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道/忘羨] 恍如夢幻

原作向，時間在原著完結之後，人物屬墨香大，OOC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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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戲〗

西南山腳下的小雅鎮，午後下了一場雨，地上濕濘。到黃昏時終於雲散，夕陽斜斜照在碎石路中零星的水坑表面，將小鎮街道上一排灰色磚牆打上橙黃光澤，古樸好看。

『人生五十載，縱觀眾生諸相，一切恍如夢幻，享受於世之人，豈有不滅者。』*

宋子琛似有所感地停下腳步，路旁的布袋戲樓裡，觀戲人潮眾多，理應嘈雜，但那段閒適的詩詞依然清晰地流入耳中。

「道者，看戲嗎？一場只要十文錢。」戲樓門口放了張矮木凳子，上頭擺一個銀錢盒子，一個書生模樣的藍衣少年翹著腿坐在一旁，他看見宋子琛停在戲樓門口，便招呼他兩句。

黑衣的道者既未點頭也不搖頭，甚至連一個關注的目光都沒有分給他。但這不妨礙這位自來熟的書生，他迄而不捨地繼續推銷：「這戲最近挺紅，剛好演到兩個友好的道者聯手剷奸除惡，其中一名道者受小人所害……」

宋子琛於是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漆黑如夜的眼睛裡閃過憂傷之色，讓書生不禁愣住。

黑衣道者想了想，從袖中掏出兩塊碎銀，放進銀錢盒中，卻沒有進戲樓，而是轉身要離開。

「道長，您想必也有故事吧？」那名書生叫住他，有些侷促道：「呃、其實在下是寫話本的，如果道長不介意，可否跟我說看看。」

黑衣道者搖了搖頭，手中遞過一張紙，書生接過打開一看，上面用蒼勁的字跡寫著：請問封魂嶺如何走？

書生指了路，猶豫道：「道長啊，雖然您看起來本領高強，但在下仍奉勸一句，封魂嶺不好去，那地方陰邪，每個月都有上山採藥的人失蹤，找回來了也跟去掉半條命似的，連本地修仙世家都不敢靠近。」

黑衣道者點頭，仍然往書生指的方向逕直去了。

〖封塵事〗

那一天熱極了，縱然曉星塵平時一身單薄白衣，隨身不過一柄拂塵一把劍，兩袖清風沒有包袱，相較於身旁一身黑衣而且料子紮實的摯友，在大太陽底下行走，已經佔盡優勢。

但曉星塵還是一額頭的汗珠，忍不住用手將長髮挽起，笑道：「今天好熱。」轉頭看友人：「天哪子琛，你竟然一點也沒出汗？」

「默唸清心訣，心靜自然涼。」他說，忍不住看了看曉星塵汗濕的後背，浸濕的布料服貼在年輕道長細白的皮膚上，他一愣，抱著非禮勿視的心情轉開了目光，搖頭道：「你衣服都濕了，尋個地方換下吧。」

曉星塵就莞爾，「我說子琛，眼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東邊樹林西邊荒野，就是換了衣服，在這日頭下山之前，也還是要再濕一遍的。」

說完，又將手掌豎起貼在耳邊仔細聽了一陣，「哎，我有辦法了！」

說完曉星塵拉著他往無人樹林裡走去，不過片刻，便尋得一條小溪，水清無魚。年輕道長看看四下無人，乾脆除了腰帶放在一旁，就開始脫外袍。

「這是做什麼？」他震驚道。

「洗澡呀！沖個涼水，解解熱嘛。」曉星塵脫了外衣，只著一件中衣轉身看他，笑著伸出手道：「子琛，要不要一起來？」

那件中衣泰半被汗水浸濕，如今只剩薄薄一層布料，貼著年輕道者的肌理勾勒出青澀而優美的輪廓，隱隱透出健康的象牙色澤，十分動人心魄。

他覺得喉嚨乾渴，艱難地試圖拒絕：「我……」

宋子琛回過神，下意識仰頭一看，正是明月當空。他環顧四周，人已經在半個時辰前走過的道路上。

此地應有陣法，鬼罩牆。而且不是針對活人，而是針對死者魂魄。

他身為凶屍之體，明顯屬於後者，要破這迷鬼陣，必須尋找正統修仙者協助。

想到這一層，他忽然感覺到異樣的疲憊，尋了一棵巨木，鋪開乾淨的包袱巾坐下。

凶屍之所以能成凶屍，是因仇怨不能解，憤恨不能消。

那種怨氣，是他存活的動力之源，因而像附骨之蛆般牢牢纏繞在身上，隨時干擾著他。

彷彿又過了幾年，在一切恩仇都了結之後，宋子琛試著在痛悔的情緒之中抽出幾分餘裕，夜深人靜時，他端詳著兩枚小巧輕薄的鎖靈囊，盤算下一步應該往哪裡走。

安養魂魄尋的是靈氣濃重之地，卻又不能過於純淨，否則遊魂容易被驅散。修仙門派典籍所列各處適合閉關修行地點，均不宜安養魂魄。

他在仙門世家的古地方誌中讀到，西南大山的封魂嶺是一處怪異之所，距今數百年前，曾有傳聞此地的少數民族有食人獵頭的習俗，故一般山下居民不敢靠近，若有上山採藥人或獵戶失蹤，也不敢刻意來尋。

然而不知多久後，文獻上記載的食人族便已銷聲匿跡，其聚居地卻讓人遍尋不得。另一方面，若有人橫死於西南大山，則招魂儀式均無效果，有修仙者認為，是因西南大山有特殊地脈，使魂魄迷途不散之故，長此以往，此地便被人稱為封魂嶺。

然而西南大山靈氣濃厚，也格外適合修道者修行。宋子琛查找文獻，認為此地應有某種物品能吸引魂魄，使之聚集不散，而靈氣天然濃厚，適合修練及溫養魂體，決定一探。

只是沒想到……使魂魄迷途的機關法陣，竟也困住了自己。

他又想到魏無羨和藍忘機。

與那兩人義城一別後，雖有在夜獵地點偶遇，通常也是匆匆見禮，甚少同行，卻每次都印象深刻。畢竟，對於那兩人的關係，宋子琛是覺得不可思議的。

求道修仙之途漫長，兩人若能相識相知，慨然重諾、義氣生死，是為摯友。

而形影伴隨，相濡以沫、生死與共，是為愛侶。

江湖傳言含光君與夷陵老祖兩人乃是一對道侶。他知曉含光君素有俠名，夷陵老祖則偶行猖狂之舉，但他每次見到的藍忘機和魏無羨兩人，確實是一對默契相與的至交。

或許真的不止如此。

他沒有想過，如果曉星塵與他能並肩在這條路上繼續往下走，最終會達到怎麼樣的結局。

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

宋子琛想了想，從乾坤袖中取出紙筆，寫了一封信。

〖夢義城〗

魏無羨曾經領著一群小輩踏過雜草，走在那條幾乎被湮沒的小徑上。藍景儀問他在共情裡到底看到了什麼，接下來又該怎麼做。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好說：薛洋必須死。」

「道長！——道長！」女孩的哭叫聲忽然響徹耳際，他頭暈目眩，難過得鼻尖發酸，這時，清冷的銀鈴聲喚回了他的意識。

你不是她。

魏無羨睜開眼睛，從床上翻身坐起。

「怎麼？」藍忘機被他的動靜弄醒了，握住他的手，感覺到手心裡密佈冷汗，於是也坐起身，溫暖的雙臂包圍著他的肩膀，溫聲問：「夢魘了？」

是靜室。魏無羨呼出一口氣，下意識說：「也不算……」本來想張口否認，又自己搖搖頭，承認道：「是惡夢沒錯。」

他想起義城的舊事，忽然出了神。

藍忘機看他情緒低落，將人摟進懷裡，一下一下地用手掌撫摸著青年的背脊，溫聲道：「夢見什麼？」

「我夢見義城那時的事。當時看見阿箐姑娘的記憶，以及我未曾謀面的小師叔所遭遇的事。我只是想，有沒有我還能做的事？」魏無羨趴在他的胸口，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串腦中蜂擁而起的念頭，像是目前所知的聚魂復生之法效果如何，像是凶屍之體如何維持長久，像是如何讓那兩個人再見一面，能說說話也好。

現在他們算是半退隱狀態了，很多當年未能盡力的事情，現在是否能夠多做一些？

魏無羨自己的人生中有很多無法挽回的悔恨，如果還有能挽回的部分，他會拼命達成。宋子琛道長和曉星塵師叔的情況，算不算是還能再盡力的事呢？魏無羨聽著道侶穩重的心搏，趴在熱絲絨般舒適溫暖的胸口再度睡去，帶著一大堆未成形的想法。

隔天他醒來，去雲深不知處山腳下小屋找到溫寧，拿著各種材料，研究在雲萍城被聶明玦一手穿胸的傷口，看看有沒有補得更好的辦法。試了一桌子的不同黏性材料，花掉整個下午，竟然把溫寧的金剛不壞之身又提升了一個水準。

等到藍思追帶著自家同輩和金凌一起進屋時，外頭天色早已昏黃，正是夜獵好時機。

「魏前輩，你怎麼在這裡？」藍思追疑惑道。

「給溫寧升升級。」魏無羨頭也不回地對幾人擺手，「你們再等一會兒，快弄好了。」

待溫寧與小輩們離去，他繼續忙活了一陣，直到藍忘機尋來，見到手裡提著食盒，他才抬起臉，發現天已黑，只是溫寧貼心留給他兩盞燈燭罷了。

藍忘機將他拉起身示意他去洗淨了手準備用膳，問道：「鑽研什麼？」

「喔，我在試驗修復凶屍的合適材料。我從矽土裡萃出一種軟質成分，觸感接近皮膚質地，可塑性高，這材料挺有用的。」魏無羨笑了笑，走到庭院裡的水井邊打水洗手，隨口道：「你也知道，凶屍的軀體就是一大塊人肉標本，哪裡破損了我從哪找近似人肉的材料去填？還要不能腐壞、有彈性容易彎折，還要雨打不濕日曬不損。之前溫寧胸口給聶大捅了個對穿，應急的時候隨手捲了一塊畫滿符咒的布就往裡頭填，下雨淋濕就全完了，如此……對啊！」

魏無羨靈光一閃，猛然擊掌。

「想到什麼？」藍忘機也俯身洗手，順道替魏無羨整理了垂落頰側的碎髮，牽著陷入思考的青年往庭院的小桌走去，望著他的眼睛裡盡是縱容。

「我想到宋道長。」魏無羨道，「他的舌頭，我能給他補上。」

「這樣很好。」

「嗯，沒錯，就是這樣。我這就傳訊給他。」魏無羨興高采烈地說。

「不急，先用晚飯。」藍忘機把他按在石椅上坐好，道：「上個月往雲夢夜獵，尋得不少件法器，你順道想想，有沒有其餘可用者。」

魏無羨叼著筷子偏著頭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拿到了避毒珠、聚魂盒和一些零散的玉器，嗯，玉器祛邪……」

「聚魂盒年歲古老，不如當今所用的鎖靈囊。」藍忘機評論道，給他遞碗夾菜。

「藍湛你也吃。」魏無羨看著自己的碗裡和面前食盒裡一片紅通通的菜色，失笑道：「你不能吃辣，別老是順著我做這些辣菜，至少也做一半你能入口的吧。」

「無妨，已習慣。」藍忘機說完，象徵性地夾了一筷子辣椒炒青菜，就著手裡的白飯吃了兩口。

魏無羨看他面無表情地細嚼慢嚥，算著時間，總覺得比平常吃普通的食物快了那麼一瞬，抓過一旁的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涼茶。

藍忘機接過，緩緩喝了一口。

「習慣不表示喜歡。」魏無羨故作嚴肅道，「不許委屈我家道侶。以後做菜，至少一半不許加辣，嗯？」

藍忘機眼裡閃過溫和的光彩，低聲說：「好。」

飯後，藍忘機才從乾坤袋裡取出一封信，說道：「無巧不成書，宋道長來信，邀我們去夜獵。」

「這麼剛好？」魏無羨眨眨眼，接過信展開閱讀。字跡瘦長而生傲骨，力透紙背，可見寫信人的性格。

信件是十五日前宋子琛送到姑蘇藍氏在西南邊的一處駐點，指明轉交含光君的。內容大抵描述了西南大山封魂嶺自古有食人族傳聞及不明迷陣封山，希望兩人一同前來破解。

兩人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是帶弟子夜獵累積經驗的好時機，便讓藍忘機知會了宗主和叔父，召集了幾名較有經驗的小輩，前往西南大山。

〖長相守〗

宋子琛與藍忘機約在西南大山北側山腳的小雅鎮會面。

這日陽光尚稱晴朗，遠方的山脈卻籠罩著長年不散的灰色烏雲，幾名姑蘇藍氏的年輕弟子抹額規正、白衣似雪地魚貫進入號稱街上最大的樂來客棧。說是最大間的客棧，不過二層磚造小樓，看起來也有許多年頭，灰色外牆略有塵土，生意並不興隆。

掌櫃眼睛一亮，連忙上前迎接，詢問道：「幾位仙師，住店還是吃飯？」

走在最前頭的正好是藍思追和藍景儀，聞言點頭：「都要，勞煩掌櫃給兩張桌、三間房，素菜六人份。」

掌櫃答應，正要往後廚房走去，被一聲清亮的聲音叫住。「掌櫃的，請問日前是否有位黑衣道長留話？」

掌櫃抬起頭，見到叫住自己的是一名裝束與這群白衣修者全然不同的黑衣青年踏進店裡，長相十分俊秀。他一愣，想起前些時日曾來過的那名黑衣道者，以為是同門，便點頭又搖頭。

「沒有留話嗎？」黑衣青年疑惑地問，正是魏無羨。宋子琛的傳信說，在樂來客棧會面。

「大約十日前，有名黑衣道長來過，因為氣質特殊，伙計印象挺深刻。但那名道長並未留下訊息。」掌櫃答道。

魏無羨想了想，回過頭去跟隨後進入客店的白衣男人說：「看來宋道長不知道我們哪天會來，讓我們主動聯繫。」

面容淡漠的高大白衣修者於是對掌櫃說道：「改成四間房，選僻靜地點為佳。」

「沒問題！給幾位仙師準備後面的一個獨門小院，有四間廂房和中庭可使用，安靜得很。」

說完，掌櫃立即領著眾人安排吃食住宿。

站在賃居的院落裡，魏無羨想了想，抽出腰間黑笛湊近唇邊，發出一聲和緩而別具穿透力的幽微長音，才對藍忘機道：「暫等吧，宋道長聽見，晚上會來的。」

藍忘機微微頷首，對一旁的小輩交代：「今晚出發夜獵，你們休整準備。」

於是眾人各自散開做事。

西南山腳小雅鎮，樂來客棧。

夜幕降臨，並不熱鬧的鎮子上，白日出來做生意的商家已盡數收攤返家，唯一有些煙火氣的，就只有家戶點燃的燈燭與晚飯的菜香，街上僅剩三兩趕路旅人匆匆行過。後方山巒方向忽響雷鳴。一名旅人忽然停下腳步，往天上看了幾眼，星夜晴朗，哪來雨雲？他抽了抽鼻子，覺得這雷來得蹊蹺，心中打鼓，更是加快了腳步往前趕路。街道於是更清冷了。

樂來客棧後院挺大，用矮牆隔出幾處獨立的院落，其中一座小院今日來了客人，倒是頗有人氣。

小院中栽植了幾株綠色矮灌木，三、四張石桌石凳錯落分布，姑蘇藍氏弟子難得遠遊，倒是各自圍著桌子談性高漲，討論著各種夜獵的驚險歷程。

宋子琛便是此時到來。

他是循著魏無羨傳訊的笛音來的。說來也巧，魏無羨前生以笛音操屍御鬼，手段暴烈，而今完全把陳情笛當成怡情養性之物，反而開發出許多別樣的用途。

比如說，只有凶屍怨靈能聽懂的曲調，也是從自家道侶的琴音問靈得來的變化。

黑衣道長以劍柄輕叩門扉，片刻後木門開啟，是魏無羨親自來應。

魏無羨笑道：「宋道長，久見。我找到合適的材料，足以替凶屍修復身體缺損。道長可願一試？」

宋子琛抱拳見禮，清冷嚴峻的面容不變，以劍虛劃地面寫字，單刀直入地與他提了封魂嶺的迷鬼陣一事。

魏無羨側身讓開了路，讓他進到小院，點頭道：「藍湛接到你的傳信之後，到藏書閣特意尋過相關記錄，眼下並無外人，詳情進來說。」

石桌上鋪開紙筆，宋子琛提筆，一段風骨錚然的墨跡在潔白的紙面開展。

綜合他們各自查到的文獻，西南大山封魂嶺在數百年前曾有一原始民族，穴居並狩獵採集根莖植物維生，幾乎沒有耕種技巧。但此民族被記錄於文獻的主因，是因為：此族有食人習俗。

人吃人，放在任何文明社會都被認為是殘暴野蠻的行徑。由於該民族人數稀少，絕少人親眼見過，但該民族會狩獵路過的旅人和上山的農民，在失蹤人數較多的那段時間，曾有帶血的旅人包袱、無頭無手足之殘骸順著河流飄至下游被人發現，才知旅人確實亡於食人族之手，一度人心惶惶。也曾有修仙世家組織人力上山討伐，但多次遍尋不得，於是作罷。

爾後不知為何，約莫幾十年後，食人事件銷聲匿跡，便逐漸淡出居民的注意範圍。但封魂嶺的嗜人傳聞，卻持續籠罩在這座山脈之上，平添了許多詭譎氛圍。

宋子琛大略描述了他遇到的迷鬼陣，幾經討論，魏無羨便也猜測出可能的情況，幾人議定上山調查的路線，準備稍晚出行夜獵。

雖說凶屍並不需要吃食，魏無羨仍出於對等立場斟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魏無羨嗜酒，每每夜獵到一處新地，必尋找當地釀造的特色酒，與藍忘機坐在石桌前碰杯共飲——當然藍忘機杯裡添的是茶。

掌櫃給他尋來的酒是純米釀造，似乎添加了些南方常見的柚橘，有股清冽酸甜的味道。乍聞之下酒香並不厚重，卻意外醇濃，一時不察，竟喝得多了一些，頓時就有些醺醺然。

宋子琛就面無表情地看對面的魏無羨笑著笑著身體就歪向一旁，自然而然地倚著身邊的含光君，含光君乾脆摟住他的腰，免得這人喝多了站不穩。大約真的是喝多了，他忘了還有旁人小輩在場旁聽夜獵任務的細節，回頭往含光君的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吻，口中模糊地呢喃「藍湛晚安……」，就閉上眼睛不動了。

坐在兩人對面的宋子琛眼睛微微睜大，那張無法做出明顯表情的臉上，閃現一絲錯愕和赧然。

藍忘機倒是坦然，這麼多年被魏無羨又撩又磨又鬧，早已練出百撩不動的氣魄，面上表情淡漠，一絲波瀾也無。

宋子琛看著藍忘機懷裡抱著個人，眼神略顯狼狽，不知如何繼續接話才好。畢竟這屬於那兩人隱私的範疇。

「如道長所見。」藍忘機知他尷尬，面色倒也穩靜，將發睏的人調整成比較舒服的姿勢靠在自己懷裡。黑衣青年無意識笑了笑，像是滿足於熟悉的氣息，將臉埋入他的胸口，呼吸越發平緩，竟已完全睡著。

低頭注視懷中的人，指尖拂過一片光滑的側臉，他語氣中隱約有著溫柔繾綣：「我願與他長相廝守，護他此生安樂。」

宋子琛怔了一瞬，很快回過神來，擱下筆，衷心示意道：恭喜。

「多謝。」藍忘機對上他的目光，微微點頭。

兩人都不多話，也不愛寒暄，繼續針對方才的夜獵問題交換幾句心得後，藍忘機便抱著魏無羨起身告辭。

「夜裡風涼，不擾道長休整。院落東側廂房僻靜，請道長自便。」

宋子琛起身還禮，卻沒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目送姑蘇藍氏的素白衣衫緩緩消失在走廊轉角，手掌輕輕放在安放著鎖靈囊的心口處，靜靜思考許久。

見到那兩人相處，他一度自問，對於曉星塵，他究竟懷抱哪種心思。但現在看來，不論懷抱著何種心思，曉星塵是他一生至交，他願意付出所有、窮盡一切手段，只換記憶中那纖塵不染的身影一抹單純的笑。

只要明白這點，或許就已經足夠。

〖迷鬼陣〗

因為魏無羨莫名被酒放倒的意外，眾人夜獵的時間推遲至隔日午後。其中一個拖延的原因當然是照例晚起的魏無羨還多花了兩時辰將宋子琛的凶屍之體進行修補維護，待萬事齊備，才領著姑蘇藍氏弟子前往西南山脈封魂嶺。

上山的時間約莫午時到未時之間，應屬陽光熾烈時分，但幾人上到半山腰處，或者林葉茂密，或者多年無人踏足之故，山上的空氣裡泛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森冷氣息。

「感覺到了嗎？」魏無羨轉過身，頑皮地倒退著走路，一面對藍思追和其他三四名後輩弟子說，「這裡陰氣挺重的。」

「可是……沒見到什麼怨魂啊？」藍景儀東張西望，表情雖然不太緊張，眼神卻左右飄疑，顯然是不管有什麼妖魔鬼怪，反正我不要第一個撞到的逃避心態。

「嗯，按照宋道長所說，此地有個專門針對鬼魂所設的迷陣，將這些遊魂全部引走了。我們現在要找到那個迷陣的入口。」魏無羨笑道。

走在前方帶路的黑衣道人停步，骨節分明的手指拂過一棵垂榕的樹幹，上面不知是誰刻了淺淺的五、六道劃痕，他舉劍欲劃地，魏無羨提醒道：「宋道長，你可以說話。」

宋子琛幾不可察地怔忡一瞬，才又壓下眼中的漣漪，肅然道：「……此地應靠近迷陣入口。」

剛修復身體，他根本不能適應，無論是舌頭，還是更接近活人的膚色。除了修補肉體缺損，魏無羨還在他胸口皮膚下埋了一粒古玉，可避蟲蛇侵擾，其中蘊含靈氣更有護體之效。此玉珍稀，他覺得這餽贈受之有愧，本欲婉拒，魏無羨卻說他用不著這材料，帶著也浪費，不如物盡其用。

魏無羨其實也沒說錯，日前夜獵中，藍湛與他各得一枚古玉避毒，但兩人出行必伴隨彼此，縱遭遇蟲蛇，他往藍湛身邊一站，這效果不也相同？反倒是宋子琛經常孤身行走山林，這古玉效用更大，當予適合之人。

「喔，就是這附近啊？」魏無羨湊上來，拍拍手招來四名藍家子弟，交代道：「用符咒封住陰眼，用肉眼尋找此處方圓半里的異常設施，破壞。」

一聽到封陰眼，藍景儀疑惑道：「可是魏前輩，這樣一來，不就看不到鬼了嗎？」

「是啊。」魏無羨理所當然道：「這裡的陣法是用來迷惑鬼魂的，也就是有鬼魂看不見的東西起作用。你看得見鬼，那當然也就看得見鬼看得見的東西，等一下一踏進迷陣範圍，不就跟鬼一起迷路嗎？」

「那為何聽聞一般居民也會在此迷路？」藍思追疑惑道。

「兩層迷蹤陣。」藍忘機提示：「一者使生人迷途，一者吸引怨魂。行走時踏七星步，四前三後，可避免迷途。」

魏無羨對幾人擺手道：「我家含光君說得對，正是如此。快去找吧。」

「是！」小輩們立即答應，散開找機關去了。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懶散』。

魏無羨嘻嘻笑，拉過藍忘機到一旁，「耶，一邊等一邊跟宋道長多講講話。昨天你不是才說道長博學多聞，覺得相見恨晚啊？」

宋子琛想起昨夜暢談的始末，忽然興起一個猜測：莫非，魏無羨醉酒是故意的？

他看了一眼藍忘機，發現藍忘機盯著魏無羨看，果然眼睛裡滿滿寵溺無奈之色。

「……」於是他就覺得自己不說話也沒什麼關係。

不遠處藍景儀大喊一聲找到了，然後是另外三名弟子，半刻後，在樹下等待的三人感覺空氣猛然一沉，迷蹤陣被破，一直被陣法圍困的眾多遊魂怨鬼，紛紛往外逃出。

「重開陰眼，往魂魄本來聚集的地方去！」魏無羨高聲道，與藍忘機、宋子琛二人深入樹林。

他們與無數遊魂擦身而過，並不都是帶著怨氣的死魂，有些面色茫然，像是不知因何而死，有些則面露恐慌，顯然死前遭遇了極大的驚嚇。

越往樹林深處行去，神色恐懼的死魂就越多，幾人彼此對視，知道核心地區接近。此地靠近一面高聳的山壁，褐色山壁上攀爬許多不知名的深綠色藤蔓，仔細一看，許多都遮掩著孩童身高的洞穴，整面山壁被鑿得坑坑洞洞，絕非天然如此。

「這是……食人族居住的洞穴？」魏無羨蹲在一處略大的洞窟前方，撥開了幾株藤蔓，疑惑道：「要住在這種地方，這只能是孩童吧？」

說完，還比劃了一下洞口高度，勉強搆得著宋子琛的膝上幾吋，讓一堆大活人居住，卻是難以理解。

「部分山民有近親通婚的習俗，日久則身軀萎縮，壽命漸短。恐是因此惡性循環，最終全族滅絕。」藍忘機走過來仔細看了半晌，「若食人族群身長不足五尺，便有可能。」

「不足五尺？難道是傳說中的矮人族？」藍景儀驚呼。

「矮人族就是侏儒，那是不足三尺。」藍思追搖頭對他說：「我在藏書閣裡見過。而且侏儒不是一個民族，主要還是偶發性的出生異常。」

「我聽說大陸以西的大海另一邊，有真正的矮人族，以挖礦維生……」藍景儀不無遺憾。

「那是畫本吧……」另一名藍氏小輩扶額道。

宋子琛擰眉思索片刻，忽然抽身後退，從遠處端詳整座山壁，指著最上方一處略大的洞穴，對其他人說道：「上方洞穴應有異常。」

於是眾人紛紛御劍垂直飛上去，進入山壁上方最大的洞窟，才踏入一步，都不自覺屏住呼吸。

原因無他，太多……死人骨頭了。

正確來說，是大量的死人頭骨，白慘慘陰森森，堆積如山。大小不一、有男有女的森白頭骨從巨大空曠的洞窟地面一直往上堆疊到洞頂，這數量起碼也有一千顆。

藍景儀臉色特別難看，幾度張口，最後轉過頭去，一副想吐出來的表情。

饒是在亂葬崗待過好一陣的魏無羨也睜大了眼，斷斷續續道：「不愧是……食人族……嗎？這裡不會是……廚房吧？」

宋子琛往前查看了一下週遭沒被白骨覆蓋的地面和洞壁，道：「祭壇。」

含光君和宋道長都開始正經辦事，眾人稍微調適過噁心的心情，也開始四處查看，很快得到一些線索。

說起來，這些雪白的頭骨都是食人族的獵物所遺，食人族殺孽太重，為了防止鬼魂作祟，就設立了這麼一個骨塚，每個頭骨上都刻有縛靈紋，將頭骨所屬的死魂封於骨中，又在這一帶設下陣法，阻止死魂脫離頭骨逃出洞窟範圍，也因此將封魂嶺的遊魂怨魂吸引過來的。剛才藍思追等人破壞了外圍的陣法，放出了部分怨魂，多數應是慘死於食人族手下的人。

「但是，這個族群通曉此類進步的符篆，表示靈智開化，又有能力獵殺求生，怎麼會滅絕呢？」魏無羨困惑不已。

「過剛易折，古今禍福之道，並非強悍即可留存。」藍忘機正色道。

宋子琛肅然頷首，「清虛不能自守，卑弱不能自持，敗亡終不可避免。」

「完全聽不懂。」魏無羨白了兩人一眼，替一旁聽教誨聽得丈二金剛的四名弟子發聲。

藍忘機走過來拍了拍他，「赤子率直，心中自成正道，無須多加上下求索。」

「雖然聽不太懂，但我知道你在嘲笑我！」魏無羨埋怨。

「哈。」宋子琛終於笑出一聲。

魏無羨哀怨地剜了他一眼，「宋道長，你不厚道。告訴你，我記仇，以後要找小師叔告狀的。」

宋子琛一愣，垂下眼睛，低聲道：「希望這一天很快到來。」

「其實……」魏無羨轉過身看著洞壁，自言自語道：「我一直有個預感，感覺今天會發生什麼好事。」

「你對著這堆頭骨有的預感嗎！」藍景儀哭笑不得地吐嘈他。

魏無羨不理他，繼續仔細檢查，甚至一顆一顆把白骨排列組合，隨口道：「我就是這麼想……大家來看看，這顆頭骨是不是有點不同？」

他摸著下巴，望著一側洞壁被往裡挖空一塊，用陶盤仔細呈著一顆特別乾淨的頭骨，整顆頭只有成年男人拳頭大小，且頭骨額心處有一個特殊的疤痕，像是由一道水紋和其上一枚新月組成。

這挖空的洞壁本來被一堆白骨遮檔，此時被他移開，才發現此處有異。

「前輩，這樣你也找得到？」藍思追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用捧土豆的姿勢捧起好幾個頭蓋骨，再看看含光君有些異樣的目光，勸阻道：「快把那些頭放下。」

「不要在乎這種細節嘛，這些頭骨的肉都被剮得很乾淨，不髒的。」魏無羨捧著頭骨嘻嘻笑道，又看見宋子琛也是一臉菜色，搖搖頭，「那個，傲雪凌霜宋道長，光風霽月含光君，請兩位參詳一下這骨頭有何古怪。」

〖帝流漿〗

參詳當然是要的，不過他家含光君在道長異常關切的目光壓力下，先從乾坤袖裡取出水袋，讓他把摸過一堆白骨的手仔細洗過一遍。

這顆異常的頭骨果然是關鍵，眾人討論一番，確定這是食人族的祈禱用物，循著「泉水」與「新月」兩項線索，讓藍忘機召出頭骨裡封存的食人族長老靈魂，問明了其中因由。

藍忘機御劍繞著整座被食人族挖滿大小岩洞的巨大山壁飛了一圈，果然在面對新月初生的方位，找到一處碗口大的開孔，裡面幽暗而深邃，魏無羨隨即往裡頭扔了一張明火符照亮，發現下方是一小泓泉水。

「找到了！」

按照那食人族長老靈魂所言，部族人民因食人之故，發展出各種封魂的手法，又為了向上神祈求鎮壓冤魂以及占卜狩獵時日，將初代長老的靈魂封於頭骨中，只要將封印魂魄的頭骨浸入萬年積聚的靈泉，就能喚出魂魄，求問神喻。

雖然長老魂魄未能詳述所謂的靈泉為何，但宋子琛一聽便知，那靈泉可以滋潤魂魄，召回魂主意識。

尋到地點之後，眾人不敢貿然破壞岩壁，就讓魏無羨寄魂於紙人，緩緩從手掌大的洞口往下飄，在巨大山體內部找到食人部族使用的蜿蜒通道，飛了兩、三刻那麼久，才從山腳下一處不起眼的小洞窟飄了出來。

山體內部黑暗難行，藍忘機便讓隨行的小輩在外紮營等候，與領路的魏無羨和隨後的宋子琛，三人一面小心翼翼地清出一條成人能行的通道，好不容易才抵達靈泉所在洞窟，見到眼前景象，都難免覺得萬般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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