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在皎潔的月光下醒轉。顛簸，透過高熱體溫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銀燕的味道。

　　——銀燕，你回來啦。

　　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如此自然、平和，反映著小空在正氣山莊裡醒醒睡睡的安穩日子。但是下一秒，他便察覺有哪裡不對勁。首先，正氣山莊的成員都將自己當作病患看待，理應不會帶出門，而且還是跑到這種荒郊野外；其二，銀燕的腳步極為慌亂匆忙，像是正在被誰追趕；其三，他一邊快速行走，一邊像是在增強行動意志般，不停喃念著「這次我一定要救二哥、我絕不能讓二哥犧牲」。

　　——西劍流的人已經離開了，不是嗎？我這副無用之軀，還有被爭奪的可能嗎？

　　才剛作此想，熟悉的紅髮青年即現身攔阻，他正是當年擄走小空的西劍流八門之一，月牙嵐。

　　生理恐懼快於理智思考，小空先是暗暗驚惶，方憶起嵐已經投靠靈界，現在不是敵人；但後頭衝上來的另一個八門雨音霜，則因為對她所知甚少，且炎魔交辦任務後她就失蹤至今，來意不明，讓小空心裡有所防備。

　　綜合嵐的一席話、銀燕對兩人敵意不高的態度、「三天」、「魔世的封印」等關鍵詞，小空心裡大概有底。那麼此時的銀燕……是在帶著自己逃亡吧？思及此，小空突然有種喪氣無力感，才剛撿回一命，下個生死關頭這麼快便又出現了。看來己身命格極差，「死亡」總是想方設法要帶走自己。先有巨骨症隨時威脅生命，後落入魔之甲爭奪戰、得與炎魔同歸於盡等；這次則是要阻擋魔世封印開啟……

　　嵐雖然輕易放行，只擔心地重複詢問「你真的清楚魔世開啟的後果嗎」，說得銀燕亦有些微動搖。

　　——但是不要緊，我史仗義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能夠結束這種無法自主、無法長大的詭異人生也好。

　　即使銀燕真的中途放棄，小空仍不會怪他。有那句「就算必須與史家脫離關係」的覺悟，很夠了。

　　或許是聽到銀燕說「不需要多拖一個人下水」，霜未再跟來。小空的神識望著漸漸遠去的深紅與雪白二人，怔怔想著：昔日凶殘無比、殺人如麻，不在乎自己生死的西劍流八門，如今竟對同一條生命露出猶豫不決、不曉得該站哪個立場才好的態度，真是微妙的變化啊……

　　——突然好奇，究竟會是誰想「使用」我去填補魔世的封印呢？

　　第七度的望月，就在銀燕不宿不寐的快步趕路中結束，直至迎向晨曦。

　　◆

　　白晝。有人帶著名為「百武會」的少數俠士來攔阻銀燕。他們口中的「盟主」是誰？此點引起小空疑問。

　　百武會動起手來毫無殺氣，一點也不狠辣，倒是銀燕怒氣沖沖下還記得只以槍尾敲人，懂得冷靜，的確成長不少。正當小空心中欣慰，確信銀燕朝前刺的這槍只傷不殺的瞬間，霜卻再度出現，阻止銀燕刺傷對方。

　　比起「覺得她的呼喊多此一舉」，小空心中浮現另一種不悅的感受……那會是什麼？

　　答案當晚揭曉。腳程快的銀燕，早早就歇息於某座山腳，燃起篝火取暖，並細心地餵過磨成粉的縮形丹。

　　霜隔半個時辰才追上來，表示她已聽過月牙嵐的說明，「怕你太過衝動，鑄下大錯」所以才一直跟著……

　　——什麼叫太過衝動？太過衝動的人會只傷不殺，對前來攔阻的俠士手下留情嗎？

　　——什麼叫鑄下大錯？炎魔終戰一役，我在生死的界線上理解到「世上只有『以少換多的私心』和『以多換少的私心』」，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對錯，憑什麼說銀燕就是錯的呢？

　　然而兩人的對話，並未給小空太多為三弟抱不平的時間。當銀燕說出「想害死二哥的人，就是他的父親跟兄長」時，他的思考頓時陷入一片空白。隨後的怒吼與緩頰，激動及平靜，身處其中和冷眼旁觀的種種對話，小空聽了，也沒聽。懂，也不懂。覺悟，也缺乏覺悟。

　　父親必定是為了天下蒼生而甘願犧牲兒子，就與前些時日必須打倒炎魔除害一樣。小空明明清楚，心裡卻有莫名的窒悶感。甚至連「嫌我身患絕症無法清醒、無法長大」、「因為我們有四兄妹，少一個也無所謂」、「史家人的天命與責任，比私情重要百倍」等幼稚的胡思亂想都一一浮現，冷靜和理性壓也壓不住。

　　生性聰慧伶俐的小空，絕對不會是個任性耍賴的孩子。

　　但是，溫暖的親情，他總是最後一個享受；要捨命犧牲，卻又被推上前線變成第一個。

　　命運剝奪成長的權利，他還能樂觀以待；奸人殺害重要的師父師兄，他尚且勉強平撫；炎魔霸佔肉體不退，他忍痛接受同歸於盡。到了現在，正向積極的心性已被磨盡，再為絕望的事實找理由開脫、往好處思考，只會顯得鄉愿痴愚。那不如從一開始就別有這樣機靈的頭腦、纖細的感性、樂觀的性格，當個沒感情沒思考，直直通往犧牲大義之路的棋子，痛苦還會少些。

　　霜的面容突然近距離浮現，阻斷小空的思緒翻攪。

　　同一時間，他想起某個僅有一面之緣，在酒泉寺曾擦肩而過的女子——霜和那個女子，有些相似。

　　為什麼會憶及這種旁枝末節，微不足道的小事呢？小空不解。

　　「這個地方雖然算不上特別，但也不是非常隱密之處，為何你會來此？」霜並未走遠，問著。

　　銀燕回答：「這是靠近無極山的一座山峰；這個地方是我們四兄妹唯一一次齊心合力抗敵的地方，也是我對手足之情回憶最深的地方。」

　　——手足之情……是啊，跟銀燕的相殺之仇，也是在這裡和解的。

　　每找回一個家人，小空就變得愈加珍惜。珍惜小妹、珍惜大哥，最入心的，當然是最後相認的銀燕。

　　不管能否逃過三天，可以舊地重遊，重新憶起那珍惜的感覺，總是有助於親人血緣間的情感連結。方才翻攪內心的種種、對於父親和大哥「是否不珍惜自己」的胡思亂想，也隨著銀燕選擇地點的貼心而漸漸平復。

　　——不知大哥見到此景，能否記念舊情？

　　未曾奢求他改變主意，畢竟父親與大哥都是仁善大義的領導人物，得為大局忍痛割捨小我。只是……倘若能在犧牲之前，知道自己仍是被愛著的，那麼赴死也會甘願一些。至少證明家人們的心裡有自己，至少……

　　然而出現於山頭彼端的，卻是西劍流昔日部將．邪馬台笑。

　　◆

　　被帶回的地方雲煙氤氳，充滿著仙境般的靈氣。

　　隔著邪馬台笑那過於寬廣的背、越過大哥纖瘦無助的身影，是不知何因頭罩黑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

　　雲州大儒俠史豔文，身負天下蒼生存亡的責任，因此必須犧牲親生兒子填補魔世封印。他沒有以凜然大義的態度稱讚大哥做得好，卻是支支吾吾地關心事情經過、關心銀燕的狀況，十足表現得像個溫柔父親——

　　這反而才是問題所在。

　　——如果你們能更冰冷些、更殘忍些，我也不會陷入這樣的痛苦裡了。

　　經由父親要求，自己的位置移到父親僵冷的雙腿上。但撫著額頭與臉頰的那雙手，卻溫暖得令人鼻酸。

　　顫顫出口的字句，聲聲自責、聲聲血淚。即使說著要恨就恨他，小空又豈能狠得下心？連出手將銀燕打傷，讓小空略微記恨的邪馬台笑都主張「你可以放棄」，現場所有成員，除了原本便事不關己的鬼夜丸，全是滿臉愁容，萬般不捨、不願他這條生命消逝。

　　——至少找個人讓我恨吧。難道，我應該要恨自己嗎？恨命運嗎？

　　炎魔時期，曾經與之交手的梁皇無忌開始施法，小空身軀輕飄飄地飛至半空，被暖和的靈氣包成一球，然後是鬼夜丸的東灜禁術覆蓋上來。甫過數秒，體內竟意外地流洩出陰冷魔氣呼應術式。他突然好像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成為補洞角色的理由。隨著知覺穿越滿溢能量的封印破洞，小空在心中向父兄、向不在現場的三弟、遠在韃靼的女眷們道別。

　　——父親啊，這一次是真的永別了。來生……

　　思緒停頓，破洞封起，即便神識飄游，所見仍是宛若昔日木桶裡的滿滿「氣流」。

　　——來生，我應該還要再當一次您的孩子嗎？

　　莫名的疑問讓思緒放空。這回沒有炎魔終戰時的渾身疼痛、精疲力盡，卻是安逸祥和、平靜輕鬆的。儘管因為靈魔兩界的氣息互相摻揉，導致身體忽冷忽熱，不過以面對死亡來說，已經是很舒適的終站了。

　　「氣流」漸漸褪去色彩，來到一個陰暗、寒冷的廣闊空間。身體隨著流失逸散的力量緩慢落地。

　　——這裡就是魔界吧？

　　試圖喚醒「神識」探索周遭，小空這時才諷刺地發現，原來一向仰賴的感知方式，其實已經與幽靈無異。

　　自己老早就在嘗試習慣「死後的世界」……哈，這麼一想，死亡何懼？

　　然而當眼皮真的隨著意志睜開，四肢與背部皆能清楚知覺到冷硬砂質的大地，耳邊傳來寒風呼嘯時，小空卻被這真正的「甦醒」嚇到了。西劍流祭司不是說禁術會持續有效嗎？怎麼自行解開了？解開後巨骨症豈不是又會爆發……

　　——不對啊，我孤身被送到魔界，本來就已必死無疑。能在死前恢復肉身五感，反而是上天賜予的尊嚴。

　　仔細感受著極為真實的五感經驗，小空一邊回憶短暫人生，然後突然想起自己未與月亮道別。

　　來不及了。也不知道魔界是個怎樣的地方？會和人世一樣有日月、有星象嗎？

　　維持著仰躺的動作，小空僅靠眼球轉動於陰暗多雲的夜空裡搜尋，並慢慢習慣魔界與人界不同的種種景象。當某朵巨雲飄走，一道潔白的耀眼光輝灑下——較人世之月亮上十倍的魔世之月現身，小空欣慰微笑。

　　——這月亮不像魔界之物，反倒讓人覺得身處天界般美好呢。

　　第八度望月，小空嘗試抬起僵硬顫抖的小手，在痠痛中緩慢撐開十指，想將月亮攫在掌心的瞬間。

　　雙眸遽瞠。

　　與白月同樣巨大、燦亮發光的，還有一綠一紅兩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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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九龍變21、22兩集對我來說是最心痛的劇情，灑得洋蔥有點多。關於霜在逃亡記裡的角色定位，或許有人會覺得主觀太重，關於此點請見《九龍變》21+22心得文與站內21+22集 劇情安排上的問題。

另外關於小空「看到霜的一瞬間想起誰」，想起的當然是她的異母姐姐．八刀焱（西劍流雲組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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