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言道：光陰似箭。自源賴光繼任源氏族長、以京都為據點南征北伐算起，又流逝了不少時間。源氏一族本就興盛，在源賴光的領導下突顯鋒芒，不消幾年就擺脫過去的負面傳聞，成為京都最具影響力的陰陽師家族。

　　源賴光自然享有美譽，但他從不在意別人的褒貶，亦不會因為滿足現況而停止退治妖怪，執念鞭策他前行，唯有心中的未解之結得以暫緩他的步伐。

　　「……又開始了？」

　　昏昏欲睡的初夏午後，源賴光攤開部下捎來的兵器測試報告書，還沒讀上一個字，附近傳來的噪音打消了他所有興致。

　　彷彿回應他語氣中的不耐煩，一名陰陽師倉皇跑來，在源賴光面前跪下。

　　「賴光大人，那惡鬼又清醒了，好強大的妖力，我們昨晚補上的結界快撐不住了，求、求賴光大人指示！」

　　源賴光上揚的嘴角透出幾分得意。

　　「畢竟是我投注心血的作品，失控了難以馴服也是正常。」

　　「不愧是賴光大人親手鑄造的兵器！但是再放著不管的話，萬一長老們發現……」

　　源賴光實在不喜歡工作到一半被無聊瑣事打斷，無奈奉命看守的陰陽師修練不足，結界的破損程度又無法置之不理，他起身披上外衣，再次聽見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好，我就瞧瞧那惡鬼有多大能耐。」

　　在源賴光的住所後方，有一間形似倉庫的老舊房舍，由環環相扣的符咒隱藏著入口，僅有少數人能夠進出。

　　這間倉庫是源賴光囚禁妖化鬼切的地方。源賴光解開外圍封印，一進門便看見幾名鬢髮散亂的陰陽師忙碌地修復結界，而結界鎮壓的，正是散發著強烈憎恨、妖化後的鬼切。

　　源賴光冷漠地望著面目猙獰的惡鬼，心想若不是這幾名陰陽師辦事不力，自己絕不會造訪此地，更遑論久留。

　　「源賴光，我要殺了你！」

　　惡鬼手腳被縛、動彈不得，周身妖氣在見到源賴光後更為濃烈，這股力量將脆弱的結界震出數道裂痕，已然沙啞的嗓音低語著詛咒。

　　源賴光不作回應，端坐桌前提筆畫符，回頭吩咐身旁待命的陰陽師：「照著這張符多寫幾張，直到他安靜為止。」

　　語畢，源賴光無視惡鬼殷殷期盼的目光，揚長而去。

　　「源賴光！」

　　惡鬼見源賴光即將從眼前消失，發狂似地想要掙脫束縛自己的咒術，乾涸的血痕頓時又磨出新的傷口。

　　但是，無論惡鬼如何聲嘶力竭吶喊，始終無法挽留源賴光，直至一聲巨響，正要踏出門的源賴光腳步一頓，總算願意回首查看。

　　──手腳被縛的惡鬼，在掙扎中滾到結界邊緣，手肘不慎撞上淺緋色的界線，原本支離破碎的結界立刻碎成破片。

　　見狀，惡鬼積極地衝撞結界，試圖摧毀自己與源賴光之間那堵透明的牆。

　　源氏的陰陽師們哪可能讓惡鬼得逞，每當結界出現一道新的裂縫，便爭先恐後畫符修復裂痕至完好如初。

　　新建立的結界遠比舊結界穩固牢靠，惡鬼憑一己之力無法撼動分毫，但惡鬼不願屈服，好像連性命都賭上一般，更加賣力地破壞眼前那層薄弱的隔膜。

　　砰！砰！額前的傷口鮮血濺射，揉合汗水浸濕惡鬼慘白的臉龐，那一聲聲悶響同樣捶打進源賴光的胸口。

　　不久，結界再次出現清晰可辨的裂縫，惡鬼瞅著裂縫，咧嘴而笑──可那神情更近似於悲傷。他不要命的又一次撞上結界，持續在禁錮自己的空間留下怵目驚心的血跡。

　　「你在做什麼？」

　　源賴光鮮少感受到情緒波動，此刻卻因為惡鬼的舉動燃起怒火，他快步闖進結界，狠狠一記手刀擊中惡鬼後頸，惡鬼呻吟一聲，就此昏迷過去。

　　「賴、賴光大人！」

　　周圍愣著的陰陽師頓時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從未見過源賴光動怒，也從未經歷過如此場面。

　　「一把好刀終究是磨壞了。」源賴光解氣似地吁出一口氣，恢復先前的冷漠。「把他抬去我那裡。」

　　「……是，賴光大人。」

　　惡鬼傷勢不重，傷口卻不易處理。源賴光撤去身旁奴僕，命幾名陰陽師守在屋外，差人端了水盆進屋，他親自褪去惡鬼身上的衣物，逐一拭淨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額上的傷勢最為嚴重，幸虧傷口不深。源賴光取來療傷用的藥丸，將其置於木臼搗碎，細心地平敷在惡鬼額上。

　　檢查完惡鬼身上所有傷口，源賴光闔眼稍作歇息，待心情平復，他仔細打量起眼前的惡鬼。

　　清水洗淨了惡鬼臉上的汙穢，但那張臉怎麼看都不是源賴光熟悉的樣貌。

　　而是他厭惡的，妖怪的形象。

　　自源賴光繼任族長，惡鬼偷襲過數次，起初他還有心情陪惡鬼玩耍，後來厭倦了老套的埋伏暗算，索性將惡鬼囚禁於此，就當作是等待鬼切回心轉意，怎料惡鬼倔強，這一關就關了許久，每逢出門退治就是幾個月見不著面，日子一長，他便將此事放置腦後。

　　今日再見，源賴光感覺惡鬼比起以前瘦削許多。呵，真是個傻孩子，明明選擇順從就不必受苦，卻寧可受傷也要反抗。

　　難道他待他還不夠好？和其他低階妖怪的下場相比，鬼切的待遇著實不差。

　　一段文字掠過腦海，源賴光驀地背誦起自幼熟諳的口訣。

　　「何為咒？咒為束縛。縛妖之咒，其一為名，其二為形。」

　　這是以前，和晴明一起學習與式神締結契約的方法時，從老師口中聽到的一句話。

　　只是，傳授這條口訣的老師沒有教導他何謂善待自己的式神。

　　源氏歷代族長、那些聞名四方的陰陽師，無一不把式神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使喚，他認為式神不過是達成目標的工具之一，在鑄造兵器時並未賦予人性，自己亦無投入過多感情。

　　──若真是如此，胸口轟隆的震鳴又是怎麼一回事？

　　也許是因為，他再也無法使用這把名喚鬼切的刀了。

　　源賴光看著躺在桌上的書信，不禁惋惜。

　　「那些替代品，哪裡比得上你……」

　　傍晚，惡鬼終於甦醒。

　　源賴光正忙於回信，忽然聽見一旁傳來動靜，似是惡鬼恢復意識，他霍然起身，隔著一段距離，看著惡鬼緩緩睜開眼睛。

　　惡鬼在看見源賴光的同時跳起身來，以同歸於盡之勢撲向仇人，下一個瞬間便撞上隱形的屏障摔倒在地。

　　源賴光覺得惡鬼的反應有趣極了，他想笑，出口卻成嘆息。

　　「我怎麼可能不設結界保護自己？」

　　惡鬼狼狽地站起，心裡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們已有多年沒有面對面說話，縱使開口，多半也是「我恨你」、「我要殺了你」諸如此類的恐嚇。

　　「你不把我關回那間倉庫嗎？」最後，惡鬼問道。

　　「我要把你關在這裡，就在我身邊──免得你弄壞自己。」源賴光冷冷地回答。「我在自己身上以及房屋內外都設置了結界，你沒有武器，不可能逃走。不想下場太慘的話，就給我安份一點。」

　　「源賴光，你──」

　　源賴光的語氣忽然輕柔許多。

　　「如果你願意像以前一樣為我效勞，即可重獲自由。如果你拒絕，我不介意為你建造更堅固的囚禁室。」

　　「要我再為你做那些骯髒事，你作夢！」

　　惡鬼忘記結界的存在，二度撲向源賴光，被咒術反彈倒地，敷上藥粉的傷疤開了口子，疼得他嘴唇泛白。

　　源賴光收斂冷笑，徒手拎起惡鬼，視線掃過鮮血染紅的衣物，眉宇間兩道淺淺的皺痕顯示出心煩。

　　「你再傷害自己，就不能放你在屋內自由行動了。」

　　惡鬼奮力甩開源賴光的手。

　　「……你能碰我，我不能碰你，這不公平。」

　　我是你的主人，你理應服侍我、順從我，本來就沒有公平可言。

　　源賴光見惡鬼態度變得老實，繼續說道。

　　「我給你時間考慮後果，等你醒悟，再決定要不要回到我身邊。」

　　惡鬼不以為然的輕嗤，那些哽在喉間的惡毒話語，差點就脫口而出。

　　源賴光也不再遊說，返回案前繼續回信，哪裡也不能去的惡鬼則席地而坐，恨恨盯著眼前無法忽視的背影，直至睡意氾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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