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王国军以破竹之势占领了安巴尔的市街，一行人兵临城下，面对千年帝国的宫城。迪米特里抬起头，日光自宏伟宫殿顶端倾泻，形成足以笼罩大地的阴影。他略有些刺痛地眯起独眼：艾黛尔贾德就在其中等待。死战无法避免，芙朵拉只能拥有一个王——而他绝不能后退。

「真的是……很长的战争呢。」

像是发觉了他的决心，贝雷丝轻声说道。迪米特里点点头，脑海中勾画出少女的面影。「是啊……只要击败她，这场战争就能结束。但是……如果是她，一定会战斗到最后。如果这个结局是她的选择，那么我便有回应她的义务。」他的声音到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像一个自知不会得到回答的询问，「……是吧，阿德剌斯忒亚的皇帝啊。」

「我们一定会胜利。不止是为了罗德里古与那些在战争中无辜丧命的人们，为了芙朵拉大陆的和平……也是为了艾黛尔贾德。」

贝雷丝这样开口，握紧腰间悬挂的天帝之剑。阿莱德巴尔仿佛呼应英雄遗产的共鸣，自迪米特里掌心放射出沉重的脉动。他深深呼吸：「是啊，我，不，我们……一定会赢得这场战争。」

「……进军吧！」

狮子王高亢的军令回响在天地之间。城门缓缓开启，光像洪流涌入幽暗的大厅。眼尖的贝尔娜迪塔首先惊叫起来，极目之远迪米特里望见端坐在王座上的皇帝，按住手中神枪才能平息胃部翻涌的冲动：凝视着他的并非身披红装的少女，而是徒具人形的怪物。只有从熟悉的银发与金冠，他才能辨认出那是艾黛尔贾德。是莉西提雅的声音牵动他的理性：「……『霸骸化』。」格莫瑞抓住了自己与艾黛尔贾德颜色相近的雪白长发，嗓音不敢置信又极度悲痛：「……她竟然不惜变成这样……也要夺得胜利吗？」

经由莉西提雅简短解说，迪米特里终于明白，他注定无法相容的仇敌将自己作为古代仪术的生祭，化作了能将纹章之力发挥到最大限度的异形。他握紧拳头投去视线，自她背后张开的黑色羽翼在死寂的空气中猎猎鼓动，包裹全身的外壳上，三对红色光点闪烁着幽异的邪辉，被甲壳侵蚀的脸庞正中，一双红眼在漆黑的眼窝中发亮。艾黛尔贾德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即便怀有如此确信，亲眼见证她的选择，让迪米特里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悲哀，又沉淀成更加坚定的决意：他要亲自打倒她——不仅是为了响应她开拓未来的决心，更是为了守护他所获得的一切。迪米特里扬起手，阿莱德巴尔在暗影中绽放出绚烂金彩，凭空画出布雷达德的纹章。作为开战宣告，霸骸皇帝震动双翼，向法嘉斯的王射出火雨。冷冽的判决传过大厅：「……就这样爆散吧。连哀叹的时间都没有……便消失殆尽。」

充斥整座宫殿的死气自她下令便骚动起来，处处仿佛燃起飞扬的幽焰。剑与盔甲的摩擦声回响四周，魔法师纷纷吟唱起咒文，纹章兽抬起长颈，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他们要迎战的，是帝国最后、也是最为精锐的禁卫军。贝雷丝一挥手，军队便分散向四周。在西提斯的指挥下，英格丽德的天马闪过一道又一道法术，佩特拉和崔里尔朝重甲砸下钢锤。弓手与骑士也按计划自行移动，亚修、贝尔娜迪塔与夏米尔操起弓箭击毙远程单位，菲尔迪南特与伊古纳兹将杀马枪舞得虎虎生风。杜笃与希尔达像两张牢不可破的大盾，为魔法师杀出血路。汉尼曼领导雅妮特与多萝缇雅施放攻击术式的同时，玛丽安奴和梅赛德斯为士兵回复伤势。冲在前线的希尔凡由芙莲照顾，菲利克斯与卡特丽奴闯入敌营，吉尔伯特和阿罗伊斯跟在他们身后保持机动。莉西提雅两道传送，将迪米特里与贝雷丝送到战场正中。认清贝雷丝绝不会顾虑身体放缓脚步，玛努艾拉只能抱怨几句，时刻关注她的情况。涅槃拉的圣盾为迪米特里笼上一层柔光，他抽出英雄遗产，枪尖直指王座。艾黛尔贾德发出冷笑：「执着于眼前的牺牲，而不曾考虑未来……愚者啊，让我为你送葬。」

「会输的……是你才对！」

迪米特里低声吼道。与半年前的死愿毫无二致，他来到了帝都，来到了艾黛尔贾德阵前。然而，此时在他心中洋溢的并非被污泥浸染的浓浊怨恨，而是作为王与亲人的、凛然而灼热的激情。皇帝与王的相争是不同正义的碰撞，义姐与义弟的厮杀是人生信念的对立。打倒艾黛尔贾德已经不是为了割下她的头颅凭吊死者，而是将两人被女神分割的命运合而为一。

倘若艾黛尔贾德愿意选择携手共进的道路，那么他也愿意与她共同迎来和平。

血雨溅上银甲与披风，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高台之上。艾黛尔贾德浮在王座上空，眯起眼俯瞰迎击她的渺小人类。皇帝的视线在捕捉到贝雷丝时显得哀伤：「当你在面前……我便会变得不再锋利。」又在看到迪米特里后皱起眉头：「法嘉斯的王，消失吧……我们会践踏一切过往，继续前进！」贝雷丝抬起指尖，天帝之剑仿佛金红的蛇信，与她的示意一同，阿莱德巴尔在迪米特里手中震颤起波动。他向她仰望，举起神枪：

「既然你所信奉的理想让你甘愿沦为这种样貌……我便不必怀有任何怜悯。如果这就是……你所期望的未来。」

枪与剑的轨迹交织之中，少女的尖叫响彻长空。黑色甲壳龟裂成碎屑，被暴风吹得四散飞舞。迪米特里伫立在王座之前，平静地抛下话语：

「……是你输了，艾黛尔贾德。」

天光在落地窗投下一地金黄，自皇帝的四肢末梢，失去了力量的霸骸逐渐碎裂，露出其下深藏的纤细身躯。银发少女跪在地毯，恍惚睁开双眼。迪米特里向她伸出手，轻声唤道：「艾尔。」她缓缓抬起头，一双紫眼仿佛回到初遇之时，像清澈的水晶。

少女看着他，朦胧地微笑起来，迪米特里也不自觉漾出笑意——或许他的证明让她回心转意。然而他忽然瞪大眼睛，艾黛尔贾德没有力气说话，唇瓣拼出几个音节。背后贝雷丝拔剑出鞘，不等她赶来他已然行动，阿莱德巴尔终结性命的片刻之前，归还的短剑插上了他的心口。两人的鲜血在地毯洇开，短剑弹跳几下落在尸骸身旁，迪米特里收回神枪，在胸膛被贯入的痛楚之外，向他更加袭来的是掘开心底的震撼与空虚。威震四野的阿德剌斯忒亚女帝是如此瘦小，蔓延五年的全境战争又结束得这样轻易——就像他自她身体拔出枪刃，手中触感干脆得令人发笑。

他们沿着红毯向门外走去。在将要离开的当口，贝雷丝转头回望，迪米特里握住她的手。贝雷丝略微一怔，他摇摇头，领着她大步走向在外等候的士兵。他们走进光辉，世界在大厅分开界线，将艾黛尔贾德与未能实现的思念遗留在幽暗之中。史书将记载皇帝到死也不愿屈服，但除了迪米特里谁也不会知道，她向他传达的饯别话语，并非作为最后一个弗雷斯贝尔格。行将死去的、再普通不过的女人看着他笑起来：

「……我好嫉妒你。」

席卷整个芙朵拉的战乱以法嘉斯神圣王国一统大陆作结，紧接终战庆典而来的是制度改建与区域复兴。即便还未登基，迪米特里已经是实质的王，公文与会议如山涌来，将他与私务隔开。解放帝都时他们也救出了被囚禁的雷雅，原任大司教辞退职务，将位置让给贝雷丝，请求回到赤红之谷隐居，西提斯暂代首位的教团应允了她的心愿，并且为贝雷丝上任筹划准备。王子与军师一跃成为世上最忙碌的两人，更有菲尔迪亚与加勒古马克遥遥相隔，只能靠飞枭传书沟通近况。

时间来到飞龙之节，深秋的寒意已经浸染了修道院，迪米特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吐息在夜空中凝结成白雾。他无法入睡——不是因为盘旋九年的噩梦，而是紧张。他本与贝雷丝约定在上午相会，却在前夜便无法平静。就算将希尔凡教授的心得暗念一番，迪米特里也不能按捺心中焦躁，索性去庭院散步。沿大圣堂的阶梯向下，就是女神之塔。天狼星在穹顶闪耀，他眺望无际深青，不禁回想起舞会的那个夜晚：怀着对传说的淡淡期待，他将贝雷丝约到塔下，听到她对此一无所知，半是庆幸，半是失落；说出想与她永远在一起的愿望时，原本紧张的心因她不解的反应沉甸甸地坠落下来。

当时还能用开玩笑来敷衍，然而如今，他必须鼓起勇气——这是必须要他独自完成的战役。迪米特里深呼吸，因身后响起的脚步转过头，迎面走来的娇小身影，正是这场战斗的对手。贝雷丝身着轻装，披着他赠给她的毛皮大衣，不可思议地看着没有预料到会提前碰面的男人。「老师，医生应该告诉过你不要熬夜。」迪米特里的口气带上威慑，「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卧室……戴上兜帽，你的脸颊都冻红了。」「……我睡不着。」「是教团的公务太疲惫了吗？我明天就去找西提斯商议。今天先让侍女为你熬一些牛奶，或者烧水沐浴……」他牵起她的手，女人没有挪动脚步，而是垂下头，声音细小：「……不是因为那些原因。是我想到……会见到你。」

他的脸瞬间烫起来。纤细的体温沿指尖向上，带着湿润的水汽，在迪米特里掌心划下痕迹。「……迪米特里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是……睡不着。」「……为什么？」「……」他吞吐半天干脆放弃，「……因为……要见你。」「……嗯。那我们不如现在就……把话讲明吧。再拖下去也只是空耗时间……」贝雷丝问道，「是我先，还是你先？」「……我来。」事已至此，先手正面强攻才是正解，面前女人上过的战术课不知怎地浮上脑海，迪米特里转过身，鼓起勇气直视那双绿眼。贝雷丝单纯地仰望着他，像是不知他心情仿佛面临判决。他的喉头颤动几下，终于将决意说出口：「贝雷丝，请你嫁给我……当我的王妃。」

「……是因为孩子吗？」

贝雷丝眨眨眼。希尔凡真是太聪明了——竟然和他的预想完全一致。迪米特里提起一口气：「当然不是。」「……那是？」殿下就像向幼儿询问如何求出炮弹的飞行参数，红发挚友无可奈何地在他脑中叹气，您提出的问题必须由您自己先给出解答，不然以老师在情感上的经历与悟性，她永远不会明白解决方法。贝雷丝看他的眼神带着紧张，迪米特里心中失笑，按上她的双肩。明明是极其简单的问题，如果他能更早说出口，便不必造成那样的结果……但就算已经演变成这样，他也觉得很好。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贝雷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原本以为要耗尽力气的告白，居然就这么自唇齿零落。贝雷丝怔怔地看着他，平素冷静坚硬的宝石眼瞳中，忽地泛出大颗晶莹的泪珠。「……贝雷丝？」迪米特里慌了，她先他擦拭起来。「……不，我只是……吓了一跳。」并未比他年长多少的女人此时显得分外幼小，唇边绽开柔和的微笑，「……太好了。」「呃，」话中含义让他眼前一时眩晕，心上人轻启唇瓣，吐出了他甚至不敢幻想的回应：「……我也爱你。」

迪米特里的头脑突然空白。他听见一声很轻的吸气，浅绿色眼睛像镜子映出自己的脸。女人嘴唇柔软而干燥，相贴不足以喂饱心底饥饿的兽，他撬开齿关，直到她软软地依偎在胸膛，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即便在战场，他的心脏也从未跳得这样快，但迪米特里的心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像长年风暴得以平息的大海。「……谢谢你。」失落的碎片在此刻与心中缺口合而为一，他紧紧地抱住她，「……谢谢你，贝雷丝。如果这是梦……那就不要让我醒来。」「我不是梦。」切实的温暖就这样停留在他的怀里，「……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朝霞自贝雷丝身后射来，将他们包裹在青紫的天光之中。终于连她的心也染成了青色——迪米特里垂下眼，尾音消失在一个吻：「……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死亡将你我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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