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岁的格雷格从梦中惊醒，他打了个喷嚏，发现已是日悬当空，时至午后。他望向窗外，正午起了不大的风，把风车掰得如梦初醒，开始悠悠打转。邦德尔冯的麦田在微风中变出朵朵的麦浪，正好能把人高高托起。他打开窗，灌入眼帘的光让他睁不开眼。

他揉揉眼睛，拨开被吹散的头发，在麦田中央看到一个人。

格雷格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是那个样子——头发留得那么长，也不盘上，就随意地束成一缕任它搭在脑袋后面。头发是金的，捋起的袖管下面露出一小截白胳膊，脖子也没有晒伤。这里没有人会是这样，这样一幅从来没有经历风吹日晒洗礼的模样，让他看着看着，就看呆了。

并不是印象里那些光靠乳房和力气大小取胜的农场姑娘，那个人的背影瘦瘦小小，不合身的衣裳扎进去一截，走近了才发现他瘦到袖管都空着一半。擦肩而过的时候，格雷格闻得到他头发上散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格雷格想那也许是花香与清洁剂的混合。小雏菊的香气他熟悉，是多年前父亲曾在纪念日里送给过母亲的花，被母亲珍重地摆进瓶中，每日剪枝护理，直到枯萎殆尽。

但那个人的一头金发，看上去却是永远不会枯萎的，顺滑得像一条欢快流淌的金色小河。格雷格几次忍不住伸手想去碰，却总被自己的另一只手阻止，便只是看，也只敢看。

但看着看着，就总觉得要整个人溺进去，金色小河让他没来由地又期待又恐慌。

格雷格想走进那条河，但害怕自己不配，所以不敢。

“他是谁？”格雷格跳下窗台，询问一旁做针线的母亲。

“是失去了妈妈的孩子。”母亲抬头对他微笑，和蔼地说。“明天开始能委托你照顾他吗？格雷格。”

“当然没问题！”格雷格站直了身子，大声应下，小跑几步走到门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朝着母亲的方向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问：

“他……他叫什么名字呢？”

“荷梅洛斯。”

荷梅洛斯，荷梅洛斯。上下唇一次交叠，最后变成喷出齿缝的一口气。这是格雷格对这个名字的第一印象。盖上被子，望着天花板晦暗的木纹，格雷格笨拙地重复了很多次，真害怕自己睡着了就忘记了，第二天起来又该怎么面对他。

荷梅洛斯，荷梅洛斯，从那之后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格雷格不擅长表达什么，大多数人们会常挂嘴边的好意在他嘴里就成了或高昂或失落的一声“荷梅洛斯”。

慢慢地，格雷格才知道，荷梅洛斯从城市里来，不了解邦德尔冯的大多数。于是他为荷梅洛斯讲述一切，关于花都，关于麦田。荷梅洛斯说自己知道的大部分东西来源于书，他就拉着荷梅洛斯的手带他出去。荷梅洛斯容易被虫咬，他就随身揣着驱虫药，数着步子，每数三百下，就掏出来为荷梅洛斯喷一喷，好像荷梅洛斯就跟金色的玻璃一样易碎。

格雷格每天七点钟把荷梅洛斯叫醒，然后荷梅洛斯就会一整天跟着他。他牵着对方，一直走，一直一直走，觉得这样确实就照顾好了荷梅洛斯，因而对此很骄傲。

格雷格告诉荷梅洛斯，今天带他去看星星。

荷梅洛斯乖巧地点点头，说，好。

他们越过一条小河，爬上缓坡，穿过不太好走的山路，山不高，很多树，但这段旅途对孩子来说已经足够漫长。他们气喘吁吁，终于到达山顶，拨开最后一丛灌木，却发现这么高而宽阔的平台上，一块小小的麦田豁然而生，稻草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有人修补却没人换新，像是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了一样。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也会有麦田。”

荷梅洛斯的手被揣在格雷格手心里，一层粘稠的细小汗珠将他的衬衣紧紧贴在手臂。格雷格一路上都没有松开他过，无论遇到石块还是绳结，格雷格宁愿单手去爬，然后在上面接应，也不愿松开他。

“我也不知道有。”

格雷格困惑地想，但很快就不再困惑了，因为他看到漫天繁星就像看到一座饼干塔，打开门就是倾盆而下数不完的点心和玩具。他高兴地拉着荷梅洛斯过去，不顾对方“哎”了一声，便扑似的扑进夜中的麦田。

他们摔在一起，在金黄麦杆中打了好几个滚，弄出两头乱发。山头靠近大海，不远的地方传来不清晰的海潮，将他们拍上同一块金色的岸。格雷格从荷梅洛斯身上爬起来，看到他细长的眼睛里溢满星斗，脸颊因汗水微微潮红，手还塞在自己手中，不禁重新俯下身亲吻他的脸蛋。

荷梅洛斯的脸是柔软的，滑进口中的一滴汗水，就像一滩融化的麦芽糖般黏住了他。

格雷格忍不住又吻了他的眉毛和颤抖的眼睑，虽然荷梅洛斯闭着眼的时候，星星就看不到了，但他还是愿意吻他，这让他第一次有勇气传达了他心中金色小河的珍贵。荷梅洛斯体温不高，汗水流过的地方像冻上的蜡，格雷格凑上去，用舌头重新烘热它，让小河可以再度流淌，和他的舌头一起流进荷梅洛斯微张的口中。

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吻，分明只是两只夜色下的小野兽，被揉在一起，揉乱了鬃毛。他们又滚了好多圈，直到格雷格发现了高大的稻草垛，便兴高采烈牵着荷梅洛斯往上爬。

荷梅洛斯刚刚被他啃过的嘴有点肿，又有点红，格雷格总期待着他抱怨些什么，但他总也没有，望着格雷格的样子和一颗星星一样闪耀而安静。他们爬到草垛顶端，肩膀挨着肩膀，双双躺下来。

“你看啊荷梅洛斯！星星真美啊——！”

“你知道吗，只有月亮藏起来的夜晚，才能看得到这么多星星。”

“为什么？难道星星和月亮不可以一起出来吗？”

“因为，如果月亮也在的话，它的光辉会让星星黯然失色，这样你就不再能看到星星。”

“哦——但我觉得，一定会有星月同辉的那一天的啦！”

格雷格笑起来，边笑边捏他手里那只荷梅洛斯的手，也没有听到荷梅洛斯再答话了。

一万颗星星就像一万粒磨碎的金，砂子一样，闪烁在他眼里，手心触感还在，就好像金砂结成一块，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格雷格觉得很满足，满足到眼睛里的那些都不如手里的这个令他安心，他摸着荷梅洛斯弯曲指节里小小的纹路，感觉整个人都在夜空中漂浮，就差为荷梅洛斯逮回一个，他开始想星星要怎么逮，想着捕捉工具的形状，想着想着，便慢慢合上双眼。

如果不是荷梅洛斯叫醒他的话，格雷格还以为自己睡满了整整一天。他做梦的感觉太漫长，醒来再看漫天星斗，还以为已经是第二天入夜。

“没有，你只睡着了一小会儿。”荷梅洛斯说。

荷梅洛斯解释起任何东西都像个精准的时钟，腿收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即便坐在稻草堆里也故作端正。格雷格摸了摸裤腿上沾的碎末，由于夜晚的露水，已经微微潮湿。他一股脑站了起来，啪啪几下全给拍掉，望着挂满一整个天空的繁星，转头又去望荷梅洛斯的表情。

“回去吧？”格雷格嘿嘿笑着说，对荷梅洛斯伸出手。

没料到荷梅洛斯盯了他的手半天，弄得格雷格一下子有些尴尬。

好在最后那只手还是被握住了。他们手牵手走在蝉鸣缭绕的小道，周围插入沙沙树叶与呼呼风声，对小孩子来说也许会有一些吓人，于是格雷格攥紧了手，好像安抚荷梅洛斯不要害怕。格雷格的大拇指轻轻摩挲对方手心，荷梅洛斯总是那么凉，细细滑动的小蛇一样，却在初秋夜晚让他有了丝丝清醒的安宁。

树林黑压压的，有些可怖，甚至传来有人类婴儿似的呜呜哭声。

“不要听，是刺猬死掉的声音。”格雷格下意识转过身，把荷梅洛斯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捂住他的耳朵。

“为什么？”

荷梅洛斯没有反抗，仍然嗓音清亮，一字一顿地问。

“刺猬被杀死的声音太像小孩子了，我担心你听了会害怕。”

“我不害怕。”荷梅洛斯抿了抿嘴。

“就算被杀的真的是小孩子，我也不害怕。”

“噢，那你可真了不起！”格雷格高兴地拍拍他，那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姿势。但就在说完“真了不起”几个字的时候，突然就像有谁说过的同一个词响起，在他脑中与他脱口而出的话重叠。

格雷格的手停在荷梅洛斯背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下滑。

“格雷格？”

荷梅洛斯似乎察觉到异状，转过头来看向他。“……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哭啊。”格雷格抹了一把脸，才发现好像真的有液体沿着脸颊流下来。

但随即他好像听到一些落叶被水滴击打的声音，于是抬起头。

“下雨了。”

荷梅洛斯也望向天空，云层黑压压的，很厚，透过重重树叶也见不到月光。格雷格环顾四周，眼睛一亮，拉着荷梅洛斯一阵小跑——他们找到了一个树洞。格雷格扒开洞口的湿叶子，让荷梅洛斯先钻进去。

他们排排坐在洞里，看不见多少雨点，只能听到愈来愈大的雨声。格雷格听着听着，突然有些忧心，于是他问：

“下起雨的话，万一树林变成了大海……”

“如果世界变成大海的话，金毛羊会载着英雄飞起来，渡过海面。”

荷梅洛斯平静地说，那语气就像每晚睡前给格雷格讲述任何一个英雄故事的时候一样。

“那……如果我坐上了金毛羊，你呢？”

“金毛羊只能坐一个人，格雷格。”

荷梅洛斯解释道，就好像他说的是真正的事实，七岁的声音波澜不惊。

“和英雄一起乘上金毛羊的姐姐，因为头晕目眩，跌进了大海。”

格雷格听到这儿，突然有种莫名的情绪捕捉住了他，让他开始大哭。

他一哭就哭得很凶，哗啦啦和着眼泪开始掉鼻涕，丑丑的，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荷梅洛斯的手，好像松开手荷梅洛斯就会消失，这种害怕让他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握，小小的手指紧绷着，颤抖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大声对荷梅洛斯喊道：

“但我不会丢下荷梅洛斯……！要让我丢下你不管，我还不如，还不如……”

“不会的。”荷梅洛斯回握他的手，静静望着他。“就算邦德尔冯变成了大海，我们也都能平安回家。”

“……为什么？”

“因为……”

荷梅洛斯的嘴开开合合，格雷格努力想去辨认他说了什么，却被雨声盖过了。荷梅洛斯伸出手，雪白的衣袖抹去了格雷格脸上的泪水，他以为荷梅洛斯会就此恼怒弄脏衣服，但荷梅洛斯没有。

他们依偎在小小的树洞里，荷梅洛斯蜷着，被格雷格揽过来，试图用结实的小胳膊温暖对方细窄的软肩。荷梅洛斯没有用什么力气，任格雷格揽了。他是如此乖顺，就像一只猫咪，柔软的金发滑进格雷格手心，微潮的头顶碰到格雷格的下巴。

“雨会停的。”荷梅洛斯告诉他。

“就算雨不会停，我也会保护荷梅洛斯你，我们会一起回家。”

格雷格斩钉截铁地说，而荷梅洛斯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回了一个“嗯”。

雨也许下了一夜，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树洞外是横溢的水声，雨点敲叩树干和泥土。但格雷格怀中抱着荷梅洛斯，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幸福，仿佛胜过他所经历过的任何一种，这幸福感让他感到倦意，整个人模模糊糊，几乎要和对方依偎着睡去。

在睡去之前，他好像知道了荷梅洛斯那句被雨声淹没的话。

荷梅洛斯的金发围绕着他，在他胸口成为一轮暖烘烘的太阳，就像一只金色的小羊。

英雄故事即便伟大，却总是荒唐，格雷格相信，他的故事决不应该是那样。他会比那更伟大，更独当一面，更能改变遗憾，更能让大家步入光明的结局。

他会保护他的金毛羊。

所以，他也永远会保护荷梅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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