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為侍女以來，Gabriella 一直視白色為純淨的顏色，為安全感的來源。

　　白色賦予她一個特殊的身份，隨之而來的是主宰她泰半人生的使命、地位與擁護者，另有一份使她喜悅的凝視。披上這身白衣，沒有人膽敢冒犯她，沒有人能夠懲罰她。

　　然而，此時此刻，環繞聖殿的這片純白尖銳得噬心。

　　Gabriella 在心裡數著自己的腳步，沿熟悉的路徑穩步朝深處的大殿走去。

　　聖殿的穹頂高聳入雲，整幢建築沒開一扇窗櫺，室內的光暗皆由中央系統按環境需要調節，終年都是舒適的亮度。她赤足走在水道縱橫的廊道裡，腳邊川流不息的流水在光線的照射下，折射出柔亮的微光，形似一顆顆水鑽。

　　四通八達的水道將儲存於大殿內的聖水引到其他廳堂，再經由埋在地下的另一套引水系統送回大殿，如此夜以繼日地往來復返，維持聖殿內部力量的平衡。

　　一些侍女正抱著玻璃碗，彎腰清理濾網攔下的雜物，大多是無意中飄落的花瓣、頭髮和灰塵。她們的眼睛投放出許許多多的問題，嘴巴卻克制地緊閉著，未敢冒昧向最高侍女打探外面的消息。

　　Gabriella 以微笑和頷首一一應對，展現一貫優雅端莊的楷模。

　　她轉入開闊的前殿，此處的水道和廊道一樣寬闊，宛如一條受困於房間中的小河。她拉起長袍下襬，逐一跨踏橫擱在水道中央的落腳點，來到前殿的另一端，腳下的大理石冰涼透心。

　　Gabriella 抬首望了一眼高大的門扉，摸上鍍金門把，忐忑地推開了門。

　　率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遠處一面漆黑的牆壁，流水悄然無聲地緊貼牆壁滑下，跑過兩條延伸至門邊的狹窄水道，與從門下探伸進來的河流匯合。大殿餘下的部分則是單調的白色，架設在天花的透明水缸把一切染上一層迷離的蔚藍，時有潔白的光圈在地上游走，整個空間迴盪著人類早在誕生之前已經習慣的一種聲響。

　　Mother 坐在黑牆之前，突出的白色身影夾在兩條筆直的水道之間。她雙手放鬆地擱在膝上，身軀靜止不動，像在打坐冥想，對周遭發生的事情渾然不知。Gabriella 不敢謬然打擾她沈思，只是佇站在緊閉的門扉前，交握雙手，耐心地等候召喚。

　　在離地數十萬呎高空的所在，戰爭無視所有人的呼喊，持續摧殘不幸捲入其中的生命，每一秒都有一群人如螻蟻般死去。

　　Gabriella 的內心被這群螻蟻細啄、慢嚼，平穩起伏的胸口躁動不已。她不應該輕信 Cook 和 Bering，不應該對他們提出的秘密計劃抱持過多的期望。她妄想當一位英雄，卻辜負了 Mother 的信任。一旦被逐出聖殿，她會變成一株離開沃土的植物，從根部開始潰爛，逐漸枯萎死去。

　　Gabriella 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隨著水花躍動。

　　Mother 說，水流總是會帶走些甚麼，它們聚集的地方收藏著帶走的東西。

　　Gabriella 做了一個深呼吸，驚覺這裡充斥著一股不可言說的力量。這股力量把雜亂無章的思緒熨貼地壓下，彷彿吹皺湖面的一陣強風，勁風過後，將波瀾不驚還給那座湖。她的內心回復平靜，心燈切入一片虛無。

　　水瀑前傳來的聲響讓她抬起了眼瞼。

　　Mother 的頭顱猛地往後一甩，長袍的兜帽滑落到背上。她的眼珠跟著向後翻，直至眼眶剩下戰慄的空白。她的舌頭遭到操弄，嫻熟地吐出一連串又快又響的喉音，嘴裡嘶吼著陌生的域外語言，像在對 Gabriella 看不見的人發號施令，也像在詛咒仇視的人。她隨後發出一聲鏗鏘有力的怒嚎，刺耳的金屬刮擦聲過後，是肅穆的寂靜，汨汨的水聲變得更加鮮活。

　　Mother 的身體被一隻無形之手狠狠拉扯向前，在坐墊上蜷縮成一團。她一頭深灰色的頭髮散亂地垂落臉頰兩側，隨著沈重的鼻息左右飄動。她的四肢微顫，唇瓣徐徐蠕動，汗水佈滿泛起皺紋的額頭，看起來剛剛才從幾千光年外回歸聖殿。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向她的最高侍女。

　　「牠們把母機的信息傳送器換到了一部子機上……」

　　「是的。」Gabriella 像平常一樣回答，回答的時候毫不畏懼地看進對方的眼裡，顯得古井不波。

　　「我或許能夠結束這場戰爭，Gabriella。」

　　「我相信您能夠做得到。除了您，沒有別的人選。」

　　「女王的怒氣所釋放出的能量非常強大，能量的增幅令牠們變得不容易對付。」Mother 小聲地說﹕「不過，相對來說，女王也輕易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我可以感覺到她身在何處。我仍然跟她在一起。」

　　「我可以為您做任何事，以彌補我所犯下的過錯。」

　　「等我恢復體力之後，聯絡耶夢加德號的主艦橋，我要直接和 Lauks 指揮官通話。這場戰事一結束，妳便卸下 FSCoE 議長和最高侍女的職位。」

　　「我明白了。謹遵您的吩咐。」

　　二人這番對答極為平淡，沒有知悉真相的驚愕，也沒有遭受責罰的哀戚，好像所有事情均已預先排練過一次，理當如此推展。

　　Gabriella 看著 Mother 邁步向自己走來，立即低頭致意。

　　她感到一隻光滑的手摸上她的下巴，稍一施力，抬起了她略帶驚惶的臉。在幽暗的藍光之中，Mother 那張在轉瞬間回復青春的臉龐陰睛不定，瞳孔卻閃現慈靄的光芒。

　　「當妳重拾侍女的身份，妳將無法踏出聖殿一步。」Mother 扶著 Gabriella 的下巴，溫和地問道﹕「妳明白我在說甚麼嗎？」

　　「我會……永遠留在您身邊。」

　　此言一出，Mother 隨即展露笑顏，趨前吻在 Gabriella 冰涼的唇上。

　　Gabriella 全身劇烈一抖，左腳下意識地往後一踏，但似是踩在軟爛的泥淖裡。她倏地跌坐地上，情不自禁地流下滿臉淚水。

　　「謝謝您……」

　　Mother 以一吻寬恕了她的滔天大罪，她無法奢求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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