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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托尼俄斯:卷三,4

[db:作者] 2025-07-13 22:26 5hhhhh 1640 ℃

Act IV 西錫安

閉上眼睛。

深呼吸。

黑色的獸皮地毯溫暖厚實,同時亦足夠柔軟,墊住她蜷縮起來的身子,於是大理石地板的冰冷堅硬,散發的蝕骨寒意,全都如同無物。兩條被子拉高至頭頂,裹住三個她也綽綽有餘,此刻把她蓋得嚴嚴實實,唯有各種不寧静的聲音,悄無聲息地滲了進來,如同看不見、摸不着的液體,似是朱麗亞‧托芬妮亞(Giulia Tofana)的托法娜仙液(Aqua Tofana),一點一點毒害她緊繃的神經。

氣息稍為有點紊亂。

柴枝分崩離析,焚燒而生的破碎細語,伴隨晚風的呼嘯而捲動。原有的寂寥緩緩碎裂,裂開道道縫隙,各色各樣的聲音接踵而至,一刻也不得安寧,鼓動耳膜,鼓動心跳。噗通,噗通,每一下的躍動,都彷彿逐漸放大,像是無限擴展的恐懼回聲。吐息變得壓抑,生怕驚擾空氣似的,突然,長翼的夜間使者一聲尖銳嚎叫,自遠方拖出長長的顫音。

眼皮輕顫,最終緩緩睜開。

帕西忒亞全無半點睡意。

從小到大,不知是神眷,抑或是體質問題,她從未有過一次失眠。

德爾斐那邊特地派人護送她前來西錫安的醫神聖所,她偏偏在關鍵時刻睡不着。

暗角處,好像有甚麼東西盯住她看。

——不,錯覺而已,絕對只是錯覺而已。

她再次深呼吸,終於按捺不住,掀開被子的一角,新鮮的空氣爭先恐後湧入肺部,橘紅的暖光流入眼底。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來,被子依然裹得緊緊的,然後抬頭仰望眼前的神像。

正方形的底座,佇立接近兩米高的雕塑。

時光侵蝕的大理石,年輕神秘的面容,半長的柔軟鬈髮,兩側長翼的頭盔。華麗精緻的胸甲,飽滿健美的肌肉,典雅的織物自左肩垂下,層層褶皺,衣袍長及腳踝,富有生命力的動感飄揚。塑像的右手前臂往旁邊伸出,修長的指間,彷彿輕輕拈住無形之物;左手臂彎屈曲,半抱住一塊長方形石板,刻鑿的文字和圖像,模糊如水中零散的光影。

夢神奧涅伊洛斯的神像。

至於聖所的睡神神像,早就不知所終。

——大概是二百多年前的事,聖所也是從那時開始鬧鬼的。

住在附近的老人是這樣告訴她的,而他們對於孵夢和夢療之類的東西,全然是聞所未聞。

一隻飛蛾倏忽落入火中。

噼啪。

火種驟然爆發細微聲響,與此同時,一下子黯淡下來、將近熄滅,隨即又回復光亮。

夢神空洞褪色的眼睛,越過内殿左右兩側的十二根柱子。灰白色的柱,又略為枯黃,取自古老海獸的巨大遺骨,微微往内彎曲,頂住黑紅色的花崗岩地板,撐起稍稍傾斜的屋頂。天花的橫樑垂下萎蔫的藤蔓,紛雜、打結、凌亂,往四方八面爬行,在老舊的虛掩木門前停下,生鏽的鐵製絞鏈,顫出詭異而零碎的聲響,滑出門外黑漆漆的走廊。

這裡就只有她一人,甚麼也沒有。

供奉神祇的地方……怎麼可能鬧鬼呢。

帕西忒亞飛快地收回了視線,凝視神像腳下的地板,專心地默唸禱詞。

我召喚你們,有福的、長翼的夢,未來預兆的使者,凡人的偉大先知。你們悄然降臨寧静的酣睡中,喚醒凡人的心靈,為沉寂的靈魂,呢喃諸神的意志,昭示未來的命途。

永遠庇祐正直良善、聖潔虔誠的心,賜福懷抱希望之人、引領他們通往期許的喜樂生活;透露如何從苦難之中得以喘息,顯現取悅不朽諸神的祭儀,平息諸神怒火的方法。

對於和善的虔敬者,勸誡和守護他們的生命,讓他們永享甜蜜安寧,直到終結;而對於遠離福澤的不信者,降下惡行的幻象,藉此治療他們的盲目無知、將至的恐懼痛苦。

來吧,有福的夢啊,我請求你們,為我直接呈現諸神隱晦的諭示,使我不走歧路,別以怪誕的幻影幽魂,顯露不祥徵兆。

不長不短的頌歌結束,奇怪的影子,卻不知何時浮現在她面前的地板。

——像是一雙展開的巨大翅膀。

她的心似是重重地跳了一拍,手心一片的冰涼。

——有甚麼東西站在她的背後。

她瞬間僵住,沒有動彈,呼吸也好像要停止。

「……請別害怕。」

溫和的聲音說道,但並非如她所想一樣,帶着陌生的駭人,反而是濃濃的熟悉。自夢中而來的久別重逢,橫亙時間的界限,現實和虛幻的交纏。震耳欲聾的彷彿不是她的心跳,身體好像不受控制似的,顫慄的手猛地扯開了被子,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際,她已經轉過頭去。

定睛一看,幾乎是條件反射,小小地倒吸一口涼氣。

前一刻的詭異陰影消退,半透明的頎長身影,安静地站在獸皮地毯的另一端,猶如海市蜃樓的幻象,隨時消弭於搖曳的橘紅火光。奇特的罌粟香氣,濃郁甜膩,帶着異樣的蠱惑味道,是無聲的安静催眠,恍惚如墮夢中。青年抬手摘下眼鏡,金色的眸子寧静、祥和,帶有魔力似的,朦朧如夢中的失落長吻,足以教人沉淪的極致溫柔。

只消一眼,不,其實單憑聲音,她就認出她的夢中愛人。

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第一次看清他的衣裳。

保守禁慾、難以置信的神父黑袍。

「我在……做夢嗎?」

少女怔怔地低語,半張開略為蒼白的唇瓣,此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幻夢般的藍色美眸定格出一片的驚訝,錯愕地眨了一眨,眼中的倒影並無因此而消失,反而顯得更加真實。罌粟的花香漸濃,金髮神父笑而不語,優雅地邁開步子,紫色的腰帶輕晃,衣袍的下擺微微翻滾,筆直修長的腿,才走了幾步,已經來到她的面前,低下頭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她置身在他的陰影之下,驚奇地意識到他的身量比想像中高。

然後他後退半步,左腿往後屈曲,毫無徵兆地朝她半跪下來。

神父的微笑依舊,只是輕輕笑了出聲,和夢中如出一轍的悅耳動聽。

「夢境,現實,又有甚麼區別呢?帕西忒亞。」

他輕喚她的名字,每一個音節,極盡旖旎纏綿,唇齒之間猶如滲了黏膩的蜜,罌粟的蜜,飽含似有若無的曖昧暗示,蠱惑似的,催眠似的,沉醉在他的聲音不能自拔。那一剎那,一切彷彿有魔力那樣,夜間所有的聲響全都如潮水退去,僅剩下彼此,就只有她的怦怦心跳,只有他的輕聲細語,空氣中如同有柔和的樂韻流動,是夢中婉轉多情的笛音,是一直無法傾訴的深沉愛意。

青年的視線溫柔平和,不曾從她身上移開半分,恰似一個意猶未盡的長吻、流連忘返的愛撫——

出乎意料的一陣酥麻,身子好像微微發軟,她的手心下意識地要撐住地上,冷不防卻擦到了一旁燒熱的青銅火盆。

她的指尖飛快地縮開,幾乎在同一時間,俊美的神父拉過她的手,輕輕含住她燙到的指尖。滾燙的唇,溫熱的舌,遠勝火焰的熱度,不知是來自他的,抑或是她的。她的臉頰好像要充血似的,一陣頭昏腦脹,當下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似的,羞怯地垂頭,躲開他眼中過於魅惑的情愫。可是奇怪地,她的身體並沒有因此而抗拒他,形同默許,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親暱。

他沒多久就放開了她的手,沒有絲毫的留戀,彬彬有禮,似是溫文爾雅的紳士。

誰也沒有說話。

她依然安静地低下頭,臉紅耳赤,盯住自己……和他親密接觸的指尖。

片刻。

或許是幾下呼吸的短暫瞬間。

少女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垂在身邊的左手突然緩緩抬起,掌心翻過來朝上,一抹豔紅隨即慢慢浮現。交疊的嬌柔花瓣,火光浮動,幻影交織,像是燃燒的火焰、恰似夢中斜陽的罌粟田,初綻怒放的絢麗冶豔,不似人世間的任何罌粟。翠綠纖細的莖旋轉起來,慢悠悠的,毫無半分衰敗之色的花瓣脫落,晃動,消失,最終只剩下一顆渾圓飽滿的果實,頂端像是戴住一頂放射狀的冠冕。

乳白色的汁液,自罌粟果裂開的口子滲出。

帕西忒亞微微一怔,一時沒忍住,就抬起頭來,對上他依舊帶笑的溫柔眼眸。

神父偏了偏頭,指腹輕輕在罌粟果上一抹,然後溫柔地覆在她欲言又止的唇。

「噓,我知道你的心裡有很多疑問,帕西忒亞,但是別擔心,我們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足以解答你的問題,足以治好你的心臟。」

他的背後好像浮現一道巨大的影子,朦朧的紫黑色,閃爍如星的細碎光芒,奇特的華麗低調,塑像甚少能精準表露的神聖不可侵犯。她的呼吸一滯,吃驚地半張開了嘴,正要說甚麼之際,他的指腹卻順勢半探入她的唇齒之間,舌尖嚐到了那奶白的汁液。甜膩、濃稠、奇特,不像罌粟果的味道、如若她曾經嚐過的話。

——她曾經有嚐過嗎?

她突然有點恍惚,但還是出於本能地相信他,鬼使神差接受了罌粟果的乳汁。

「我真的是在做夢嗎……?還是幻覺?但是我明明……失眠了啊……」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心底尚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彷彿試圖令她清醒過來,下一秒,終究是徹底敗在他的溫柔眼神之下。他的微笑、他的呼吸、他的聲音、他的體溫,全都是她這些年來的夢寐以求、偏卻又始終求之不得。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德爾斐祭司意外造訪療養院,始料不及的神諭,終於為她指引一條道路。

心臟。

夢境。

兩者息息相關。

她離開卡里忒斯的第一個人間祭拜之地、奧爾霍邁諾斯,橫渡科派斯湖,途經卡德摩斯建立的忒拜,持續南下,沿路穿過掌有秘儀的厄琉息斯,再取道墨伽拉,最終抵達波塞冬獲得的科林斯地峽。她就此踏上改名摩里亞(Morea)的伯羅奔尼撒,通過赫利俄斯守護的科林斯衛城,沿着科林斯灣的海岸線一路西行,跨越涅墨亞河(Nemea),幾番轉折,終於來到阿索波斯河左岸、肥沃多產的平原。

——她的目的地西錫安。

傳說中的墨科涅平原所在之處,普羅米修斯欺神的獻祭,克洛諾斯之子三分世界的抽籤。可是,黃金時代的罌粟曠野已然凋零,後期意氣風發參與希臘聯軍、遠征特洛伊的西錫安船隊,亦沉沒於歲月的長河,唯獨戰爭的號角依然此起彼落,彷彿永不止息地推動的波浪。

昔日的富裕繁華,連同捐獻德爾斐的寶庫,腐朽成頹圮斷壁,荒廢的古老衛城遺址,也只剩下一百人左右的村落零星散布,異教信仰隨着舊城化作一場舊夢。

但她深信有些事情依然永垂不朽,一如她夢中刻骨銘心的愛戀,那怕時間侵蝕亦絕不輕易泯滅。因此她攀山涉水,不惜前來西錫安,就只為了一個答案而已。

如今,她的答案已在眼前。

金髮神父緩緩把手收回來,彷彿她提出的問題極為有趣,下一刻又懊惱地皺了皺眉,似是認真思索要如何回答。

「那真是遺憾啊,帕西忒亞,你特地來西錫安接受夢療,怎麼就失眠了呢?」

他的額前浮現金色的六芒星。

原本虛掩的内殿木門,倏忽吱呀一聲關上。

她嚇得一驚一乍,不知為何,竟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背後的夢神神像,但映入眼簾的,就只有空空蕩蕩的底座。溫暖修長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上臂,輕柔又不失強勢,把她的身子扳回來。她再次對上那一雙寧静平和的金色眼眸,沒由來一陣恍惚,除了眼前人之外,其他的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耳邊就只有他催眠似的溫柔聲音。

「我想,除了向夢神禱告之外,或許,你應該向那一位神祇禱告。」

腦袋好像昏昏沉沉的,她似是自言自語般問道。

「……是神像不見了的那一位?」

「對,就是神像不見了的那一位。」

他像是哄孩子那樣,好脾氣地溫和回答,低頭輕吻少女的頭頂。

她迷迷糊糊地抵抗住睡意,半睜着眼睛,眼角似是有淚花閃現。

「抱歉,但是……你不是神父嗎?不是應該——」

她半夢半醒地搖了搖頭,一時三刻彷彿無法組織詞句,身心睏乏不已,不知何時,只感到他的左臂溫柔地摟住她,隨即就癱軟在他的懷中,再自然不過的信任。修長的手輕輕拍着她的肩頭,她的臉貼住他的胸膛,緊挨他的心臟,沉穩有力的跳動,和她的氣息相融交纏,好像搖籃曲一樣的安心。她的眼睛也快要支持不住,只想就此合上,在他的懷中一直長眠安睡。

她好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頭頂響起一陣無奈的低笑。

他終於開口回答。

「那又如何呢?帕西忒亞,我只為一位女神守貞,把我的一切奉獻給她——我的靈,我的肉,我的心,我的魂……」

細密的吻沿着頭頂落下,額角、眼睛、臉頰、耳垂、雙唇,滑進來的舌,把她融化的溫柔。顫慄的手抬起,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襟,猝不及防卻觸及一片溫暖的光滑肌膚,教人灼傷的熱度,肌肉在她的指尖下起伏。霎時間似是情難自禁,她偏頭迎合,游移的手在他精緻的鎖骨處,摸到一根纖細冰涼的鏈子,點綴的小巧墜子,並非預料中的十字架,卻是形狀奇特的——

困惑、好奇,她下意識地微微後退,半睜開眼,撇開的衣領,解開的鈕釦,戴在他頸上的,是一隻小小的金色獸角。

少女一怔,神父報以微笑,微微偏了偏頭,執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溫柔虔誠的輕吻。

「我是她的信徒,是她的俘虜,渴求她滋養我的靈魂,渴求她撫慰我的身體,渴求她——允許我造訪那一道夢界之門,凡塵俗世無法得到的極致喜樂。」

話音剛落,滾燙的唇再次貼了上來,她輕顫,腦海中一片空白,體内深處似是升騰異樣的微妙感覺。她不知所措,無所適從,放任靈魂的意識主宰她的身體,或許是已然失落的記憶,或許是曾經的故有習慣,驅使她張開雙臂抱緊他。她的身心交到他的手中,一切全憑他索取,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溫柔憐惜,比起夢境更為強烈、盡在不言中的深沉情愫。

她喘息着,顫抖着,捏緊他的衣襟,失神地看着他的項鍊。

火光照亮的閃耀金色,倒影卻失真、扭曲且顛倒得不像話。

「你到底……是誰?鬼魂?人類?惡魔?神明,抑或——只是我的想像?」

神父輕笑,指尖拂過她的亞麻色長髮,拂開落在她髮間的一片花瓣。

「我是你的愛,帕西忒亞,求你恩澤,賜我歡愉。」

——她的愛。

不知真假、不知身分、不知名字的神父,親口承認了彼此的愛,夢中的愛戀不再是她單方面的一晌貪歡,而是心意相通的共有情感。吻得紅豔的唇瓣微微動了動,然後用力一咬,努力遏止激動的心,但還是嚐到了溫熱的淚水。眼前人的面容變得模糊,幾個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眼角,修長的食指抵在她的唇上。

「別哭,帕西忒亞,抱歉讓你等了那麼久。」

一個普通不過的噤聲手勢,心好像奇妙地平静下來。

他眼帶笑意,半抱住她,貼在她的唇上,溫柔呢喃。

「乖孩子,現在——也許是時候向那一位神祇禱告了。」

……那一位的神祇……

她怔怔地回頭瞥了一眼背後。

空空蕩蕩的底座,重新出現了一尊塑像。

——並不是剛才所見的夢神。

看不見容貌,看不見身軀,奇特的雕塑,披裹一襲曳地斗篷,垂褶層層疊疊,刻痕極為深邃。一雙修長的手探了出來,左手一朵盛開的罌粟,右手一隻尖長的犄角,猶如是杯子那樣,彷彿快要傾倒。石像的背後,驀地浮現兩道的拱門,一道飾以雪白無瑕的象牙,一道點綴抛光澄亮的獸角。兩道的拱門之間,矗立一棵高大的榆樹,灰暗朦朧,每一片葉子也彷彿抖出沙沙細語。

内殿何來有風。

樹葉的聲音越發密集。雕塑突然開始移動,融為一體的斗篷緩緩滑落、兜帽掀開,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真容,天旋地轉之間,她倒在柔軟的獸皮地毯上,滿目就只有神父溫柔空靈的眼眸。他半長的金色髮絲微微垂下,輕蹭她的頸側,酥麻微癢,卻不是討厭的,甚至是奇怪地、雖則羞於啟齒,心底似是渴望他更多的觸碰。

頭頂的神像,好像響起一陣液體灑落的聲音。

她抬手攀上他的背,含糊緩慢地在他唇邊念頌禱詞。

「睡眠,眾生之主,征服所有:

有福的神祇、腐朽的凡人,

乃至廣闊大地孕育的一切。

唯獨你是萬物之主,

你的統治至高無上,

你的領域無遠弗屆。

你造訪所有生靈,

以仁慈的桎梏,

約束他們的身軀。

你馴服我們的煩憂,

從疲憊的勞動之中,

把我們釋放,得以憩息,

以甜蜜慰藉,撫平悲傷。

你溫柔地拯救了靈魂,

緩解死亡帶來的憂思。

對於死亡和遺忘,

你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兄弟。

啊,有福者,我請求你,

平和地降臨吧,

當我們的救主,

使你的初來者催向神聖。」

纏綿悱惻的深吻隨即落下,毫不掩飾的濃厚愛意。

她的衣裙凌亂,微微捲曲的長髮,流淌的亞麻色細流,無聲地在他的指縫間散落。低低的、壓抑的吟哦,歌鳥般的婉轉靈動,淺淺的小酒窩惹人憐愛,迷離的美眸一片氤氳水霧。情不自禁的顫慄,欲拒還迎的撩人,曼妙的身子柔軟似水,夢的大門已然打開,嬌美的罌粟緩緩盛放,甘甜的花蜜溢出,滋養寂寥空虛的靈魂。

神父愛憐地輕吻她的左胸,吻上她的心臟,溫柔低語。

「他——聽到你的禱告了,帕西忒亞。」

然後是絢爛眩目的光,彷彿有漫天的潔白花瓣在眼前傾灑——

克制不住的一陣哆嗦,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一束打斜的微光瞬間投入眼底,散渙的眼神回復焦距,點點浮塵飛揚,黑紅色的花崗岩地板,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珠。寒冷至極的空氣,猝不及防吸入肺部,刺激乾涸的喉嚨,頓時一陣止不住的劇烈咳嗽。她條件反射地坐起來,下意識要去找水,第一個看到的東西卻是青銅火盆,火焰已經熄滅,僅餘一縷輕煙飄蕩,像是一抹孤伶伶消逝的蒼白幽魂。

盆内一堆灰燼殘渣,仍然散發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是昨夜的祭拜,獻給夢神的助眠藥草,獻給睡神的紅豔罌粟。

她的視線一頓,渾身一僵,白嫩的手直接伸入半涼的火盆,翻出一顆翠綠的罌粟果,全然不見絲毫焚燒的痕跡。

她的眼底似是有甚麼一點一點地凝滯起來。

「——早上好,帕西忒亞。」

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猛地抬頭,隨即有點茫然。

「啊,希緒弗斯?」

十七歲的棕髮少年站在她面前,彎身遞給她一隻水壺。

「抱歉,聽到你剛才在咳嗽,我想你應該醒了,就擅自進來了。你昨晚睡得還好嗎?心臟的問題感覺有好一點嗎?」

他的聖衣箱放在腳邊,襯衣的領口有點沾濕,看來剛梳洗不久的樣子。少年盤腿坐下來,又為她送上幾顆野莓和一個麵包,藍色的眼眸關切地注視她,謹慎又小心地端詳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沒由來有幾分懷念。他或多或少也是感激德爾斐當初的決定,以及教皇的首肯,要不然,他都沒有機會和帕西忒亞再次相會。

也許是因為他們幼時認識,德爾斐那邊才親自指名他護送帕西忒亞,再加上……教皇吩咐他繼續暗中調查那一對神祇的事——

「那個……希緒弗斯,昨晚、有人來過嗎?」

帕西忒亞突然開口問道,表情略為怪異,臉頰和唇瓣都沒有甚麼血色,手中的食物一口也沒有嚐過。

「我一直睡在門外,沒有看到誰啊。」

少年認真地回答,眉宇之間浮現幾分憂色和警惕。

「你是看到甚麼了嗎?」

雖則德爾斐聲稱是為了治療帕西忒亞,但求助的神祇始終是來自冥界的克托尼俄斯,難免也要小心為上。

少女搖了搖頭,有點心神恍惚的,她淺淺地喝了喝水,不自覺緊捏掌心,然後對他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

「不,我想我……睡糊塗了,等一下到外面透透新鮮空氣比較好。」

此後,她一直心不在焉的,低頭安静地解決手中的早餐,卻好像沒有吃出甚麼味道。她吞下最後一口麵包,喝了一些水,隨即就穿上放在一旁的短靴。她一直沒有再說話,開始收拾眼前的獸皮地毯和被子,是附近的村民借給她的,回程的時候順道歸還。

臨時的寢具妥善摺疊,再以繩子緊縛,繫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神父黑袍,腰間紫色的蝴蝶結。

朦朧的畫面彷彿在眼前一晃而過,她頓時一陣頭暈目眩,不自覺猛地後退了一步,踢翻了青銅火盆,金屬物倒地,撞出清脆刺耳的聲響。後退的步伐頓時更加紊亂,一不小心,踩上了灑落一地的灰燼,然後她意外碰到冰冷的石雕底座。她嚇得驚魂未定,慌慌張地地看了看一地的狼藉,隨即抬頭望向頭上的陰影。

帕西忒亞幾乎就站不穩,纖細的手指緊緊扣住底座的菱角。她那輕顫的聲音,彷彿不屬於自己似的。

「……神像……」

「神像?」

少年走了過來,疑惑地反問,憂心忡忡地看了看她的慘白臉容,馬上就伸出手,扶住了昏厥似的她。

「帕西忒亞,你真的沒事嗎?如果有任何需要的話,你可以儘管講出來的。」

希緒弗斯的眼神過於正直,教人難以拒絕的一番善良好意,比起孩提時代更加的沉穩可靠。少女勉強笑了一下,匆匆低頭,微微捲曲的亞麻色長髮垂落,半掩了她臉上的表情。片刻,她的另一隻手抬起來,撫上她自己異常整齊的衣襟,用力抓緊,好像在努力平復氣息似的,而當她再次抬頭之際,已經回復正常的神色。

「我沒事……昨晚的光線不是太好,我都沒有怎樣看清眼前的神像,它看來很特別,我有點驚訝。」

出於黃金聖鬥士的直覺,以及這幾年來執行任務的經驗,再加上從前的相處,帕西忒亞現在的不對勁,絕對是顯而易見的,但是,既然她不願意說出口,他也不打算失禮地追問下去。

少年沉靜地和她一同仰望眼前的古老雕塑,自然不過地接了她的話。

「根據文獻,這應該是夢神奧涅伊洛斯的神像,聽說他掌管的是神諭——夢境總是多變又晦暗,隱藏很多超出凡人所能理解的訊息,我想這就是神諭的意思吧,不過誰知道呢,關於夢神的記載真的太少了。至於這座阿斯克勒庇俄斯聖所,也荒廢太久了,若然不是德爾斐主動提及夢療的可能,連世代住在西錫安的居民,也不知道有這一回事。」

「可能是因為……這裡還鬧鬼吧。」

她輕聲含糊地回答,臉龐泛起淡淡的紅暈,不自覺緊握了拳頭,捏了捏藏在掌心的罌粟果。她失神地盯住雕塑片刻,突然又好像對眼前物失去了興趣,移開了視線。

「……是村民告訴你這裡鬧鬼的嗎?」

希緒弗斯突然驚訝地開口,又好像有點遲疑,不知應不應該繼續說下去。

「難怪你剛才問我昨晚——放心吧,帕西忒亞,我沒有在這裡感覺到甚麼異樣,從我們踏入聖所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很正常。我昨天還到處看過,也沒有發現甚麼不妥。」

他微微一頓,關於冥界神祇的線索就此斷掉了,雖則有點可惜,但更多的是慶幸昨夜能安然渡過。畢竟,他始終不想把帕西忒亞捲進來,生怕她的身體會因此惡化。

就像當年……暗黑聖鬥士突襲聖域一事那樣。

「我答應了提亞尼斯,會照顧好你的,帕西忒亞,一定會把你平安地送回奧爾霍邁諾斯的。」

「……謝謝你,希緒弗斯,你一直都對……朋友那麼好。」

少女轉過頭來,不自然地對他笑了笑,眼神閃躲,睫毛輕快地顫了顫。

她似是有一瞬間的躊躇,但是他沒有放在心上,半開玩笑地往下說道。

「也許回到村子裡,我們就可以跟村民澄清鬧鬼的傳言了,就算二百年前、真的有個神父死在這裡,但我們可沒遇上任何鬼魂呢。他們之後應該可以安心了。」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唯獨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好像開始狂亂跳動,幾乎要躍出胸口似的。激烈的、緊張的、興奮的、害怕的,複雜的情感,差點就要把她淹沒,但她甘之如飴,恨不得掩抱這奔騰的一切。

——所以希緒弗斯沒注意到。

——不,只有她一人察覺到。

就像是她跟誰之間的一個小秘密、小遊戲。

她忍不住又悄悄地抬眸。

佇立眼前的奧涅伊洛斯雕塑,和夢中如出一轍,一樣的古老,一樣的臉容,一樣的衣飾。唯獨他的雙手是不一樣的,特別是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依舊伸開,只是不再指着旁邊,而是微微低垂,指着正前方,甚至連手勢也變了,拇指指腹和食指指腹輕輕相貼,其餘三根手指收攏起來。至於他左手臂彎中的石板,則不再模糊,反而刻鑿一個清晰的名字。

Πασιθεα.

美惠女神的名字。

神話傳說中,睡神修普諾斯追求的女神。

——你發誓賜予我一位年輕的美惠女神,我夢寐以求多時的帕西忒亞。

伊利亞特如此敘述睡神對神后的說話。

她早前更加在舞台上吟誦的節錄部分。

她的名字……當初,到底是誰為她冠以美惠女神的名字,甚至連命運也好像和睡眠糾纏不清——

夢神那一隻伸出的右手,彷彿正指住她。

神諭嗎?

又是、神諭嗎?

她飛快地低頭,不着痕跡地摩挲手中的罌粟果,渾圓的軀幹,鼓脹飽滿,一道細長的口子不知何時裂開,溢出乳白色的汁液,淡淡的、奇異的甜膩香氣再也藏不住,自然是瞞不過五感異於常人的少年。他困惑又好奇的視線,隨即落在她的身上,她亦無意繼續掩飾,乾脆抬頭,對上他的澄澈眼睛。然後她把手翻過來,五指一根一根地張開,露出掌心的漂亮果實。

希緒弗斯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卻見她僅是茫然地搖了搖頭、輕輕地嘆息。

「對了,你有沒有覺得,夢神的手裡……是不是缺了甚麼東西?」

帕西忒亞並沒有回應他的疑問,反而沒頭沒腦地抛出了這樣奇怪的一句話。

他一如以往的體貼和配合,隨即仔細地觀察神像伸出來的右手,甚至抬手摸索了一下,然後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做了一個和神像一樣的手勢。

「感覺像是應該……拿着甚麼東西?」

他的注意力回到她手心的罌粟果。

「但不像是拿着那一顆果實啊。」

「可能是一些比較細長的東西,神像不完整了,這樣多可憐啊……」

少女輕輕碰了碰石像,冰冷堅硬,隨即慢慢地收回了手,左顧右盼,打量偌大的内殿。

神像後方的一個角落,堆積了碎裂的瓦片、斷開的磚塊、泛黃的葉子和枯乾的樹枝,像是一個已被遺忘的小小墓冢,長眠於裹屍布般的蛛網下,在零碎的光影下腐朽。牆壁飽經風霜侵蝕,斑駁的、老舊的,每一道裂痕細縫,如同無言書寫的墓誌銘,半掩於稀疏的榆樹枝葉之後。灰白的、朦朧的,不屬於聖所的外來物,亦彷彿不屬於現實似的,突兀地從外探了進來,穿過天花一個不大不小的破洞。

她走了過去,抬手折下一根枝條,幾乎碰掉那幼嫩的紅色鐘形花。

她安静地回來,然後把榆樹枝條輕輕地塞入神像的兩指之間,剛好卡在肉眼看不見的細小罅隙。

夢神的神像就此以兩指拈住了榆樹枝條。

「……據說睡神就是這樣助人入夢,還是沾了遺忘河的河水。沒想到夢神也適用。」

少年若有所思地感慨。帕西忒亞微微垂頭,都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始終沒有解釋罌粟果的來歷。

「……希緒弗斯,現在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村子裡吧。」

他們一起作最後的整理收拾,最後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内殿。

腳步聲逐漸遠去。

在他們的背後,神像浮現奇異的紫黑色光芒,轉瞬即逝。

神像的右手指尖突然開始龜裂。

細碎的石塊一點一點剝落,露出帶有光澤的指甲、柔軟白皙的肌膚,僵住的手緩緩回復溫度,血液流動,手腕一轉,輕輕一揮榆樹枝條。大片大片的石塊瞬間應聲墜地,激起一片小小的塵沙。頭盔兩側的潔白羽翼輕輕搧動,柔軟捲曲的銀色髮絲微微滑落,黑色長袍的下擺翻滾,穿有涼鞋的腿邁開,步下底座。

他低頭瞥了一眼臂彎中的石板,刻鑿的文字隨即淡去,了無痕跡。

下一秒,銀髮青年的身影驀地消失,隨即重新出現於聖所的主殿。

巨大的正方形天窗,鳶紫色的天空乍現,切割出一個光暗分明的世界。

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神像矗立其下,隨性的站姿,手執一枝高及肩膊的簡樸權杖。一尾長蛇盤纏杖身,吐出了蛇信子,定格在張嘴的動作,口中置放了一個銅製的淺盤,藥草焚燒,淡淡的香氣四溢。薄薄的煙霧繚繞,猶如有生命似的,半貼住牆壁爬行滑動,掠過刻滿治療法則的一塊長長石板,消散於灑滿乾草的殘舊地板上。

阿波羅之子的神像腳邊,德爾斐的金髮醫師對他露出微笑。

「你來了,奧涅伊洛斯。」

夢神上前,遞上了一朵罌粟。

「這是父親大人當初跟你約定的罌粟,阿斯克勒庇俄斯。」

「止痛舒緩的效用、比起普通的罌粟厲害呢。請代我向修普諾斯道謝和問好。」

金髮青年把饋贈收好,視線轉向大門,望向那二人前不久離開的方向。

「……只有帕西忒亞能解開封印,這樣真的好嗎?」

「只要是為了母親,甚麼都好——也是他當初的決定。」

奧涅伊洛斯垂下視線,緊握手中的榆樹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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