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好想出去。

　　——這裡好窄、好擠、壓得腳底、膝蓋、後腰、頸項都好痛。

　　好想出去。

　　——時間經過了多久？為什麼要把我關在這麼小的地方？

　　好想出去。

　　——父親後來有平安回家嗎？我被抓走的時候，大哥和銀燕有看到我嗎？那個紅髮少年到底是誰？

　　好想出去。

　　——那些「氣流」一直湧進身體，好脹、好痛，彷彿要從內部將我撐裂一樣……我會死嗎？

　　好想出去。

　　——全身上下都在痛。意識好模糊、快要無法呼吸……讓我看看月亮、我想透透氣。讓我……

　　突然間，木桶被打開了。

　　突然間，悶滯的呼吸變得暢通，冰涼的夜風灌進鼻腔，讓小空非常開心。試著由窄小的空間踏出，卻發現眼前仍舊一片模糊，視線好窄，感覺上只有右邊；左方視線灰濛濛的，大量有色氣流宛若霓虹般不停在身邊竄流。將視線移向天空，烏雲滿布——

　　正在哀嘆天象惡劣，看不到月亮時，一道火紅色的身影壓了過來。

　　還來不及想「那是誰」，火紅長髮的男子猛地按住小空頭頂，硬是將他「擠回」那個窄小的木桶裡。

　　打從靈魂深處發出哀嚎，那痛楚越過生死，卻越不過無聲的世界。

　　月亮終於露臉，卻好遙遠、好渺小，而且還不斷地逃離狹窄的視線。氣流灌入木桶，遮蔽僅餘的微弱光芒，終於連意識也一併遮蔽。

　　◆

　　第五度的望月，並非自己主動抬頭探尋，而是月亮藉九星連珠的互映光芒照醒自己的意識。

　　下一秒，小空發現身體懸浮於半空中，宛若操線木偶般不自然地扭動手腳。

　　——爹親！？

　　瞥見那身雪白儒衣，處處留情地施展純陽掌功，小空意識到自己正在與爹親對戰。

　　——不對，這不是我！我不可能對爹親出手的！

　　與白衣一同飛躍戰場的，還有一個身穿黃金戰甲、戴著燦亮斗笠的人。即使多年未見，不，就算從來沒有打過照面，依對方響噹噹的名號，任誰都知道那是苗疆戰神「藏鏡人」。

　　只是，為何他的攻勢，看起來像是與爹親合作？

　　史、藏以外的第三個聲音出現。渾厚、老練、陌生，小空一驚，那聲音竟出自自己的喉嚨。

　　隨著聲音，手腳並用的武打漸漸浮現真實感，掌撲儒衣、拳敲金甲，腿掃飛沙走石；連挨兩人打的感覺也立體起來。奇妙的是，雖然有受到衝擊，卻未有一招半式令他覺得疼痛。是自己太習慣忍受？還是兩人有所留情？不對，爹親便罷，藏鏡人這個萬惡罪魁可不會管他人生死的。所以到底是……

　　「不行，魔之甲無法突破，徒費真氣。」

　　「好個魔之甲。」

　　——魔之甲？那東西不是被石敢當前輩封印在無極山了嗎？

　　隨著聽取三人對話，以及停戰後突然冒出來的眾多陌生臉孔、藍衣人上前談判的陌生內容，小空總算整理出大概的情勢：自己被當作西劍流初代流主「炎魔幻十郎」的肉身寄體，身上還穿著可將任何強力攻擊化為烏有的「魔之甲」。炎魔性格嗜虐且倚賴武力，強大無敵，因此藍衣人「神蠱溫皇」想避免戰爭、減少犧牲，改以類似比武擂臺的模式挑戰較量，免去血洗中原的危機，亦為西劍流敗退、光復中原留下契機。

　　從答應了神蠱溫皇的賽局這點看來，炎魔是個頗為自負的人。深信「正義得天助」的小空，暗暗譏笑炎魔的莽撞行事。一旁喚作「赤羽」的火紅長髮男子表情苦澀，想必也與自己有同感吧？

　　注意到赤羽的同時，小空憶及被對方壓回木桶一事。連能力那麼強大的人都對炎魔敬畏有加，除君臣之別，看起來也像是震懾於他的力量。小空心中對炎魔的武力評估，又再往上修正一些。

　　接下來是自己的戰鬥了。當現場人員解散，炎魔跟著一干下屬回轉西劍流中原總部途中，小空想方設法欲取回身體控制權，哪怕皺皺眉頭、喉嚨出個聲也好。結果直至炎魔坐上寶座、開口詢問狀況，他都還沒成功。

　　——不要緊，等他睡著的時候再試。

　　如此自我安慰，小空繼續體驗著「由別人代為執行」的一切：視線、聽覺、觸感、話語，但這些卻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無法憑意志決定。既奇妙又悲哀。

　　想起很久以前對銀燕說的「代替我生活」，原來實際執行起來這麼難受，當初的自己果然太天真了。

　　未料炎魔是個連睡眠中亦無機可趁的嚴密魔神。小空對數度的失敗頗為喪氣，而炎魔的主意識則似乎認為他只是隻螻蟻，連心靈交談都不屑，放任他在內心世界高聲叫喊、挑釁嘲諷，仍舊不聞不問。

　　但多方嘗試也不是沒有收獲。小空發現當炎魔按時吃睡時，自己的精神就不會陷入疲憊；炎魔與自己的視線各自分開——小空更像是以「神識」觀察世界，雖然不及肉眼清楚，至少免去被炎魔「強迫看」的不適。

　　說到「強迫看」，除了醒轉的最初與父親拳掌相向外，之後對某位棕髮中年男子出手的狠辣，也讓小空於心不忍。那個人說他是不死身，倒是令人放心一些，至少不必親眼看見、親手感受「有人被自己扼殺」——

　　直至神蠱溫皇的死亡。

　　「枯血荒魂斷脈」的手感猶留在掌心，小空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殘暴，以及父親的悲慟表情，三樣事物同時衝擊自己。即使反射性地發出絕望狂嘯，被炎魔佔領的肉身依舊聞風不動。不管多麼想呼喚父親、多麼想出聲解釋、道歉，父親依舊手捧溫皇屍身，黯然離去。

　　即使明白自己不是兇手，即使明白父親可以理解狀況，但這個肉身，這個名為「史仗義」的存在，卻已經蒙上殺害正道人士的血紅陰影。

　　回不去了、會出現下一個受害者、想與炎魔一同赴死等複雜情感，翻攪內心。

　　過沒幾天，新的衝擊再度襲來：長年為中原之患、史家之敵的萬惡罪魁藏鏡人，竟是自己的叔父。

　　受炎魔驅動的肉身已失去感覺，小空處於一種哭笑不得的境地：開心增加了叔叔與堂妹兩個家人，卻又同時被提醒自己與叔父同樣，已是罪戴滿身。他相信能夠自主的叔父可以棄暗投明；但是不能自主的自己呢？

　　炎魔的凶殘、對待下屬的苛刻令小空疲憊不堪。往昔能夠樂觀轉化的思緒，也漸漸被絕望蒙上陰影。

　　數日後來訪的俏如來是唯一的慰藉。「即使立場敵對，可以看看大哥也好」，原本這麼想的小空，卻差點被炎魔的發掌嚇死。溫皇亡逝的震驚化作寒意襲上背脊，殺一個不熟識的人尚如此自責，對曾經站在弒親懸崖邊緣，差點就越過那條線的小空，這種恐懼更是難以比擬。然而「險些殺害親人」的驚惶未定，月牙淚的屍身，便已軟癱倒落腳邊……

　　……算了。已經不想管了。

　　什麼都不能做的自己只能祈禱，祈禱在天允山逃走的父親，還有大哥及銀燕，能夠來收拾這傢伙。

　　殘虐無道，將自身以外的一切視為草芥的魔神。

　　世界慢慢褪去顏色，轉成灰，化為暗，在狹窄視野消融的最後一刻，那個熟悉但厭惡無比的聲音總算開口。

　　「吾即是天，向吾祈求毀滅的你，只顯得愚蠢可笑。」

　　◆

　　蠱毒帶來的劇痛牽動五感，隨即是一重接一重的打擊，並不弱於巨骨症發作時的痛楚。

　　小空意識雖醒，卻不願觀看，怕是凶暴的炎魔又在屠殺生靈。由被代為操縱的軀體動作反推，他漸漸察覺炎魔是在和人對戰中，而且還是兩個人。武學套路他都有印象的兩個人……

　　「史某早有決意，唯有滅親救世，此戰毫無轉圜！」

　　——是父親！

　　伴隨意識概念的「睜眼」，小空神識再度脫離與炎魔共用的軀殼，飄浮至虛空中。一瞬間，他的「視線」橫掃結界內外，努力圍攻炎魔的父親和叔父、抿緊唇角的大哥、面露訝異神色的銀燕……

　　——幸好你們都在。

　　即使不能言語、無從傳達對家族的思念，只能就這樣跟著東灜魔神共赴黃泉，小空還是覺得開心。那是種解脫，也是種釋懷，在生命面臨盡頭的時候，他並不孤單。

　　——銀燕，希望你能忘了我曾經說過的幼稚言語，跟父親、大哥好好生活，做你自己。

　　——大哥，你變得與父親好像，一定能不負眾望承繼史家人的天命。

　　——父親，對不住，讓史家蒙羞。孩兒已經做好覺悟，請您和叔父一起為武林除害……

　　炎魔怒叱在場的西劍流眾人「背叛他」，並立即施放大型術法，瘋狂吸收溘鎢斯以維持功力。感受久違的大量「氣流」強行灌入體內，小空眼睜睜看著一路拚命過來的西劍流雜兵盡化為無，心頭更是酸楚。

　　什麼叫做背叛？不分青紅皂白的偏袒、護短，不問是非對錯地拿情分、拿應該來壓人，難道就是對的嗎？

　　——人類與你這種魔鬼不同，為大義、為天下犧牲，理所當然！

　　但事與願違，吸收大量溘鎢斯的炎魔愈見強勢，史豔文、藏鏡人反遭連續追擊，逼得小空又氣又急。

　　西劍流部屬不斷犧牲、中原方不停落入劣勢……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做不到……

　　柳生加入戰局，讓小空一時間有點錯愕，但旋即理解到「西劍流最強之盾」至少能間接保住父叔。瞬間的私心勾起莫名笑意，即使自願從容赴義，「私心」仍舊存在，不會因為舉大義之旗而消失；也就是說——

　　這世間根本沒有「無私」，只有「以少換多的私心」和「以多換少的私心」。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學到這項道理是為什麼呢？恥笑我史仗義的決心其實不值一提嗎？

　　彷彿選擇墜崖了斷的人，於虛空落下之時會產生恐懼；又好似跳海等待溺斃的人，在死去前會感受到冰冷無助的凌虐……不對，不能去想這些，既然同歸於盡不得已，應該要想些快樂的事情，例如一家四口在正氣山莊的生活，例如兄弟間笨拙好笑的溝通糗事，例如喜歡對月獨語的自在怡然……

　　順著意識抬頭望月，掌控肉身的炎魔竟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而在相對方向，背著月光、手舉赤羽的燃燒長刀，宛若黑凰展翼的柳生鬼哭，正朝同體二識的他們撲來。

　　這就是，第六度的望月，也是人生最後一次。

　　炎魔眼裡所見是散靈敗亡；小空眼裡所見卻是滿足解脫。死前該看的人事物都看到了，可以安心撒手了。

　　最後的痛楚來自頭頂，最後的感覺來自「氣流」反而從體內大量流出，身體每項知覺快速流逝消失——

　　陷入再度襲來的黑暗之前，他只記得一雙骨瘦如柴的手。

　　◆

　　「……這是為了他好……現在醒來……」

　　矇矓中，有人在說話。

　　「……就會因為巨骨症而承受不住……」

　　聽了五年，小空對那語調無比熟悉：西劍流祭司的沙啞聲音。隨即，是銀燕的「怎會這樣」驚呼，以及俏如來的「難道沒有任何的方法能拯救他嗎」，對於這奇妙的談話成員組合，小空腦筋一時還轉不過來，話題便朝「贗品魔之甲」發展，並連赤羽的聲音都加入。先將各式各樣的感慨和雜念放置，小空優先將注意力集中於四人的對話。可惜赤羽和俏如來談著談著，聲音便漸漸遠去，沒能聽完關於魔之甲的全部故事。

　　但有幾點事情，是小空可以確定的：第一，雖然不知原因為何，自己似乎還活著；第二，神識尚能清醒，這與五年來祭司對自己施術後的狀態相同；第三，炎魔應該已經覆滅，不然在場四人的對話不會成立……

　　正將注意力轉往感受肉身存在，嘗試喚動軀體之時，祭司的聲音再度傳來。

　　「西劍流並未特別研究中原壓抑巨骨症的藥丸配方，因為靠術法讓小空陷入昏迷，維持假死狀態降低代謝，就能有效抑止巨骨症的復發，不吃藥也能保全。」

　　「難道你們東灜就不曾出過患有巨骨症的人嗎？」銀燕急躁的語調一如往常，竟讓小空心生懷念。

　　「有，就是八刀痕。」

　　突然冒出久遠以前的名字，讓小空與銀燕同時一驚。

　　「雖說巨骨症是先天性的疾病，但在什麼年紀發作並無定論；八刀痕算是幸運，成年後才發作。當吾注意到他在某一個時期開始天天服藥且有意隱瞞，私下幾經打探推敲才得知此事。而他所服的藥，原理則與吾所施術法相同，降低代謝而已。相信中原的藥亦是如此。」

　　「那為什麼不是讓小空醒來，讓他繼續吃縮形丹？至少可以維持自主、可以自由活動，總比躺著好。」

　　「你認為累積了五年未服藥的他，醒來瞬間會發生什麼事情？」

　　「這……」銀燕語塞，靜默數秒後，他又轉問：「那，還需要讓小空定期吃縮形丹嗎？我很怕……有一天術法會失效。如果發生這種事情，與現在就解除術法並無二致。」

　　「你可以將藥磨粉，數天餵一次來避免風險。另外，這項術法不需要施術者的靈力維持。」

　　祭司的聲音變得有些空虛，像是對於即將到來的命運有所覺悟。但銀燕心心念念都是二哥的身體狀況，未察覺祭司話中另有涵義，只淡淡回應「是嗎……我知道了」便不再發言。

　　之後，西劍流的人未曾再出現。小空憑著地板踩踏、桌椅碰撞、門窗開關的各種聲音，慢慢拼湊出「自己已經回到正氣山莊」的事實。銀燕和燕駝龍幾乎每隔幾個時辰就會過來一次，俏如來則是早晚各探視一回，之後好像還有個叫做腳仔王的人，雖然聽言談不太可靠，實際上卻很諳於家務活，常常來房間打掃……

　　只有一個腳步聲很陌生，但又每天在正氣山莊裡走來走去，過門不入，與俏如來或銀燕的腳步聲同時出現的時候，還能聽到兩人呼喚他「父親」。可是這個腳步聲——

　　明明，就不是父親史豔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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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回僅對於祭司施術讓小空沉睡一事，放了較多的「自行解讀」。劇中並未清楚講解魔之甲是用什麼原理治療的，因此也不對其自行衍生設定，只將「服用縮形丹」的習慣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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