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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托尼俄斯:卷三,2

[db:作者] 2025-07-13 22:26 5hhhhh 1270 ℃

Act II 海因斯坦堡

秋去冬來。

十二月底。

極北之地的嚴寒南下肆虐,漫天遍野的雪翻騰呼嘯,猶如冰冷灰白的狂濤,直撲歐洲各地。光明的佩莎塔(Perchta)獨自漫遊於荒野鄉郊,霜雪般的容顏美麗又凜冽。癲狂的風暴蹂躪蒼茫慘白的世界,似是成群結隊的鬼獵人(Wild Hunt)嗥叫不斷,一整支的狂獵隊伍在帕托霍爾德(Berchtold)率領下策馬馳騁,達達的馬蹄聲恰似雷鳴轟動。

——海因斯坦城堡幾乎要淹沒在雪中。

上城區和下城區全融入了雪海,白茫茫的一片,難以區分本來的面貌,城牆和森林的邊界亦變得模糊。有蓋的高架木製城牆走道(Chemin de ronde)彷彿搖搖欲墜,一座又一座如同巨人般的巍峨塔樓也隱去了身影,唯獨高聳的尖頂依稀可見。開合橋收起,沉重的吊閘下放,絞盤的鐵鏈紋風不動,雙塔式門樓嚴守通往城堡心臟地帶的入口,卻抵擋不住自四方八面瘋湧而來的霜雪。

中庭的積雪已有半人高,小教堂瑟縮於一角,素來規律守序的鐘如今沉默下來,無聲應對凜風的鬼哭狼號,蝕骨的寒氣彷彿要從磚塊與磚塊之間的縫隙滲入。雄壯宏偉的主城樓卻像是紮了根似的,頑強承受這一場凶悍的自然洗禮,躁狂的風一下又一下刮在窗上,恰似長角的坎卜斯(Krampus)狠狠揮打樺樹枝條和鞭子。

——惡魔披掛鎖鏈,鋃鋃鐺鐺跟在聖尼古拉的背後,伴隨厄運而來。

城堡的哥德式垂直窗花格繁複華麗,二樓三連拱的窗戶分外寬幅,窗櫺的設計最為精細,和酒紅色的燙金天鵝絨簾幕相映生輝。此時,溫暖厚重的窗簾卻緩緩掀起一小角,手帕隨意抹去霧氣,嫩綠的眼眸湊近玻璃窗往外窺探。

——這一場雪簡直沒完沒了。

金髮少女嘆了一口氣,後退一步,冷不防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漆黑的長髮緩緩傾瀉至她的手臂,半掩住她飾有一排細小水滴形綠寶石的緊身窄袖,以及來者寬大的紫黑色袖子。她抬起頭來,視線沿着對方胸膛的金色鈕釦上移,然後對上了一雙溫和的湖水綠眼眸。眩目的華麗水晶吊燈高掛於挑高的大廳天花,高掛於他們的頭頂,耀眼的光輝四溢,無聲流淌至他的眼底,像是午夜沉醉於湖中游曳的星辰。

「……你覺得黃昏前會停雪嗎?哈迪斯。」

貝瑟芬妮回頭往窗戶看了一眼。那怕現在根本看不出晝夜之分。

「聖誕節快要開始了,這種天氣開啟聖誕節的十二天,感覺不是很好呢。」

冥王俯身輕吻她的眉心。

「我向你保證,絕不會影響今晚的宴會的,戈萊。」

他牽起妻子的手離開窗邊,點綴綠色蝴蝶結的毛茸茸黑色暖手筒遺落在一角。

——掌心的溫暖,無言的愛意,足以驅除刺骨寒意,驅除她内心的愁雲慘霧。

她很快提起了精神,笑着展示她精心佈置的成果。

少女拍了一下手,眩目的水晶吊燈頓時黯淡下來。

高約兩米的大理石壁爐冒起火燄,如同是吐納一朵紅豔的鮮花,層層火光緩緩旋轉,優雅捲曲的花瓣隨即綻放,橘紅色的暖光染上壁爐兩側的阿絲芬德雕刻紋飾。列柱大廳的牆上間隔裝飾有翼寧芙壁雕,她們手中搖曳的火炬逐一熄滅,緙織掛毯的極樂淨土饗宴圖半隱匿於昏暗,唯獨金絲和銀線流轉若隱若現的幽幽微光。

片刻,一抹似有若無的藍綠色弧光好像掠過掛毯,猶如波紋似的往上漫延,霎時間,極光如流水般傾注整個幾乎高不見頂的天花。穹頂鑲嵌的放射狀黑曜石馬賽克添上朦朧美感,宇宙般神秘浩瀚的闃黑,初生般絢麗純淨的藍綠,相互交錯,變幻莫測,彷彿是女神舞動的優雅軌跡,悠然繚繞於飄浮半空的槲寄生麋鹿裝飾。

小巧的白色漿果猶如珍珠,星星點點妝扮墨綠的葉片,不時無聲地掉落,爾後又從長春的綠重新長出,循環反覆,像是一首連綿不斷的復活頌歌。無數的漿果如雨似雪般降下,在半空中漸漸褪色蛻變,幻化成晶瑩剔透的冰晶,折射飄帶般扭動的斑斕璀璨極光,末了消弭於空氣,消融於長河細流似的迷離幻彩。

貝瑟芬妮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松香,肉桂,絲絲縷縷的窩心,暖洋洋的充溢她的靈魂,搖籃曲般細微溫柔的音韻包裹她的四肢百骸。她睜開眼睛,瞥了一眼演奏台的彩繪三角形大鍵琴和黃金豎琴,然後仰頭凝視她最為喜愛的那一片湖水綠。

「你覺得怎樣?今晚的宴會應該會成功吧,真可惜達拿都斯和克琳娜無法回來過聖誕啊。」

他的女孩有點惆悵地彎了彎嘴角,他抬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溫暖的指尖流連於她精緻的眉眼,不着痕跡地細看那一雙好不容易恢復的嫩綠眸子。初春似的鮮妍生機,旭日般的煦暖光明,早就不是黑珍珠的溫潤之色,毫無保留的愛意再無任何痛苦的困惑茫然。

心愛的妻子幾經轉折才徹底回來,他只想一直看着她的笑顏。

「只要你高興,甚麼都好,你儘管放心去安排宴會吧,我們一定會有很多非常美好的回憶。」

她聞言笑了一下,但是,接着又不自覺皺起眉頭,有幾分失落地低喃出聲。

「……沒有帕西忒亞陪着我籌備,感覺還是差一點東西,美惠女神……明明從不缺席神宴……」

「戈萊。」

她聽到哈迪斯的低聲輕喚,正要回應,下一秒就被他擁入懷中,幾個溫柔的吻落在她的頭頂。她偏了偏頭,臉頰貼上他的胸膛,指尖習慣性地輕輕捏住他的衣角,小小的依賴動作,撒嬌那樣軟軟應了一聲,纖細的手臂環住他的腰。

彼此安靜地沐浴在極光中好片刻。

「……修普諾斯為了帕西忒亞,心甘情願作出了選擇。」

話雖如此,冥王至今依然對自己的左右手感到頭痛,他的兩個親信,一個感情用事,一個鐵石心腸,還是那一對雙生兄弟相互親口認證評價的。

黑髮青年拂過她的一縷髮絲。

「我們所有人,會在這一個時代再次相聚的,就算卡勒和歐芙洛緒涅暫時前往大地,她們依然是冥界的貴客,有冥鬥士暗中保護。」

「可是一百零八魔星還沒完全回歸冥界,三巨頭之中,現在不是只有艾亞哥斯覺醒了嗎?聽說米諾斯至今還在克里特,拉達曼迪斯還在英國啊。」

冥后悶悶不樂地嘀咕,冥王忍俊不禁地安撫。

「所以達拿都斯和克琳娜才長期在外,到處喚醒魔星,他們幾個月前已經到過英國,和拉達曼迪斯、巴連達因見面的了,算了一下時間,他們也差不多要覺醒,也許趕得及在聖誕的十二天結束前抵達海因斯坦堡。」

就在死神和科林斯少女啟程離開島嶼後不久,瓦爾登家族的家主莫名染上絕跡多年的汗熱病,一夜之間暴斃,拉達曼迪斯和巴連達因覺醒的時機已至——年少有為的繼承人在父親的葬禮當晚失蹤,其後,瓦爾登家族的成員亦不幸地逐一感染汗熱病身亡,血脈斷絕,遺產按照計劃旁落另一位冥鬥士、女神所轉生的家族。

當然,當中的某些細節,他並不打算讓她知道。

至少現在,他的女孩仍然能夠無憂無慮地享樂。

「說不定他們已經到了諾比斯旅店(Nobiskrug)了,戈萊。」

「地獄之門!死者旅店!」

貝瑟芬妮難掩雀躍地抬起頭來,瞪大嫩綠的眼眸,金色的長睫像羽扇般顫動,嘴角情不自禁地興奮上揚,下一刻卻故作鎮定,努力擺出嚴肅認真的樣子,斂起歡顏。石榴紅的唇緊抿成線,雪白的齒乍露還現,恰似半藏在貝殼中的海珠,不期然一晃而過,勾出窺探採摘之慾,柔軟的舌不期然舔去心神蕩漾的曖昧。

她沒注意到他分外深沉平靜的眼神。

——少女半藏在威尼斯縷空繡蕾絲方形領口的那一抹盈白,才是真正的地獄之門。

死者之國的主人神色自若,哄孩子般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不易察覺到的笑意藏得很深。女孩的天真爛漫猶如春光明媚的大地,眼中的綠是寒冬將盡後初生的希望,教人滿心歡喜,是值得耗竭時間等待復活的救贖。她就是嬌嫩可愛的籽,遠在他們邂逅之前已經悄然進駐他的心底,紮根悠悠歲月,無法盡訴的愛戀茁壯滋長,動搖不得。

她踮起腳尖,蜻蜓點水的吻擦過他的唇,終於按捺不住要開口。

「聖誕期間的十二天,除了是歡騰的節日,更加是不祥彌漫、鬼怪橫行的陰暗時節,鬼獵人他們就是在這段時間造訪各地吧?聽說啊,前些日子在麥德維加(Meduegna)還發生了吸血鬼襲擊的事件,四人因此喪命,村民為了自保就不得不挖墓開棺,親手消滅吸血鬼,結果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哈布斯堡甚至不得不派出軍醫入村調查,也許沒多久就有官方報告公佈了。」

貝瑟芬妮歪着頭回想,哈迪斯深知她素來關注大地、關注人類的一切,倒是樂於繼續跟她這樣子閒話家常。

「那個吸血鬼叫阿諾德‧帕奥勒(Arnold Paole),是個五、六年前從糧草車上意外摔死的屯兵,生前曾經在鄂圖曼境內服役,好像被吸血鬼襲擊過。」

金髮少女聽得入迷,馬上瞪大了眼睛。

「難怪他死後會變成吸血鬼,希望那條村子可以盡快回復平靜,安心過聖誕吧。」

話音剛落,她微微一頓,好像意識到自己剛才所言稍為不妥,忍不住又輕嘆。

「不過聖誕期間本來就有點……黑暗?」

「確實是有點黑暗的,戈萊。」

他點頭附和,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海因斯坦家族的次子亞倫,由他親自選中的、這一個時代的冥王,就是在三年前的平安夜出生。

——降臨於聖誕十二夜期間的嬰孩,本來就是黑暗的祭品。

——細雪紛飛的晚上,聖戰拉開序幕,一如他和雙子神所料,時間之神隨即秘密盜走了純潔的靈魂。

上古的除憶詛咒(Damnatio memoriae),時間不再完整,遭受抹煞的不神不人,流放大地反覆輪迴,假面般的忠誠蟄伏冥界。於是墮落的禍心蘸上砂糖和蜂蜜,莎翁式的甜言蜜語,人畜無害接近追隨女神降世的夜梟,事實上,卻熱愛埃斯庫羅斯環環相扣的復仇,強加索福克勒斯可憐可憎的可笑命運,甚至是塑造歐里庇得斯筆下的女性悲劇。

……不得不說,他們的冥王軍女統領確實差一點就毀了。

只差一點。

——咯。

第一下的叩門聲突如其來響起,微小又略為猶豫,像是試探般的輕輕引起注意,接着才敲響了三聲,力度平均,音量恰到好處,足以禮貌提醒有第三者來訪。哈迪斯中斷了他的沉思,隨即就看到妻子緊張地收起極光幻象,重新燃起牆壁的火炬和天花的水晶吊燈,還原大廳不過不失的佈置,極力不希望精心設計的驚喜在宴會前洩漏。

貝瑟芬妮覺得有點奇怪,畢竟她早就安排了城堡上下的工作,按道理,此時應該沒人前來大廳才對,但她還是揚聲允許對方走進來。

「是誰啊?進來吧。」

她的視線一轉,轉向幾乎高至天花的黑色雙扇大門,門上的冥界木欒子浮雕枝繁葉茂,自門底紮根,往上伸展至門頂,濃密的樹冠佔據了大半的門扉。典雅的裝飾如同活物,富有生機,其後泛起一絲紫黑色的幽幽微光,光芒轉瞬即逝。那暗金色的枝條像是無風輕晃,門扉緩緩朝内開啟,木欒子裂開一半,長廊的暗黃色光輝慢慢漏進大廳。

小小的身影站在門外。

七歲的潘多拉微微低頭,眼眸低垂,潔白的指頭輕輕捏住天鵝絨裙擺,垂褶的皺痕更是明顯。她屈膝行禮,禮節完美,無可挑剔,羊皮平底鞋點綴的黑曜石一晃而過,裙擺重新放下,黑天鵝羽般的長髮滑落慢慢挺起的肩頸,頸上的一串狼牙項鍊碰出微弱的聲響,左手腕纏繞的紫黑色蛇鐲、半掩於雨雲般的灰黑色荷葉邊袖子。

舉手投足之間,已經盡現海因斯坦家族女繼承人的優雅高貴。

「冥王陛下,冥后陛下,海界的客人經已到訪。」

「安菲特里忒他們來了嗎!?」

貝瑟芬妮一喜,然後習慣性地看了丈夫一眼,心領神會的微笑無疑是他無聲的回答,帶笑的溫和凝望盡是寵溺。她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的臉頰上啄了一下,急不及待就小跑出去,金線冬青刺繡的墨綠長裙晃動。

潘多拉正要告退,卻聽到黑髮神祇突然喊住了她。

※※※

通往門廳的長廊如同是一個寧靜的白色夢境。

天花懸垂螺旋紋的尖長冰錐,彷彿是獨角獸的奇蹟之角,密密麻麻,參差錯落,成千上萬的藍白色微光飛舞,星辰般的,螢火似的,照亮得像是極北之地許珀耳玻瑞亞的閃爍星夜。雪花石膏獅鷲雕塑忠誠地緊貼牆壁,銳利的目緊盯銀白地毯,織物的花紋猶如流金那樣華麗,鑽石碎屑數之不盡,恰似隨意散落的星塵。

銀灰色的大門旁邊佇立了一座水晶少女雕像。

透明的礦石全無一絲半點的雜質,恰似一座完美無瑕的真正冰雕,浮游的幻夢柔光穿過剔透晶瑩的光滑軀幹,內部彷彿凝聚一團朦朧的靈魂之火,神像聖潔不可侵犯之美表露無遺——冰雪女神喀俄涅(Chione)的容顏精雕細琢,既有其母雅典公主歐麗泰亞(Orithyia)的人性,亦有其父北風之神玻瑞阿斯(Boreas)的神性。

貝瑟芬妮經過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神像一眼。

畢竟也是攸摩浦斯的母親。

她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推開通往門廳的大門。

可是才踏入平台,下方的對話就已經一清二楚——

「聖誕節嗎?十四年前這附近好像是淹大水了啊。」

「你幹了甚麼,你自己心知肚明的,波塞冬。今年是大雪。」

深冬的寒意彷彿感染了海界的女主人,她的聲音聽起來淡然冷漠,又或者只是慣性對丈夫頗有微言而已。她脫下了在溫暖室內無用武之地的厚重斗篷,珠光長裙似海水一樣拂過大理石地板,少女波光瀲灩的眼眸盈盈一轉,禁不住開始細細打量首次踏足的海因斯坦堡,視線掠過繫上紅絲帶的高大松樹,又看了看門廳中央的圓形水池。

貝瑟芬妮難掩興奮地跑上前,給了涅柔斯之女一個擁抱。

「安菲特里忒!」

「很久沒見了,貝瑟芬妮,上次分別……好像是聖戰結束的時候吧。」

「但是對神祇而言,感覺就像是昨日的事情呢。」

被冷落在旁的波塞冬意味深長地插話,饒有趣味地打量眼前的水池。戴絲波茵娜女神像矗立水中,頭紗的褶痕深邃清晰,線條分明,一如二百多年前刻骨銘心的聖戰,真不知是紀念,抑或是警醒,才毫不避諱地把這一尊雕塑立於門廳。海皇嘖嘖稱奇,感慨萬千地轉向德墨忒爾之女,笑容帶着幾分古怪的玩味。

「說真的,我還有幾分懷念從前你把我誤當父親的日子啊。」

「你想被哈迪斯丟出海因斯坦堡嗎?波塞冬。」

安菲特里忒面露不悦,馬上瞪了丈夫一眼,隨即有幾分遲疑又擔憂地望向貝瑟芬妮,挽起春之女神的手臂以示安撫。金髮少女倒不在意波塞冬的說話,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反而主動地繼續談及上一屆的聖戰。

「那一個時代的聖戰……感覺就像是一場夢呢。」

「那真是糟糕的一段時間,不是嗎?」

藍髮青年漫不經心地為兩位女神打開了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對於冰雪女神喀俄涅的雕塑視若無睹,彷彿沒有認出曾經的一夜風流對象。他們離開雪白的長廊,轉了一個彎,步上一條長長的幽暗石梯,赫卡忒的火炬插在牆上,各種裝飾物半藏於陰影中,以致波塞冬差點就錯過其中一個貝殼紋金框,他頗感興趣地停下來,望向並肩走在前方的兩個少女。

「你們還留着這一幅地圖嗎?」

「你在看甚麼地圖?」

安菲特里忒疑惑地回頭瞅了瞅,貝瑟芬妮卻直接轉過身去,拉住海后的手三步兩跳,跑到海皇駐足之處。猩紅色的帷幕半開半落,像是附在石壁的一灘乾涸血跡,金色的流蘇繩子有幾分褪色,無力地下垂在金框的一角。重重火光,陰影幢幢,彷彿是時間中老去的幽魂故影,默言投落在陳年羊皮紙的日落餘暉。

——雅各•德•巴爾巴里(Jacopo de' Barbari)的作品。

一五零零年十月印刷出版的威尼斯鳥瞰全景圖。

「我不是很喜歡這個拿三叉戟的海神。」

安菲特里忒面無表情地評價,波塞冬馬上就低笑出聲。

貝瑟芬妮目不轉睛地盯住這一張地圖。

海神之容古老而尊貴,不怒自威,視線吝嗇於凡塵俗世,高傲地昂首,強健有力的手臂穩穩握住三叉戟,將其庇護眷顧昭告天下:AEQVORA TVENS PORTV RESIDEO HIC NEPTVNVS。他另一隻血脈賁張的手臂緊緊抓住鎖鏈,相連的鼻環約束跨下的一頭海獸,坐騎的猙獰面貌盡顯海洋的凶暴殘酷,翅膀般的魚鰭自頭顱兩側展開,鱗片密密麻麻的寬大長尾滑過水面。

她彷彿聽到了水花濺開的聲音。

她出神地怔怔抬起指尖,輕輕撫上人類想像繪製的神祇,莫名地想到梭羅家那一個冠以涅普頓之名的少年。

她的思緒亦好像隨水飄流遠去。

地圖中靜止的、無形的水好像開始流動,微弱細小的水聲如同是溫柔的喃喃絮語,催眠般邀請她返還回憶的深淵。那些涓涓細流彷彿盛載往昔的浮光掠影,末了才緩緩匯聚成猶如脫韁野馬的奔騰海水,高亢激昂地長嘯呼喚。沙沙的浪濤翻滾起伏,彷彿是那些七零八落的記憶此起彼落的叫喊,海洋的音韻清晰得近在眼前。

四個角落的風神輕輕一吹——

聖馬可的翼獅乘風展翅,拍翼翱翔,矯健俐落地穿梭於往返港口的大鳥般的帆船,不疾不徐降臨於威尼斯的心臟地帶。捲起的勁風驚擾了船塢軍械庫,總督的華麗黃金禮船似是搖搖晃晃,滑行出海,慢慢航向了她。於是船艏莊嚴肅穆的神像順勢轉過頭來,鐵面無私的公正凜然一點一點映入眼簾,無情得像是手中的冰冷長劍,不寒而慄的光輝閃爍流轉。

正義女神的說話同樣不近人情。

——看!黃金時代的人類先祖為後嗣留下了甚麼?遠比他們自身更加卑鄙可怕啊!可是,你們將孕育更為邪惡可憎的子孫!干戈四起,血債血償,殘酷的厄運降臨人類!慘痛的苦難接踵而至!

一五零零年,確實屬於戰爭的時代。

她有點恍恍惚惚的,覺得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從記憶之泉伸出,牢牢地抓住了她,不斷往下拖。那是亞得里亞海的女王之手,尊貴非凡,纖長十指戴滿年代不一的黃金戒指,持續叮噹作響,得意洋洋地展示和海洋締結的婚姻,以及無與倫比的雄厚財富。權傾天下的地位彷彿永遠不可動搖,直到其中一枚戒指突然從指尖滑落。

咚。

金戒沉入海中。

從一五零零年的耶穌升天節一直下沉,從五月九日沉入八月二十九日,從歌舞昇平的歡騰,沉入呼天搶地的哀慟。

曾幾何時,盲眼的威尼斯總督率領十字軍揚帆東征,此後,共和國的雙眸在摩里亞熠熠生輝,阿伽門農一度許諾阿基里斯七城,其中的莫東(Modon)和柯洛尼(Koroni),已在聖馬可翼獅的懷中璀璨生輝。商人目光炯炯地注視愛琴海,注視東方多不勝數的巨大財富,偏偏噩耗猝不及防襲來,以武力贏得光明,最終又因同樣的方式失去光明。

古怪的東洋男人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現,他脫下高禮帽,朝她欠了欠身,她當時完全是不虞有詐——

「我記得那時候,克琳娜是嚷着去威尼斯見那個甚麼……達文西?」

安菲特里忒輕聲開了口,貝瑟芬妮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對啊,不過我們到了威尼斯沒多久,他就回去佛羅倫斯了。」

「阿里阿德涅倒是在威尼斯談了一宗好買賣,路尼抽空來幫忙了不少吧。」

「……可惜帕西忒亞沒有和我們一起去意大利。」

——自從在海界一別,美惠女神就幾乎音訊全無。

貝瑟芬妮悵然若失,怔怔地從地圖上移開了視線,和安菲特里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不約而同地苦笑,既有懷念,又有遺憾,縱然如此,依然不得不尊重帕西忒亞的決定。波塞冬自然知道她們在想甚麼,挑了挑眉,難得地暫時沒有說話,先是不着痕跡地瞥了妻子一眼,然後佯裝端詳威尼斯地圖,看似隨意地開了口。

「我和哈迪斯從來沒有後悔把你們送到意大利渡假,狄俄尼索斯也好,達拿都斯也好,我們一致同意的。」

「多麼好的渡假地方啊,波塞冬,意大利打了多少年的仗?當年聖戰都結束了,意大利的戰事還沒完沒了呢。」

「因為,我不可以再失去你啊,安菲特里忒。」

海皇慣有的多情迷人眼神投向了妻子,半是認真半是玩笑,一時三刻實在看不透他此刻的真正心思。安菲特里忒愣了一下,一下子就失了神,等她回過神來之際,才有幾分惱恨地發現自己不但和他對上了眼神,更加差點就沉淪在那一片海藍當中。她馬上移開視線,以冷漠的表情掩飾羞憤尷尬,他對此根本見怪不怪,不厭其煩地重覆一遍。

「我不可以再失去你啊,安菲特里忒。」

深情款款的剖白,完全是旁若無人。

「任何神祇也好,都無法容忍第二次的失去。」

波塞冬意味深長地瞥了貝瑟芬妮一眼。

……

暴風雪大概是在傍晚前緩緩停止。

饗宴,美酒,舞蹈,樂曲,歡笑。

美侖美奐的大廳,如夢似幻的佈置,疑幻似真的景象,極光和飄雪交錯。主位上方懸掛的黑色冥界旗幟低調而奢華,兩顆閃爍的星辰一左一右地依傍旗幟,金色的六芒星,銀星的五角星,光華流轉。一百零八顆彩瓷球大小不一,分別繪畫魔星的冥衣原形形態,遙看彷彿是鮮嫩飽滿的沉甸甸果子,纍纍點綴於長桌附近的一棵冷杉樹上。

數十個色彩斑斕的胡桃夾子散布大廳,站立在角落和大門的是士兵,置身舞台中央侃侃而談的是弄臣,捧住一鍋熱湯來回穿梭的是廚子。這些活動人偶全都栩栩如生,平日工作的寧芙如今得以悠閒地安坐,興高采烈地圍着一個腹語術藝人,對於精緻的傀儡驚嘆連連,又不禁頗為婉惜地想到某位至今未歸的冥鬥士。

冥界總管阿斯卡拉弗斯卻有點不放心,葡萄酒不曾空下來,喝了一杯又一杯,頻頻仔細察看四周,唯恐冥后精心安排的宴會出了幌子。明塔給了琉刻一個眼神,後者正準備和海后上場獻歌,對她回以會意的微笑,於是侍女長優雅地來到丈夫身邊,沒好氣地抽走他手中的酒杯。

「別喝那麼多,阿斯卡拉弗斯。」

「……明塔?」

青年的琥珀色眼眸茫然愣怔,一縷灰白色長髮滑落到她的臉頰上,酥酥癢癢,令她瞬間覺得有點難為情,又一陣無名火起。想當初她和阿斯卡拉弗斯好事多磨,拖拖拉拉,導致某位創世神之子看不過眼,溫和友好地送贈混入夢界罌粟的美酒,結果才令他們……

「……我叫你別喝那麼多酒!聽到了沒有!?」

她突然惱怒地瞪住他。

或許是他們站得太近壁爐了,她生氣地想。

「……好吧。」

他難得地配合,沒有板着臉義正辭嚴地跟她爭辯,她頓時咬牙切齒地把杯中的酒倒在地上。

「……你果然醉了,阿斯卡拉弗斯。」

明塔掏出特製的辛辣薄荷藥膏,挖出一大陀塗在他的額角上,狠狠地用力按揉了好片刻,然後拖住他往一旁的躺椅走去,半路卻引起冥王和冥后的注意。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黑髮神祇好像勾了勾嘴角,微一頷首,並無任何怪責的意思,他身邊的金髮少女則好奇地打量他們,然後微笑揮了揮手,讓他們趕緊去休息。

貝瑟芬妮目送那一對夫婦離開,沒由來又想到冥界的另一對歡喜冤家。

「達拿都斯和克琳娜如果也在的話,多麼好呢。」

她安安靜靜地飛快掃視四周的賓客,出於種種原因,不少熟悉的冥界神祇和冥鬥士其實都不在場。

「可是你已經令到很多人有一個愉快的晚上了,戈萊,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聖誕晚宴。」

哈迪斯手中的紅豔石榴發出輕微的清脆聲響,剝開了一半,半顆沉甸甸的碩大果子輕輕放在她的手心中,她隨即就踮起腳尖,一顆紅瑪瑙般的小巧石榴籽送到他的面前。他朝她俯身,帶着酒氣的唇溫熱濕潤,舌尖彷彿是不經意地擦過少女嬌嫩的指尖,乍看來似是一個溫柔的輕吻,一切的旖旎纏綿盡藏於眼底。

她正要遞上第二顆,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不遠處的角落,不禁微微一怔。

——此時此刻,唯獨有一人是不快樂的。

也許自從三年前的平安夜,潘多拉就失去了所有的笑容和歡樂。

黑髮女孩抱住一杯熱牛奶,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一張寬大的紫色高背椅上,根本踩不到地,精緻的皮鞋尖不經意從裙下露了出來,偶爾無力地晃動。她的嘴角習慣性地微微抿起,甚至是稍稍下彎,本應稚氣天真的臉陰鬱老成,看來和飲宴的氣氛格格不入的,僅是一言不發地注視周遭環境,眼底不自覺流露出幾分迷惑茫然。

直到一道陰影突如其來降臨她的頭上——

「……冥后陛下!?」

潘多拉嚇得馬上跳起來,手中的牛奶打翻,濺上她的黑色天鵝絨長裙,但她卻不打算理會,僅是急忙起身讓坐。

「啊,我不是有意嚇到你的,潘多拉。」

貝瑟芬妮卻愧疚又驚訝地急忙搖頭,從裙袋掏出手帕,連同銀碟中的聖誕蛋糕(Christstollen)一併遞到她的面前。

「非常抱歉,陛下,我剛才在想其他事情,一時沒注意到。」

如今的潘多拉縱然年幼,她的失態很快就消失不見,回復海因斯坦家族繼承人的應有神色,鎮定地回答冥界至高無上的女主人。平心而論,其實她一直以來,心裡對於這一位金髮女神是有幾分好感。古老的城堡陰冷灰沉,儼如一座囚禁歡樂的破落墳墓,僅有回憶的枯骨,但她的駕臨為這死寂之地注入生機,希冀萌芽,迎來春暖花開的復甦。

三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夢魘一樣的平安夜……

她的父親急病逝世。

她的母親難產身亡。

初生弟弟生死未卜。

一夜之間,弱小的孩童一無所有,家中的黑髮神父對徬徨無助的她伸出援手,贈與神諭,於是沒多久,異教的神祇夫婦入主海因斯坦堡。他們扶持她成為合格的家族繼承人,她才不至於飄泊無依,海因斯坦的家業才不至於遭到吞併。她就此成為完美的合格貴族,手中的冥界三叉戟亦昭示她不可言說的神秘信仰。

潘多拉敬畏神祇,同時亦有所懷疑。

但是為了她微不足道的平凡願望,她只能繼續默默咬牙走下去。

——哈迪斯陛下剛才就是告訴她……有那個人的消息了。

黑髮女孩寶石似的眼眸不見動搖,至少在克托尼俄斯面前,她沒有絲毫的軟弱,由始至終堅定不移,僅是為了和被神祇奪走的弟弟重逢,為了和最喜歡的帕蒂塔再見一面。貝瑟芬妮思及另一個潘多拉的罪惡、背叛、禍患,再想到眼前潘多拉承受的無妄之災,臉上不期然浮現愧色,心生不忍,猶豫着正要開口——

侍者面有難色地上前,明顯為打斷她們而感到些微不安。

「陛下,差不多是時候通知廚房,替換新一輪的菜式了。」

「潘多拉願意代勞。」

還沒等到貝瑟芬妮回應,潘多拉已經把銀碟和手帕擱在一旁的小圓桌上,優雅地屈膝行禮離開。她的動作一氣呵成,完美地掩飾她逃也似的退出大廳的舉動,終於暫且得以遠離晚宴,獨自踏上她熟悉不已的路。自有記憶開始,她幾乎每天都繞過雕花石柱後的樓梯,往下一層,穿過明亮空曠的簡樸長廊,逕自來到廚房。

——廚房鄰近後院、鄰近後門,亦和地下酒窖相連,曾經是帕蒂塔長時間逗留工作的地方。

但她知道,門後再也沒有那個她喜愛的女僕,她珍視的朋友。

她推開了繪有豐裕之角的木門,意外地發現廚房此刻竟然空無一人。

幾串的大蒜和一隻的火腿散亂地吊在天花的木拱架,巨大的火爐燒得旺盛,鐵叉上的全隻公羊散發混合香料的肥美膻腥,石牆整齊排列的銅器鍋具擦拭澄亮,折射熊熊火光。壓得扁平的麵團擱在磚窯烤焗,熔化的金黃芝士若隱若現,蘑菇濃湯的香氣自長桌的大鍋飄送而來,桌上還放了甜膩的蜂蜜蛋糕、櫻桃果醬餅乾和好幾個不同花紋的精緻餡餅。

唯獨不見一個僕役,甚至連廚師長也不知所終。

畢竟是喜慶佳節,或許他們只是到別處暫時放鬆而已。

本應熱鬧的廚房靜悄悄的,僅有爐火劈里啪啦地燃燒,以及窗外的細微風雪作響。她左顧右盼,心想他們應該沒有那麼快回來,正好給了她獨處的機會,她乾脆就爬上了長桌旁邊的一張高腳木椅,雙手支着下巴發愣。

——啪。

甚麼聲音?

細微的奇怪聲音突兀地出現,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近在咫尺。她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又或者只是外面的風聲而已,甚至覺得是廚房僕役回來的腳步聲。可是接下來,聲音卻漸漸變得清晰,她驟然一驚,眼角的餘光掠過後門,那一扇通往戶外菜園、香料園的小小木門,明顯地震動了一下。

——鏦。

是金屬碰撞的聲響。

窗外似是有長角的高大影子一晃而過。

——坎卜斯!?

七歲的女孩馬上站起來,緊張地屏住呼吸,緊握召喚出來的三叉戟,細嫩的掌心不期然冒汗。

穿越風雪而來的,並不是她條件反射地想起的傳說聖誕怪物,而是身穿冥衣的金髮英國少年。

她的命運,將再次迎來轉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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