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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托尼俄斯:卷三,3

[db:作者] 2025-07-13 22:26 5hhhhh 7850 ℃

Act III 奧爾霍邁諾斯

夢裡有一片罌粟田。

像是燃燒一樣豔麗,如同喝醉那般迷惑,恰如吻痕似的曖昧。綿亙蜿蜒的花海看不見盡頭,翻滾起伏,彷彿是舞動至世界盡頭的火燄,血色波瀾旖旎奔赴赫斯珀里得斯的極西之所,暈染成地平線的朦朧光影,徐徐塗抹於落日熔金的絢爛璀璨。蜂蜜色澤的天空閃動奈克塔般的光澤,靜謐的世界永駐封存,悠長時光凝固於滴淚那樣的琥珀。

夕陽西下。

風吹草低。

柔軟嬌嫩的花瓣拂過她拎住裙擺的左手,煦暖的金光斜斜地打落在她的身上,她微微瞇起眼睛,腳步一刻也不曾停下。

事實上,她忘記自己從何而來,亦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只知道自己需要一直往前走,悠閒地漫步於這一片罌粟原野。

她覺得她的心情不錯,愜意舒暢,猶如飛馳於大地和穹蒼的自由靈魂,每走一步,都彷彿聽到自己的心靈展翅拍翼的聲音,滿腔喜悦隨時就要乘風歸去。於是靈巧的足尖忍不住小小地跳躍舞動,整個人在半空優雅地轉了一圈,腰鏈的一顆顆小巧罌粟果狀鈴鐺清脆地輕顫。

她的右手臂彎提住一個小小的藤籃,滿滿的潔白罌粟輕晃,幾片脫落的花瓣如同飛雪舒捲風中,融化於廣闊無垠的迷醉金光。婉轉多情的笛音傳來,細膩溫柔,忽遠忽近,如同情人難以捕捉的神秘目光,眼波流轉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笑意,恰似一個尚未萌芽、靜候綻開的安靜長吻,似有若無地誘惑着催眠。

她開始小跑起來。

柔和的暮光打散,逆行的微風吹動,她亞麻色的長髮好像要染成金色,甚至連視野之内也是鋪天蓋地的金紅交織,無數的細小光暈浮動。

不遠處,前方有誰負手而立。

她感到自己的嘴角掀動,情難自控,自然而然上揚成幸福的微笑。

那一抹的修長身影比她高出了很多,張開雙臂,溫柔地擁她入懷。

花籃輕聲落在腳邊。

詩情畫意的愛戀應是如此。

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聞到他的身上散發罌粟一樣的蠱惑味道。

她頓時好像有幾分頭重腳輕的醉醺醺感覺。

頭頂傳來他無奈的低笑聲。

她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帶着一股微妙的悅耳磁性,又有搖籃曲那般溫柔的樂韻調子,彷彿可以在他的懷中永遠安睡。他的眉眼,他的唇角,他的髮絲,他的體溫,他的心跳,所有的一切,全都在真實與虛幻的邊界徘徊。縱使無法記清,它們全都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強烈熟悉,那想必是鐫心銘骨般與靈魂共生的喜愛和迷戀。

她愛他。

比起夢境更不真實的青年。

——你是誰呢?

她開口想問,卻感到他在流金般的光芒中朝她俯身,溫柔地吻上她的唇。

她從夢中醒來之時,淚流滿面。

一縷陽光穿過兩片遮光木板之間的小小縫隙,恰恰落在枕邊,隱約可見細小的塵埃飛揚,像是蜉蝣般微不足道。房内昏暗有如黑壓壓的烏雲囤積,灰色的陰影幢幢,天花的老舊壁畫斑駁剝落,掉下雪花般的石灰粉屑。冬日獨有的濕冷陰沉瀰漫,石塊磚牆滲入絲絲蝕骨寒氣,彷彿漸漸凍結木床上厚重的羊毛被子的暖意。

呼出的氣息形成一小團白霧。

溫熱的淚水蒸發乾涸成淺痕。

——昨夜的爐火顯然已經熄滅。

帕西忒亞蜷縮在被窩中,如同嬰兒待在母體那樣的姿勢,合上眼安靜了片刻,然後才不情不願地慢慢掀開被子。她瞬間感覺到一股入骨的冷意直撲而來,不由得弓着身,抱住臂,赤腳踩在一張黑色的獸皮地氈,三步兩跳來到簡陋的石磚壁爐前,以凍得僵硬的手指點起了火。

真冷啊,打從靈魂深處顫慄的冷。

她就這樣賴在壁爐前勉強烘暖了手腳,然後走到房間中央,打開地上的一道木板活門,然後舀出了一些流經的地下溫泉,轉身把這隻單手柄的長頸陶瓶放在床頭櫃,就在一隻扁平的紅褐色淺碟旁邊。細長的燈芯半浸在橄欖油中,她的指尖輕輕一撥,一小滴油不經意濺落在皮革書封上。

她驟然一驚,睡意全消,急忙以衣袖擦拭。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帕西忒亞,你醒來了嗎?今日感覺還好嗎?」

是鄰房的濟婭迪(Ziadi),大早上不忙前來掛心她的身體狀況,教她心頭一暖。

「我剛醒來呢,等下在劇場那邊見吧。」

「好的,那麼我們等下再見。」

她這樣回答,抱住心愛的書坐在床上片刻,打開床頭櫃的一個抽屜。

内裡的一個瓷罐小巧精緻,大概像錢幣左右的大小,容量很淺,乍看來裝不了多少東西。她擰開繪畫紅豔罌粟的蓋子,小指在罐中輕輕一抹,蘸上可愛的玫瑰紅,隨即均勻地塗抹於隱隱發紫的嘴唇上,勉勉強強掩蓋成健康的氣色。

……始終不比夢裡的那一片紅好看。

她換上白裙,穿上厚重的毛皮斗篷,拎起裝了書的布袋,推門離開了房間。

奧爾霍邁諾斯今年的冬末很冷,這已經是她在這裡的第十一個冬天。

玻瑞阿斯的羽翼搧動,凜冽北風迎面吹襲。

帕西忒亞冷不防吸了一大口寒氣,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裹緊自己的斗篷,壓低了兜帽。

阿斯特賴俄斯的星芒已然淡薄,猶如尚未雕琢打磨的暗啞鑽石,四散於葬禮面紗般灰濛濛的天空,黯然乏力,直到隱沒在妻子厄俄斯的緋紅光輝之中。許珀里翁之女的羽翅華美璀璨,剎那間,像是有光芒萬丈的羽毛紛飛飄落,如雨般驟然傾瀉,點亮番紅花般的陶醉甜吻,奼紫嫣紅頃刻覆蓋銀妝素裹的慵倦大地。

福斯福洛斯抬手高舉了火炬。

赫利俄斯的馬車準備就緒了。

晨初的空氣依然清冷無比,她不期然更加想念夢裡溫暖的赫斯珀里得斯之光。

她站在一根褪色石柱之後,躲開一股撲面而來的北風。

星光之神和曙光女神之子仍然沒收敘脾氣,一股又一股的寒冷氣息,彷彿是自色雷斯,甚至是更遙遙的極北之地呼嘯而來。冬末的勁風威力不減,旋即吞沒所有試探般破土而出的春日頌歌,徒留一股蠻橫兇暴的風肆虐疾馳,恰似於伊利索斯河(Ilisos)畔擄掠雅典公主歐麗泰亞時的狂野婚歌,又似摧毀波斯艦隊時的激昂戰歌。

帕西忒亞低着頭,一步一步地踩在石板路上。

這一道有蓋迴廊是最快離開神廟的必經之路。

——奧爾霍邁諾斯的美惠女神神廟,傳說由古代國王伊托克勒斯建造的聖地,在大概一百年前成了聖域轄下的一所療養院,收容了不少像她這樣無依無靠的年輕病弱女孩。

羅馬時期狄奧西多敕令(Theodosian decrees)展開的迫害,直到如今在鄂圖曼治下,古老異教徒的日子就更是格外艱辛。

——誰都不想成為下一個希帕媞婭(Hypatia)。

我們希臘人是否深陷不幸,

當真已然逝去,雖生猶死?

把幻想的夢寐看作是生命?

抑或是——

我們確實生存,

生命卻已死亡。

……一千多年前亞歷山卓悲劇的慨嘆,至今仍然適用。

帕西忒亞的腳步微微一頓,往手心呵了一口暖氣,才繼續前行。

其實她原本和很多孤兒一樣,自幼生活在聖域外圍。

直到十一年前暗黑聖鬥士突襲,火災導致她的病情急轉直下,她才不得不離開雅典,暫別如兄長般的提亞尼斯和希緒弗斯,重新安置於奧爾霍邁諾斯的療養院。話雖如此,這麼多年以來,她先天原因不明的心藏絞痛從未有好轉,祈福也好,藥物也好,亦不曾有半分起色。

——偶爾她真的很希望,和她同名的那一位美惠女神可以多加庇祐她。

不過她有幸活到現在,經已是摩伊賴的手下留情了。

道路兩旁新雪和舊雪堆積,晨曦的淺淺光芒折射其上,淡淡的影子如同烙於畫布般清晰可見,積雪恰似長長的絲帶那樣彎曲往前延伸。本應纖長優雅的柱子如今顯得瘦削脆弱,好像快要支撐不住迴廊的拱頂;無數的冰錐猶如利牙尖齒般掛在邊緣,透出一股沉甸甸的觸目驚心,又彷彿鏡子那樣照耀那些歷盡風霜後磨蝕的花環浮雕裝飾。

有蓋迴廊最終在一道低矮的木門前來到盡頭,落在地上的冰錐摔成碎片。

她自卡里忒斯神廟的後門離開,趕着前往劇場,好為春祭綵排。

等到早春降臨,北風之神玻瑞阿斯和西風之神仄費羅斯(Zephyrus)二者的神力搧動,呼出疾風化成強壯悍馬,照拂母馬受孕的時節來到之時,每年一度獻給美惠女神的祭典亦要展開,因此,她們最近只能抓緊時間作準備——話雖如此,若不是今日有貴客到訪,她們也不用頂着冬末死心不息的寒風走到戶外排演。

帕西忒亞沿着斜坡的樓梯往下走,一個隱藏在山坡的小劇場緩緩出現眼前。

扇形的雪白帆布如翅膀般展開,阻隔凜風吹襲觀眾席和舞台,場地中央亦搭建了一個巨大的篝火,不知名的藥草和香料燃燒,混和成一股神廟聖室的莊嚴焚香,嫋嫋瘦瘦的煙霧四溢。一個又一個的青銅三腳架火盆置放於走道兩旁、舞台角落、階梯四周,橘紅色的火光流瀉,溫暖的光影浮動於帆布上,確實稍稍抵擋住部分寒意。

「……帕西忒亞!」

當她走到最後一級的時候,一抹小小的身影撲入她的懷中。

「我幫你留了個罌粟籽麵包,還有一壺的熱羊奶!」

「謝謝你,濟婭迪。」

熱情的小女孩把半舊的籃子塞到她的手中,仰頭對她展露大大的燦爛笑容,琥珀色的眼眸已經略現異國風情的神秘,更是突顯她這一張混血的精緻臉蛋,同時亦是她招來禍端和冷待的主因——縱然有一半的希臘血統,她身分成謎的鄂圖曼生父,終究是令周遭懷抱偏見的存在,甚至暗地覺得她的生母是為此才拋棄孩子。

……尚在襁褓就成為孤兒的孩子,就和當年被遺棄在聖域附近的她一樣。

唯一不同的也許是,她完全沒有雙親的任何線索,僅有如今的名字伴隨。

帕西忒亞蹲下來,不自覺抱緊這個視如妹妹的小女孩,向濟婭迪微笑道謝,然後細心地把她一縷烏黑油亮的長鬈髮、輕輕藏回寶藍色的羊毛頭巾之下。

少女牽住她的手,摟住她坐在台階上一同吃早餐。

「對了,帕西忒亞,我剛才偷偷聽到了,好像是一個德爾斐的祭司路過這裡,所以才想提前看一下表演,順道賜福。」

「阿波羅的祭司嗎?」

「不是。」

濟婭迪搖了搖頭。

「狄俄尼索斯?」

帕西忒亞努力回想了一下,據聞冬季的德爾斐,好像是由酒神代為掌管。

不料小女孩卻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

「都不是,是更加古老的神祇。」

她不由得多了幾分好奇,連番道出和德爾斐相關的神祇。

「波塞冬?忒彌斯?福柏?蓋亞?」

濟婭迪還是搖頭,然後故作嚴肅地開口。

「——是夜神尼克斯的祭司。」

莫名地,她的心一顫,一絲詭異的感覺在心尖蕩漾開來,視線不自覺落在舞台右下方的一個青銅火盆,驟然驚覺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陌生人。

那是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年輕女子。

鴉羽般的濃密長髮半束起來,編織成幾縷式樣古老的髮辮,覆蓋在烏黑的頭紗之下。眉心的黑曜石額飾打磨光滑,抛光的弧面有細碎的影子浮動,是那不斷跳動的火光,橙紅的、溫暖的,染上略為蒼白的肌膚。不規則形的黑珍珠耳墜輕輕晃動,幽暗如寂夜的美眸轉過來,深不可測,但波瀾不驚的臉隨即似是有了變化,唇角微微掀動。

——她真的是尼克斯的祭司嗎?

疑惑油然而生,隨之而來的,是不安的心悸。

胸口的位置,好像又突然隱隱發痛。

「……帕西忒亞,你的臉色不太好,又痛了嗎?」

黑髮的小女孩突然緊張地問道,帕西忒亞回過神來,低頭對濟婭迪搖了搖頭,微笑掩飾自己的不適。

「我沒事,濟婭迪,只是稍微……有點怯場而已。」

她編了個理由安撫擔憂的濟婭迪,暫時不再去多想那個神秘的祭司。

畢竟差不多是時候,輪到她的個人朗誦環節。

——演奏笛子的少女退下來,和她擦身而過。

帕西忒亞獨自登上舞台,裙擺拂過台階。她立在舞台正中央,掃視一眼台下的其他女孩,掠過和療養院院長坐在一起的祭司。

柴火燃燒的聲音,積雪墮地的聲音,衣袍翻動的聲音,台下所有人屏息静氣,整個世界彷彿陷入一片安祥的静謐,溢出一股遼遠的凜冽清冷。小劇場中央的巨大篝火依然緩緩焚燒,光影幢幢,滲有香氣的煙霧往上升騰,吞噬寒意,鼓脹起來的帆布天幕,充盈一種昏沉的半夢半醒,帆布與帆布的相交之處,窺見的一方天空缺口,彷彿開天闢地之初乍現的縫隙。

她收回視線,暫中精神,開口吟誦她負責的詩篇。

——《伊利亞特》的節錄,她個人最為喜愛的那一部分。

「……

赫拉如此說道,

睡神喜不自勝,

作出了回答。」

可是——她沒由來竟有點恍惚。

眼前好像晃動奇異的景象,似夢非夢。

氣流轉動,煙霧迴旋,變幻莫測,台下的一張張臉好像變得模糊。有那麼一瞬間,她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甚至連自身也遺失了,飄散的煙霧彷彿朝她而來,溫柔地覆蓋她的視線,蒙蔽她的耳朵,催眠她的思緒,無聲地呼喚她回到夢中。夢中的罌粟,夢中的擁抱,夢中的長吻,夢中的聲音,夢中的愛人,悵然若失,翩躚追尋至現實。

——帕西忒亞。

朦朧的黑袍身影,迷濛的金色眼眸。

幻象般的聲音,和她自己的聲音,吐露的說話驚人般相疊交錯。

她自顧自地繼續唸出睡神的說話。

「『好吧,以斯提克斯河,神聖不可侵犯的河水,對我起誓』——」

——我以斯提克斯河之名,向你起誓。

但有誰的聲音確實是重疊起來了。

她只能自言自語般繼續喃喃唸誦。

「『一手觸及豐裕富饒的大地,一手觸及波光瀲灩的海洋』。」

——克洛諾斯之子主宰的幽冥國度,乃至古老的塔爾塔羅斯深淵。

那彷彿是對她一人傾吐的誓言。

「『地下那些,與克洛諾斯結伴之神祇,將為我們見證』:」

——在座的諸位克托尼俄斯將為我們見證。

是專屬她一人的溫柔深厚愛意。

「『你發誓賜予我一位年輕的美惠女神,我夢寐以求多時的帕西忒亞。」』」

——我朝思暮想的帕西忒亞。

夢中的聲音彷彿在耳內激烈地迴盪,溫柔的音節拖長成繾綣纏綿的韻律。

她的意識隨着她的身體一同沉到舞台的地上。

……

洞窟般的地下室沒有任何窗戶,牆上一片的赤紅,燃燒的古老故事,剝落成褪色的斑駁淚痕。人類公主和神祇隱秘的情慾之火,因背叛而生的復仇火焰,誕生於葬禮祭台的新生之火。熾熱的、更為激烈的猩紅,恰似弗萊格桑河一樣,奔騰翻滾至另一面的牆壁,吞噬中央的一座金色神廟。雷霆、地裂,細小的黑色幾何圖形,四散上下兩側,猶如末日的神罰降臨。

壁畫斷開古舊駭人的窄長口子,扭曲的,如同一抹猙獰的笑,大張着嘴,森森洞開通往深淵的路。

又是一陣窒息般的微微暈眩感,胸口似是再悶痛起來。

——與此同時,確實有火花的聲音,微弱地撕扯空氣。

噼啪。

火光猶如拂曉一樣覆上壁畫,蓋過暴戾血腥的深紅,抹去不安,綿密的、濃厚的暖意瞬間如同泉湧,層層疊加,海浪般推進至地下室的每一個角落。奇異的藥草香氣,伴隨乾燥的氣息而來,無孔不入,裹在身上的厚重黑色羊毛毯子,蓋得嚴嚴實實的,略為僵硬的指尖和雙腳,好像也漸漸暖和起來。

紊亂的脈動慢慢平復。

昏沉的腦袋跟着緩緩甦醒,靈魂的意識重新主宰疲憊的身體,終於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

剛才……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舞台上昏了過去!

這裡是甚麼地方!?

帕西忒亞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打了一個激靈,視線猛地離開牆上,冷不防驚見一張雪白的、佈滿羽毛的臉在面前晃動,尖長的金喙差點要戳到她。

她嚇了一跳。

不知名的鳥類生物單腳站在她的胸口上,四個尖長的腳趾微微用力抓住毯子。

牠渾身雪白,沒有一星半點的雜毛,大概像天鵝一樣的大小,卻奇怪地感覺不到半點重量。突然,牠彎下修長的頸項,蛋白石般的圓眼盯住她看,流轉淡淡的幻夢虹彩光芒,隨即就展開雙翼,嗖一聲地飛起來。牠幾乎迎頭撞上吊在矮天花的一盞油燈,所幸靈活地轉了個彎,慢悠悠地在狹小的房間繞了一圈,才優雅地伸開金色的長腿,在暗角處降落。

「你醒了,感覺怎樣?這裡是舞台下的一個小休息室。」

柔美的嗓音溫潤如蜜,卻是陌生的,並不屬於記憶中的任何一人。橘紅的光染上典雅的深藍色裙擺,素白的手把木炭丟入青銅火盆,帶有鐵鏽的火鉗輕輕放回牆角,然後以濕布抹淨雙手。一雙沉靜的墨綠眼眸抬起,浮現幾分欣慰和笑意,似是無聲安撫她的緊張驚恐。

陌生的少女溫柔地對她笑了笑,那一隻神秘的鳥站在她瘦削的肩頭,親暱地蹭着她的銀色長髮,似是逗弄她頭上的金蛇頭飾,甚至差點扯下她的雪白頭巾。她無奈地輕拍白鳥的翅膀,牠頓時乖巧地不動了,反而歪着頭,漂亮的蛋白石圓眼又盯住病患看,不曾移開視線。

美麗的生物無疑惹人喜愛,帕西忒亞也不介意被看,同時亦忍不住好奇,悄悄地觀察起來,思索這到底是甚麼品種的鳥。

「抱歉,尚未自我介紹,我是厄庇俄涅(Epione),這孩子是我丈夫養的卡拉德斯(Caladrius)。他是來自德爾斐的隨行醫師。」

——厄庇俄涅。

帕西忒亞莫名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無奈根本想不起來,注意力一下子倒是去了卡拉德斯身上。

誰又想到她有機會親睹傳說中的神奇生物。

厄庇俄涅拉開她床邊的椅子坐下,小心地把她扶起來,不知從哪裡端出一隻陶杯,然後微笑遞上。她怔怔地接過,略為粗糙的觸感,頃刻間傳來的溫和暖意,像是鬼使神差般,她下意識地舉杯,完全沒有過問半句,微微苦澀的液體慢慢一飲而盡。

莫名地,她覺得自己身體的所有不適好像也舒緩了,不論是身體,抑或是靈魂。

她若有所思,舌尖不自覺轉了一轉,嚐到了殘餘在齒間的苦澀,卻在吞嚥之間,漸漸變得淡而無味。

——所有的苦痛最終也將消弭。

她微一晃神,沒意識到自己鬆開了指尖,杯子幾乎要掉落地上。

厄庇俄涅及時伸出了手,溫暖的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阻止了陶杯的墜地。她一怔,回神之際,意外地和厄庇俄涅對上了眼神,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瞬間在心底融化開來,像是一首世代流傳的古老歌謠,順着悠長的記憶之河,脈脈澆灌一朵早已失落、溫柔綻開的花。剎那間,潸然淚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活了十四年的一切苦痛,彷彿全都被撫平。

厄庇俄涅就像是有魔力似的,生來彷彿可以撫慰身心靈魂所有的痛。

帕西忒亞的心一顫,慌張地抬手拭去淚水。

「……抱歉,我……」

「病人需要好好休養,帕西忒亞。」

銀髮少女不着痕跡地抽走她手中的陶杯,為她墊高了枕頭,好讓她舒服地靠着。

「你剛才突然在舞台上昏倒,很多人都擔心你的情況,特別是你的朋友,那個黑髮的小女孩都急得要哭了。」

帕西忒亞聞言,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胸口,心跳平緩沉穩,並無一絲一毫的痛楚,早前的朗誦,奇怪的幻覺,彷彿都只是一場夢而已,就像是她無數次夢見的神秘青年,或許,全都是她虛假的臆想。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疲乏地垂下眼睛,突如其來的強烈愧疚,好像狠狠地捶了她一下似的,她竟然因為虛幻的人,令到那些真實的、活生生的,近在咫尺的人為她而憂心。

濟婭迪就只有她的了,若然她有甚麼意外,濟婭迪會有多難過。

她越想越覺得自責。

「……那麼濟婭迪她現在怎樣?」

「放心吧,帕西忒亞,等你和醫師見面後,自然就可以見一見你的朋友——」

傳說中的醫護鳥突然興奮地叫了一聲,清脆響亮。

與此同時,敲門聲從外響起,有誰推門走了進來。

「啊,一講到他,馬上就出現了,來得剛剛好。」

厄庇俄涅的嘴角好像微微一揚,乍聽有幾分無奈,卻帶着一種掩飾不住的溫柔甜蜜。

她幾乎是立刻站起來,上前迎接自己的丈夫。

德爾斐的醫師是一個溫文爾雅的青年,金色鬈髮分外耀眼——和她的夢中人,截然不同的金色。這些年來,帕西忒亞總是習慣留意所有的金髮年輕男人,每次都是毫無疑問的失望。雖則她從未看清夢中人的臉容,但感覺是絕對不會錯的,她的美夢是游離迷濛、來自闃黑寂夜的金色,至於現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屬於一種光明得過分的金色,更加生有一雙澄澈的藍色眸子。

「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厄庇俄涅。」

他溫柔地凝視自己的妻子,雪白的醫護鳥高興地跳到男主人的肩上,他們顯然是開始正式的診治流程。

「你好,帕西忒亞,厄庇俄涅剛才給你喝藥了,你感覺有好一點嗎?」

醫師微微抬手,不經意露出了古老的蛇形手鐲,樣式和厄庇俄涅的如出一轍,材質卻是驅魔僻邪的青銅。

而最令帕西忒亞感到驚訝的,是他的左手臂竟然有古怪而扭曲的傷痕,猶如腐蝕般與皮肉共生,突兀地在小麥色的肌膚上染成一片焦黑,彷彿是火吻熏烤的土地。可是他的手並非如表面所見那樣死氣沉沉,而是靈活的,無異於常人。他飛快地撥開卡拉德斯垂下來、阻擋了他視線的白翼,下一秒就輕輕搭上她的手腕,乾淨溫暖,反而是她的體溫顯得有得低了。

醫師微笑收回了手,深藍色的袖子滑落,重新蓋住了他的手和青銅鐲子。

「看來你的情況暫時穩定下來了。」

「謝謝……至少,醫護鳥並沒有轉過頭去?」

帕西忒亞訥訥地回答,隱隱又有點不安。

白鳥好像很高興她突然提及牠,從主人的肩上一躍跳到床上,直接擠進了少女的懷抱。

「哎,你這孩子別那麼淘氣啊,回來。」

厄庇俄涅無奈地伸出了手,就想把醫護鳥抱回來,殊不知牠可憐巴巴地看了女主人一眼,隨即伸長了脖子,埋首在帕西忒亞的頸窩。

帕西忒亞一怔,小心翼翼地摟住牠,輕輕摸了摸那柔軟的白羽,然後猶豫地開了口。

「……也許,這是好事?」

她思及醫護鳥的特質,莫名地,或多或少也是重燃了希望。

「牠沒有轉過頭,也沒有離我而去,我的心臟,仍然可以治癒嗎?」

「那可不一定,帕西忒亞,長遠來說,你的情況並不樂觀。」

醫師的說話平静得近乎冷酷。

「也許由那一位大人親自跟你說明會比較好——」

神秘而貌美的德爾斐祭司,安静地坐在醫師前一刻的位置上,殘舊簡樸的木椅,坐得像是王座那樣尊貴。她的身量很高,漆黑的長裙流水般垂落,彷彿一截逶迤的夜幕,泛着星河傾灑的光輝,含蓄的、疏離的,凡人不可觸的遙不可及。她看來雖有生者的呼吸,感覺卻似是另一種的超凡存在,蘊藏世界尚未誕生的沉寂,恆古不變的無聲静默,平緩地漫延在空氣中。

厄庇俄涅和她的丈夫,恭順地站在她的背後。

甚至連醫護鳥也端正地坐在床頭。

有那麼一刻,帕西忒亞緊張得屏住了氣息,心跳好像又要加快。

祭司微微抬了抬眼睛。

「……帕西忒亞,你的心臟問題,從來不是單純的隱疾,而是和你長年以來的夢有關。」

少女一下子紅了臉頰,僵住了身子。

——她的夢。

她珍貴而秘密的夢,從未對任何人、甚至是神前吐露的美夢,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於日光之下。黑夜庇祐的夢土,神秘的虛幻愛人,本應是專屬她一人的瑰寶,沒想到在此時此刻,由尼克斯的祭司輕描淡寫地道出,她頓時變得不知所措,完全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唯恐那洞悉所有的,看穿更多的、她那蒼白脆弱的靈魂。

或許,她自身的所謂愛戀,就跟普洛忒西拉俄斯和拉俄達彌亞的悲劇一樣——更有可能是,皮格馬利翁對伽拉忒亞的可憐迷戀。

唯一不同的是,沒有神祇會恩寵她的心願。

帕西忒亞輕輕咬了咬下唇,不自覺捏緊蓋在腿上的被子。

「孩子,這不是甚麼羞愧的事情。」

出乎意料,祭司突然輕輕覆上她的手背,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她錯愣地抬頭,冷不防竟然看到了她淡然下的慈愛。

——是錯覺吧?

「當身體沉睡之時,靈魂將會甦醒,在夢中給出足以左右命運的判斷,或悲傷或歡喜的預兆,因而覺醒——帕西忒亞,你的夢,就是你靈魂的一部分,或許是被遺忘的,或許是尚未發生,必然有其意義存在,只是你尚未參透當中的玄機和秘密而已。」

祭司輕輕撥開她額邊的一縷亞麻色長髮,指尖好像拂過她的太陽穴。

她的心一顫,呼吸似是緩緩平復。

「那麼,我應該怎樣做?」

「——西錫安(Sicyon)。」

祭司沒有回答,醫師突然接話,顯然是得到了默許。

「西錫安那裡,有一座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聖所,你可以去那裡接受夢療,帕西忒亞。」

金髮青年溫和地建議,藏在袖子下的青銅蛇鐲,好像緩緩滑動了一下。

「醫神將會為你提供治療——而且,那裡還供奉了睡神和夢神。」

帕西忒亞微微張了張嘴,安静了一下,看了看祭司和她交握的手。

「是神諭——要我去西錫安?」

「睡神和夢神,都是夜晚的子嗣,帕西忒亞。」

她勾了勾嘴角,笑容極淡,幾乎難以察覺,帶着一絲意外的溫情,轉瞬即逝,似是隱沒於夜色中的薄霧煙雲。帕西忒亞一怔,並不明白祭司的意思,忐忑地思索自己剛才是不是失禮說錯話,下一刻,卻見對方收回了手,兩手交疊置於膝上,幽寂烏黑的眼眸直視着她。

「你何不直接找主宰睡夢的神祇尋找答案。」

祭司突然朝她傾身,牢牢鎖住了她,她竟然無法移開視線,身體好像也不能動彈似的,只感到她微涼的指尖拂過她的髮間。

「我的孩子,願尼克斯的黑紗覆蓋命運的陰霾,願你在睡眠的懷抱得到安寧,願夢境抹去你靈魂的疲憊哀愁。」

祭司直起身來,淡然地收回視線。

帕西忒亞如夢初醒地抬手,在髮間摸到一種奇特的脆弱觸感,呼吸一怔,順勢就摘了下來。紅豔的罌粟躺在她的掌心,柔軟的花瓣輕顫,那一刻,房中的光影似是黯淡下來,朦朧晃出夢中的夕陽。奇異的蠱惑甜香繚繞鼻尖之間,現實尋覓不果的味道,如今悄然綻放。她頓時一陣的頭重腳輕暈眩感,和夢中一樣的微醺,是她多年來最接近夢中人的一次。

——是夢中的罌粟。

「大人——」

她慌忙出聲喊住正要離開的祭司,對方回頭,但她突然又好像失去言語的能力,唇瓣顫抖。

片刻,她似是終於找回了勇氣,哽咽着開口。

「大人……其實並不是祭司吧?」

安静。

烏髮黑眸的祭司聞言,微微抿了抿唇,臉上的表情不變,波瀾不驚,一切心思深深斂藏,沉澱成拒絕言說的隱秘緘默。她的半個身子已經踏出門外,隱沒於走道的昏暗,彷彿隨時要返還闃黑夜幕般的永恆平静,遠離人間的一切煩瑣俗事。年輕少女的夢中愛戀、命運多舛的羸弱體質,彷彿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無關緊要,但不知出於甚麼原因,她卻親自為她停留。

——巧合嗎?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她們之間的距離其實不算遠,隔着天花搖搖欲墜的油燈,奇異的陰影和寂靜卻似是在滋長,一下子撲滅了帕西忒亞前一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心跳加快。

可是她並沒有移開視線,誠摯地凝視高貴如神祇的祭司。

珍貴的夢中罌粟捧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貼在心臟的位置。

就算她不回答她的問題也好,她莫名只想再聽聽這位祭司的說話。

對方的嘴角好像微微一動,似是笑了。

她不着痕跡給了年輕的醫師夫婦一個眼神,然後平和地回望床上的少女。

「稱號、名字,又何嘗能完整地代表我們自身,帕西忒亞,就像是你的那一位朋友——她既是女巫,亦非女巫,擁有比女巫更加超凡的命運啊。」

祭司像是又降下神諭,隨即不再多話,黑裙一揚,轉身離開房間。

床上的少女看來更加迷茫,低頭抱住紅罌粟,安静不語。

厄庇俄涅似是有不忍,張了張嘴,明顯想說些甚麼,下一秒,只感到溫柔有力的手把她的手用力一握。她怔然轉頭,金髮的丈夫微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沖她眨了眨眼睛,輕聲低語,僅有彼此能聽見。

「我想,帕西忒亞她需要休息了,厄庇俄涅。我們可以晚點再來的。」

醫師牽住妻子的手,目光突然一頓,若有所思地盯住古舊的壁畫,火焰似是流入他的眼底,彷彿有甚麼在閃爍。

他突然近乎嘆息般提出請求。

「乾脆趁現在,陪我四處走走吧,我一直也想好好地看看——外祖父曾經繼承的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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