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敦】同妻

03 驚雷

　　我竟是如此幸運，得以擁有三位性格迥異，卻都同樣溫柔的兄長。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寒冷的殘冬遠離，百花爭艷的春天亦已告別，大地迎來了活力充沛的夏季。

　　自從數月前與芥川龍之介打了一架之後，中島敦便如同他所宣告的一樣，再也沒有與芥川龍之介有任何交流。吃飯的時候兩人還是坐在旁邊，剛開始的時候中島敦還有些不自在，但是芥川龍之介本就安靜，而森家的飯桌只要主人森鷗外不在，吃飯時的氣氛便也不怎麼拘謹，有時中原中也跟太宰治也會因為小事在餐桌上吵吵鬧鬧，久而久之，中島敦便習慣了與芥川龍之介這樣疏遠的距離。

　　四月末時，森鷗外回到了宅邸，主要是為了替最年幼的養子舉辦生日宴，同時將自己的第四個養子介紹給一眾朋友以及在商業上有往來的家族與合作夥伴。而尾崎紅葉考量到中島敦的年紀以及需要結交友伴，在五月舉行的宴會所邀請到場的賓客當中，除了與森家有熟輕孰重關係的舊友以外，也不乏家中有與中島敦年紀相近的孩子的地方名流。

　　那天是中島敦第一次穿上洋服，白色的短袖襯衫，深紅色的領結，以及咖啡色色系的格子吊帶短褲，再搭配一雙黑色的皮鞋。他站在鏡子前看著套上洋服的自己，紫金色的眼睛眨啊眨，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繫在衣領的領結，似乎是想扯又不敢扯的樣子。

　　「敦君，怎麼了？」尾崎紅葉已經換上一襲海藍色、樣式簡單的禮服，一打開中島敦的房門便看見他表情有些奇怪的站在鏡子前。

　　「大姐。」中島敦回頭看見尾崎紅葉，便把手放了下來，但是表情卻沒什麼改變。

　　「不習慣嗎？」尾崎紅葉蹲下來，替眼前的孩子調了調領結的鬆緊度。

　　「嗯，覺得很奇怪。」中島敦點點頭：「全身都被綁住了一樣。」

　　「敦君第一次穿，難免會這樣的。多穿幾次就習慣了，好嗎？」尾崎紅葉用手指輕輕撥了撥孩子的瀏海，說道。

　　「那麼我們去森先生的書房了？」

　　中島敦點點頭，牽上尾崎紅葉的手。在走廊上時，大廳裡的樂聲已經響起。他的哥哥們早已在會場中與自己的朋友或是其他認識的長輩們進行交流。尾崎紅葉將中島敦帶到書房，又和森鷗外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森鷗外則又詢問了他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他們並沒有在書房中待太久，森鷗外很快便牽著幼子的手一起前往會場。

　　當他被森鷗外牽著走下樓梯的時候，底下大廳中的每雙眼睛都盯著自己，讓中島敦不禁有些害怕。但是森鷗外就在自己身旁，尾崎紅葉站在樓梯旁，三個哥哥在樓下與其他賓客一樣看著自己，中島敦覺得這時候就算害怕也不可以逃，不然就是讓森先生、紅葉大姐，還有哥哥們丟臉。

　　「歡迎各位光臨寒舍……」森鷗外為宴會開場的開場白直接而簡短：「這是我的幼子，敦，往後還請各位多加關照。」

　　中島敦聽見自己的名字，便依照之前森鷗外教他的那樣，向眼前眾多的賓客點點頭。森鷗外的開場很快便結束，眾人很快便各自散開與其他人談話，他牽著中島敦的手沒有放開，按照往例，讓孩子與其他家族的長輩或是孩子打過照面，全部介紹過一輪之後，宴會已經進行到中途，森鷗外看著差不多了，才鬆開他的手，讓他自己去玩。

　　中島敦自己一個人在會場裡走動，口渴的他總算在無數次向與他打招呼的女士先生們問好之後，找到了放置餐食飲料的長桌。但是一站在長桌前面，他便只能看著桌上裝著飲料的杯子發愁——他的身高並不足以讓他能夠將杯子拿下桌，偏偏這時候多半的賓客已經酒足飯飽，長桌邊並沒有人。

　　「你想拿什麼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中島敦轉頭一看，便看見披著一頭黑色長髮，穿著一身淺粉色洋裝，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女孩。

　　中島敦愣了愣，沒有馬上答話，女孩則微笑著看著自己。

　　「直美？怎麼了？」另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起，一個深橘色短髮，穿著一身黑西裝，比女孩的年紀稍大一點的男孩走了過來，看到兩人彼此對看又沒有說話，便覺得有些奇怪。

　　「哥哥！」名叫直美的女孩開心的抱住男孩的手臂，說：「我看到他站在長桌前很久，又沒伸手拿東西，所以過來問他是不是需要拿什麼。」

　　男孩點點頭，向中島敦伸出手：「我是谷崎，谷崎潤一郎，她是我妹妹，直美。」

　　「我、我是中島敦。」中島敦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答道。

　　「我能直接叫你敦嗎？」谷崎直美問道，聲音很有活力：「你可以直接叫我直美就好了。」

　　「直美，怎麼可以......」

　　「有什麼關係，朋友直接叫名字很正常啊！」

　　「才剛認識，怎麼就變成朋友了？」

　　「敦，我們是朋友對吧！」谷崎直美停下跟哥哥的爭執，轉頭向中島敦問道。

　　「可，可以啊。」中島敦點頭。

　　「叫我谷崎就行了。」谷崎潤一郎說：「敦，你想拿什麼嗎？」

　　「我想拿飲料，但是怕打翻了……」

　　「我幫你拿吧，想喝什麼？」谷崎潤一郎問。

　　「唔……都可以……」中島敦歪了歪頭，說：「有蘋果汁嗎？」

　　「蘋果汁啊…我看看。」谷崎潤一郎往桌上的飲料看了一圈，很快拿起一杯白色的飲料，遞給中島敦：「拿去。」

　　「謝謝。」中島敦接過飲料，喝了一大口之後便滿足的呼出一口氣。

　　「你吃東西了嗎？」谷崎潤一郎問：「剛剛你可是被森先生牽著滿場跑呢！」

　　中島敦搖搖頭，口不渴了之後，他就覺得有點餓了。這時谷崎直美正好拿了兩個盤子過來，一個盤子上放的都是蛋糕餅乾，另一個則有三明治、沙拉還有燻腸。

　　「敦還沒吃東西對吧？」谷崎直美一臉得意的看著自己的哥哥，然後轉向中島敦：「這盤給你，我們去外面找地方坐著吃。」

　　「直美真是體貼呢……」中島敦說道，他本來以為自己今天應該是沒辦法在宴會上吃到東西了。

　　「當然！走吧走吧！」谷崎直美把放著甜點的盤子遞給谷崎潤一郎，空出的手毫不扭捏的牽起中島敦的：「哥哥也一起來！」

　　宴會結束時，天邊已經被晚霞渲染成一片漸層的橘色。主人家按照慣例得在門口送客。中島敦送谷崎兄妹離開的時候，門口只有森鷗外與尾崎紅葉，另外三個男孩不見蹤影。森鷗外看中島敦走出來了，便又陪著送客了一會，才轉身進屋。在邊廳裡還有幾位被森鷗外特別留下的合作人正等著繼續就企業營運做商討。

目送最後一位客人上車，尾崎紅葉獎勵似的摸了摸孩子的頭，與他一塊進屋：「與谷崎兄妹相處的愉快？」

　　中島敦點點頭，主動牽著尾崎紅葉的手，與她分享有關谷崎兄妹的事情：「大姐，谷崎他啊……」

＊

　　仲夏時候，每天午後的雷雨成了例行公事。滂沱而下的雨水沖散燠熱的暑氣，涼爽的空氣讓午睡的人們得以有個好眠，但是轟然作響的巨大雷聲卻總能驚醒怕雷的孩子，讓他哆哆嗦嗦的不敢再閉上眼睛。

　　那天下了整天的雨，森鷗外少有的請了照相師到宅邸裡來，為一家人拍了合照。尾崎紅葉換上了最為華貴的那套紅色和服，坐在裝飾講究、坐墊用紫色絨布做成的椅子上，森鷗外站在椅子斜後方，中原中也與太宰治分別站在尾崎紅葉的兩側，中原中也則站在椅子右側，太宰治則是左側，芥川龍之介站在中原中也前方，而中島敦則是站在太宰治前面。一陣亮白的光閃過，一張全家福的影像便被留了下來。

　　照相師離開以後，森鷗外便偕同紅葉帶著中原中也與太宰治去參加一場宴會，因為距離較遠，又有些事情要處理，便打算過幾天才回來。他們出門時，中島敦與芥川龍之介與管家一起在大門口目送他們上車離開。

　　黑色轎車開遠了以後，一道閃電落下，雷聲隨後而至。中島敦嚇得抖了下身體，芥川龍之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逕自轉身回房。下午午睡時，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偶爾夾雜著轟然巨響，讓中島敦只能抱緊懷裡的老虎玩偶縮在床上，瑟瑟發抖的熬過午睡時間。但是晚上的時候便不好過了，閃電雷鳴在黑色的夜幕背景之中更加可怖，下午沒有休息好的白髮孩子，到了夜晚即便已經累到沾床便睡的程度，仍然被對於打雷的恐懼攪擾了睡眠。

　　後來實在是受不了了，中島敦便抱著娃娃出了房間，敲響了唯一在家的哥哥的房門。芥川龍之介被聲音吵醒，揉著眼睛開門的時候，就看見一雙混雜著疲憊、恐懼以及盈盈淚光的眼睛。

　　「芥川……我、我能不能在你房間待一晚？」中島敦抖著聲音問：「絕對安安靜靜不吵你睡覺，一晚就好……」

　　「你已經吵醒在下了。」芥川龍之介皺起眉，冷冷回應：「回你房間去。」

　　「就、就今天晚上就好……」

　　「不要。」

　　轟——

　　雷聲乍響，芥川龍之介明顯看見了對方嚇得一抖，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芥、芥川……」

　　回應中島敦的是對方把門關上的聲音。中島敦委屈的扁扁嘴，忍著眼睛裡即將下墜的淚水，在下一聲雷聲的催促下，快步跑回了房間。

　　芥川龍之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幾道轟雷之後，他終於爬下床，走出自己的房間。他打開中島敦的房門，卻沒有在床上看見發抖的身影。稀哩嘩啦的雨聲充斥了整個空間，芥川龍之介在房間裡繞了一圈，連床底都趴下去看，卻都沒有半個人影。最後還是他經過衣櫃的時候，因為雨勢稍微轉小，才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也才終於知道中島敦躲在哪裡。芥川龍之介二話不說把衣櫃的門板拉開，便看見被懸掛的衣物層層阻擋，在角落縮成一團的弟弟。

　　中島敦把臉埋在老虎娃娃身上，哭泣的聲音幾乎被娃娃堵著，每一次雷聲響起，他便縮的更緊。壓根不知道衣櫃已經被人打開的他直到被芥川龍之介抓住手臂往外拖，才終於抬起頭，一雙濕潤的、眼眶泛紅的紫金色不解的看著眼前要把自己拖出衣櫃的人。但是當他看清楚芥川龍之介的臉之後，中島敦反而開始掙扎，整個人使了死力氣往衣櫃裡靠，和芥川龍之介形成拉鋸戰。

　　「你幹什麼，中島敦！」被中島敦的舉動弄得惱火，加上半夜被吵醒的不悅，芥川龍之介的聲音帶著極度的不耐與憤怒。

　　「不用你管，我不要出去，不要！」中島敦用力搖頭，小手也甩動著試圖讓對方放手。

　　「走開！嗚！」雷聲再次打響，把中島敦嚇得一縮，眼淚直接掉了下來。

　　「放開……你可以回去睡覺……」中島敦哭得一抽一抽，低著頭沒看眼前的小哥哥，他的聲音透著委屈：「絕對不會再去吵你了。以後都不會吵你。」

　　芥川龍之介頓了會才放開抓著中島敦的手，然後離開了衣櫃，消失在中島敦模糊的視野當中。當中島敦以為對方的確已經離開，正想移動身體去把衣櫃關上的時候，芥川龍之介拿了一塊沾濕的手帕回來了。他用濕涼的手帕替哭得一塌糊塗的孩子把臉擦乾淨，然後往後退了一步，說：「出來，回床上睡。」

　　「在下陪你。」看中島敦呆愣著沒有任何反應，芥川龍之介又補上這一句。

　　中島敦睜著一雙大眼睛，愣愣的看著芥川，又頓了好一會才開口：「真的？」

　　「嗯，快出來。」

　　中島敦這才從衣櫃裡爬出來，芥川龍之介沒有牽他，只是催促著趕他爬上床，然後在他躺好之後，才從另一邊爬到床上。

　　「唔？小老虎……」中島敦不解的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哥哥把他放在旁邊的玩偶放到他那側的床頭櫃上，說：「我想抱著小老虎睡覺……」

　　「都被你哭濕了，明天拿給女傭洗。」芥川龍之介躺了下來，繼續說：「洗回來了再抱。」

　　中島敦點點頭，卻還是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芥川龍之介。

　　「……做什麼？」

　　「可以……我可以抱著你的手睡嗎……」中島敦小心翼翼地說：「沒有抱著東西，好奇怪。」

　　「……你好麻煩。」芥川龍之介雖然嘴巴上嫌棄著對方，卻還是把自己的手臂伸了出去。

　　中島敦開心的笑了，他伸出手將不比自己大多少的手臂抱了滿懷，頭靠著芥川龍之介的肩膀，才總算安分了下來，在電閃雷鳴的夜晚裡獲得安眠。

　　到了出門赴宴的四人預計回家當天，芥川龍之介拿了一本故事書陪著中島敦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一邊唸故事給他聽，一邊等著他們歸來，兩個孩子的關係已經和緩許多。

　　將近傍晚的時候，大門開了。但走進來的只有臉色都不怎麼好看的兩個兄長。中島敦一下便滑下沙發，往前跑去想迎接，卻在看見太宰治明顯不悅的表情，感受到對方身周散發的寒冷氣場之後，他停下了腳步，愣愣的看著二哥走過。

　　「太宰先生，中也先生。」

　　芥川龍之介向兩人打了招呼，太宰治無視一旁的兩個弟弟，冷著一張臉便上了樓，倒是中原中也雖然臉色也稱不上好看，但還是向他們搭了話：「呦，感情變好了啊你們。」

　　「中也哥哥。」中島敦小跑過去，越過中原中也看向大門，似乎還在等著誰進門。

　　中原中也伸手把幼弟的頭髮揉亂，說：「森先生還有事情要處理，大概又要幾個月才回來吧！」

　　「大姐晚幾天回來。」中原中也說：「晚餐就你們吃，不用替我們留了。」

　　中原中也把事情交代完，便也上了樓，留兩個弟弟在客廳裡。中島敦看著芥川龍之介，表情帶著疑惑。芥川龍之介什麼也沒說，只是問他還要不要聽故事，要的話就回沙發上坐好。中島敦愣了愣，才跟在芥川龍之介後面，什麼問題也沒問，乖乖地繼續把故事聽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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