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罷了，張佳樂還回不了神，「……你怎麼會唱我大理的童謠？」

「我會唱的可多了。」孫哲平揚揚眉，有些得意，「要哄你睡覺，不唱這要唱啥？」

「呵！沒想到孫大俠看著剛正，還有這些風流的伎倆。」張佳樂撇撇嘴，別開頭。

「風流？」

「會唱的多，不就是要對著唱的人多嘛。」

孫哲平側過身，正對張佳樂，撐著頭含笑看了他半晌，低聲說，「我只唱給你聽過。」

「——……」

耳中嗡地一聲，張佳樂整張臉燒了起來，又熱又辣，暈乎乎地什麼都想不了，他背對著孫哲平，悄悄揪緊心口衣襟，想壓下心慌。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孫哲平直勾勾盯著他的背影，「你說呢？」

張佳樂倏地轉過頭來，長髮飛揚，昏暗中看不清他臉上紅潮，只一雙眼亮晶晶閃著惱火，「你又誆我、」

「沒誆你，」孫哲平捻住他一縷髮梢，站起身，低頭對他笑，「都這麼晚了，快睡會兒吧。」

看著孫哲平回廟的身影，張佳樂暫時忘了煩心事，但也不覺得自己能睡得著。

四、

天剛亮，輪迴四人便早早啟程了，孫哲平也醒得早，但看到張佳樂那糟糕的臉色，搖搖頭就把他壓回去繼續睡了。

打發柳晏牽馬去溪邊喝水之後，孫哲平就地盤坐，氣引經脈，做起日課來。真氣運行完一周天，睜開眼，東起的日光正斜照在張佳樂臉上，睡不安穩似地皺眉，孫哲平看在眼裡，默默往左前方挪了數吋，替張佳樂遮去了日光，才又閉上眼繼續練功。

張佳樂醒來時，孫哲平還沒睜開眼睛，他惺忪眨眼，慢慢清醒，知道孫哲平在練氣，尋思既然敢在自己面前練，應該不是怕驚擾的，但也沒十足把握，就這麼維持著側臥的姿勢，睜著大眼猶豫了老半天。

「我好看嗎？」孫哲平突然開口。

張佳樂一愣，隨即翻個白眼，沒好氣回嘴，「……沒我好看。」

孫哲平大笑，心想這人敢情是被取笑過頭，開始自暴自棄了。

「所言甚是、在下這輩子還沒見過比公子好看之人。」

「你還沒見過周澤楷？」張佳樂揚起一邊眉梢。

「見過啊。」

「……」

張佳樂心下給什麼東西一撞，雙頰發燙，起身披上外袍，低頭整理衣襟，胡亂掩飾過去。

這時柳晏回來了，清脆的聲音與他的人一起踏入門內，「馬都準備好了……」

他的話在看到張佳樂與孫哲平微微變了臉色的瞬間收住。

「兩位要上哪兒去呀？」懶洋洋的男人聲音在柳晏身後響起，這人準準踩著少年的腳步聲來的，所以連張孫二人也沒能早點察覺。

「葉修……」張佳樂冷聲道。

孫哲平與柳晏看向張佳樂，光見他臉上神情，活像娃兒見了苦藥，就知道他多厭棄對方，兩人各自往前跨了一步，隱約擋住他。

張佳樂愣了愣，來回看了幾遍孫柳兩人，然後伸手把柳晏拉到自己身後。

「葉修，你插手這種與你無關的事到底有什麼好處？」人都找來了，孫哲平也不跟他繞圈，單刀直入。

「嗯……主持江湖公道？」葉修背著手，微側著頭，面上掛著從容的笑。

「你自己都不信。」孫哲平理都懶得理，半轉過身。

張佳樂插口，貓眼瞟向屋樑，「上面的姑娘也出來吧。」

片刻寂靜，屋樑上幾聲銀鈴般笑聲，一抹鵝黃身影閃現，少女腿彎勾著樑，頭下腳上倒栽而下，手裡墨色長鞭趁勢甩出，靈蛇似地竄向張佳樂，直撲他髮間的白玉簪。

「嘻嘻、好久都沒人叫我姑娘了，聽著真新奇。」

張佳樂木著臉，右手摺扇一擋，動作巧妙之至，後發先至，旁人看來就像長鞭故意去撞那把扇子，錚地一聲，長鞭稍稍彈開，本是少女意料中事，正欲收鞭，卻沒想張佳樂摺扇轉動，竟緊緊纏住了鞭尾，他手一抖一扯，直接將少女扯落了樑。

「啊……」

少女驚呼，直墜而下，但葉修還沒出手，反倒是孫哲平伸手托了一托，將少女送到葉修身邊，穩穩落地。

張佳樂看了孫哲平一眼，別開頭，右手一甩，將銀骨黑扇唰地展開來，有一下沒一下搧著。

「不叫姑娘，如何稱呼呢？」張佳樂問，聽不出情緒。

「他們都叫我小妖女呀。」少女扯住葉修袖子，雖餘悸猶存，但已經笑得出來了，天真地讚美，「你武功很高啊。」

「沐橙，怎地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葉修拍拍蘇沐橙頭頂，「張宮主的獵銀尋墨扇用的是精煉玄鐵，跟妳的吞日裡摻的那股鐵線是一樣的，妳的不過一股，哪比得過人家整幅扇骨實打實純鑄的。」

這蘇沐橙便是江湖人稱魔教的興教聖女，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一張雪白的瓜子臉，兩道遠山眉下的杏眼靈動，襯著白裡透紅的雙頰，美如芙蓉，此時癟著淡粉小嘴，嬌憨可憐，也難怪葉修嘴上敲打，神情裡卻無一絲責怪之意。看她身上穿的雙林綾絹及羅裙，裙角蘇繡精緻，雙耳綴著兩顆龍眼核大小的明珠，渾圓柔和，顯是極受教主葉修疼愛。

「好說。」張佳樂倒也奇怪，蘇沐橙這樣一個絕色美人，別說男人，女人見了也會喜歡，怎麼自己就是不太待見。

瞧。小柳晏都看紅了臉。

「孫大哥，你說這事兒跟修哥哥無關，」蘇沐橙轉向孫哲平，搖頭，「此言差矣。」

「哦？」

「你沒聽說嗎？現今臆測兇手之說分成兩派了。一派說是張宮主，一派，說是修哥哥呢。」

孫哲平與張佳樂聞言，心底只轉過一圈便懂了。葉修名震武林，憑的就是＂精通百家＂的絕學，雖然眾人不確定他是否把張佳樂的獨門秘密也弄到手了，可這是最有說服力的第二種可能。只怕他當初托孫哲平去查，也是預見了如今四起的猜疑。

「說的極是。」張佳樂點頭。

「就是你了吧。」孫哲平抽刀。

葉修苦笑，右手虛擋，「咱們說認真的。」

「……好吧。那你管我們要去哪裡幹嘛？」孫哲平也沒啥興致跟他浪費時間，收起了刀。

「你們不去武林大會？」

一年一度的武林大會即將在黃山召開，可想而知此次商討的重點，必是百花微草與霸圖的三起命案。

張佳樂稍加猶豫，還是坦白了，「新杰說交給他。」

「新杰自然是個值得信任的厲害人物，但任他雄辯三千，可能也抵不過你這正主兒缺席造成的不利情勢。」葉修見張佳樂有些動搖，繼續遊說，「而且你們認為，你們要找的人真的會留在廣州嗎？」

「……的確。」孫哲平回頭向張佳樂說，「誠然留在自己勢力範圍看似最保險，但是仔細想想，留在空了一半的藍溪派、跟待在全武林高手眼皮子下，哪個更安全？」

張佳樂默然與他對視，吐氣。

「去黃山吧。」

轉向黃山，行過數日，已至山腳下的城鎮。

到了旅店，孫哲平跟掌櫃要了四間上房，張佳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蘇沐橙不見了。

「蘇姑娘呢？」四間房？再怎麼說那年紀也不能跟葉修住一房了呀。

「嗯、她大概住別的地方。」孫哲平摸摸下巴，虛攬了下張佳樂肩膀，示意跟上夥計帶路的腳步。

「別的地方？哪裡？」

「你對她很有興趣？」

「你可能很信任他們，」張佳樂斜眼瞟他，冷笑道，「我可還沒。」

孫哲平沉默片刻，悄悄嘆氣，湊到張佳樂耳邊低聲說，「怎麼還把我跟葉修扯到一塊兒……我現在是在你旁邊。」

肩一抽，張佳樂急忙推開他，也不好摀住發癢的耳朵，憋得嘴裡啐了一口。

孫哲平看著他，眼裡滿是縱容笑意，聳聳肩退開，進了自己房門。

一炷香後，張佳樂把柳晏叫到房裡，一身不顯眼的竹青裝束，髮冠簪子也換成木製的。

「小晏，我們走。」

「堂主、」

「叫少爺。」張佳樂糾正他。

「……少爺，」柳晏追在張佳樂後頭，滿臉無辜，繼續問，「咱們上哪兒去啊？」

「我也不知道。」

「啊？」

「咱們跟著孫哲平，看他偷偷摸摸幹啥去。」張佳樂腳下不停，回頭跟柳晏眨眨眼睛，笑裡有些孩子般的淘氣。

柳晏往遠處張望，才看見數丈開外一身黑的孫哲平，正往西北方位走。

跟了一刻鐘，孫哲平進了一間樓房，張佳樂帶著柳晏走到門前，抬頭一看，雕花的金漆匾額上大書三字——

鳳欣閣。

「…………」張佳樂眼睛在這雕梁畫棟的樓閣掃了數圈，面色鐵青。

「少爺，這裡是……」柳晏年紀小，已漲紅了臉，說不出那兩字。

「對。是青樓。」

話聲剛落，張佳樂毅然決然舉步跨了進去，柳晏再糾結，也只能跟上。

一踏入大廳，老鴇便迎上來，「欸，公子您好，看著面生，初次光臨嗎？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三娘我一定給您找來。」

「我跟我兄弟約了，他應該先到了，叫孫哲平。」

「這……」老鴇一傻，笑容都僵了僵，「您是說孫公子？」

「對，就是剛才進來、一臉凶相、還人高馬大的孫公子。」不知為何，張佳樂把公子兩字唸得字正腔圓。

「啊……是……」

老鴇還在猶豫，張佳樂已不耐煩了，運氣傳音，不大聲，但清晰地傳遍樓閣各角落，「孫哲平，我找你呢。」

「公、公子！」

老鴇大驚，但樓閣高處同樣傳來低沉男聲，打斷了她勸阻的話，「唐姊，讓他上來吧。」

隨唐三娘來到一扇精緻門前，張佳樂沉著臉推門進去，見這暖閣中處處垂著秋香色的軟煙羅，角落焚著青桂香，布置甚是雅致，用的也都是上品，想來是閣中頭牌居所。孫哲平坐在花梨圓桌旁，正對著門口短廊，臉上似笑非笑，依稀帶點無奈。

「怎麼來了？」他不提被跟蹤，說得像是張佳樂本就知道他在這裡。

「你來得，我就來不得嗎？」張佳樂揚首，垂著眼瞄他。

「當然來得，喜歡什麼姑娘，兄弟請客。」孫哲平笑著說。

張佳樂嗤了一聲，往前走幾步，才看見孫哲平斜對角坐著的女子，明眸朱唇，確實容色逼人，他再定睛細看，愣了愣。

雖然妝容深濃嫵媚，髮髻頭飾也全然不同，但……這不就是蘇沐橙嗎？

「蘇姑娘？」

蘇沐橙咯咯輕笑，「是我，張公子吉祥。」

張佳樂只是驚訝，他身後的柳晏卻是如遭五雷轟頂，臉都垮了。

「沐橙賣藝不賣身，」孫哲平見之不忍，開門見山先給柳晏一服定心劑，「也只算假倌人吧。」

張佳樂挑眉，示意你繼續解釋清楚。

「鳳欣閣是她們教下經營的，想必你也聽過這名字，遍佈大江南北，一則賺些銀子，一則流通消息。沐橙混在裡面，是檯面下的大掌櫃，更是杭州總閣的當紅頭牌、呃……」

「蘇巧巧。」蘇沐橙給他提詞。

「對，蘇巧巧。既然到了這邊，她自然就來視察一下，順便聽取收集到的情報。」

蘇沐橙笑嘻嘻地點頭，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實則已二十二，送往迎來的交際手腕，全江南她認了第二，沒人能認第一。

「……那你、」張佳樂臉色仍是不佳。

「我當然是來買消息的。」孫哲平單手支頤撐在桌上，一雙黑瞳緊抓著張佳樂，認真得很。

他剛說完，唐三娘領著四位美貌女子魚貫而入，熱絡地說，「哎呦，孫公子，與您說好的姑娘，三娘都給您帶來了。您也知道，巧巧姑娘是咱們的貴客，碰不得，不過咱這兒的姑娘一定把您與朋友伺候得妥妥當當！您瞧！咱閣中的四大名花都在這兒呢！」

她轉頭對四位美人耳提面命了一番好好伺候的叮嚀，才扭著豐滿的臀離開了。

「…………」

「……」

張佳樂側首看看美人們一齊福了福身，再轉回來，冷冷看向孫哲平。

孫哲平如芒刺在背，僵硬地坐直了，聲音發緊，「這是、掩人耳……」

「孫公子有福，在下也不叨擾了。」張佳樂打斷他，一揖，轉身就走。

孫哲平一把抓住他手腕，也不是好了傷忘了教訓，是打定主意燒腫了手也不放，沒想到這次沒有刺痛襲來，但也顧不得這些了，小聲急道，「真的！我今兒個要是做了什麼逾矩的事兒就把我的刀吃了！」

「……是嗎。」張佳樂回眸，越過自己肩頭俯視，「你自己說的，可別反悔。」

待出了閣門，柳晏靠近張佳樂，遲疑地問，「堂……少爺，您給孫大俠下了什麼藥哪？」

柳晏雖功力尚淺，但跟著張佳樂久了，眼力自是非凡，特別是張佳樂的一些習慣，旁人覺得無跡可尋，他卻看得分明。

「呵呵……」

張佳樂笑起來，貓眼滑過狡猾調皮的光，摸摸自己的下唇，吐出兩個字。

「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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