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我們會再見的，三日月。」

　　記憶中，那雙酒紅虹膜於夕陽下，宛若最美麗的水晶，通透又澄澈。

　　儘管穿越無數個時光月日，哪怕聲線已變得成熟不餘稚嫩，亦能讓自己一眼就尋覓辨認得到。

　　既直率且溫柔。

　　對任何人都不曾吝嗇，然而更讓人反射性意識到彼此差距。

　　「OK，Cut！」

　　伴隨導演鎮靜自持卻有力的喊停聲，本來還充滿旖旎曖昧氣息，相互緊貼纏綿，臉龐寫滿激情過後滿足愉悅的兩具男性軀體，瞬即緩緩拉開距離。

　　本來覆蓋於上方的男人直起頎長身姿，雖然帶有幾分疲憊，套上浴袍的動作仍俐落中莫名流露優雅味道，繫上腰帶後，甚至不忘拿起另一件遞給在癱趴著不動的『對手』，磁性嗓音調笑道：「大老闆，該起來了，你再這樣賴床，會讓我誤會你愉快得樂而忘返。」

　　床上男人聞聲依舊未有挪動身軀分毫，臂膀隨意接過幾乎已遞到頰邊的純白浴袍，他瞇了瞇夜眸潭眸，帶有兩輪彎月的虹膜，倒映注視著對方同樣看向自己的晶紅劍眸，懶洋洋發出一聲耍賴呻吟：「老人家做這麼大運動可是很累的，你就饒過我吧，除非相馬你是打算要一起洗澡？」

　　對於熟悉的對手如此話語，似乎早已見怪不怪，有著銀髮紅眸，名為相馬的男人還想說些甚麼時，瞥見了正往這邊急步而至，步伐舉止得體間卻微帶著妖嬈美感的青年。

　　「雖然這提議大概能吸引不少人，我可沒那種雅致呢，如果不是三日月你邀請，我大概還不打算接這個片子。」乾脆轉身準備離開到淋浴間，臨走時相馬不忘戲謔兩句：「有人來找你了，看來大老闆確實挺忙的呢，我就不打擾了，瀨那還在等我回家。」

　　正因為比誰都清楚，彼此心裡都沒有對方，才能如此自然坦率用曖昧話語說笑。

　　正因為再清楚不過，彼此心裡都容納不下，除了自己認定那個人以外的任何人。

　　「……明明是GV演員兼老闆，而且公司比這裡還大，還像小男生般談戀愛，相信那種多年後重遇，還能堅定不移復燃的感情，真是奢侈呢。」緩緩拿過浴袍起身穿上，平板語調中的低笑聲，是種無人能夠解讀的自嘲；直至抬首迎向佇立於床邊，靜謐柔和笑看己身那只眉眼，三日月才又掀起淺笑：「哎呀，青江喲，怎麼過來找老爺子聊天了？有點邋遢，別介意呢？」

　　未有特地偽裝成那副對應平常人的虛飾笑靨，三日月用袖子抹掉頰邊汗水，略顯疲態。

　　那種表情神態是對真心信任的少數人，方會展露。

　　被叫的青年優雅地坐到三日月身旁，自然不過地用剛踏進拍攝現場時，順手拿到的乾淨毛巾，替對方抹著肌理分明的脖頸與鎖骨等部位，完全未有在意對方身上仍殘留著情慾氣息，笑面青江輕掀起唇角：「嗯，公司裡今天正在更換機材，部份人手便出來洽談部份受影響項目的跟進事宜囉。」

　　聽著青江帶點慵懶感的獨特嗓音，本來拍攝後已昏昏欲睡，此時被抹汗舒服得即將入眠的三日月卻頓時倦意全消，非常快便捕捉到這段對話中所存疑點：「若是談那條片子，你不是該直接到《武士》去嗎？……話說回來，小島呢？」

　　稍微環顧兩眼發現自家小助理並未尾隨而至，三日月不禁有點疑惑；那個孩子對自己工作排程掌握可慎密得緊，依照平常習慣應該早已跑來，等著自己完成拍攝了。

　　未待三日月疑問擴大，青江適時接過話頭：「本來我也是跑到《武士》那邊去，可是意外聽到昨天你拿到的樣片似乎搞錯了，而且對方還比我先派人到一条來補送，我便順道過來看看。」簡略替對方整理下髮絲，他又不緊不慢左手拿著替換浴衣，右手牽著三日月走出拍攝現場：「小島正在跟《武士》來的人見面呢，對方似乎想要見你。」

　　三日月感覺到己身心臟漏跳半拍。

　　縱使心裡幾乎已肯定答案，他還是聽到自己略帶機械式的詢問聲，似乎有點遠地響起來：「他有說自己是誰嗎？」

　　大概是思考與心跳的距離。

　　心中立時浮現昨天沒定睛凝視多少眼，卻輕易闖進最深處的銀白身影，還有注視著自己那雙酒眸瞳仁。

　　心跳有點失衡，然而當想到這些所有，並不會僅為他一人展現時，三日月便不禁想要嘲笑自己，為何還在抱持不必要的期待？

　　「伏見，伏見　小狐丸先生，」笑面青江細細重覆著在前台聽到那個名字，然後轉向對方無法看透情緒的面龐：「我記得石切丸曾經說過這個名字，似乎是你們的……哥哥？」

　　夜藍身影微垂的頭顱下幾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復又泛起波瀾不驚一抹笑意：「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瞬間捕捉到眼前人話中透露出抗拒疲憊，青江亦識趣自動忽略，低笑著說了句先去淋浴，然後談起晚上的聚餐事宜，沒有被留戀的話題彷彿不曾存在。

　　儘管三日月對比其他同業演員來說，自我管理已算相當穩定，加上他自己身個性關係，實在很少會瞧見他這種類似於拍攝後情緒失控的表現。

　　看來小狐丸這個登門時間，挑得實在不夠合時，而且運氣大概不怎麼好，笑面青江心裡默默如此思忖。

　　此時壓根沒有人想過，一条影視娛樂公司的接待大堂裡，前台兩位女性目光正好奇，可是心頭莫名湧現幾分壓力，來回巡視著兩個外觀上有幾分相似錯覺，氣質卻截然不同的男人——還有夾在中間，顯然已被忽略良久，現在滿臉苦逼講不出口的助理小島。

　　「相、相馬先生，拍攝辛苦了，現在要回去了嗎？」當在兩個分別站著和坐著的男人之間，來回掃視第三十遍後，小島終於無奈地率先打開話匣。

　　「啊啊……剛才有人進去找三日月，應該是他的熟人吧，我也不好打擾。」儘管語帶笑意及談吐客氣，相馬從氛圍上就帶著侵略性，硬生生讓人產生自我次等感，反射性向他恭敬；話音未盡，他已經再次把視線轉回小狐丸身上：「這是三日月的客人嗎？……還是慕名而來的小粉絲？」

　　嗤笑聲故作低調，實為戲謔地細響著，然而除卻兩個當事人，其餘在場人士覺得氣溫又降低了好幾度。

　　正當三人猜想著小狐丸會否爆發之際，意外聽到當事人回以淺笑：「這位先生想多了，敝姓伏見，是武士影片工作室的人，來找三日月先生商量點事情而已。沒有事先致電給小島先生確認他的行程，確實是我有所失當。」

　　別於相馬具侵略性的壓逼感，小狐丸笑靨中透露出某種難以言喻的靜謐。

　　同樣的銀髮紅眸，同樣令人產生折服感，但兩者又有著完全相反的威力。

　　然而晶紅在酒紅裡頭，發現到跟眾人不同的一種東西——分明長得不相像，可是予人的感覺與三日月十分相像。

　　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相馬朝小狐丸上斜了下唇角，然後隨口順出一句道別便拂袖離去。

　　直至到達泊車處，拿出遙控解除跑車保險時，才吐出僅自己聽聞的自言自語：「原來那傢伙一直無意識透過我窺看，可是又總鑽牛角尖逼迫自己忘記的人就是他啊……確實是叫小狐丸吧。」

　　作為另一所GV事務所社長，相馬理所當然擁有一定地下非法人脈，比之更甚是他檯底下舔槍口那重未公開身份；對於合作已久的三日月個人情報亦有相當程度掌握，打從曉得三日月絕口不提，並且拼命掩藏那份情感後，便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這號人物。

　　基於對拍攝對手的隱私尊重，相馬並沒有繼續深層追跡下去。

　　況且探查一個普通得無法更普通的上班族，實在不符合他的風格，有些事情讓它止步維持在好奇階段的狀態，不隨便越界才最為恰當。

　　從口袋拿出手機，相馬輕易就找到那組常撥號碼並撥出。

　　「瀨那嗎？嗯，拍攝剛完成……等我回來，我現在就想抱你。」

　　迎上相馬投向自己視線那個頃刻，小狐丸無法否認內心有點震撼。

　　驚鴻一瞥與己身外貌特徵頗為相似，仔細察看兩者感覺又大相逕庭。

　　連納悶細思都來不及，聽到接待員與小島吐出那個姓氏時，小狐丸原來蜻蜓點水般的震撼，霎時轉變成心顫。

　　他見過這個姓氏，在三日月那條作為承受方長長的演出列表中，這個名字可稱得上為常客。

　　然而這個並非令小狐丸注意到他的主因，而是這個名字，在那段列中正正排於首位。

　　從另一種說法而言，就是所謂的『破處對象』——至少在螢幕上是這樣。

　　某種難以言喻的鬱悶感悄悄油然而生，被對方毫不規避地打量時，小狐丸也在觀察他。

　　直至被點名戲稱為小粉絲，他思緒才清晰地回籠。

　　無法言說的複雜情緒，小狐丸不曉得自己是不忿？不甘心？抑或憤怒？

　　下秒他卻豁然開朗。

　　他醒覺到，男人對自己這個評價準實得無從反駁。

　　心底比誰都要清楚，儘管錯不全然與自己有關，可是他亦沒有立場生氣，或為自己抱不平。

　　站在三条家立場，他不僅姓伏見，戶籍早已轉移完畢，只是個外人而已。

　　除卻血緣，他跟陌生人完全沒有分別。

　　他也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了，然而總有種感覺，若再次放棄，自己和三日月的人生可能就會永遠不再有所交集。

　　那個瞬間，小狐丸覺得內心清透徹底，所以他笑了。

　　「哎呀？小狐丸先生還在嗎？帶子放下讓我來處理就好了嘛。」輕柔慵懶的嗓音自身後傳來，笑面青江走在旁邊，不覺疏離可也沒有親暱成份滲雜其中。

　　而那抹他所牽掛的夜藍身形，就走在走廊中央，剛洗過的髮絲還有幾分濕意，唇角掛著不鹹不淡的上揚弧度。

　　裡頭並未存有半分笑意，以及不能更真實，對方剛又拍攝完一套作品的事實。

　　「伏見先生，光臨敝社是有甚麼事情嗎？」氣定神閒移坐到另一邊沙發上，三日月雙手放在交疊雙腿的膝蓋處，公式化地開口。

　　對於對方這種態度毫不驚訝，小狐丸先從單肩包裡拿出一個公文袋，推向三日月跟前：「昨天敝社同事們大意給錯您Demo帶子，然後我也稍微再剪輯過，於是今早我便順道送過來了。」

　　雖然任誰都能聽得出來這理由，有說不出口的撇腳；不過同樣地任誰都知道，有些事情沒必要斤斤計較，太過清楚明白並非好事。

　　因此三日月也只是禮貌地應聲接過，畢竟業界內小有名氣的剪接師小狐丸特別關照多次操刀，在公在私都找不到冷淡對應的道理。

　　「……對了，還有這個。」先於三日月想要就此結束話題離開之前，小狐丸左手從口袋拿出一塊純白手帕，並放在掌心緩緩打開，裡面躺著一條鑲有兩顆分別為透黃及深藍水晶的純金手鍊，於燈光下閃爍著淡淡光澤。

　　——與那隻托著它的手臂上，那條樣式完全相同，只是鍊身為銀白的手鍊上兩顆同色水晶一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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