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惡鬼恢復意識時，源賴光恰好不在房內。他矯捷地翻身坐起，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源賴光封印、又是如何被放出來的，但這些都不重要。他的手指拂過淤青的手腕，並未如預期感到疼痛，肉體反應已然麻痺，只有代表支配的印記一直存在。

　　如同他妖化的外貌也是受傷的證明，打從瘴氣衝破他左眼的契約起，那裡的傷口就沒有痊癒過，時不時的抽痛、以及無比真實的記憶，一再提醒他自己不過是源賴光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一枚棋子。

　　惡鬼搖頭，甩開沉浸在失望中的自己，在房內探索，尋找離開源家的方法。

　　源賴光畢竟習慣了獨居，又不如尋常貴族喜愛價值不斐的飾物，住所除了舉行祭祀用的道具，只剩一些龍膽花關聯物品，種類廣泛，從字畫到藥物都有。

　　惡鬼靠近源賴光平常寫字的桌子。從前，源賴光在這裡教他最基本的字音字形，他模仿著主人的筆劃，老把字寫得歪七扭八的。現在他不在乎自己的字跡有沒有和源賴光的字一樣端秀雅致，他待在囚牢裡的日子，那一筆一捺都化成符咒束縛他、提醒他，自己為何淪落至此，源賴光說他「磨壞了」，他只覺得自己真心錯付。

　　他為他的主人承受攻擊，可是沒有一道傷口，比左眼毀壞的契約來得深刻。

　　惡鬼蹣跚來到門邊，發現結界不知何時解除了，他有些詫異，又懷疑是陷阱。他躡手躡腳推開門，午後微風溫柔地拍在他瘦削蒼白的臉上，陽光被樹葉縫隙剪成細碎，空氣揉合著濕潤的泥土芬芳，儼然是個美好且寧靜的空間。

　　手邊沒有武器令惡鬼惴惴不安，他回頭抱起源賴光拿來封印他的武士刀，確認屋外無人看守，才悄無聲息的溜出房門。

　　在他名喚「鬼切」時，源賴光的住所亦是他的住所，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這裡的環境，縱使失明，依然有自信找到離開的路。

　　遠遠地，惡鬼看見一個結界，阻擋住去路，他抱緊懷裡的武士刀，心想這種程度的結界對「鬼切」來說根本不是對手，不似現在束手無策。

　　他假想著，如果他不自量力破壞阻撓前行的結界，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

　　首先，他會損失這幾天好不容易恢復的妖力，破壞結界造成的波動則會引起源氏陰陽師的注意，他手邊只有一把裝飾用武士刀，尚不足以發揮他十分之一的實力，屆時就不是被源賴光囚禁，而是被源氏家老當成作亂的妖物就地正法了。

　　「我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惡鬼背脊一僵，回頭看源賴光噙著淺笑走來，他下意識往後退，直到身體碰觸到界線、被結界彈飛。

　　「嘶……」

　　疼痛喚醒惡鬼的理智，他怒目瞪視源賴光，然而這麼做無法阻止源賴光走近。

　　「隨我來。」

　　源賴光抓牢惡鬼的手，來到過去禁錮他的倉庫前面，惡鬼以為源賴光又要囚禁他，一路上抗拒著自己的命運，目光卻被門裡的東西吸引。

　　曾經駐守此地的源氏陰陽師皆已撤離，結界殘留下來的碎片也都清掃乾淨，桌上整整齊齊的堆放著一些布匹，熟悉的染料味刺激著嗅覺。

　　惡鬼不懂源賴光為何要準備這些。

　　源賴光不再緊扣手腕，而是領著惡鬼走進屋內，順手拿起一件繡上龍膽花紋樣的衣物，瞇眼欣賞精緻的繡工。

　　「你記得以前替你做的衣服嗎？」

　　「……」

　　──怎麼可能忘記。

　　惡鬼記得，自己作為兵器初次立功之後，源賴光替他做了許多新衣，他受寵若驚，只收下一件，就是類似源賴光慣穿衣物色調的白槿霜風。

　　源賴光走來，將一件衣服掛在他肩上。

　　「你穿黑色或深紫色好看，這兩個顏色襯你的黑髮。」

　　惡鬼還沒忘記源賴光打算消除記憶、再次利用鬼切的事實。他想大聲告訴源賴光，過去的源氏重寶僅存於野心家的美好夢境，那個事事遵從主人的鬼切再也不會回來了。在激昂的情緒促使下，他憤然拿起掛在肩上的衣物，當著源賴光的面將龍膽花紋樣從中撕成兩半。

　　源賴光嘴邊的淺笑瞬間隱沒，卻沒有表現出不快，而是恢復先前冷漠的態度，低喃。

　　「你再好好想想。」

　　源賴光拋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惡鬼以為自己會因為傷害源賴光的自尊感到滿足，可是連報復的快感都所剩無幾。在源賴光走後，他空洞的心立刻灌滿懊悔。

　　惡鬼不再尋找離開的方法，而是逃回源賴光的住所，瑟縮在房間一隅，回憶源賴光對他做過什麼。

　　一開始慘遭囚禁時，源賴光幾乎天天探視他，後來一張又一張符咒取代了本人，漸漸地，他見不到想見的人了，只有那些沒用的陰陽師，日夜膽戰心驚的守在他身邊。

　　長期禁錮磨平了憎恨的稜角，卻抹滅不了憎恨背後複雜的情感。儘管口口聲聲說，源賴光是仇人、想殺死源賴光，迄今為止到底失手了幾次？縱使有再好的機會，最終仍然因為過去遺留的情愫失敗，並非是命運在玩弄，全是自己的軟弱所致。

　　原來，所有和源賴光有關的情感，都是建立在愛與信仰上，包含他對自己、以及對源賴光的憎恨。

　　他無法不恨，也無法不愛，對於這樣無藥可救又矛盾的自己，打從心底感到絕望。最後，甚至半放棄的希望源賴光抽走他的記憶，終結這段不應存在的意識。

　　青空在烈日燒灼下逐漸黯淡，不多時，黑夜覆蓋了白晝，惡鬼緊挨著源賴光留下的那件外衣，等不到人歸來。

　　初夏的夜晚還留戀著春日氣息，深夜竟有些寒冷。

　　惡鬼睡了又醒，再闔上雙眼，驀然想起某個寒冷的夜晚，自己奉命守在門外，深夜耐不住睡意睡著了，是源賴光叫醒了他。

　　源賴光溫熱的掌心搓揉他僵冷的臉，要他進房休息。

　　「外頭天寒地凍的，怕是要凍壞你。」

　　被睡意籠罩的思緒無法清晰地回想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僅剩的感受是──灼熱，還有源賴光伏在他耳邊的低笑，伴隨著喘息，取代了所有記憶。

　　他記得那笑聲，和夜幕時分落下的細雪一般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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