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上次库洛踏入这里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莱茵福尔特社下属分公司的开发大楼及附近的开发车间，实际上正是卢格曼家族的大本营。当时收到正式召集的他不得不穿好一身的黑色正装，穿过层层关卡到大楼最深处会见弗朗兹·卢格曼。虽然身为卢格曼家族的干部之一，但由于他职务的特殊性，实际上他并不会经常在总部露脸。“独眼的齐格飞”作为干部到底承担怎样的工作，对于家族内部大部分成员来说都是个谜。人们只看到他是个戴着眼罩的年轻人，不苟言笑，大部分时间单身行动，参与集会大多也只有在弗朗兹在场的时候才会到场。为此，各种猜测和留言也相继四起：“那家伙其实没什么本事，只是老大的马子”、“实际上深藏不露，是老大的近卫”、最离谱的还有说他是弗朗兹的私生子的，没来得及生气就能让库洛狂笑三声。

　　“齐格飞”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处理组织内的背叛者。往宽了讲，只要是弗朗兹和弗朗兹上头的那个人想要处理掉的对象，统统都由他负责。库洛手下有极少数的士兵，如果是家族对外的战争，他通常也要出战，只是杀的是对面的人还是自己人，那就要看情况了。姑且来说，除了库洛的顶头上司，也就是组织的头领们以外，与他同级的干部也都清楚这个事实。

　　但是对于库洛来说，这些统统都只是假象。献出虚假的忠诚，换取夺取吉利亚斯·奥斯本人头的机会，要被人传几句流言，那也就随他们去吧。他们让他欠下的血债，总有一天会返还到他们自己头上。在开始执行里恩·奥斯本的贴身护卫任务的前一个多星期，他收到了弗朗兹的召集令，也就听着那些底层士兵的闲言碎语到这儿来了。夜色已深，弗朗兹的办公室里晃荡着暗黄色的照明，壁炉里的火发出啪啪的声响。卢格曼家族表面上的首领推过一封蜡封的信封给他。这东西他看过很多次了，家族内最高级敕令。

　　该不是又有那个老不死的董事该西去了。一边这样想一边查看内容，却发现与自己想象的内容正相反，不是暗杀，反而是保卫工作。里恩·奥斯本，吉利亚斯·奥斯本的儿子。虽然本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的父亲确是卢格曼家族实质上的头领，这也是只有弗朗兹和库洛这样最高级的干部才知道的真相。就连家族内的中层，也以为弗朗兹就是他们的教父。

　　他看了弗朗兹一眼，看他对这次的任务内容还有没有其他的说明。弗朗兹坐在他的高级皮椅上，不紧不慢地说道：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要保护的人是谁吧。虽然说是‘那位大人’的儿子，可是他不仅对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而且还是一名FBI探员。你的身份，当然也要对他保密。要是有碍事的人，你大可不必客气。”

　　虽然那个时候的库洛还不得而知，但回头想想，他们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料想到了之后噬身之蛇的行动。

　　“不愧是那位大人的血脉，他天性聪慧，今天我把你叫到这里，就是为了防止你的身份被败露。”

　　说到这儿，弗朗兹站起身。库洛一时没反应过来弗朗兹打算做什么，只见他走到壁炉面前，拿起火钳在炉子里翻了翻。

　　“你的刺青，是在右腿后吧？”

　　反应过来弗朗兹说的是他身上卢格曼家族的刺青时，库洛也察觉到了弗朗兹想要干什么。他落下一滴冷汗，终于开口反问道：

　　“……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弗朗兹却发出几声笑。他似乎终于在壁炉里找到一块形状大小合他心意的炭块，淡淡地回答道：

　　“毕竟，在保密方面不容得有半分的疏漏。这也算是一种表决心吧。”他回过头，虽然面带笑容，眼神却冷酷无比，“看在你位置不太好自己处理的份上，我就破例帮你一把。我允许你扶着桌子——站好了。”

　　最后一句是命令句。在黑手党这样的组织里，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反抗就意味着失去忠诚。没有让库洛自剁手指，或许也已经是一种仁慈。计划完成之前，库洛还不能在家族内失信，只好在原地站住。弗兰兹走到他身后，火热的的炭块直接被抵在他的右腿衣物上，库洛出了一身大汗，才咬牙忍住没有惨叫出声。一只手压着桌面，弗朗兹却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站好，不许跪下。”

　　等到那炭块被取走的时候，破碎的衣物已经和库洛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看不出是一团怎样的光景。库洛虽然对那刺青没什么留恋，但还是在内心抱怨道既然如此，早知道不要费那么大劲刻上去。仅仅为了不暴露身份便剥夺最高干部的家族刺青，这显然不太符合逻辑。但当库洛再次窥见卢格曼的眼神时，他突然知晓了些什么。

　　“如果任务失败，那这个家族也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库洛·安布斯特。”

　　谁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失去在家族内的容身之处，仅仅是被驱逐那么简单。脱离卢格曼的方法从来都只有一个——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没有称呼他齐格飞的代号，而是特意说出了他的真名的那一刻，库洛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便是弗朗兹和吉利亚斯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头，他们没有处理掉他，仅仅是因为他还有这最后的利用价值。

　　虽然是以前清扫掉的政敌家的遗孤，但如果能用来铲除异己，最后还能当枪子使，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道具。吉利亚斯确实干得出这种事情。但反过来说，吉利亚斯的儿子的护卫任务，从各种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并且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这是被下了带时限的挑战书了。库洛暗想。忍着右腿烧灼的痛苦，他最后问了一句：

　　“那要是碍事的人，是家族内的兄弟呢。”

　　弗朗兹微微惊诧，但没有多想就答道：

　　“如果真有这么遗憾的事情，我豁免你。”

　　“有你这句就够了。”

　　库洛无所畏惧地笑了。

　　今天，他再一次被召集到卢格曼家族的本部。对于里恩，他解释为工作上有事要对接，倒也没有说谎。恨不得库洛不要像橡皮糖一样粘着自己的里恩没多说什么就答应了，就是早上出门分开时，眼神里还露出些许不舍，让库洛感到既好笑又可爱。这回从卢格曼房间里出来时，他遇见了他的同事，与他同为卢格曼家最高干部之一，外号西风的路德加·克劳赛尔。这位大叔体格健壮，一直是家族内的武斗派；也许是察觉到同类人的气息，路德加一直都很关照库洛。

　　“哟，好久不见啊小鬼。听说这回没你的份？”

　　就在刚才，弗朗兹才向每个干部传达了接下来会对噬身之蛇的据点之一发动反击的行动中指令。重要的慈善宴会被噬身之蛇搅了，就算从面子上来讲，卢格曼家族也不可能保持沉默。虽然没有引起风波，但确实里恩被绑架的事情也传到了弗朗兹和吉利亚斯的耳里，库洛能那么快找到里恩的所在，也是家族内的内线情报。不过，弗朗兹还是要库洛继续完成他的护卫工作，并没有要求他在反击的斗争中参与任务。相反地，路德加便成了这次的负责人。

　　“谁让我是个大忙人呢。”

　　虽然在家族其他人看来，库洛是个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的人，但面对路德加，库洛还是比较放松的。比起狡猾得像狐狸的雷克特·亚兰德尔，他觉得还是路德加好说话多了。

　　“G-Man的护卫工作还真是难为你了啊。要是碰上我，可别跟我过不去。”

　　路德加豪爽地开着玩笑，精干的眼神却早就透露出“找天也想和你过过招”的讯息。这些道上的人怎么都这么爱打架——虽然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与路德加简短地交换了信息后，库洛终于可以离开本部。他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换掉了自己的一身黑衣行头，混入市井恢复到库洛·安布斯特的身份。他甚至有些期望再见到里恩，再见到他皱着眉头的苦恼样了。

　　虽然是吉利亚斯·奥斯本的儿子，但里恩与他的父亲似乎完全不是同一类人。直率的他甚至乎还在自己身为那个人子嗣的身份苦恼挣扎。库洛没有父债子还的想法，对于里恩，他一开始虽然有些芥蒂，但也不至于有什么仇恨。而几天的相处下来，他也渐渐开始对这位青年有了新的看法。

　　里恩·奥斯本喜欢男人，而且似乎喜欢的就是自己。

　　这个事情，直到那天晚上被里恩压在床上强吻之前，他都没有去想过。库洛不是没见识过这类人，只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便发生在自己身上。生性乐天的他，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当晚就享受了一番。只不过，他同时也深深地感到歉意。他能回应里恩的时间非常有限，总有一天，他要成为里恩的杀父仇人。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也是他亏欠里恩的。

　　既然如此，在这任务结束之前，他也确实是发了誓，会尽一切所能保护里恩的性命。说出来或许会被人嘲笑他太重情重理义，但如果不是就看重这些，库洛现在也不会是个复仇者了。

　　十几年前他的祖父被吉利亚斯陷害的时候，事情就已经无法逆转。

　　*

　　库洛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里恩正挑着台灯，在书桌前苦闷。自被绑架之后，他似乎对自己父亲有了更多的疑虑。为什么噬身之蛇会瞄准自己？吉利亚斯难道还与黑手党有所关联？不知不觉中，他的书桌上已经堆起了档案的小山，但进展似乎不太乐观。

　　尽管知道真相，但库洛也只能当个旁观者，看着里恩顾自烦恼。说出来别人都不信，平日一副优等生模样、在外总是好好气量的里恩，在工作上碰见烦心事时，竟然也是会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杂乱的桌面、乱蓬蓬的头发、丢了一地的纸片和纸巾、挂在沙发上的袜子和衬衫。这不，他居然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窗也没开就划起火柴点起来了。

　　除非是里恩在书桌前瓶颈的时候，库洛从没见到他抽烟。要是给那些小姐姐们说里恩抽烟，看不是还得被人以为他吹牛。香烟牌子和马奇亚斯抽的是同一个（库洛有几次在咖啡厅遇见过他，也打了招呼），黄色的骆驼图样包装一眼就可以看清。库洛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凑个热闹，从裤兜里找出自己的KOOL——和里恩抽的Camel不一样，是这几年才开始发售的薄荷烟，除了名字有梗挺臭美的库洛喜欢之外，味道确实比较特别，往里恩的烟头上一凑，便点燃了自己的烟。里恩似乎吓了一跳，库洛没理他，耸了耸肩，把窗户打开，坐到了窗边。

　　里恩放下手头的工作，神情复杂地盯着库洛看了好一会儿，烟灰都差点掉地上了，才憋出一句：

　　“……你可别再这样了。”

　　“哦，为什么？”

　　只见里恩哼了一口气，愣是没答他。

　　那天晚上过后，隔天早上里恩尴尬得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一直到了傍晚，才开始坦诚。那时他神情严肃，一本正经，但又掩饰不住地带点紧张。

　　“昨晚是我冲动了。怎么说……我就是……那一种人。而且老实说，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用那种感觉看待你。如果你觉得不妥的话，最好还是赶紧走吧。”

　　“哦，没什么不妥吧。”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里恩，但是库洛感觉自己快要笑出来了。里恩倒是急了。

　　“你确定？”

　　“要是觉得不妥的话，我昨晚也不会把我的宝贝放进你那里头了。”

　　突然开起的黄腔让里恩活生生被口水呛着了。库洛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也太小看我了。就为了这点事情丢下工作，我也不会冒着危险去把你救回来了。哦，我也没什么偏见，昨晚也挺快活的。”

　　虽然把自己的想法说白了，但库洛却把主动权让给了里恩。他无法主动回应里恩，那至少选个给他自由的做法。幸好里恩也没有穷追猛打，库洛的回答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期，有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提这事。但过了一个星期后，他似乎开始有些忍不住了；只要库洛稍微开点玩笑，他都会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老实说，库洛觉得这样的里恩怪可爱的。这明显不是用来形容仇人儿子的词，可不凑巧的是，库洛在看得开拎得清这方面就是有少根筋的天赋，有时候他甚至想故意去逗逗里恩，看他露出那种苦恼又不屑地神色。想一想，一开始就算再百般拒绝，里恩还是会坚持有礼节的对应，可是这几天，他似乎已经开始不去顾及那些礼貌上的问题。这样一个小少爷竟然对自己露出不可为外人道的一面，就好像是驯服了一只高傲的警犬，不仅有被宠物亲近的亲和感，更有一丝丝优越感。

　　里恩又开始整理那小山一样的材料。库洛凑过去，一眼扫过基本都是噬身之蛇的相关文本。出于时间效率上的考虑，里恩似乎把他父亲的追查拜托给了马奇亚斯，自己则是专注于噬身之蛇这方面的清理。但是他似乎没能在里面找出更多有用的资料。噬身之蛇这几年更多的风向都是在与卢格曼家族火拼较劲。禁酒法废除之前，噬身之蛇在酒场方面有绝对的霸权，大小的娱乐场所都受到他们掌控；而卢格曼家族则一直更注重物流和军/火。禁酒法废除以后，噬身之蛇在收入源上无可避免地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和卢格曼的争端也就更加频繁起来。可是吉利亚斯并没有参与禁酒法相关的提案，一时间里恩也找不出什么明显的线索。

　　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就不能真正阻止噬身之蛇再做出什么危险的行动，前几天的那些事件还有可能继续发生。

　　知道一切的库洛看着里恩头疼，但也只能保持缄默。他突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在推动着这个年轻人——视情况而言，他的行为完全有可能让自己的父亲陷入窘境。他想里恩应该不会没有意识到这点。换作别人，或许可以解释为想证明自己家人的清白，可是看平时提到吉利亚斯时里恩的样子，又觉得大约不会那么简单。

　　“你真的要调查你父亲？”

　　库洛吐了口烟。里恩的肩膀震了震，小声答道。

　　“正因为是我父亲啊。”

　　接下来，里恩释放出一种拒绝的气息，让库洛实在不好再往下问，只好安慰道：

　　“你光是对着文件，也总有看不见的地方。要不还是出去那些不干净的地方遛遛。”

　　情报总是会从旮旯缝里掉出来，库洛说得一点没错。里恩舒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鼻梁。

　　“你说的对。不过，我特意往那些危险的地方跑，你倒是不阻止我？”

　　说着里恩用眼角瞥了库洛几眼。库洛不屑地摇了摇头。

　　“说什么呢，我当然是和你一起去啊。没有比待在大爷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里恩先是瞪圆了眼，随后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眯起眼睛，露出了像是自己和傻子说过话的神情，最后终于憋不出骂道：

　　“别再说这种像是要泡我的话了！你这混蛋！”

　　没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里恩在地图上筛选出几个地方，与库洛一个个攻克，但前两天依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第三天的傍晚，里恩和库洛来到西区的一间酒吧。这是里恩最后的目的地，它位于噬身之蛇与卢格曼家族地盘的缓冲地带，既不受两者任意一方管控，又会混入各方的人，是情报入手的绝佳位置。夜晚，这里会提供歌舞表演，并且只要你懂得说话，这里就可以与美人共度良宵。里恩自然不会因为私事来这儿，可是工作上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们先是在吧台上坐下，大概地点了一杯酒。这时候库洛发现，里恩似乎和平常有些不一样。虽然不太明显，可是他似乎有些坐立不安，酒刚一上来，就闷了一口。

　　“喂喂，别那么猛，醉了怎么办。”

　　“我酒量好得很。这是壮胆。”

　　里恩白了库洛一眼。库洛乐了，难不成这家伙，还不擅长应对女人？一进场就找事明显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他们安分地在吧台上待了好一会儿。舞台上传来温和的女声爵士乐，以小酒馆来说，倒是非常不错的水平。

　　“你在紧张？”

　　“……有一点。”

　　“你不擅长这种调查？”

　　读出库洛暗中所指，里恩转了转自己手里的杯子：“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如果今晚还没有什么好消息，就又得重新开始了。”

　　时间不等人，在他们在这里喝酒的时候，或许水面下也已经在发生什么大事情。库洛知道里恩对此很认真。里恩盯着自己的酒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准备，又喝了一口酒，才对库洛说道：

　　“你昨晚，问我为什么要调查那个人。”

　　“……”

　　库洛以沉默代替回答，停下酒杯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我承认，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有想法有手段，确实做成了很多事。但是，我总觉得他的手法有哪里不对。他在造福一部分人的时候，总是在不断地伤害一样多的人。虽然那可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我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所以……我选择了现在的工作，想从不同的方面去面对那个人做的事。

　　“如果说……如果说那个人真的牵扯了什么不好的事，那我是最应该去阻止他的人。要是连身边认识的人都无法贯彻我的信念，那我也就没资格去谈论任何事情了。”

　　简短地吐露心迹后，里恩不再说话。原本还以为只是父子吵架，现在看来里恩也有许多深思熟虑，更有作为一名探员的职业坚持。就算犯人是自己的父亲，里恩也有将他绳之于法的觉悟。

　　要是里恩知道自己不仅是手沾鲜血的黑手党干部，还是准备向他父亲报一矢之仇的人，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你不后悔？”

　　库洛忍不住再确认了一次。

　　“我会让自己不后悔的。”

　　“那要是哪天我犯事了呢？你也下得了手？”

　　库洛知道对一个探员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不谨慎，但他实在忍不住想问一问。会好奇这种事情的他，大概也已经是陷进去了。里恩露出了一个苦笑，看来这个问题真的非常让他困扰。

　　“库洛，会问这种问题，你可真是个混蛋。”

　　“你不是喜欢我这样的混蛋吗。”

　　“这是两码事。不过……”

　　“嗯？”

　　“我可以等你出来。”

　　库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笑出了声。

　　“什么嘛，还是要把我抓进去啊。”

　　“当然。不过只要你不介意，我是说真的。”

　　库洛喝了一口酒。

　　“……你这家伙，一旦讲开了，倒是很强势啊。”

　　里恩撅起了嘴。

　　“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对喜欢的人当然也会摆摆样子。”

　　察觉到再说下去一定会很不妙，库洛闭上了嘴。正好这时候一位舞女落单，库洛便走了过去。

　　“这位小姐，不介意我同席？”

　　在这样的店里，不乏有以喝酒为由，意图与女性进行更深一步交往的男性客人。这位舞女明显久经沙场，她看了库洛一眼，就知道库洛并不是寻常的客人。

　　“像您这样的老爷，我见多了，要是您的那位朋友肯一起过来，那我可以考虑考虑。”

　　“你嫌我魅力不够？”

　　库洛一屁股在舞女身边坐下，向侍应加点了一杯鸡尾酒。舞女也不在意，答道：

　　“普通的事情，那倒是够了。但是老爷您想来点特殊的，确实不太够。”

　　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库洛朝里恩打了个招呼。里恩也很有默契，从侍应那里接过调好的酒，亲自端到了舞女面前。

　　“打扰您了。是我的朋友失礼了，看在这杯酒的份上，请您不要在意。”

　　里恩脸上露出温和又亲切的笑容，看不出一点破绽，让库洛心里为之咋舌：这算哪门子的紧张？根本是绅士公子哥把妹的形象。莫名其妙背了个锅的库洛耸了耸肩，舞女接过酒杯，似乎对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

　　“在这种破烂小酒吧里，我可还没见过您这样绅士的男人。果然叫您过来是对的。”

　　“过奖了。像小姐您这样漂亮的人，我们应该入不了您的眼吧。”

　　“呵呵，夸我也没用哦。毕竟您两位对我没什么兴趣，我也捞不着小费，要求不高一点，我可是要亏本的。”

　　库洛和里恩对望了一眼。看来这位舞女已经看穿了他们是冲着情报而来。库洛撑起脑袋看着舞女，低声问道：

　　“那要怎样才能给我们点‘特殊服务’？”

　　舞女摇了摇酒杯，逡巡过后答道：

　　“你们也请了我一杯酒，看在这位黑发小哥哥的份上，我也不为难你们。特殊服务的话，这样吧。只要你们过后愿意到我家来，那我也无妨。最近，我正愁没人陪我回家呢。”

　　“哦？”

　　“上次我半夜回去，就见到家附近的码头有人在偷偷摸摸地运行李。那码头早就没人用，白天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一个女的，半夜看见那么多人，自然是吓得不轻。还以为是看见什么恶人了。最近我都不敢在那个时候回家，真是头疼呢。”

　　看似无心的牢骚，但实际上确实舞女作为报酬所提供的信息。库洛接话问道：

　　“敢问您家是在？”

　　舞女眨了眨眼，用食指抬起库洛的下巴。

　　“那可就要等待会你们自己来向我要了。”

　　说完，舞女便起身离席，留下库洛和里恩两人。库洛低声笑了，这是惯用伎俩，先提起顾客对自己的兴趣，再让客人在过后要联系方式，之后便可以私通。如果是这样的方式，在旁人看来也只是一桩买卖，就算留下信息，也不至于让道上的人盯上自己。那名舞女明显很谨慎也很有胆量，看来库洛和里恩还是成功讨得了她的欢心。里恩松了口气，正了正领带，似乎不是特别开心。

　　“怎么，要是你不敢去要，我可以代你出马。”

　　“不……不是那样……”

　　“？那是怎么？”

　　“呃……库洛你真的打算过后上她家串门？”

　　这样问的时候，里恩一脸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扫他。察觉到里恩介意的竟是自己会不会去约，库洛没忍住爆笑出声。

　　“你、你这家伙可真有趣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也不用这样笑吧！”

　　“你放心吧，那小姐看上的不是我，要是你的话，还有点门路哈哈哈——”

　　里恩再次撅起嘴，不说话了。明明是一起来做调查的，可这家伙竟然开始担心起自己会不会假戏真做。不管是之前不害臊的台词，还是现在一副大男孩的嫉妒模样，都让库洛忍不住地觉得既可笑又可爱。

　　这家伙简直是个陷阱吧。糟糕糟糕，没想到我也会有喜欢男人的一天。

　　库洛笑得抹掉了眼泪。

　　之后，他们在酒吧后门与刚才的舞女再次碰面。舞女递给库洛一张写有她本人联系地址的名片，这样里恩他们也算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信息。名片上的地址附近的码头只有一处，非常好找。临走时，那位舞女没有多说揽客的金句，但却往库洛的脸颊亲了一口，对里恩说道：

　　“您放心，我只收这点酬劳。您二位都是好男人，但是我就爱看您这样的绅士苦恼的样子。”

　　说到底，对于这位舞女来说，库洛只是个里恩附带的东西。一圈下来两个人被她耍得团团转，顿时感觉也没了脾气。里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嫉妒心让他羞愧，却又不好发作。

　　*

　　隔天，里恩和库洛确认了舞女所说的那个码头。那儿确实是个废弃码头，但却有了最近才使用过的痕迹。最后，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部分没来得及运走的货物所在，恐怕是卢格曼家族的武装。由于两个人在这附近侦讯实在是太过显眼，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里恩决定采取别的办法。

　　库洛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也只能当个旁观者。跟着里恩走街串巷，最终他找到了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金发少年。帽子底下藏着精干，可不是还只会向妈妈讨要吃食的样子。这样的小孩在平民街区还不少，他们有各自的地盘，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和大人做交易。

　　里恩特意准备了一整袋礼品。里头有一些吃的用的东西。

　　“亚修，有事要拜托你。”

　　亚修·卡拜特是这一片街区的不良少年团体的头领。看似只是穷酸小鬼，实际上这些孩子的信息网延展到街道各处。亚修有时候会帮愿意出钱的大人跑腿，去跟踪或者当警报员。有小孩子的外表让他们不易被人警觉，人数众多也可以做到探员单独调查无法做到的许多的事情。虽然心有愧疚，但里恩也曾拜托过亚修帮过几次忙。每次他都会给亚修和亚修的养母带点东西。

　　“那地方很麻烦，我开价可得贵点。”

　　亚修倒是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只管讨价还价。

　　“你只要告诉我他们船开哪了就行。”

　　那条水路是市内运路，不可能驶远。里恩一边说一边给了亚修一个手势，亚修似乎对价钱感到满意，爽快地答应了。最后，里恩又把手里的袋子硬塞给了亚修。

　　“这些给你和你妈妈。”

　　亚修露出吃了虫子一样的表情。

　　“你能不能别老这么恶心。”

　　里恩似乎已经习惯了亚修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

　　“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做好事，当然要多给你点好处。”

　　“……我可不会还你。”

　　亚修瞥了瞥嘴，拿着东西便溜了。身后的库洛吹了声口哨。

　　“没想到你还会用这种方法调查。”

　　“可以的话，倒是想让他好好去上学，别在这种地方鬼混，可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城里像亚修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多。看着亚修远去的身影，里恩也只能长吐一口气。

　　“接下来就要先等消息了吧。”

　　“是，在此期间我会先和上级汇报做好准备。”

　　卢格曼家族和噬身之蛇之间，一定正打算要发生些什么。不管是谁先出手，都不会只是一件小事。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也算是获得了一定的成果，而这几天的调查，如果没有库洛，仅凭他一个人，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是库洛帮了我的大忙。明明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我只是在当我的贴身保镖。”

　　库洛点着了烟。里恩抓了抓脑袋。

　　“不，你着眼点很好，提醒了我很多。要不是你已经有工作了，我真想把你挖到我们局里。”

　　这是里恩的心里话。不经心的感叹，却像是在提醒库洛，一切都只是个美梦。但是美梦就算是梦，那也是很美的。如果真的有机会和里恩当个同事做个拍档，那或许真的会是一种不错的生活。这几天与里恩在外奔走，更是让库洛对此可以有肯定的答案。他拿下烟，吐出灰白色的烟雾，抬起嘴角。

　　“别拿我和你们这些精英公务员比。我可没那个文凭。”

　　*

　　收到亚修的联络电话时，里恩也同时收到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坏消息。亚修告诉他，那些东西被运到郊外，而附近正有噬身之蛇所经营的大型娱乐场所。在禁酒时代，那里就曾经是专供富人游乐的地下酒场，除了酒以外，还容纳了赌场与桑拿等服务的高级娱乐设施，现在也还有许多客人。把武器运送到那里，基本可以推测卢格曼家族打算对那儿发动袭击。可当他向上司报告这一情况时，上司却没有批准他的行动许可。

　　被上层压下来了。有什么人有足够的能力，竟让FBI从此事抽手。事到如今，里恩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直觉告诉他，如果不铤而走险，他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是什么。就算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他也必须到现场看一看。

　　“你这样，太危险了！”

　　知道里恩在做的打算，马奇亚斯虽然也心有不甘，可是实在无法轻易表示赞同。但几番说服后，他也知道里恩决不会让步，最后只好答应会尽力为里恩提供信息，并叮嘱他绝对不要冒险。

　　对此，库洛只是表示自己也会同行。事到如今，里恩也找不到理由再拒绝库洛。

　　*

　　“不许动。”

　　酒场内正因为刚才的爆炸乱成一锅粥时，一名正打算到前线助阵的噬身之蛇普通士兵却不得不停下他的步伐。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他的太阳穴，脖子也被身后的人死死掐住了。

　　“你们大队长在哪。”

　　里恩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但是现在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要事情顺利，他只需要让这位先生稍微睡上一小会儿。不过对方明显没有体会到他的体贴，结结巴巴地答道：

　　“不、不知……”

　　砰地一身枪响，子弹正好打中在士兵两腿之间，吓得他话都没说完就惨叫一声。里恩义正言辞地再问了一次：

　　“在哪！”

　　“在喷水广场！”

　　“谢谢。”

　　道谢声落，里恩便拐过枪柄砸晕了这位可怜人。现在他们没有和普通士兵纠缠的时间。站在他身后的库洛又一次吹响了口哨，脸上写满了意外。

　　“没想到探员大人还有这么坏的时候啊。”

　　“才不想被你这个直接把枪塞进别人嘴里的人说……”

　　里恩用眼角扫了库洛一眼。就在刚才，库洛用比他更恶劣的手法逼一名卢格曼的士兵坦白，可惜那个人身份实在太低，没有说出什么具体情报，他们才换了个目标。白天他们假扮成清洁人员混进这里头，现在都穿着工作服，轻易不会让人发现他们是外来人。为了方便便装，库洛还摘掉了眼罩，束起了头带，把头发全拢了上去。有那么一会儿里恩还真觉得他像换了个人似的。至于里恩，他原本想戴副眼镜，但被库洛以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理由阻止，结果也只是戴了顶帽子打掩护。

　　卢格曼家族的秘密行动彻底出乎了噬身之蛇的意料。设施内的兵力不多，只有夏莉·奥尔兰领队的一个大队。其他干部级别的人全都不在。而卢格曼家族的路德加·克劳赛尔带着一倍的兵力，甚至直接打死了噬身之蛇的几个金主。

　　从一开始，没有搜捕令的里恩便无法阻止他们抗争的发生，就算打赢了他们其中一方的干部，也无法将他们捉拿归案。里恩坚持来到这里，是为了获取想要的信息。只要能够与任何一方的队长发生接触，或许就能够获取有价值的信息。为此，他也希望能尽量避免太多的争斗，可是事与愿违，这不又有一个人拿着铁棍冲上来——因为事出突然，并不是所有的噬身之蛇士兵都可以有完善的装备，他们总是喜欢先瞄准个子稍小的里恩，因为他看上去有些亚洲血统，似乎在体格上欠缺一些优势；而里恩甚至不需要掏出枪，一掌便先发制人夺取了对面手里的武器，最后被敲晕的反而是冲上来的人。

　　“我觉得我没猜错。你练过剑？”

　　中途库洛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我母亲是亚洲人。为了弥补体格上的优势，我学了很多东西。”

　　“哦。我还觉得，你今天兴致好像特别高啊。”

　　库洛无心的一句话，让里恩内心一惊。他自然不会告诉库洛，之前总是在库洛面前出糗，这回他总要扳回一局。于是只是强装镇定地反驳道：“是你多心了。”

　　赶到目的地的喷水广场时，远远便可以看见两队人马已经在互相对峙。或许是还在互相试探，不管是夏莉·奥尔兰多，还是路德加·克劳赛尔，都还没有动手。两人身边都只有少数精锐，大部队明显都分散在各处。地形相对空旷，真打起来倒是不需要顾忌。里恩和库洛找了处阴影躲了起来，静观两方有什么动静。

　　“玩得这么大，你该不会是还想就这么回去吧？至少也该陪我玩一下吧。”

　　夏莉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似乎对己方的损失没有什么关心。看出她这种特质的路德加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也是听上面的话办事。该办的事都办完了，我也就该走了。这回也就是跟你们学学，发个警告，如果你们没有收敛的意思，那你下次还能在别处碰见我。”

　　“哈哈，上面？是哪个上面？明明只要把你们‘上面’的名字说出去，你们就完蛋了？我们也已经瞄准了吉利亚斯大叔的人头，你们难道还不清楚？”

　　“是呢，我是不太清楚呢。”

　　与口气悠哉的路德加不同，藏在暗处的里恩已经当场凝固。他使劲绞尽脑汁，也没把夏莉说的东西完全消化了下来。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吉利亚斯这个名字？上下文的联系只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如果是那样，似乎一切的谜题都会迎刃而解。

　　来不及让里恩慢慢思考，附近就响起一片枪击声。是夏莉和路德加互相开火，顿时一片烟尘滚滚。里恩和库洛躲在障碍物后避开风头，等到攻势弱下来时，就听到夏莉咋一声舌，西风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逃离了现场。

　　任谁都看得出，夏莉心情并不太好。也许是因为让西风糊弄了，又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还没有尽兴。还没等内心动摇的里恩下判断该怎么办，夏莉突然一个转身，朝里恩和库洛藏身的方向开了几枪。

　　“别躲着啊。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正想找人陪我玩玩。”

　　糟糕。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里恩和库洛没有作声，但夏莉却不放弃地用机枪朝他们这边扫射过来。不得已，两人只好滚落到一旁，期间库洛起枪反击，干掉了夏莉随身的几个猎兵。这下，广场里似乎只有他们三个人了。

　　“还挺能干的嘛。那么小气干嘛——我都看见你在哪了。”

　　话音刚落，一阵扫射，随后那女孩以极快的速度串到了里恩面前。幸好里恩反应也快，侧身一躲，没有打中；夏莉的枪正好用完了子弹，趁这一刻的缝隙，里恩拾起脚边的铁棍，打飞了夏莉手里的枪。夏莉当然去拾，里恩一边鸣枪，一边冲上前去，上下挥刀被躲过，但完全封锁了夏莉去拿枪的去路。接下来完全是体术的对拼，出拳扫腿，可是夏莉也灵敏得很，虽然是防御一边倒，但里恩挥空也不在少数。里恩没空去看库洛在哪儿，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另一声枪响，里恩差点擦弹。这才知道是库洛打伤了暗处狙击兵的手，才逃过一劫。

　　仅仅是里恩分神的这一小会儿，夏莉一边对自己的中队长加雷斯高声道谢，一边突破了里恩的攻防，又取回了她凶煞的机枪。激烈的扫射声再次响起，里恩滚到喷水池后，待扫射停止，连补三枪，再上膛。事到如今，想冷静地问出想要的事情恐怕是不可能，但也不能空手而归。里恩大声喝道：

　　“你们盯上了吉利亚斯·奥斯本？！为什么！”

　　“啊哈哈哈！还能为什么，因为他是敌人的头领啊！”

　　也不知道是玩得开心还是怎么，夏莉倒是爽快的给了回答，她转到里恩侧面开始射击，里恩一咬牙，看准夏莉的腿就是一枪，夏莉痛叫一声，单脚跪地；但对于她这样的战斗狂来说，单脚中弹似乎还不能阻止她什么，里恩依然得专注于躲开她的射击，期间还听见她大声问道：

　　“他不是你爸爸吗，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这简直是里恩最不想听到的话。没想到，连自己的身份也被认出来了。库洛似乎已经结束了和对手的战斗，闪到里恩跟前小声说道：

　　“要问的都问了，就走了！增援要是来了我们都得玩完！”

　　里恩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还想再质问几句，为什么吉利亚斯·奥斯本，自己的父亲，竟会是卢格曼家族的头领。这简直是他听过的世界上最荒谬的话：站在国会顶端的他，竟会需要拥有这样一个截然相反的身份；而他与父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竟从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可是把这些气愤与疑问发泄在夏莉身上也无济于事，他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冷静下来，跟着库洛离开这里。

　　心里有万千想法飞过，但现实中仅仅是转瞬之间。他咬牙答道好，库洛咬开了一个手雷，朝夏莉那边丢去，拉着里恩快速逃离了这广场。他们抄捷径从侧门离开，马奇亚斯已经停着车等着他们出来，载着他们一路飞驰离开。后视镜里，里恩的脸满是沙土，却掩不住地有些惨白。马奇亚斯注意到了，但他似乎也已经知道了些什么，难以启齿去问。里恩掩住自己的面，把头发往上一捋，反复告诫自己冷静下来；这样的他，也就自然没有余裕去注意到库洛瞅了他一眼，神色里闪过了多少沉默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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