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被迫屈服的御幸最終仍舊選擇乖乖聽話戴上隱形眼鏡，儘管過程一直嘮嘮叨叨像是極度沒有安全感的脆弱女人，即便在恢復正常的視力後，仍舊無法徹底放下心來，手心一直在眼前揮來揮去。

　　「臉上什麼都沒有，感覺好噁心。」

　　「你好囉嗦，是男人就爽快點。」

　　「……」

　　他猜，對方心底一定在想以前那個任他捉弄的後輩到哪裡去了呢？但抱怨終究沒能說出口，畢竟原因他們都心知肚明。

　　就本質論而言，這個失去以往某些特質的自己，與他許久之前認知組構的自己，無疑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好喔！我們出發吧！」

　　惟有用著無敵爽朗的口氣，擺出超人起飛的姿勢，興高采烈的展開此趟充滿奇幻冒險的華麗旅程──

　　開玩笑的，也就是約著去看場電影而已。

　　「你突發奇想看什麼電影？」

　　走出大門前，他總算把滿腹的疑問說出口，從昨天接到澤村的電話說手頭上有兩張電影票，但電影今天就要下檔，問他有沒有空一起觀影的時候，他便一直找不到時機詢問。

　　說起來棒球員在季賽以外的生活還挺像個無所事事的無業男子，自然他多的是時間可以進行這些平凡日常的閒暇活動，當下也就應允下來，但事後回想總覺得這不是澤村正常的行動邏輯，從踏入門後對方又一副無比期待的模樣，他實在有些不好意思潑冷水。

　　但不詳解內情實在令人憋得難受。

　　「你說電影票嗎？昨天有個女客人塞給我的。」

　　「女客人？」

　　「嗯，失戀的女人。」

　　前後原因大致是這樣的：昨日晚間八點後在咖啡廳即將打烊的時間前，有位女性進到澤村所待的店裡，單獨挑了一個角落的位子獨自一人往座位坐了下來，點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不知是太苦還是太濃烈，喝沒兩口便潸然淚下，大概是那名女性頭髮太長、又身穿全白洋裝、臉色太過蒼白、外表長得太像鬼，澤村被其他店員拱去探查情況，向來害怕這些怪談的澤村基於捍衛自己的男性尊嚴，唯有硬著頭皮前去關心，才一靠近女人便起身將電影票和用餐錢塞給他，隨後哭哭啼啼的離開店門。

　　於是在眾人七嘴八舌的推理之下，他們得出這是一個因愛情失利的悲慘女性所做出的舉動。

　　「不過電影只上映到今天，店長很親切特別准我一天假，說是讓我帶女朋友去看。」

　　「女朋友？」

　　「他們以為我有。」

　　只見澤村以這是一個不可挽回的誤會般聳了聳肩，從側背包裡拿出一個眼鏡盒打開，將一副框面很大的黑框眼鏡戴上。

　　平常總是見面後閒聊沒有兩句便跑去滾床的兩人很久沒有除此之外的交集，一時間過多難以消化的訊息，迫使他今天像是個只會問十萬個為什麼的好奇寶寶，備感對談有些久違、對話有些懷念。

　　「這是什麼…」

　　「喬裝。」

　　「好蠢。」

　　「哼、別小看我，我在店裡可是很受歡迎的嗚……」

　　動手捏住澤村兩頰的臉腮，此時此刻兩人的情況正好相反過來，不戴眼鏡的御幸一也、戴上眼鏡的澤村榮純，以往接吻時總是他的眼鏡去磕絆彼此的鼻梁，後者總會不滿的斥責幾句，這次，換他的鼻梁去碰撞對方的眼鏡。

　　出門前的行前吻。

　　將人壓在自己公寓的門板，以親吻來補償兩人今日喪失的肌膚之親。

　　閉著眼，澤村抬起雙手擱上他的肩膀，指尖又輕輕搔弄著他腦後長期因為帽沿擠壓翹起的髮尾，稍微低溫的指腹黏上他的後頸。

　　電影院。

　　手裡捧著一大袋爆米花並緊緊捉著大杯可樂的澤村，在電影開始後沒五分鐘便徹底忘了手中的東西，聚精會神隨著電影的情節較真起來，為了以防意外發生，中途他小心的將對方手中的飲料拿起放上杯架，後者甚至專心到沒注意自己手裡的東西被人拿走。

　　對他而言，這是一部略嫌譁眾取寵的偵探推理片，他知道澤村除了恐怖片極度排斥以外，其餘什麼類型的電影題材都能接受，特別偏好的是運動勵志和文藝愛情，因此懸疑推理儘管仍在接受範疇以內，但礙於對方腦袋並不怎麼好使，基礎上這實在不怎麼貼合澤村的角色形象。

　　身處一片漆黑的戲院裡頭，好不容易能將腦袋上、臉上、脖子上緊緊包裹的障礙物拿下，得以喘口氣的他不過興趣缺缺的跟著電影的情節演進觀賞，內容又是乖僻古怪的高功能反社會天才，破解一幕幕人為營造的密室殺人案件，這般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的情節，後人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贏得過前人的經典之作？看來結論依舊是難如登天。

　　不過他對這一塊倒也沒什麼專業探究就是，他也說過，御幸一也絕對是個一生只為了棒球犧牲奉獻的人，若是將棒球從他的身上剝離，肯定就像失去皮層保護的人類一樣虛弱死去。

　　觀影結束，出了電影院後他們雙雙停在河岸旁的圍欄，澤村面著河邊大大伸了一個懶腰。

　　意外的，成篇陰謀與詭譎氣氛下的電影，最後居然峰迴路轉迎來了一個感人溫馨的結局，當時他偷偷瞧了澤村幾眼，看著對方琥珀色的瞳孔在閃爍著布幕投射而來的五彩反光，淤著感動的氤氳水氣。

　　難得冬日太陽露出姣好的面容，波光粼粼的水面螢光錯動，襯在蔚藍的天空之下與對岸交織的高樓大廈相互呼應，澤村站在前方，髮絲任由微風吹拂，那無疑是可以成為那些文青攝影相片內主角的風景。

　　不適合。

　　明明是個愜意的下午，他今天卻盡是一些不合拍的感想。

　　「電影滿好看的呢，御幸前輩。」

　　對方轉過頭來，給他一個滿足愉悅的微笑。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再也分不清面前這個人的笑容是由衷真實，抑或只是逢場作戲？

　　密室。

　　沒有外力介入，是他們自願營造的密閉空間。

　　直到誰承受不住內心的荒蕪、直到誰按耐不住心中的寂寞，因為窒息而死或者倉皇逃難？也可能，終其一生滿足當前的現狀永遠的持續下去？

　　好不容易平衡止息的天秤，卻無時無刻搖搖欲墜。

　　他望著澤村，不停揣測著這是他想要的嗎？這是他希望達成的嗎？還是說，其實這一切都在成就對方的願望，任由對方掌控，他只是主動屈服的魁儡？

　　畏懼、不捨，還有執拗，全數扭曲成一團混沌。

　　突如其來的軟弱，驅使他邁步向前走到澤村的身旁，伸手緊緊擁抱住這個對他來說過分窄小的肩頭，鼻腔聞著與自身越發相近的氣味，不知是澤村染上他的、還是自己染上澤村的，到底他們是──

　　「前輩！會被人看見……」

　　對於他眾目睽睽之下不應出現的舉動，澤村訝異的試圖掙脫他的懷抱，而他只是一味將臉埋入對方的頸窩，持續收緊了雙手。

　　「不會被發現的。」

　　他說。

　　怎麼樣都好。

06

　　年末。

　　「你過年不打算回長野嗎？」

　　進行這段對話時澤村正窩在他家客廳，洗完澡後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上衣與底褲趴在沙發上手中一邊翻著書籍，他發覺對方時常會更新手邊正在閱讀的書單，究竟有沒有每一本都閱讀完畢他也不曉得，而且偏好的主題脈絡完全沒有跡象可以依循，比如說澤村上次觀看的小說是前幾年搬上大螢幕相當知名的文藝愛情系列：暮光之城（這個系列他只見到澤村讀了一本半），今天則閱讀著精神分析學術的理論。

　　當然，就他認為澤村也不過是把文字全數過目一次，至於有沒有讀懂消化則又是另外一回事，顯然的他並不看好對方的理解能力。

　　「是喔，我會留在店裡值班，例假日有不少津貼呢！」

　　澤村一邊翻閱著手中的書籍一邊回答著他，裸露的腳板因曲起的膝蓋騰在空中進行規律的鐘擺運動，白皙的腳踝來回晃動，他不由得往沙發寬大的手把面坐下，一手捉住擺盪的其中一隻腳腕，阻止對方如同小朋友調皮不安分的行為。

　　說起來，他怎麼會不曉得這個笨蛋所有的一舉一動蘊含什麼用意，早在最初便察覺到澤村那異常拙劣的手段，就像透過抓牢御幸一也這件事情來確保兩人內在晦澀不明的安全感，藉由與他建立起異常的肉體關係，維持兩方供給間的平衡。

　　澤村榮純依然是那個思考直觀的傢伙，不懂得拐彎抹角，以為既然他出手抱了自己，那麼他便會永遠擁抱下去，他承認，一開始他有些沉溺於他們如同生命共同體的狀態，彷彿他和他成為彼此賴以為生的空氣一般，誰失去誰都即將面臨死亡。

　　漸漸的，他從滿足現況變得盲目服從。

　　他們都意識到澤村正以最失常的模式選擇蒙蔽兩人，而關於對方一相情願的偏差行為，為此他感到格外不捨，但是，卻不可自拔般怎麼也抽不開身。

　　淪陷。

　　茶几上擺放著兩罐啤酒，是澤村偏好的啤酒廠牌，一罐已經喝空橫躺在桌沿，另一罐則被對方拿起仰頭又喝入了幾口。

　　「少喝一點！」

　　分明就是個酒量極差的人卻硬要學酒國英雄一樣豪飲，他伸手搶過澤村手中已經喝剩一半的鋁罐，結果惹來後者的不悅，蓋上書面隨手把書籍朝桌角一丟，腳腕掙脫他手心的禁錮往椅面上跪起並抬高雙手試圖奪回他手中的液體麵包，形成兩人卡在一張沙發上進行你追我躲的扭打大戰。

　　「啊！還給我啦！」

　　「笨蛋、別搶！」

　　「御幸一也！」

　　「嗚！你──」

　　爭奪的過程中因澤村激烈的反抗動作使得坐在狹窄手把上的他重心不穩，往椅面一倒俯身把澤村壓回沙發，演變成身體疊著身體，所幸他緊握著罐身杯口維持朝上，並沒讓裡頭剩餘的酒液全灑出瓶外。

　　「危險……」

　　只見澤村驚魂未定的望著他手中的啤酒驚呼，壓在身上的他可以清楚聞到來自對方鼻息間為許的酒精氣味，本該是喝酒的人微醺，沒喝酒的他竟也跟著迷醉一樣。

　　順手往桌面放下鋁罐，不由分說吻上身下衣著誘惑的澤村，想必是酒精的催化，即便在剛才他們早已做過一次身體還清洗完畢的事後，對方絲毫沒有抵抗，左手探入早已不成防備的上衣，右手順著膝間靠攏的腿縫往上滑動，情色的挑撥方式澤村不由得低咽

了一聲。

　　「嗯…」

　　下身的人因此輕微打顫起來，升起的情慾顧不得對方是否有辦法承受再一次的交歡，他的動作轉為粗暴，將遮蔽的上衣撩至胸口以上袒露出因興奮而挺立的乳尖，同時熟捻的退去腰間的底褲。

　　像是中毒似的渴慕去碰觸、渴求去進入、渴望去宣洩，強迫對方全盤接受他體內全數的卑劣。

　　「唔！不，我……」

　　澤村推拒了幾聲，他知道這張開闔呻吟的嘴裡此刻想要傳達些什麼，但他不會讓這個人如願。

　　「下次見面就是年後了，澤村。」

　　這是一個絕佳的說服理由，挽留的至高手法。

　　「今天你晚點再走。」

　　然而嚴守不過夜的原則究竟有什麼意義，難不成還像是童話故事那樣，灰姑娘一旦過了十二點便原形畢露嗎？

　　不，那是不可能的吧。

　　故事裡沒有公主、沒有魔女，沒有無能再婚的父親、沒有苛刻的後母與兩個姊姊，更沒有王子。何況，再也沒有比他們更醜陋的友情了。

　　直到新春後一週他們便沒有再碰面，趁著年節他例行回了老家一趟會會家裡的老父，過年期間工廠暫時運作，其實每況愈下的鋼鐵業近年生意也不如以往熱絡，廠房更是有一天沒一天的運轉，只靠父親一個人支撐著。

　　那或許是父親從年輕奮鬥之今僅存的信仰吧，所以他從不去左右意見，反正對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也熟知自己的父親絕對不會成為拖累後代的負擔。

　　正確來說，是他與對方疏離的父子關係也沒法去多說什麼。

　　通常是每年幾次節慶回到家裡，冷漠的打聲招呼後叫一頓豐盛的外賣共進晚餐，相互寒暄些無關痛癢的近況，就像交代作業一樣結束他再打道回府過一個人生活。

　　「一個人過都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

　　就像是乏味無趣的你問我答，誰向誰提問都是千篇一律的話題，何況他們都是自尊好強的男人，父子如出一轍的相像也讓他覺得或許除去親情交流也沒任何不妥，另外他的父親也和他相同沒什麼感情要好的友人。

　　進入職棒後隊友間不如高中來得緊密，也可能下意識認定反正身旁有澤村在，他不需要也不必要多費心神與爾虞我詐的外人交際，似乎自他脫離中學棒球體系開始，他的朋友圈便只剩下一人而已。

　　除夕夜半倚在老家外的鐵梯旁吹風，儘管寒冬的冷風刺骨，他也有些待不住和父親兩人一對一的相處空間，氣氛滿是寂寥又窘迫。屋內的電視還大肆直播著收視率年年衰退的紅白對戰，吵雜的歡唱歌聲既滑稽又刺耳，冗長的節目時段終於來到守歲的秒數，播放的倒數音效傳入身在室外他的耳中，毫無新意迎來新的一年，同時遠方寺院的鐘敲響了。

　　一百零八次，除夕夜的108響鐘聲。

　　每年寺廟是否真敲響108下，他從未去認真數過，只是若真敲盡一百零八次的鐘響，即使聲聲響徹雲霄，真能除去人類一百零八種煩惱，蕩滌每人荒謬的靈魂嗎？

　　他無始無明的煩惱終究看不透自我內涵的複雜情感，到底他是懷持著什麼樣的祈願與悲憫，抑或其他更為複雜的情緒因子，面對澤村榮純執行『愛』、去『做』著他的『愛』？難道起初主動出手的人其實正是自己嗎？淤混的印象每每回想總是分崩離析，他困惑了。

　　年初，澤村病過一次。

　　當他趕到對方電話裡所交代的便利超商前時，澤村正縮著身體蹲在自動門旁販賣機的角落，低著頭將臉埋在膝蓋裡蜷曲成一團，像是亟欲想把自身的所占空間化為最小，盡可能減低個人的存在感一樣。

　　原本，他會是連這段小插曲曾發生過都不曉得的無關者，接到聯繫時，澤村只說了自己正因為半途中突發低血糖而動彈不得，才臨時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前去接應。

　　停好車，一下車門便找到對方的身影，站在距離超商門口數公尺外的位置，他發楞的望著澤村一動也不動的靠在玻璃牆旁，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感受不到，一時嚇得衝向前去一把拉開對方擋住面容的手腕，直到他確認這個人依然活著。

　　接觸到的肌膚極為冰冷，暗示著澤村在這等寒風中吹了多久。

　　「為什麼不到超商裡面等！」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著急想要知道真相，而只是想要責備這個笨蛋為什麼這麼不懂的照顧自己，然而他從以前就不甚擅長對他人釋出善意。

　　「御幸前輩？」

　　澤村抬起臉的面色非常難看，苦笑著撐著他的手勉為其難的站起來，任由他攙扶著先進到車裡避寒，回到駕駛座發動引擎後立刻打開暖氣。

　　似乎是好不容易確定身邊的環境安穩下來，澤村將全身擠往椅背靠攏似的放鬆因寒冷緊繃的肩膀，他將路途中買來的罐裝熱可可拉開罐口往對方手中一塞，暫且還不打算開車行駛，運轉的空調聲乏味枯燥的迴盪在寂靜的車內，直到澤村喝下熱飲緩了口氣後稍稍恢復了正常的氣色。

　　「抱歉…突然把你叫出來……」

　　「你人怎麼了？」

　　他將手心挪往澤村的額頭探了下體溫，果然一如所料正發著高燒。

　　「前兩天人就不是很舒服，捱到今天店休才去看醫生，看完徒步回家的時候突然一陣頭暈…」

　　這可能是他和澤村認識至今頭一遭看見對方如此虛弱的樣子，疲憊虛脫得如同單薄的紙片，吐露的言語氣若游絲，有氣無力的模樣叫人格外心疼。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嗯…前兩天喉嚨就開始很痛……」

　　意思是說這個人從兩天前就開始沒好好吃過東西吧？也難怪會因為血糖降低半途差點暈倒了，居然還妄想靠自己一個人出門看醫生解決，就這麼不懂得依賴別人嗎？對此心中升起一股氣惱，隨後又迅速冷卻下來。

　　再怎麼說，這種時候澤村還是選擇尋求他的協助。

　　「來我家嗎？」

　　不過是嘗試性的提問，因為他知道澤村向來遵守著不在自己家裡過夜的原則。或許只是想藉此以劃清兩人之間僅存的界線，又或者是怕他們共處的關係被外界誤會，雖然，對他而言別人怎麼樣的看法都無關緊要。

　　無論如何，只要是澤村本人的意願，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便是無條件遵守。

　　「明天還要上班，我想回家休息。」

　　只見澤村搖了搖頭，往杯架放下手中的可可，閉上雙眼淡淡的回答他。

　　於是這會是自從澤村找到新的住處後，第一次前去拜訪。

　　是一間空間狹隘的套房。

　　以上是他進到屋內唯一的感想，儘管如此，房間裡擺放的東西卻少得空曠。往附近停好了車，本打算扶著人回去的他再度遭受對方的拒絕，澤村表示自己已經恢復了氣力可以平穩行走，最終他只是跟在後頭看著面前搖搖晃晃的病人苦撐著牆面一路走回家裡，掏出鑰匙解鎖時還大意手滑摔上了玄關前的地毯。

　　他無法理解澤村榮純至始至終究竟在逞強些什麼，是自尊心作祟？還是說相較起來他的處境更加可憐？有的時候，甚至懷疑澤村是不是還試圖讓他安心，而不是真的重新站起。

　　公寓內部如當事人所說，屋齡偏老舊，但環境保持整潔、建築情況維持良好，整理起來倒還滿是舒適。

　　將人安置入被鋪裡頭，他決定先往一旁隔間內簡陋的小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料理的食材。

　　起身前，縮在棉被裡的澤村睜開雙眼盯了他半晌。

　　「我弄點清淡的食物給你，然後再吃藥。」

　　對方難得乖巧聽話的低低應允了一聲，又再度深深的睡去。

　　結果他並沒有在廚房唯一的小型冰箱裡找到任何可烹煮的東西，想說讓病人再睡一下也好，暫時借用了公寓大門的鑰匙前往附近的超市採買，所幸是在市街附近，並不需要步行太遠便到達目的地，算是機能良好的地區。

　　再返回房內時澤村還是睡著，而且睡得很沉，沉到他待在廚房動用爐火發出噪音都沒能吵醒對方，直到他煮好簡易的粥，盛裝到碗裡稍微弄涼了一點端到被鋪一旁，他才伸手搖動把人喚醒。

　　「多少吃一點。」

　　澤村艱困的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在這午間陰沉的光線中，室內沒有開燈，僅有陽台內整片落地窗映入的微弱日照，逆光的狀態將澤村的身形剪成一片黑影幾乎虛無得駭人，那雙光彩盡失的眸子宛如凹陷成兩個空洞的窟窿。

　　空寂一如他當初撿到這個人的時候相同，也就是說，這段期間他根本沒有挽救到丁點每況愈下的事態，而只是使情況越來越糟。

　　「謝謝，我就不客氣開動了！」

　　雙手合十，提振精神的語調顯得造作。

　　──同樣的問題，他不停反覆對著自己發問：

　　他想做什麼？

　　他又應該要做些什麼？

　　「前輩、御幸前輩！」

　　一早他是被澤村叫醒的，這個情形本來不應該出現在他們私下獨處的前提。

　　到底是放不下心，他在這裡一直待到晚餐後澤村吃完藥睡著為止，或許是對方燒退了臉色也紅潤許多，一時鬆懈下來鋪天蓋地的睏意便立即襲來，他倒在一旁不留意也跟著睡了一晚。

　　醒來的時間大約是早上七點左右，距離咖啡廳營業還有幾個小時，心想不如好人做到底連早餐都一起處理了吧，殊不知澤村已經準備好兩人份的三明治，其中一份是親手做給他的早點。

　　「睡了一晚精神好了很多，所以一早就醒了。」

　　澤村說著將早餐放上一個小型好搬移的木製茶几上，還特意泡了一杯黑咖啡給他，不過不是現磨只是濾掛式咖啡。

　　「剛好冰箱裡擺滿你昨天買來的食材，就隨意弄了弄，將就點吃吧！沒什麼手藝，可別給我抱怨喔。」

　　大概是剛清醒大腦還處在一種渾沌狀態，先起身借了浴室洗臉，然後拆了澤村替他預先準備的牙刷使用，看著鏡子裡臉頰側睡印上的榻榻米痕跡，模樣著實有些愚蠢。

　　近幾日東京的天氣一直不怎麼晴朗，外頭的天空總是一片慘灰，即便早晨透入的陽光還是昏沉到有些難以判斷時間的謬誤感，盥洗完畢往臨時餐桌旁坐了下來，端起冒著白煙的咖啡往嘴裡啜了幾口，好苦。

　　就連相處狀況都與平時相反過來的違和，他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今他變得不曉得該怎麼和澤村說話，大多的情況是對方拋來乍看與以往同樣直快的語氣和一些無傷大雅的話題，他順著氣氛應和幾句罷了，慢慢的他開始痛恨自己腦內貧乏的思維模式，像是個沒有自主意見只是取悅主人的應聲玩偶，內在簡直空泛的可惡。

　　吃完早餐後，他認為他應該要離開這個地方。

　　幫忙收拾完簡易的餐具，將茶几直立擺放至屋內的角落，本準備將擱在一旁的大衣撿起穿上，在那之前澤村突然壓住他兩側的手肘黏了上來。

　　「澤村？」

　　礙於對方幾乎是把全身的體重放心的交付給他，不由得向後踉蹌了幾步撞上了牆面，他還在暗自慶幸冬天穿著厚重的衣物沒有碰疼了背膀，靠在身前的澤村緊緊將雙方的身體貼合，抬高了頸子湊上來索吻，直到成功達成目標。

　　原本手中還捉著大衣的衣領一角，接吻時澤村動手黏上他的手心指間交扣，使得大衣落回地面。

　　「還有時間，可以做一次。」

　　腦中開始暈眩。

　　還沒從對方的話語中回神過來，澤村已經動作俐落的解開他繫在腰間的皮帶，金屬扣撞擊的聲音清脆敲擊他突發中斷的知覺，下意識伸手阻撓對方的行為，出言意圖抗拒遭逢驟變的情節。

　　「你可是病人，別胡來！」

　　「我倒是覺得我身體好得差不多了。」

　　很顯然澤村並不打算中止他們見面後應當要履行的例常義務，重新奪回他們剛才被迫擱置的親吻，主動探入他腹前的指尖微熱，相較對方平時總是比自己還低上些許的體溫，不知是因為低燒仍舊持續，又或者是慾望挑撥引發的熱度，這天的澤村榮純似乎有些異狀，但他的思緒早已無法正確的運作。

　　煽惑的情慾慢慢淹沒他們的感知，澤村貼著他的下體節奏性的蹭動，他則利用越發粗暴的深吻拉回本該屬於他持有的主導權，手掌由上而下撫觸著澤村的身體線條，先是勾勒著後背蝴蝶骨隆起的形狀，順著脊稜的凹陷往下滑動，直到掌面的厚繭摩娑著臀面，他聽見對方喉嚨因而嗚咽了幾聲，那是感到愉悅而發出的呻吟。

　　他將衣衫不整的澤村壓上了地板，一手扣著對方雙手的手腕擱在腦後，令自己可以以居高臨下的視角，一覽身下他的後輩被快感俘虜的模樣。

　　原來他們對同性都能引發性感的覺受嗎？

　　光線從側角投射進入室內，澤村白淨的五官有一半被籠罩在陰影之中，至少，在性交的時候，他還能夠看清對方眼底滿心的期待與沉溺其中的滿足，於是他還得以確信，澤村榮純與自己仍舊有著密不可分的交集。

　　是愛嗎？

　　或許不是。

　　比起情感層面那些虛幻不實、捉摸不定的形上學問，他想必更懂得如何去執行吧。

　　「快點，抱我。」

　　澤村說著。自從建立起床伴關係之後，每次總是在探測他所能容忍的底線、試探他理智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同時侵犯他們起初不可動搖的友情。

　　這個人朝自己打開了大腿，任由他進入抽插，就像過去那些女人們一樣。

　　不，不可能會相同的。

　　畢竟做愛會因此感到痛苦嗎？即便剎那溢滿的快樂，填塞兩人隔閡的空隙呢？

　　「御幸前輩……」

　　那些因自己而失神迷茫的喊叫、眼眶淤滿的淚水，還有高潮抽搐的生理反應太過真實，真實到要他無法自拔。

　　只是，他們能這樣持續到什麼時候？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以最陳腔濫調的承諾來形容他們的將來嗎？

　　結局唯有擱淺而已吧。

　　康復之後順利返回了工作崗位，照常與御幸一也維持著難以突破的僵局，日復一日的日常淪為他離開棒球職涯反覆上演的定番，五感迅速麻痺，知覺橫向偏移。

　　他陷在夢裡，想清醒卻力不從心。

　　而這不過都是入冬開始幾個月內所發生的事情，竟長得有如十年冬季。

07

　　「所以說，我現在過得很好啦！」

　　晚間十點半，方從咖啡廳下班回到家裡，正在檢視手機裡一整天的未接來電，由上至下有數十通來自她家裡過分操心的母親，正在猶豫要不要回電的同時電話響起，接通後不外乎又是千篇一律相同的叮囑和要求。

　　一邊拿著手機，一邊將隔壁一戶非常友善的鄰居太太，掛在大門門把上的晚餐飯菜微波，說起來他搬入這裡後雖然與周邊住戶照面的機會不多，但他一向優秀的好人緣立刻擁有出場的機會，左右都是一般家庭的老住戶，右邊的老婆婆甚至會因為看他每天工作很晚相當辛苦，總會在工作日特別留一份消夜給他。

　　「下次連假我會回家一趟，到時候再說！」

　　他並不是嫌自家的母親囉嗦，只是總有那麼一點無顏面對自己的親人，因此他才遲遲不願意主動與家裡連繫。

　　總而言之尚且敷衍拖延過去，接下來再看著辦吧！眼看話題差不多告一個段落，他立即說了聲『再見』後切除了通話，以防母親再度開啟另一個重複百次的憂慮話題，致使自己下不了台階。

　　將加熱好的飯菜端上桌面，雙手合十正打算填飽他工作了一晚飢腸轆轆的肚子時，手機又再度響起打斷了他的動作。

　　「我剛才不是說，下次連假時……」

　　『喂、澤村！』

　　這不是他家人的聲音。

　　聽見對方接通應答無比焦躁的嗓音之後，他先是靜默了片刻，思索著應該要怎麼樣去應對這預期之外的突發狀況。

　　『喂！你小子在聽吧！給我回話啊！』

　　「……哧、…」

　　耳邊傳來的聲音必定是太過久違，久違的斥責和異常慌亂的語調無比清晰的進入耳裡，違和感使他不禁打從心底笑了出來，果然對方的不良體質即便在從良之後，習性仍舊根深蒂固似的難以拔除。

　　『該死、蠢村你笑個屁！我打了多少通電話給你，沒一通給我接的，你有算過嗎？』

　　「倉持前輩，想不到你居然為了我這麼焦躁，真是太噁心了。」

　　『少廢話，小心我勒死你喔！你現在在哪？快告訴我！』

　　他記得，他最後一次和倉持洋一聯繫，是賽季後住進御幸前輩家第二天的事情，短訊上他只告知對方自己暫時借住在後者的家裡，隨後便中斷了與對方的音訊。一方面是自己膽小，另方面是拿工時太長忙碌作為藉口，這期間他一次都沒有回覆對方的簡訊、一次都沒有接過對方的電話。

　　原本，他們各自入職所屬不同的聯盟之後，一直有定期聯絡互報近況。或許是倉持前輩高中照料了他兩年難以拔除的習慣吧，似乎他真的是個不讓人盯著就隨時會倒下的不可靠後輩，也致使對方有事沒事便依照三餐問候他的生活細節。

　　只是那些舊的簡訊，大部分都被自己刪除了。

　　從負傷入院開始，直到被檢查出臂叢神經斷裂，而後故作鎮定告知對方最終的醫療結果：『前輩，醫生說我這輩子再也不能投球了』。

　　那段期間的通聯訊息，自他躲入御幸家中第三天開始，突發恐慌似的把所有足以證明他如同殘廢的跡象全數刪除，不去看、不去想，只管在御幸身上尋求安慰，逃避現實，直到他再度離開了那棟公寓。

　　事實是，為了去捉回他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嘗試以歪曲的方式勉強束縛住彼此。

　　「但是，我下班的時間通常都很晚了……」

　　他不知道在事情演變成如今這副德性的時候，他還有沒有信心去面對以往待他真誠的同寢前輩，尤其倉持是個外表粗曠實則內在心細的人物，他無法保證自己在一對一面向這個人的時候，那些虛浮的謊言或可笑的偽裝，究竟能不能逃得過對方觀察細微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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