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拂過耳際，勾動髮絲輕搔臉頰的夜風，是那樣地令人懷念。

　　氣味、溫度、濕度、連呼吸起來的暢快感，都熟悉得讓淚水快要從眼角溢出。

　　沒想到自己會有回來人世的一天。即使意識模模糊糊，身體仍老樣子無法自主，只能任由咒印的力量操弄，將前進方向定往帝鬼所指的三個人：史豔文、劍無極、雪山銀燕。

　　劍無極是誰並不重要，但另外兩人——一個是狠斷血緣的父親，一個是力挽親情的小弟。

　　竟然會用這種形式重逢。踩著咒術給予的高速移動力，戮世摩羅彷彿鬼魅般黑壓壓地飄過荒野。

　　人世之月潔白依舊，為摩羅的去路照耀出一條晶瑩小徑。無法抬頭望月，在心中留下小小的遺憾。

　　小徑的終點，是當初護著自己，不惜遠走高飛的小弟，以及未曾謀面的靛衣劍者。

　　——好久不見，小弟。

　　未認出摩羅的雪山銀燕，取出嘯靈槍嚴謹防衛；靛衣劍者亦持逆刃刀備戰。

　　——啊，對喔，我的外貌完全變了。

　　思考這種無所謂的事情，摩羅放任咒術控制身體，手執逆神迎接兩人攻擊。一邊見識武學，一邊判斷兩人的能力上下，摩羅並未發現，自己面對親人似乎冷靜過頭，甚至擊之、傷之也毫無感覺。

　　大概……直到逼命關頭才會有所動搖吧？究竟是明白史家人武學造詣皆有相當程度，些許皮肉傷不算什麼，還是對人世、對家庭的留戀念情，已經低到連自己亦不敢置信？摩羅秉持著在魔世戰場上養成的價值觀，即便現在「空閒時間」很多，仍不願放下緊繃的情緒，去思考這些溫暖的人心人情。

　　靛衣劍者與銀燕合作無間，甚至共同使出名喚「一劍無悔」的強大招式，若非靠一吋奇蹟閃過，摩羅難以想像自己是否能夠抵擋？驚訝之餘，更察覺這個人似乎是銀燕的至交，默契之好，乃自己遠遠所不及——

　　突然有點落寞。

　　雖然只是一瞬間。

　　靛衣劍者拉著銀燕的手喊「走啊」，受咒術控制的身體急速追上。邊追，邊聽到銀燕怒叱「劍無極你」方知靛衣劍者便是帝鬼所指定的獵殺目標：劍無極。

　　或許重新回到人世，一切感覺都太過不真實。對於追丟二人沒有特別想法，摩羅只是呆呆地續行任務。

　　但遇上史豔文的時候，整個情況就不同了。

　　是咒術的強制效果恰巧反映內心？抑或潛藏意識衝破限制，早一步伸掌襲向父親？摩羅不知，也不想去知，放任身體剝離思考、順從咒術指示，並在生物本能般的連續痛擊裡，汲取某種奇異的滿足和愉悅。

　　——為什麼呢？明明父子重逢應該要很開心啊。

　　自己是很開心沒錯。不必再當昔日絕症纏身的不孝小兒，也不是什麼「千年魔頭的容器」，只要想辦法解決這該死的魔世咒術，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快樂團圓、自己亦能為中原武林正義出份力了。

　　——但是為什麼，愈是渴望天倫，便愈想攻擊爹親呢？我明明感覺不到怨恨、感覺不到憤怒啊……

　　終於抽出逆神，擋下史豔文投出的純陽一氣。史豔文似乎突然明瞭什麼，怔怔地喊：「你是……仗義！」

　　——住口！

　　彷彿控制咒術從一開始便不存在般，逆神揮出的強大斬擊，幾乎同時打中史豔文，令他踉蹌後仰。

　　「仗義！你沒死，你還活著！」

　　負傷虛弱的聲音卻滿溢溫暖、歡喜與慈愛，那呼喊刺痛摩羅胸口。史豔文柔軟前趨的擁抱，更是讓摩羅又驚又怒，急忙揮刀劃傷父親掌心，逼開距離。

　　「仗義，我是父親，我是你的父親啊！你認不出我了嗎？」

　　——當然認得。那個給我生命，卻又抹殺我兩回的人，怎麼會忘呢？

　　心中不停轉著「來啊，再來抱我啊，那麼思念兒子的話就靠過來呀」等極為戲謔、殘酷的念頭。摩羅發覺父親已非昔日那巍立不倒的高山，卻像個普通人族般脆弱纖瘦，彷彿只要用力一劈，便會在眼前削作兩半……

　　想法變成行動。摩羅近到一段距離時猛然加速，錯身一揮，史豔文胸前再添紅痕。

　　打出「闢邪烈日」試探愛兒心智狀況，卻二度被化消招式、狠厲還擊，史豔文飛撞樹梢後順勢轉身，朝旁邊河水躍下，暫且脫離戰場。

　　——你逃了，史豔文。面對我這被你犧牲兩遍的孩子，你終究還是逃了。

　　淒笑聲僅能迴蕩於腦海，摩羅再度確認身體實由咒術控制，方才所有攻擊「並非自願」。

　　不知為何，心中一邊覺得可惜，另一邊卻覺得僥倖。

　　◆

　　鬼祭貪魔殿轉眼淨空，僅餘少數魔軍看守。摩羅持續著生硬的巡邏，心中已經察覺不妙。

　　魔世通道尚不穩定，貿然移走近乎全數的軍隊，帝鬼是打算做什麼呢？

　　並非擔心帝尊，那在關鍵一刻背叛自己的魔，摩羅不打算信他。一轉身，卻於暗夜林裡看見一襲雪白儒衣。

　　「小心，來了！」

　　相較上回的柔軟溫暖，史豔文此次態度稍有強硬；另一邊，則是早早抽出逆神，心底靜火炙燒的摩羅。

　　——為什麼你還敢來？你不是最會逃避了嗎？不去保護你的天下蒼生嗎？魔軍可是幾乎全員出動喔？

　　猛地想起自己目前是「帝鬼的愛將」，儘管無比諷刺，但這的確構成父親來襲的理由。舉劍劈下，史豔文一如預料採取空手入白刃之勢阻擋。突然從右側冒出來的劍無極擒住右臂，倒讓摩羅嚇了一跳。

　　等回過神時，銀燕已經按住自己雙肩，滿臉悲痛無奈。來不及等他開口說話，咒術便散發魔氣彈開三人，卻只有抓得最輕的銀燕朝後退。摩羅心生不快，邊加強魔氣邊反擊，掙脫史豔文、劍無極兩人後，雙手環抱，封閉自己的胸懷，並繼續把三人推遠。

　　——不要靠近我。不要用那副「家人」的嘴臉看著我！

　　「二哥！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銀燕，雪山銀燕，你的小弟啊！」

　　生怕兩人傷及二哥，銀燕滿臉心慌又不得不打的矛盾表情。至個別交鋒時，他更是插身爹親與二哥之間，被史豔文順手拖開，繼續朝摩羅胸口一擊——

　　回彈的震撼力傳至史豔文手感，令其察覺某種特殊的保護；身體遭父親掌功震得嗡響，摩羅瞬間頓悟某項非常殘忍的事實，而或許，這個事實他早已知曉，只是不願面對……

　　「天下人的雲州大儒俠」剝奪了史豔文的天倫；連在天倫裡，爹親「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專屬」。

　　所以他會、他得、他必須在三兄弟立場相對、各自有難的時候，做出「割捨」。

　　曾經身為炎魔，如今變成魔將的自己，無疑會是頭一個被放棄的孩兒。

　　話雖如此，逆刃刀劈、槍尾捅擊、只向執刀的左手使用掌功；以及眼所能見，爹親為護銀燕，不惜轉動槍桿將他往後甩的嚴厲……

　　——夠了沒？你們夠了沒？要傷要殺全部隨便你們。這樣一直手下留情、一直緊抓不放，叫我怎麼恨啊！

　　重複著被擒、親情喊話未果、蠻力掙脫的輪迴，終於樹林中又走出一人，亦是摩羅萬分懷念的佝僂老者。

　　——啊，龍博士。

　　想不到還能看見燕駝龍。他手掬施好咒的退靈術法衝來，一躍擊中摩羅的天靈蓋。

　　這是摩羅唯一閉上眼，乖乖挨打的招式。比起三人訴諸武力傷害，已知咒術存在的摩羅，更願相信燕駝龍。

　　但是，魔世咒術的強大，卻不是龍博士可以解決的。心疼長輩失血的念頭剛閃過，燕駝龍便主張撤退；銀燕還在高喊「我一定要帶回小空！」被燕駝龍與劍無極強硬拉離。父親以純陽掌功斷後……

　　——不要來了，不要再來了。父親，銀燕，放棄我吧。

　　讓自己親眼見證徒勞無功的溫馨親情，僅是白白增加痛苦而已。聲稱大義滅親的討伐者嘴臉，還讓人比較舒坦些。看著四人逃遠，逸出咒術索敵範圍外，摩羅望月神傷。第十度，仍舊只有月亮能夠陪著自己。

　　◆

　　被熟悉的武功氣勁襲擊，摩羅輕鬆擋下，心底卻毫不輕鬆。

　　——你們……還是來了啊……

　　「仗義，父親一定要救你！」

　　「二哥！」

　　聽聞兩人的呼喚，咒術牽動身軀向前迎戰。摩羅本體意識則呈喪氣、放空狀態，反正自己一如既往缺乏主導權，只能任由事態朝最壞的方面發展，然後重複被放棄、被迫看家人哀痛的表情、最後被抹殺的輪迴。

　　但這次有點不同。

　　兩人出招雖有留手，行動已不再如之前那般躊躇猶豫、互相搶著以自己的方式「解救」摩羅；取而代之是難得的父子默契。且史豔文沒多久便破解「一吋奇蹟」的真正面目，告知銀燕後，兩人有志一同地將摩羅逼往某個特定方向——「滅卻之陣」的所在地。

　　——滅卻之陣？那是什麼？

　　回頭剎那，隱約聽得到燕駝龍的聲音。毋須細想，便知龍博士大概已經找到什麼良方，可以解除身上咒術。絕望中漸漸萌生希望，儘管只能消極地期待父親和銀燕成功，摩羅枯槁的心靈仍舊注入了涓滴清水，慢慢找回屬於人族的溫柔心性。對打在親人身上的傷，內心暗喚一聲聲抱歉；親人推移自己的腳步，則換來一次次的忐忑，既是期待，又害怕期待會如往日那般落空。

　　——加油啊，父親、小弟。我不能幫你們什麼，但請盡量努力……

　　「『戮世魔羅，速回。』」

　　後腦彷彿被鈍器重擊一記，摩羅瞬間眼冒金星，身體卻是由動變靜，半途凝滯。

　　下一秒，方向逆轉，肉體自動朝鬼祭貪魔殿飛奔。知道帝鬼「緊急召回」時，咒術的效果會特別強化、衝擊摩羅本身的意志狀態，讓身軀完全化為傀儡。心底怒吼這可憎的魔鬼，最後映入摩羅視野的，是揮舞嘯靈槍朝自己衝來，新衣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銀燕。第十一度望月，銀燕的模樣亦一併銘印於記憶深處。

　　左腳跟傳來劇烈痛楚，而這痛楚宛若藤蔓滋生纏繞，立即沿著小腿、大腿、背脊往上爬，直衝腦部。

　　腰部感受得到體溫，卻是相當使勁的擒抱，某個力道硬將自己推往「疼痛」的中心點。

　　雖已習慣撕皮裂肉之苦，但從未感受過四肢無法控制地抽搐、五感混亂、痙攣不止的摩羅，開始發出呻吟，身體產生無意識反射動作，急欲掙脫那種神經快要全數斷裂的恐懼——單論痛楚，當然比不上巨骨症發作；不過兩者性質不同，無法相較。

　　痛楚稍歇又襲來，連續數波的神經侵蝕，讓「自己手上拿著逆神的事實」都被忘記，麻痺、冰冷、蜷縮糾結不受控制的手掌僅能無意義地亂捶、掙扎、四肢持續令人不快地抽搐。

　　太過容易去習慣「痛」，是名為史仗義、名為小空、名為戮世摩羅的這個人族，一生的悲哀。

　　他終究仍從這未曾經歷過的痛楚裡勉強取回神智，以最低限度的判斷力察覺手頭有武器、有人在強推自己往痛苦的中心點不斷後退、有人高聲呼喊聽不懂的模糊話語、胸口一片鐵腥濕黏。

　　——不要管它們，有武器就快點攻擊。打誰都好，快點離開這恐怖的痛覺、快點離開……

　　「二哥！夠了！真的夠了！父親要被你打死了！」

　　左手受制，模糊視線漸漸清晰。眼前是距離極近、滿臉血紅的史豔文，正緊緊抱住自己；爹親背後，則是空手緊抓逆神，無視虎口不斷濺血，拚命喚醒自己的銀燕……

　　四肢抽搐慢慢停下，身體總算不再發冷，痙攣亦緩速消退。大概是魔世咒術已經「溶化」得差不多，把五感知覺還給自己了吧……

　　「爹……親……」

　　——您的這身傷，是我打的嗎？您這次沒有放棄我嗎？

　　「銀……燕……」

　　——不要難過，我醒來了。再給我一些時間，就快全醒來了……

　　兩人同時呼喊自己。但後一秒，術式崩毀，帝鬼所下的咒術即便僅餘最後一點點，仍舊有效。

　　「緊急召回」命令佔據思考，肉體自動打飛銀燕、割傷父親史豔文，轉身，燕駝龍與某個陌生老者正好站在歸途上；懸空的魔之甲朝著陌生老者緩慢飄返，即將落入其手中。

　　能夠於被控制的情形下快速思考、評估可做的最低限度措施，亦是「史仗義」長期肉體遭據而練成的悲哀能力。尚無法完全脫離咒術、投向家人懷抱，那能不能至少奪下魔之甲？未來總有個保障。

　　於是他以強烈的意志力瞬間抗衡咒術，直直撲往苗疆大祭司，殺人，奪甲。

　　——啊！？

　　未料得以「殺意」這麼極端的情感突破控制，懷抱魔之甲的摩羅連愧疚感都來不及產生，肉體便已經移回鬼祭貪魔殿外。那裡有劍無極，還有另一個披著華貴皮草的人。以及斷絕自己天倫的可惡帝鬼。

　　貪魔殿外的衝突無疾而終，包含那不認識的人在內，四人二度撤退。

　　這一次，摩羅並未消極地期望父親和銀燕別再出現，將關注焦點全部移往自身殘留，仍然慢慢「溶化」中的咒術，決定回到扮演昔日魔界「小空」的日子。

　　◆

　　「竟是你守在封邪之塔——史豔文。」

　　默默跟隨帝鬼身後的摩羅，小心掩藏情緒，宛若還是被咒術控制般不動聲色。聽著父親向帝鬼說破情勢，將這高妙的佈局教例暗記於心。即使一時間尚不能理解，日後總是找得到機會思考。然而氣極敗壞卻仍故作鎮定的帝鬼，不願相信父親所言，持續認為父親只是逞口舌之快，才不會中計上當，硬要攻打鎮魔柱。

　　雄力一擊，鎮魔柱，又稱「封邪之塔」的柱狀建物旋即啟動機關，地面隆起千丈，形成獨立戰場。摩羅暗自讚嘆人世竟有這等技術，一邊嘲諷帝鬼於多次中計後自亂方寸，開始一意孤行，反害他自己陷入危機。

　　——身為戮世摩羅的我倒是沒差，從咒術取回的主導權已達九成九左右，僅餘那一線與帝鬼相連的感應。

　　為免他起疑，這條線不能斷、演技也不能停。

　　「殺你，奪鬼璽，號令修羅國度，彌平戰火，這就是蒼離先生的第一個計劃。」

　　——原來如此，父親的任務是這個呀。

　　帝鬼仍在逞強示威，摩羅跟著揮舞逆神應和。但見大哥俏如來出現於父親身後，帝鬼突然語塞。

　　犀利發言之後，俏如來擲出古劍「墨狂」並隨即化為血剎如來。一切奇異變化，摩羅只看，不懂，唯一曉得該做的，是與父親另闢戰場，將帝鬼孤立於千丈岩臺之上。

　　——父親，等我。

　　不對，應該說是「等帝鬼敗亡」才對。

　　擔憂大哥單挑失利，這場戲還不能落幕，自己還不能捨棄「戮世摩羅」的身分。面對父親較前三回更加認真的攻擊，摩羅亦於限度內掌握節制，讓出手顯得狠辣，卻不到取命地步。

　　——怎會？

　　和帝鬼之間那最後相連的一線感應，竟於某個瞬間快速增強控制。是因為帝鬼落入下風，咒術強制召喚嗎？摩羅肉體無視負傷，開始脫離本身意志，返回昔日遭咒術控制的狀態。攻勢變猛、魔氣大增，摩羅準備突破父親的防守陣線；史豔文則忍痛打飛愛兒，又得分神關心遠在岩臺上的俏如來，於兩個孩子之間左右為難。

　　最後，做下抉擇。

　　疑惑父親突然空手抓住逆神刃尖，喊出「父親對不起你」，摩羅尚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便連番挨打——

　　而且這一次，史豔文是頂著悲傷的表情，狠心將愛子往死裡打，讓他完全招架不住。

　　咒術的召喚力仍在持續。摩羅一瞬間懷疑，會不會帝鬼敗亡、咒術徹底解除前，自己就先被活活打死？

　　——不行，我還不能死。別管騙不騙得過帝鬼了，先自己掙脫看看。

　　以逆神拄地支撐身體。摩羅很快收起疑惑望向父親的眼神，集中意志欲突破咒術束縛。但父親攻擊未斷，自己立即血濺四方。純陽掌功一波接著一波，一次比一次增加功力，讓功體相同的摩羅身傷，心更痛。

　　——父親，等我……給我時間、給我時間……

　　史豔文的烈陽罡氣凝聚掌間，純陽之力漸漸形成極為強勁的攻擊。那是「純陽貫地」，父親的終極絕招。

　　——不能再等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會死。

　　狹小木桶裡的潰壓、炎魔終戰的散靈化消、魔世的枯冷待亡，一幕幕人生「死過」的記憶鮮明浮現。

　　——這一次，明明我已經與父親這麼、這麼接近了啊……

　　就差一點點，自己能夠以健康成人之姿回歸史家，回到父母和手足身邊——就差這麼一點點啊！！

　　使勁全身功力，拚死發出劍招反擊，硬碰硬抵消「純陽貫地」的強大震撼力。自己不知是第幾度中招灑血，整個人往後猛退，連步伐都站不穩。然而史豔文極招之後竟還有餘力續攻，金光燦爛的指尖散發純陽氣息，直直往自己腦門襲來。只差一尺，咒術成功剝落，摩羅急忙撕裂乾渴的喉嚨，勉強出聲。

　　「……父親。」

　　因失血及運功過度，身軀仍呈麻痺僵冷狀態。來不及看到史豔文急收內力反噬自身的樣貌，逆神已經刺出，穿過那身沾血的白儒衣，為它的主人傳達鬼門關前走三回，且還是由血緣之親親手葬送的憤怒。

　　「父親，你果然……真心想殺我。」

　　——每次都是這樣，花盡人力物力，拚搏了那麼多，不斷給我「可以得救」的期待。然後只要一句為天下、救蒼生，就可以把前面的努力、犧牲當作不存在，把我的性命當作不存在。

　　——而我亦如此天真愚痴，即使回家，我也當不了「天下人的史仗義」。本來嘛，史家人就是給天下百姓差來遣去，隨時可以當作棄子的。待在史家，永遠只能得到「以少換多的私心」，永遠只有大義、永遠只有別人的痛苦流離。那我們家的痛苦流離、犧牲流血又算什麼？理所當然？欠天下人的？沒道理的天命？

　　史豔文已經失去意識，倒入摩羅懷裡。抽回逆神，摩羅單手緊抱父親，感受那毫無意義的親情溫度。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個要殺自己三次的人，自己依舊如此愛他呢？

　　「不。」

　　像是極力否認內心脆弱的那一面，摩羅又將逆神轉向父親心臟，準備給予致命一擊。

　　「反正當你醒來、恢復之後，又會來討伐我。就算不是自願，我仍永遠是錯誤的那一邊、缺乏大義仁愛的那一邊、自私自利的那一邊、殺戮蒼生的那一邊、被你拋棄的那一邊……」

　　——父親啊，小空與天下人，哪個才是你的孩子呢？

　　「……阻止……魔世……」

　　史豔文氣若游絲的聲響，壓斷摩羅情感與理智的最後一條線。

　　◆

　　毫不留情地將父親殘軀擲向大哥俏如來，「小空」瞪著大哥疑惑又疲憊的眼神，冷漠撇頭。

　　割下帝鬼首級，從其體內取出鬼璽。這是父親與大哥「阻止魔世」所必須的物品，也是能號令整個修羅國度的重要象徵。同時，他想起帝鬼曾教誨「值得尊敬的自己人要徹底利用，這樣才不枉其犧牲」……

　　勾動嘴角冷笑，摩羅看向俏如來：「只剩下你和我了。」

　　「你早就恢復了？」

　　這個問題，令摩羅啞然失笑。回答「是」，那自己便是幼稚傲慢，想測試家人的情感堅韌度；回答「否」，卻又悖離事實。誰能想得到魔世給予自己的種種元素，總是那麼出乎意料？還好有另外留下魔之甲，至少能夠避掉大部分的直接傷害。一吋奇蹟伴隨帝鬼消失的現在，僅有自己能保護自己，再也不能指望誰。

　　捨下過勞而昏迷的俏如來，摩羅攜帝鬼之首與鬼璽，用最快速度趕回魔世門口。

　　滿天亂飛的不明物體，從通道方向漸漸擴散開來，以令人發毛、作噁的密集度汙染皎潔白亮的人世之月。

　　摩羅知道那是「妖魔海」，總被帝鬼當作魔軍前鋒的前鋒。既然妖魔海出現，那滅世三尊大概也已經攜軍到來。思考著該如何措詞，摩羅並未注意到自己的心性狀態是——空白一片。

　　「我帶來屍山血海，天劫地難。我帶來魔禍人災，神嘆鬼喚。我——戮世摩羅，修羅國度的帝王。」

　　至此的劇本，都還與父親期望相同。其實「小空」也不是沒想過代替父兄之手，將這群妖魔鬼怪遣返回去，自己亦一併定居魔世。畢竟帝王生活一定好過於小小先鋒團種子兵，不怕被欺負，這個選擇似乎不壞。

　　「我的第一道命令——」

　　腦中千頭萬緒瞬間閃過。父親史豔文最後留下的懇願，成為關鍵。

　　嘴角咧開一抹不明所以的邪氣笑容，隱約看得見尖長虎牙，為戮世摩羅抹去身為人族的最後感情。

　　「一統人世，壯大修羅國度！」

　　高舉鬼璽那刻，打從小沙彌時期便長伴左右的皎潔月亮瞬間失色，沒入層層幽暗的魔雲之中。

　　彷彿有意識地否定他一般，拒絕以晶瑩光輝沐浴、療癒、祝福這渾身傷痕的修羅新帝王，反而留下詛咒。

　　——那倒無妨。

　　第十二度的望月，竟獲得如此結果。冷笑仍是冰寒入骨，帶有強烈的自我毀滅戲謔。

　　——我就連這輪月亮，世上最後的溫暖，一同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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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戮世摩羅奪還戰PartⅡ（即燕駝龍施放滅卻之陣那次），也曾以史豔文視點為文過：〈天倫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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