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这个梦每走到一半，库洛就会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但又无法醒来。库洛想着大概是因为他搬进了里恩的卧室，每天都和他一起入眠，才会在梦里频频遇见他坐在几年前学校社团布置的吧台前。

　　是那次学园祭。库洛完全不记得当时的里恩，只记得四周的布置。一开始，四处还有许多来访的人，但渐渐只剩下他和里恩两个人。因为不知道当时的里恩长什么样，所以坐在他跟前的永远是现在的这个里恩。梦里头，库洛总是给里恩做同一杯酒，因为当时他只负责调那一味酒，做法在心里记得滚瓜烂熟，根本不可能出差错。在他看来，这样的酒是有些乏味的，要不是社长不答应，他巴不得每一杯都变个花样出来。

　　可是，每次做这个梦，里恩都会露出非常赞叹的神情。库洛知道他在哪见过这种表情。不是因为他还记得当年的事，而是因为几乎每一次他给里恩上酒，里恩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夸奖他一番。

　　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这么曼妙，以至于每次他都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自己，迫切地想要跟自己说点什么。可是每次里恩一开口，库洛就像是失了听力，听不见，只好努力去分辨唇瓣的一上一下，最终没能获得什么结果就会醒过来。

　　就好像库洛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一样，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太想听里恩亲口说出他想听的答案了：

　　你明明那么喜欢我，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旅行归来之后，库洛做了一个决定。他想，既然自己对里恩如此好奇，那恐怕早已经是有了些别的感情，倒不如假戏真做，试试去真的谈一谈感情。尽管与原来的打算不同，但是与自己的目的并无相悖。如果这正和里恩的意，那他也可以算是一举两得。实际上，曾经他与他的主顾们，也或多或少地保持着亲密关系。感情和金钱，他从不觉得非得是相冲的东西。

　　他向里恩做出进一步的邀请：库洛住进了里恩的卧室，而里恩也对他三天两头的邀请来者不拒。他带里恩去约会，里恩也总是欣然答应。亲吻、相拥、共度时光，恋人会做的事情，他都毫不吝啬地做了，可是，事情却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看似非常配合的里恩，却仿佛立起了比以前更高的墙。旅行归来之后，也不知道他有了怎样的心境变化。乍一看，他们的距离似乎走得更近了，可是库洛很清楚，他还没能敲开里恩的心。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喊了里恩好几声，对方才反应过来。

　　“里恩，里恩？”

　　“啊，嗯？”

　　又在发呆了。站在电影院的售票窗前，库洛指了指看板。

　　“你想看哪个？”

　　“嗯……我不太熟，看你喜欢的就好。”

　　库洛下意识地瞥了瞥嘴。在休假约会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只要库洛提出，里恩从不拒绝，约会行程总是库洛来定。虽然库洛会尽可能照顾里恩的喜好，可是里恩似乎从不提自己的想法——不管去哪里做什么事，都会说“按库洛喜欢的做”。

　　虽然操作起来很方便，可库洛也不是很痛快。结果他还是挑了比较热门的动作大片，买了包厢座位。一开始，里恩看得很入神，到了后半，或许是疲了，姿态也松懈下来。慢慢地就靠到了库洛肩上，半迷糊地看着。库洛也忘了看电影的心思，想着这家伙累了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很想说他一句，可是转念一想，只有在身体接触上，里恩从不含糊。不管是夜里的那些事情，还是平时的拥吻，甚至是在出外的时候轻轻地靠个肩膀。只有在这种时候，里恩才会遵循自己的意思，毫不含糊地向库洛索求。除此之外的时候，他总是故意地压抑着什么，就好像是在拒绝让库洛更靠近自己一样。

　　又想要接近，却同时在拒绝。这样的矛盾，困扰了库洛不止一天。他知道里恩在隐瞒着什么，却又找不到说穿的时机，只好轻轻拍了拍他靠过来的脑袋，安静地看完了电影。明明两人。已经前进了一大步，可是为什么却反而像是倒退了一样呢。要质问里恩很简单，可是库洛觉得，那不符合自己的风格。隐约地想，如果不是里恩自己亲口说出实话，就没有意义了。

　　刚好是每天下午带舒华泽去散步回来的时间。还没进屋，库洛就察觉到舒华泽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它有些激动，似乎是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味道。一进门，果然发现有访客。独自坐在客厅里的是一名看起来年过五旬的男人，留着清爽的短发，穿着一身正装。四处张望，没有见到里恩，却听见卧室里传来他和女性的声音。舒华泽没有吠叫，反而是很亲昵的上前打了招呼。心想应该是里恩的客人，库洛正打算打个招呼，却被对方抢先了一步。

　　“你好，我是里恩的叔父。和女儿刚好路过，就过来看一看，带点家里的东西给他。”

　　说着，里恩的伯父递过来一张名片。库洛飞快地扫了一眼，与里恩同姓，公司名和里恩现在所在的酒店集团一致，副会长。不是很清楚具体信息，但总归是老板之一吧。既然说是叔父，那女儿就该是里恩的堂妹。反正是里恩家里的长辈。库洛一边不失礼节地寒暄及自我介绍，一边记起里恩似乎也从不和他说起家里的事情。

　　“不好意思，最近都在令侄家借住，多有叨扰了。”

　　“哪里哪里，看你还帮忙照顾遛狗，我应该说希望里恩没有给你添麻烦才对。想必你们关系还不错？”

　　“大学的时候是前后辈关系。”

　　想也没想库洛就漂亮地打了个马虎眼。这会儿舒华泽已经冲到屋里去与久不见到的里恩堂妹打招呼去了，站着也不好说话，于是库洛和叔父都互相招呼坐下。里恩的叔父似乎对侄子的日常生活很是挂心，没有迟疑多久，便向库洛问东问西起来。

　　“说来惭愧，这孩子父母工作繁忙常年不在家，所以经常是我和我内人在照顾，虽说是侄子，但是也像多了一个儿子一样。这边的工作是我安排的，但是他说要离家，内人和女儿还是经常担心他一个人过的不好。”

　　“您不用担心，他三餐都有好好吃饭，公司的下属也都很关心他。”

　　毕竟是我亲自掌厨给他每天做饭。后半句虽然没说出口，但是库洛对里恩的营养管理算是相当有自信。对方苦笑，说道：

　　“既然是愿意与你住在一起，想必你们情谊还算深厚。里恩从小就有把事情藏在心里的坏习惯，要是他有什么烦恼，也请你多多关照了。”

　　短短几句话，库洛就知道里恩的这位叔父是真的很关心他侄子。这家伙，真是被各种人爱着。正在心里默默感叹着，遭受舒华袭击的里恩就从屋里冲了出来：

　　“库洛你回来了？抱歉，我很快就收拾好了。”

　　里恩的堂妹也从屋里出来点头行了一礼。库洛连忙表示不用在意他，两兄妹又回屋里乒乒乓乓地倒腾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两人弄完了，才回到客厅。四人加一只稍作闲聊后，叔父和堂妹似乎接下来还有与别家的会食，叮嘱了里恩几句，便很快告辞。里恩自然也下楼送客，留下库洛和舒华泽站在门口。

　　库洛低下头，目光与舒华泽相对。他蹲下身，抱起顺从的狗，自言自语道：

　　“怎么办，还被拜托了呢。你主人压根没有把烦恼讲给我听的意思啊。”

　　眨巴眼的舒华泽扭头看着库洛，软软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舔起了库洛的脸。不管库洛大叫了几声不要，还是被舔了一脸的口水。等到里恩回来时，已经是一人一狗躺在地上闹腾的光景。

　　“是白天家里拿过来的？”

　　夜里，里恩靠在床头，翻看着白天堂妹给他带过来的相册。就算是两个男人睡在一块也不嫌挤的大床上，库洛大刺刺地挤了过来。

　　“嗯，四月时赏花的照片，说是多洗了一份。还有一些是家里的照片。”

　　里恩摘下眼镜，把相簿朝库洛那边挪了挪。

　　“这是赏花时的照片？”

　　库洛指了指其中一张背景空旷的树底下的全家福，里恩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哦，不，这只是我家的庭院。”

　　库洛差点没翻个白眼。差点忘记这家伙是大户人家了。院子单是从照片上看都不是一般的大。再仔细看看旁边的相片，果不其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和式庭院，时不时还见到几栋洋馆。决定不吐槽的库洛顺口问了一句：

　　“我就问一句，你老家在哪？”

　　“镰仓。”

　　这答案也太典型了吧。库洛在心里干咳了一声，话锋一转：

　　“今天白天我就在想了，你叔父待你还真好啊。你们住在一起？”

　　“啊……嗯。我父亲和叔父关系一直很好，两个人一起经营公司的生意。屋子是祖父一辈留下来的，所以一直都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不过，我叔父另外也有别的房产，平时我们也住在不同的楼里。”

　　“噢……他还说你父母经常不在家。”

　　里恩显得有些吃惊，似乎在说怎么连这种事情也告诉你了。也许是因为和叔父一家处得还不错，里恩的表情始终很柔和。但提到自己的父母，里恩露出了一个苦笑：

　　“没办法，我父亲是集团会长，酒店业不仅在日本各地，海外也有据点，所以和母亲经常不在家里。因为不想让我经常转学影响学业，所以我不是和叔父一家住，就是去寄宿学校。”

　　库洛稍作思考，坐起身，搂过里恩的肩膀，亲了亲他的额头。

　　“那想必你也很寂寞。”

　　库洛的举动让里恩有些窘迫，但他并没有拒绝。

　　“说完全不寂寞是假的……不过叔父一家对我也很好，我和堂妹也玩得很好。在学校也有朋友。”也许是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停留在自己身上，里恩把问题推了回去，“库洛呢？我也想知道库洛家里的事。”

　　库洛眨了眨眼，这是里恩第一次问到他的个人情况。这让他有些暗暗的期待，或许，里恩终于放下了他的戒备，他所感到的拒绝，有可能在今晚可以被化解。事到如今，库洛也没什么太多可以对里恩隐瞒的。

　　“我以前和爷爷住在一起。后来老爷子去世了，我就剩下一个人了。嗯……刚好就是那会儿退的学吧。虽然教授很看中我，但总觉得继续上大学不是很合我的性格。”

　　“嗯……我该说浪费还是说不愧是你……”

　　听了库洛的特殊情况，里恩似乎有点犹豫该不该把话题继续接下去。库洛赶紧打了个圆场：

　　“反正，现在有你陪我，我也不觉得寂寞。你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明明说了句情话，里恩却眯起眼睛瞪了自己一眼。

　　“真是的，只有嘴巴这么甜。所以，退学之后你就在酒吧里上班了？”

　　“也不是。我去国外晃了一年，算是去学了点酒的知识。回来才上的班。你呢？毕业就帮家里的忙了吗？没想过要做别的事情？”

　　问这句话时，库洛其实没有想太多。他确实对里恩产生了私人的兴趣，想知道更多关于里恩的事情，但是这其中并没有太多的打算，只是单纯地提出了话题。而里恩，一开始欣然地脱口而出答案，却在中途绊了一跤。

　　“一开始还是有些迷茫的，不过——”

　　话说到一半，里恩就停住了。库洛抬起头，正想问怎么了，里恩又把话接上了。

　　“不过，后来又觉得家里正好有想尝试的事业，就顺理成章地回家了。”

　　这一瞬间不自然的停顿，让库洛又记起了那些他一直在打算盘的事情。又是这种感觉，里恩一定是隐瞒了什么。有些事情，他不想说出来。如果是以前，库洛或许觉得那是金主的自由，不会过多的过问，可是现在，这样明显地拒绝，让他禁不住地很介意。他的想法不禁从他的眼神中流露，注视让里恩有些慌神：

　　“库洛才是，退学的时候就有规划了吗？你那么喜欢酒，总有点想法吧？”

　　末了，里恩还补上了一句“总该不会你想一直像现在这样过下去吧”，以示形式上的谴责。对于里恩的埋怨，库洛早已不在意，但是刚才里恩的反应，实在让他很是介怀。他依然看着里恩，淡淡地答道：

　　“当然有啊。我想拥有自己的酒吧——不过，这和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好像也没什么冲突。事业和爱情，也没有说不可以兼得对吧。”

　　库洛想，这已经算是暗示了。在他心里，伺候好主顾和做好对美酒的追求，似乎从来不是一件相冲的事情。同时向别人索求金钱与爱情，就更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是你情我愿，这些事情从来都可以有一个平衡点。为了让里恩理解到自己的心意，他放弃了与金主的距离经营，坦白了自己的过去与想法，那里恩大可放心地告诉他真相。库洛默默地盯着里恩紫色的双瞳，半晌，里恩移开了视线，抚了抚下巴。

　　“是吗。给你出资，也不是不行。”

　　霎时间，库洛感到整个身体都脱了力。他的努力成了徒劳，不管怎样，里恩始终不肯放弃自己作为“雇主”的身份，眼看着可以接近，却还是用钱的距离推开了他。至今为止，库洛交往过的女人虽然给的钱有多有少，可是还从来没见过谁如此吝啬感情。比起金钱，那些女人总会用金钱换取自己的心灵诉求，或多或少的，都是对库洛抱有赤裸的好意的。她们会对库洛有所求，会要求库洛为她们做她们想要的事情，库洛从来只需要考虑如何巧妙的拒绝她们。可是里恩却恰恰相反。明明自己正在向他示好，这个人却觉得他们只应该仅仅维持在金主和小白脸的关系上。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让库洛生起了闷气。他用力一拉，把里恩按到了自己的身下。

　　“里恩，你说过你喜欢我，而且我们是在交往对吧。”

　　被库洛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的里恩瞪圆了眼睛，话也答得不利索了。

　　“我、我想是的……？”

　　“里恩，我也喜欢你。”

　　虽然差点被脸上的淡红掩盖，可是库洛没有错过里恩一瞬间伤感的神色。身下的人顿了顿，答道：

　　“嗯。我说过。我们也是在交往。”

　　差一点，库洛就想脱口而出，那你到底在隐藏和拒绝什么，这一切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相大白？恐怕这违和感，根源之处与库洛一直想知道的“为什么喜欢自己”是相连的，可是他不仅等不到回答，反而好像离答案越来越远。

　　他大可以直接责问，可是现在的里恩未必会回答。而且，如果不是里恩自己说出来，那意义就会大打折扣了。他就是想等里恩亲自举起白旗，这意味着现在他必须憋住这口气。

　　无处发泄的情绪只好找当事人讨回。库洛在心里默念三遍时机未到必须忍耐，一边恶狠狠地撂下一句“想做了”就啃了上去。

　　*

　　话到嘴边，愣是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被你的一杯酒震撼，所以也想在这一行里有所建树”这种自己想想都起鸡皮疙瘩的话，他现在怎么可能说出口。

　　在旅行途中察觉到自己的心意，让里恩变得愈发地胆怯起来。他藏了太多的小心思，以致于他根本不敢告诉库洛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他害怕一旦真相大白，库洛就会对自己心生厌恶，于是更加畏首畏脚起来。库洛为了钱，怎么都会留在他的身边，纵使自己内心再怎么不满足，这时候，里恩反而更加希望他们仅仅以金钱来维系关系。

　　他当然希望库洛多把目光落在他自己身上。知道库洛仅仅是为了收入讨好自己让他心生郁塞，想让喜欢的人多关心关心自己更是人之常情。可是如果冒下这个风险会让一切都归零，那还不如维持现状。

　　只要和库洛维持一定的距离，一切就不会暴露。里恩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在走钢丝，稍不小心，就会在情感和现实间栽一个大跟头。光是平衡自己的情绪就费劲力气的里恩自然没有注意到库洛的想法，于是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关系就被一天天地拖了下来。

　　临近下班的时候，里恩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由于工作关系，他总是会接到各种陌生人的电话，所以当时他也是想都没想就按下了接听。谁知道不认识的电话号码另一头，却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里恩，我回东京了。今晚陪我喝一杯吧！”

　　利落爽快的女声。里恩眨巴眨巴眼睛，记起来这是哪位稀客。

　　“莎拉老师？”

　　里恩大学的导师莎拉是一位随心所欲的女性。除了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大部分时候她神出鬼没，而每次回东京，她总会找自己少有的几个酒友喝上一杯。因为里恩是难得可以招架住她的酒量的人，自学生时代就没少被她找上麻烦过。即使毕业了好些年，莎拉也时不时会来里恩工作的餐厅吃饭，又或者是找他去狩猎圈里有所点评的酒吧。不过，由于两人工作都比较繁忙，距离上一次见面，大约也有大半年了。

　　“怎样，今天有空吗，我请客哦。”

　　“老师你请客，怕不是天要塌下来了。”

　　闲谈之下，一次心血来潮的见面就这样被定了下来。除了交情以外，里恩也还有自己的小算盘。莎拉与库洛也有过面识，或许莎拉能多少给自己一些建议。按照礼节，里恩与莎拉先吃了个晚饭，随后再绕道去莎拉推荐的酒吧。路上，莎拉洋洋得意地像里恩打起包票。

　　“哼哼，今天要去的那个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自己老大不小还哼起小曲的老师，里恩也真是拿她没辙。

　　“怎么说？”

　　“我说真的，今天我请客。而且，我的酒友去过那家都说好。而且，我还有杀手锏——你去到就知道了。”

　　“您兴致可真高啊……”

　　下班时间后的路上人来人往，夜还未深，莎拉带着里恩穿过热闹的街区，一路往酒吧林立的街道走去。这一带里恩没来过几次，隐约记得库洛晚上兼职的酒吧也在这一片。正是因为不熟，里恩才慢了一拍察觉，这一片酒吧那么多，总不会是那么巧。可谁知道，最后莎拉在店门前停下，里恩一看闪着霓虹灯的招牌，心里就一沉。

　　虽然库洛不怎么跟他提起，可是他姑且也算是调查过库洛的上班地点。因为库洛只是兼职，工作的酒吧也时不时换，里恩自己的记忆也有些混乱，可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库洛目前上班的酒吧。

　　里恩的脑里飞快地转了起来。莎拉是库洛大学部活的顾问，如果说这里就是库洛上班的酒吧，那她十有八九是要给自己介绍库洛。这本来只是个巧事，他大可以与莎拉承认，自己现在和库洛仍有面识，两人成为了好朋友。可是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莎拉不仅对库洛的情况相当熟悉，更是对里恩当年的情况了如指掌。在毕业的时候，里恩更是找过莎拉请教就业方向的问题；也就是说，莎拉完全知道，里恩当时到底为什么会选择回家里的企业工作。

　　“里恩，你怎么了？”

　　心脏跳的飞快，人也杵在店门口。莎拉纳闷地喊了他一声，事到如今，里恩也不可能跟莎拉说换一家地方喝酒。毕竟莎拉已经向他侃侃而谈对这家酒吧的期待侃了一路，只好希望库洛今晚不在，或者是莎拉不要多说什么。硬着头皮跟进店里，看了一圈，没有见到库洛的身影，里恩短暂地松了口气。

　　莎拉跟店长聊了几句，和里恩找了位置坐下。不一会儿，莎拉指名的调酒师便从休息室走了出来，目光相汇，里恩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来人正是库洛，里恩的预感终于被证实。正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他们已经认识的真相时，库洛却像是丝毫没有要和里恩相认的意思似的，只管和莎拉打起招呼。

　　“你怎么真的来了。”

　　“来给你请客啊。”

　　一听就知道两人已经非常熟悉的随意口气。库洛没好气地看着莎拉，而莎拉也毫不惭愧地打算吃白食——原来说的今晚请客是这么一回事。就算库洛连声不答应，莎拉也还是没有退让的意思。看来库洛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想继续和莎拉争论下去。

　　“你们先点单再说吧。”

　　库洛先确认了莎拉要的酒水，又转而看向里恩。里恩盯着库洛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什么打算，可是库洛依然还是一副和里恩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你呢？”

　　“……你拿手的就好。”

　　在家里里恩就几乎尝遍了库洛会做的酒，这会儿他确实没什么心思思考自己到底想喝啥。库洛露出一个浅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好的。莎拉的份另说，客人你的份我会请客的。”

　　“喂喂，就不能对我也好一点吗。”

　　莎拉在一边抱怨，库洛一边动手，一边打发道：

　　“不是你自己带过来的客人吗。”

　　“话是这样说啦……库洛，这可是你的学弟，以前他也来参加过我们社的开放活动哦。”

　　“这样啊。”

　　一听莎拉开始说自己的事情，里恩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对此毫不察觉的莎拉顾自当起了中间介绍人：

　　“他对酒也很在行，正好这次有机会，让你们认识一下。里恩，你应该记得库洛吧？”

　　“……嗯，记得。”

　　库洛依旧没有想要戳破的样子。这种气氛下，实在是难以打断正在兴致上的莎拉，说出他们早已认识的真相。话题继续进行，里恩也彻底失去了坦白的时机，只好一边竖着耳朵听莎拉说了些什么，生怕她说漏些什么；一边盯着库洛，暗暗地给他使眼神。库洛有好几次眼神都与他交汇，可是就是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好在莎拉的话题在与库洛的拌嘴之间逐渐走远，酒上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再回到里恩和库洛的大学时光上。里恩紧紧地握着酒杯，听莎拉说了好一会儿她在外的工作日常，而期间，库洛也不得不去招呼其他的客人。趁库洛走开的空档，莎拉得意地与里恩说起悄悄话：

　　“怎么样，见到学生时代的敬佩的前辈是不是很惊喜。”

　　“这……惊喜是惊喜……”犹豫了一会儿，里恩还是决定嘱咐一下莎拉别跟库洛提自己的事情，可是一个小时过去，酒劲有点上脸的莎拉却没有给里恩往下说的机会：

　　“畏畏缩缩地干什么！要我说，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值得你敬佩的好货色。不过，调酒的功夫倒是一流，这点我可以保证。你要是有空，可以多和他联系联系。”

　　“不……老师你听我说……”

　　“库洛——给我续杯——”

　　虽然莎拉爱喝酒，可是有一点不好的，就是她总是喜欢把自己灌醉。本人言，如果不醉，就不算是喝过了。她总是点很烈的酒，喝得又急，这会儿，她已经开始有点面红耳赤了。库洛闻声走过来时，里恩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莎拉就着刚才与里恩的话题，毫不掩饰地对库洛说道：

　　“库洛，你走什么走。你知道这孩子当年，可是特别特别特——别中意你。”

　　里恩感觉自己的脸刷地白了。可是库洛却像是饶有兴趣的样子，里恩简直要开始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哦？有多中意？”

　　“自从在学园祭上喝过你的一杯酒，就跟着了魔一样隔三差五就来打听你的消息。”

　　“莎拉……！”

　　里恩地阻挠面对醉鬼根本无济于事，而库洛自然也不打断莎拉，反而是用眼角扫了里恩一眼。就这一个眼神，里恩便知道，库洛绝对已经察觉到了些什么。可是话匣子就像滚下山的雪球，怎么也刹不住车了。

　　“我让他去找你，可是他就是不敢找你说话，每次都是偷偷地躲在参观的人群里头。听说你退学的时候还替你焦急了好些日子呢。毕业就活的时候还是受你的鼓舞要回老家做餐饮哦？说是争取有一天要为你这样的人提供更好的平台……你这样的人有这样的学弟，我看你也是该谢谢老天爷了。”

　　“……这样啊。”

　　耳里听着莎拉的话，可是一开始还露出了吃惊神色的库洛，这会儿已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里恩。里恩低下头，压根不敢看库洛的脸。脑子里嗡嗡乱转，之后，莎拉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只有事情败露的恐慌。和莎拉不同，他丝毫不觉得这些事情听上去有哪里好的。打从一开始，他就对库洛隐瞒了事实。他并不是出于好心才把库洛捡回家，更不是单纯地“被骗”才成为库洛的朋友，从头到尾，他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对库洛别有心机，简直就像一个不干不脆地跟踪狂。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去赌气批评库洛的生活方式，要求他改邪归正？

　　惧怕与负面的情绪顺着酒劲涌上脑壳，里恩一时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他猛灌一杯酒，站起身，低声说道：

　　“抱歉，我出去打个电话。”

　　几乎是夺路而逃，里恩就冲出了店外。莎拉还愣着，就听见库洛朝她补了一句：

　　“莎拉，帮我跟店长说我走开一下。”

　　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还站在吧台里的库洛这会儿也已经跟出了门外，只留下莎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地：

　　“啊……？”

　　装作不认识里恩并不是为了照顾里恩的面子，真正的目的在于从莎拉口中套出真相。库洛知道莎拉会来，也知道莎拉既然会带里恩到这里，必定知道些什么。如果一开始就说穿了，那么莎拉也许就不会透露那些库洛求之不得的信息了。当莎拉说出里恩珍藏多年的秘密之后，库洛吃惊之余，更有觉得所有的疑问仿佛化了的雪，不着痕迹地与过往化为一体。

　　他知道里恩在大学时就已经与自己有过面识，可是由于他自己对当时的事情毫无印象，所以也未曾想过，里恩居然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对自己抱有那么深的执念。这像是电流击过一样让库洛感到头皮发麻，却不得不承认这让一切的事情都有迹可寻。为什么里恩会在那个夜晚把他捡回家。为什么里恩会在明知道自己只是冲着钱接近他，不但不抗拒甚至还主动提出要资助他。库洛本可以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的才智与魅力，可那小小的疑虑，最终还是驱动他找到了最后的真相。

　　就连里恩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恋情，早在大学校园里就开始孕育了。这家伙之所以做那么多事情，不是因为他老好人，不是因为库洛的服务到位，而完完全全是因为他被自己的憧憬和恋慕冲昏了头脑。

　　库洛退学少说也有五年了。这简直让库洛打了个机灵。

　　这家伙为什么喜欢自己，为什么现在又拒绝自己，库洛心里都有了答案。可是库洛还是想听他自己说出来——或者说，不让里恩自己说出来，他们也就不会有将来了。

　　他追出门外，见到里恩拐进了门边的小巷里，他追上去，里恩却撒腿往前跑。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腕，里恩甩了甩没甩掉，站在原地却不敢回头。

　　“你干嘛跑。”

　　没有回应，握紧的手腕却有些发抖。

　　“里恩，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现在只要自己再多推一把手，就能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里恩也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转过身来，恨恨地说道：

　　“你一定觉得我很恶心吧！”

　　库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里恩用要哭了的表情瞪着自己。夜巷里投进东京的霓虹光影，不太亮，却不黯淡，足以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脸。不管自己如何想的，都必须等里恩说完才行，所以库洛没有答话。而里恩似乎觉得事情已经没有了希望，只是自暴自弃地破罐子破摔。

　　“没错，我捡你回家那天就认出了你，会给你留联系方法也是因为我想多和你说几句话！我早就知道你在好些个女的家里转来转去，一开始我根本不愿意相信以前憧憬的学长是这个德行，擅自想着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来帮你改邪归正。我知道这都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连真话都不敢说的胆小鬼罢了！”

　　“为什么不敢说？”

　　强忍着内心想要爆发的情绪，库洛还是尽量缓慢地诱导里恩说出最终的答案。里恩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库洛，似乎在责备他为什么还要逼自己说到这份上。最终还是想着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那也不会有比想象中更差劲的结果了，大声喊道：

　　“我不想被你讨厌啊！”

　　短暂的沉默。库洛倒吸了一口气，心想他总算是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了；但同时，他也没法再忍下去了——要说里恩这会儿是歇斯底里，那他的怒火也该有地方发泄才对。

　　“你是白痴吗！”

　　从没听过库洛这样提高八度的怒吼，里恩也吓得把刚才还压得低低的脑袋抬了起来，愣在原地。库洛提着眉毛，俨然是一副要训人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平时嘻皮笑脸的样子。

　　“你干嘛只想着自己光明磊落啊？我是个小白脸，你是个养小白脸的人，从一开始我们就没一个是正经人！从五年前就喜欢我？因为喜欢我喜欢到做这样那样的事情？你以为我这些年伺候了多少金主啊，脑子有问题在我家门口埋伏蹲点的女人我都送走过好几个了，就这点事就能把我吓着了我还怎么混这一行啊！”

　　看着面前已经吓得把刚才自虐的气势都丢到九霄云外的里恩，库洛义正言辞地骂了一句：

　　“别撒娇了！说，你只想当我的主顾吗？”

　　里恩看上去还没能完全处理好自己的情绪，紧皱的眉间还夹杂着惊讶，听到库洛这样的责问，就像是心底最后的一道壁垒也随之倒塌，真心的想法也随之流露：

　　“不……我不想只靠金钱维系我们的关系……我想让你多看到我自己……”

　　“我也不想，里恩。我现在已经没法把你当作单纯的主顾了。我说了，我喜欢你，现在是在和你交往，知道你这么喜欢我，我很高兴。”

　　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总该听懂了吧。面前的有为青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子一样，失了腰间的力气，蹲到了地上。库洛半弯下腰，听到那闷在手臂里的回答夹杂在呜咽声里。

　　“我也喜欢你，库洛，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早就知道了，傻瓜。”

　　库洛苦笑着，把蹲在地上的里恩拥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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