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十六岁的格雷格从梦中醒来。他望向窗外，正午无风，云层舒展，稻草人橙绿相间的在麦田中显眼出挑，只是总有一个人更加出挑，一旦被摆在田野上，就像三叶草里的四叶草。

或许别人看不见，但格雷格总是一眼就能找到他。

他下床出去，遇上荷梅洛斯也正好朝他走来。

荷梅洛斯是数月之前来到牧场的狄尔卡达尔贵族，第一次他们相遇在马厩里，格雷格侍弄马侍弄了一上午，大汗淋漓，最后弄好草料，抚顺爱马里塔利冯的鬃毛。里塔利冯很喜欢被刷背，这会儿正精神抖擞，用鼻子频频磨蹭格雷格的手心。

闷热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开的门呼啦一下吹散出去，带进大把大把麦穗的清香，晃动的人影，信步走来的法兰绒香水味。格雷格从没闻过谁喷香水，顿时从汗水模糊的手臂里抬起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就看到了一个金线织带和丝绸包裹着的荷梅洛斯。

之后，不知缘由的，荷梅洛斯就在邦德尔冯住下了。

“你知道吗？牧场丢了一只羊。”

住在邦德尔冯的荷梅洛斯没有再穿过初见时那么繁复的衣裳，大部分时候是一件羊腿袖上衣，下身利落的骑装裤。

不过比起背心草帽的格雷格，还是天差地别的，如果格雷格是一捧泥，那么荷梅洛斯就是一块云朵。

云朵飘到他身边，带去一丝意犹未尽的法兰绒香水，格雷格一开始闻到那香味会新奇，现在却会僵硬，僵硬到偶尔会忘记要说什么，只知道拉起荷梅洛斯一只手，自上而下，用高大的影子盖住他。

在亲吻之前，格雷格往往会觉得荷梅洛斯那双眼睛很忧郁，是刚过成年礼的人那种凝固的欢欣，被方才脱去少年的自尊心细细收好，不准人动一丝一毫。但吻住荷梅洛斯的时候，他会发现，荷梅洛斯的腰窄而雪白。雪白的是他过于整洁的白衣服，一被搂住，就染上格雷格手套表面的灰尘泥土，泥土在丝绸上留下暧昧而深情的指印，仿佛爱情的烙痕。

还有，每当他实施他的亲吻的时候，荷梅洛斯都像受到了某种别样的蛊惑。本应拒绝的事情，全数变成了仿佛在期待些什么，期待格雷格除了抬起他的脸还会把手指插进他的发丝，轻轻拉扯，然后沿着耳朵下降到耳畔，捏住他耳垂上的红宝石，再往后拨开他的红发绳，偷走他颈项上颤抖的一粒汗。再后来……再后来，他还期待格雷格把手伸进他的领口，大些力气拽开他的领花或者领绳，捧住他藏匿良好的胸部，寻找其他红宝石所在的位置。

格雷格完全读得懂这样的他。

荷梅洛斯的愿望，全数写在那双抗拒而忧郁的眼睛里。

他几乎可以笃定，荷梅洛斯渴望着他，只不过生来的教养令他抗拒渴望，而格雷格要做的就是替他将栓他的最后一根缰绳解放，就像从栅栏里放出一只小羊。格雷格满意于自己所拥有的权力，他能放出一个所有人眼中都不曾存在过的荷梅洛斯的小羊。

小羊，小羊……刚才荷梅洛斯是不是也在问他小羊的事？

“羊……怎么了？羊。”

他放开荷梅洛斯，手已经按在了对方绷紧的裤子上。

荷梅洛斯满脸通红，状似不快地看着别处，从齿缝里将回答挤出：

“羊丢了，我们去找。”

格雷格将他掰过来，吻了吻他的脸，说，行，这就去。

整个下午他们都徘徊在邦德尔冯的田埂上，拨开麦穗，行过小桥，一块田一块田那么找，就连通往大海的青草小径上也全数看过，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头走失的羊。荷梅洛斯背诵着牧场那边听来的小羊特征，一条一条萦绕在格雷格耳朵边上。荷梅洛斯走在他前面时，他会看到对方左边后背上那片舒展的污渍，像擦得亮闪闪的金块上印出所有者的指纹。最后他们踩碎树枝，一直找到小山上，正打算无功而返，却突然发现了熄灭的篝火堆，似乎是旅人常用的营地。

与此同时，格雷格听到荷梅洛斯的肚子叫了。他回过头，看到对方憋红了脸，便笑着把人搂过来，低下头在荷梅洛斯耳边说，我们休息一下，我打只兔子给你吃。

然后他满意地看见，这下荷梅洛斯连耳朵也红透了。

格雷格如约打到一只野兔，非常熟练地剥了皮，穿上树枝，弄燃了篝火。荷梅洛斯坐在一旁，抱着腿看他做完这全部的工作，金眼睛被火光点成橘红，飘出一些期待的炽热。格雷格撕好兔子之后便挤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凝视渐渐变色的兔肉。

格雷格的手上还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这么一揽顿时蹭到了荷梅洛斯衣服上，透过薄薄的布料，乍然染出一片血红。荷梅洛斯好像也感觉到了，却只是轻微地扭了扭，没有避开。

每次搂着他的时候，格雷格都觉得荷梅洛斯真的好瘦，瘦得像用力抱一下就会粉碎，风吹一下就会消失。

他不知道是不是贵族都和传闻里一样偏爱减重，为了身材吃很多的蔬果，却少有肉类，生怕第二天起来就会胖得流油。但在农家小子格雷格的观念里，只要干活够多，就完全不担心身材走样，荷梅洛斯每天跟着自己走那么久，还会帮他照顾马和小牛，反倒是不多补充营养就铁定会体力不支。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荷梅洛斯累到倒下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至少这只兔子得让他多吃一点才行。

望着肌理整齐的其中一只兔腿，格雷格在心中暗暗盘算。

兔子烤好了，冒出滋滋油光，格雷格骄傲地拿起兔腿，递给尚在呆滞的荷梅洛斯。荷梅洛斯好像看篝火看得出神了，一下子没有反应，直到格雷格手上的肉已经戳到他嘴边，薄油渍上他嘴角，才仿佛刚刚醒来。他接过兔肉，点点头，“谢谢”到嘴边，又咽回肚子。

格雷格拿起另外一块开始大快朵颐，转脸却看到荷梅洛斯斯斯文文地抿着兔腿边角，有些疑惑，于是小心地询问道：

“……是不是不合你胃口？我没想到要扎营所以没有带盐巴……”

“不会。”

荷梅洛斯的神情没有变，但仿佛为了证明一般，他用牙撕下一块肉，努力地咀嚼了几下，然后咽进喉咙。

“很好吃。”他望向格雷格。

格雷格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告诉他那就多吃一点。

荷梅洛斯盯着兔肉看了几秒钟，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格雷格以为那是郑重，顿时被喜悦充满心中，探头吻去了荷梅洛斯侧颊上的一块油渍。但火光之中，他并没有看清荷梅洛斯的脸，这次有没有涨成红色。

吃饱喝足的两人靠在一块石头边，格雷格把荷梅洛斯横放在自己腿上，恰巧高悬的月亮打下一块洁白的光，打亮荷梅洛斯头发和衣领，让他光滑的脖子显得和一尊圣像一样纯洁。格雷格咽下了口中微醺的欲望，只是搂紧荷梅洛斯的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那只羊的事。

“说不定等我们回去，会发现小羊已经自己回家了。”

“希望如此。”

“你还想得到其他可能吗？”

“……也许吧。”

荷梅洛斯在他怀中安静地靠着，耳朵贴在格雷格胸膛，听到里面砰砰有力的心脏跳动声，好像十分沉迷于此，答得有些心不在焉，金眼睛仍旧盯着篝火，过了良久，才说：“你知道金羊毛的故事吗？我是指，它被挂在橡树上之后的部分。”

格雷格想了想，点点头，他记得有人在他很小的时候为他讲过，只是他记不起讲故事的人究竟是谁。

“俄耳甫斯弹起他的七弦琴，于是四周平静下来，在这温柔的曲调之中，看守金羊毛的恶龙也渐渐低垂下了它凶恶的头颅。”

“荷梅洛斯真的知道好多故事啊。”格雷格赞许地说。

“你想听吗？故事。”荷梅洛斯问。

“荷梅洛斯讲的，什么我都喜欢听。”

格雷格立答，下巴搁上荷梅洛斯的头顶，感觉小山坡上的风也在此时微微吹起，把篝火的热度小小吹来一些，吹燃了他胸口欲望的余烬。

他收紧双手，气息渐渐浊重，脑袋埋进荷梅洛斯的肩，大力嗅着他脖子里早已变淡的香水味。荷梅洛斯深吸一口气，呻吟化作叹息，原本下意识推拒的双手也酥软下来。格雷格轻轻舔舐他的下巴，带一点点的吮吸，吮得荷梅洛斯微张开嘴，却还固执地想把故事讲完。

“毒龙那一双从不闭合的眼睛也慢慢充满了睡意……简直就像在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儿。而俄耳甫斯，还在不停，不停地弹着……”

讲到这里，荷梅洛斯缩起肩膀，知道格雷格已经舔到他的锁骨，就要滑向前胸。那双大手却只有抱紧了原地摩挲的动作，好像一个大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他心爱的玩偶熊。

就着紧紧相贴的姿势，荷梅洛斯抬起手，轻轻抚摸格雷格的头。

顿时，格雷格觉得一股倦意从头顶泼下，他听到荷梅洛斯还在继续讲述，却不再能分辨他口中的内容。

再接着，他觉得自己被某种羊水一样的温度包住了，就连月光也完全消失，整个世界化作一颗扇贝，温柔地关上它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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