百年前的古老家族往事,財富,貪婪,血腥,暴力,詛咒,終究是擺脫不了海盜的天性。

「大概一百年前,梭羅家把一幅藏寶圖慷慨贈予我們的祖先,最終來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希臘洞穴,那裡就像是邁達斯的寶庫,擁有數之不盡的財富,但是與此同時……也有負責看守財富的龍。龍雖然在沉睡,但並不代表沒有警覺,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人性的慾望佔了上風,掠奪成性的海盜盡顯兇悍的一面,屠龍後再盜寶。」

家主下意識地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十六歲的少年比起同齡人成熟、穩重、可靠,無論各方面也出類拔萃,是一個天生的領袖——無奈龍的陰影持續揮之不去,血染的財富不過是玷污的贓物,家徽至高無上的榮光不足以平息龍怒,毛骨悚然的詛咒不斷侵蝕屠龍者的家族,子子孫孫世代凋零,人口單薄,隨時衰落成史書的一行褪色記載。

他不可以把這樣的爛攤子交給兒子,詛咒是時候徹底告終了!

黑髮青年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慵懶地晃了晃酒杯。

「……看來一百年過去,真實的歷史開始失落了——你們盜取的寶藏,其實是屬於一位流放的古代國王。」

克琳娜聞言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轉頭看了維羅妮卡一眼,後者對她輕輕搖頭,示意她繼續耐心聽下去。

「你們並不是單純的盜竊。傳說那一位國王是神之子,他的榮光、權勢、財富,全都是他父親的贈禮,而你們——卻擅自闖入國王的長眠之地,殘殺墓穴的守護者,以不義打擾死者的安寧,觸怒地下世界的神祇。」

他的最後一個音節緩緩消散於空氣中,一個世紀前的罪愆陰魂不散,世世代代掀起驚濤駭浪,難以置信的超自然存在於背後推波助瀾,彷彿誓要懲戒這個罪孽深重的家族。古老的詛咒是斷頭台上高懸的刀片,寒氣森森,搖搖欲墜,不知不覺已然逼近,隨時就斷然斬去瓦爾登家族至今的所有福澤,那怕這福澤是建基於鮮血淋漓的厄運之上。

褻瀆神祇。

褻瀆死者。

應當如何贖罪才好?

「為了彌補,為了償還,你們好應該獻出祭品,才能消除家族詛咒。」

「……甚麼祭品?」

瓦爾登家主的臉色略為慘白。

「還需要多說嗎?」

神父輕笑出聲。

「你們的祖先順手帶走的戰利品——絕無僅有的龍鱗,龍之心的血化成的珍貴鱗片。」

足以送至宗教裁判所的異端邪說,堂而皇之出自一個神父之口,談及供奉獻祭,談及死後世界,似有若無的寒意好像游走於這個房間,那是晦暗不明,不能言說的隱秘陰影滋長——太陽的光芒萬丈背後、海洋的波瀾壯闊底下,幽冥深淵亦悄然蟄藏,科林斯的生與死模糊交疊,一如梭羅家長久以來的曖昧角色。

科林斯除了坐鎮日神和海皇之外,不寒而慄的詭魅傳說確實在背後支配,梭羅家的死亡新娘號已是最佳的證明。古老的艾菲拉之地盡是血淋淋的歌謠故事,縱然是其他的宗教,也對此深信不疑,素來小心謹慎,避免犯忌。

聽說最初的不幸,源自死神的人類新娘,此後壞事接二連三,無一不是非自然的橫死,彷彿是阿芙洛狄忒的災厄之吻:死於嫉妒毒火的格勞斯公主,燃起科林斯人民的復仇怒火,以亂石投擲美狄亞的一對稚子,墨爾墨洛斯(Mermerus)和斐瑞斯(Pheres)。另外又有科林斯的半人半蛇女妖拉米亞,陰陽相隔的菲利妮安(Philinnion)和馬卡忒斯(Makhates);至於科林斯地峽的馬場冤魂,慘遭烈馬活活吞食的西西弗斯之子格勞克斯,就更加是人盡皆知的悲劇。

——藏寶圖本來就是梭羅家的禮物,眼下也只有他們能解救瓦爾登家。話雖如此,當年的送贈真不知是否暗藏禍心,現在稍有差池的話,只怕整個瓦爾登家將會萬劫不復,永無翻身之日。

「……我們明白的了。」

沉默多時的瓦爾登家繼承人突然開口,克琳娜抬起頭來,正好就看到拉達曼迪斯站起來,朝他們微微欠身。

「請先給我們一點時間作決定,我們會盡快給予答覆。」

「那麼你們要快了,我們並不打算在島上過夜。」

達拿都斯似是早就料到他們的反應,微笑看了一眼角落的精緻木雕擺鐘,貌美的黃金海寧芙和鳥妖哈耳庇厄精雕細琢,愜意地寄居鐘頂,千嬌百媚,搪瓷花瓶中的紅玫瑰也黯然失色。銅條和銅擺左右搖晃,來來回回叫了十二聲,窗外的枝頭鳥恰好拍翼飛過,小小的身影沒入蔚藍穹蒼,一根棕色的羽毛飄落,像是無聲墜地的枯葉。

克琳娜掩住嘴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揉了揉眼睛,回過神來之際,她的神祇已經對她伸出了手。

「看來他們還需要一點時間考慮呢,克琳娜。」

小姑娘睡眼惺忪,下意識地把手放到他的掌心,夢遊般跟着離開,不知不覺就已經踏出了室外。

滲有花香的海風迎面吹拂,溫柔地驅散了睡意。

她的背後是瓦爾登大宅的富麗莊嚴,長廊的猩紅色地毯猶如血淌,雪花石膏半身胸像置放左右兩側,歷任家主夫人的容顏不朽,鮮妍亮麗彷彿是永恆的嬌花。牆上的半人高掛畫依序排列,金色的畫框典雅高貴,每一幅畫獨佔一位英姿颯爽的銀盔騎士,手執金龍黑旗,手持閃亮長劍,不怒自威,全是這百年間忠心耿耿的男性家族成員。

一門之隔,她的面前則是一道優雅的涼廊,科林斯柱子組成一個又一個的圓拱,紅玫瑰和白玫瑰纏繞簇擁,花瓣零零落落飛揚,單調的石板染上一片豔麗的紅、脫俗的白,甚至隨風遠去,捲向一碧萬頃的大海。恢宏壯闊的藍幾乎伸手可及,自四方八面湧入眼底,翻滾波瀾呼出鹹腥濕氣,不知從何而來的尖銳鳥鳴恰似隱秘的海豚音。

剎那間,她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希臘的居所﹑意大利的別墅,但礙於身上的繁複長裙,只能悻悻然地看着通往小沙灘的幾級階梯。她坐在一張薰衣草紋飾石長凳上,半瞇着眼睛吹吹海風,積累多時的問題接二連三地冒出。

「我吃得很飽啊,死神大人,我們真的不需要在這裡過夜嗎?那個龍鱗是跟拉達曼迪斯的覺醒有關嗎?那麼巴連達因呢?瓦爾登家的財富是屬於神話時代的拉達曼迪斯嗎?真的有看守寶物的龍嗎?所以是在一百年前左右就為這一個時代的聖戰作準備嗎?你還沒告訴我冥鬥士到底怎樣覺醒呢,拉達曼迪斯和巴連達因會和我們一起離開嗎?」

——小姑娘這張嘴的問題真多,滔滔不絕,跟她的鸚鵡一樣吵鬧聒噪,僅能短暫地安靜一時片刻。

「克琳娜小姐,三巨頭的覺醒和一般的冥鬥士不一樣的。」

維羅妮卡不動聲色地把籠内沉睡的鸚鵡放出來,克琳娜頓時高高興興地捧住寶貝寵物。

「有甚麼不一樣?」

「三位大人本來就是宙斯的兒子,是神的血脈,他們的靈魂和一般人不同,就算轉世了,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

「可是我怎麼聽說米諾斯的覺醒最不一樣?」

「你別去聽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死神瞪了她一眼,馬上就把話題一轉。

「三巨頭的覺醒在於他們神話時代的記憶,只要他們記起最初的神話時代,自然就覺醒的了。冥界當初借海界的梭羅家之手、把藏寶圖送出去,扶植瓦爾登家族的掘起,就是為了這一個時代的聖戰,為了現在這一天;拉達曼迪斯轉世至此,早就是計劃的一部分,巴連達因只是執意追隨,對於冥鬥士返還冥界並無影響的。」

達拿都斯緩緩一頓,有點刻意地吊她的胃口。

「至於那個龍之心的血形成的龍鱗——其實就是記憶的關鍵。」

小姑娘張大了嘴。

「所以瓦爾登家的海盜祖先真的有屠龍!?」

「怎麼可能?」

死神輕蔑地冷哼。

「英雄時代結束了多久?何況有那麼多的聖鬥士充當英雄,何曾輪到一個普通的海盜屠龍?瓦爾登家的先祖一直以為自己殺龍奪寶,卻不知道所謂的龍,只是一場虛幻的夢而已——上屆聖戰結束後,修普諾斯就安放了夢界的龍蛋,等到時機成熟,龍自然就出現,自然就消亡,最後只留下一片龍鱗,留待百年後拉達曼迪斯轉世,用來觸發他恢復記憶。」

克琳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指腹輕輕摩挲鸚鵡的頸側,小東西好像微微張開眼皮,頭一轉,又繼續懶洋洋地在她的掌心安睡,全然不在意他們之間的對話。她卻不自覺皺起了眉頭,歪着頭不知苦苦思索甚麼,看得他有幾分好笑,饒有趣味地注視她豐富多變的表情。

木頭腦袋連連長籲短歎,納悶地自言自語。

「所以那一片龍鱗是和夢界有關的嗎?但是睡神大人和夢神大人他們都失蹤那麼久了,會影響拉達曼迪斯恢復記憶嗎?」

「……你擔心那麼多幹甚麼呢?克琳娜,真遺憾我們不能長住下來,直到你學好英語才動身離開啊。」

他的複雜神色轉瞬即逝,幾乎在同一時間,伸手探向一旁的柱子,看也沒看就避開了所有尖刺,折下了一朵的玫瑰。柔嫩的花瓣彷彿是少女的唇,馥鬱馨香繚繞鼻尖,嬌豔欲滴的美脆弱不堪,幾乎就此凋零於死亡之手。神祇的微笑卻高深莫測,閉眼細味最後的芬芳,手腕一轉,明媚的玫瑰輕柔別在她的髮髻。

小姑娘不以為然地碰了碰頭上的玫瑰,委屈地鼓起腮幫子。

「死神大人你在說甚麼,你之前一邊彈琴一邊唸十四行詩,我不知聽得多認真,就是那個甚麼……莎士比亞!」

「你平常看的都是譯本,根本就沒有聽懂半個字。」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e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前陣子難得的好心情,刻意誦讀卻根本沒有任何效果,思及此,達拿都斯有幾分氣惱地戳戳她的臉頰。克琳娜飛快地抬手抓住他的幾根手指,直接把他的手一把拉下來,張嘴就要反駁,下一秒就突然看到了甚麼,伸長了脖子望向他的後方,他乾脆反手一握,牽住小姑娘的手一同站起來,轉身之際就露出了然的微笑。

——拉達曼迪斯站在門邊,顯然已經有了決定。

「是時候準備獻祭了,克琳娜。」

小姑娘茫然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眸,他愉快地俯身輕吻她的頭頂,湊近在她的耳邊低語。

「既然是死神的新娘,自然可以作為他的代理人主持祭祀儀式了,唯獨他鍾愛的靈魂才可以有此榮譽啊。」

她欣喜地瞪圓了眼睛,歡天喜地跟着維羅妮卡去作準備。

這並非她首次以死神代理人的身分辦事,畢竟他向來不喜歡事事出面插手,乾脆放手讓貪玩的小姑娘去處理——她是神祇的獨一無二、無可取替,靈魂中的「神性」更加來自死亡,沒有誰比她更有資格以死亡之名行事。

儀式的舉行地點就在大宅右方的礁石陣。

翻騰的海水來勢洶洶,恰似金戈鐵馬的凜然颯爽,前呼後擁地團團圍堵孤立的礁石陣。七根高低不一的嶙峋怪石歪歪斜斜,像是變形扭曲的斷骨,自海底橫生插出,焦黑如同火吻般的崎形柱子。它們圍成一圈,中央一個以幾塊石頭堆砌而成的低矮祭台,尖銳刺耳的長嘯穿透海風和浪濤,不知名的鳥自其中一塊石頂疾馳而過,嗖一聲在海面劃出一道慘白的疤痕。

克琳娜頭戴紫白色的蠶豆花冠,手執槲寄生金枝。

地獄三頭犬刻爾柏洛斯青銅三腳火盆立於石台,置放盆中的龍鱗漆黑如夜,泛着幽紫微光,大概有成年男性的掌心那麼大。蜜和酒水乳交融,彷彿是淡金色的奈克塔,從上方澆灌龍鱗。斯堤克斯河的誓約之水灑落七次,阿刻戎河的愁楚之水、勒忒河的遺忘之水、弗萊格桑河的火燄之水、克塞特斯河的哀慟之水,逐一依次輕灑。

少女的口中唸唸有詞,古老的希臘詩歌輕聲吟唱。

科林斯的死亡新娘割下一縷頭髮,髮絲輕輕飄落青銅火盆,無名指間的銀戒折射耀眼光華,五芒星刻痕泛起紫黑色的光芒。

黑髮神父站在一旁,平靜的眼眸猶如深淵,紫色的腰帶微微飛揚。

——青銅火盆開始震動。

古老的金屬衝撞古老的石塊,海浪的咆嘯越發癲狂,海風的尖叫越發刺耳,雕刻犬首的三腳站立不穩,火盆左搖右擺,末了又像陀螺似的急速旋轉,晃出青綠色的虛影。一束火花驀然從中冒出,血色的火球突然自火盆往上噴射,一點一點染成詭異的紫黑色,與此同時,巨大的蝠翼從火球中緩緩展開,揮動的翅膀掀起一道狂風。

——火燄飛龍引頸咆哮。

恐怖的叫聲驚擾沉靜的海域和靜謐的森林,彷彿把靈魂撼動、驅趕至地下必然的終焉之國。克琳娜目瞪口呆,差點在強勁的氣流中踉蹌掉入海中,慌忙扶住神祇伸出來的手臂。她按住頭上幾乎飛走的蠶豆花冠,努力伸長脖子,緊盯住越飛越高的火龍。

雲層炸烈一道強光,火紅的龍驟然燃燒殆盡,無暇的白流瀉成豔麗的火燒雲,長達百年的霧氣如波紋般往外擴散、最終消弭,不再如陰霾般纏繞瓦爾登之島。

——沉睡的龍快將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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