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美梦。

他站在一片似曾相识的谷地上，四周郁郁青青，高原的风摇曳着枯败的帚石楠，白晃晃的太阳从朦胧的云层透下来，明亮而柔和。没有硝烟味，没有炮声，没有飞溅的鲜血和沙土。太安静了，像场撤掉了伴奏的电影。

他抬眼张望，有个一袭黑衣的人从不远处的山坡上款款向他走来，周身沐满了温润的光辉，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帚石楠就绽开纯白的花朵，在他的身后已是一片怒放的花海。他领着那股花的海潮走近，像拖着一条无垠的白纱，颈前的领巾和满头黑发一齐在风中飘舞，微笑着将一束麦穗般的白花插进艾伦胸前的衣袋里。

“利威尔……”他握住那人的手呼唤道。

他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旅馆的单人床上，身上的被单盖得很严实，利威尔脸对脸躺在他旁边，撑着头，看样子瞧了他很久了。

“你梦见我了？”利威尔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艾伦的一半意识还停留在刚才的幻境里，甜蜜得有些恍惚。

“我梦见你像一个圣洁的神使，为我净化了死荫的幽谷。”

利威尔微微一怔，揪了揪胸前的被子：“我……真的那么圣洁？”

“就像我小时候在神龛里看到的圣母玛利亚。不，你比她更美，让我既想亲你的脸又想跪吻你的脚趾。”

房间里一瞬间变得比刚才还安静。突然，利威尔凑上去给了艾伦一个长吻。艾伦顺势绞住他的嘴唇，把他拉到自己身上。欲望迅速地填充了全身，带领他们重复起几小时前在这张床上做过的事情。

小旅馆的窗户开着一道缝，外面就是爱丁堡吵闹的街道。汽车的行驶声，自行车的铃声，报童的叫卖声，女人的鞋跟踩在路面的脚步声……属于尘世的各种喧嚣从窗户的窄缝中挤进屋里，汇成一股细碎的杂音，只是还没进入人的耳朵就被木板床发出的吱呀声响湮没了——正如房间以外的世界于之于床上忘情缠绵的两人是那般微不足道。

利威尔坐在艾伦腰上，双手按着他腹部轮廓明确的肌肉，缓缓摆动自己的腰。这是他第一次在艾伦面前这么做，相比动作的生涩，反而是羞耻感更让他面红耳赤。下体的充实感无可比拟，这个姿势下艾伦的阴茎埋入得极深，让他有种正在用自己的小腹孕育什么的感觉。随着腰的前后摆动，那根硬物也在沉闷地撞击他的内腔，像一段春天的白杨树枝在他体内一圈圈地胀开，沿着黑暗的甬道向深处伸展新叶。他无力地闭上眼，脸颊烧得发烫，身子不知不觉地倾向艾伦，被一双大手扶起。

艾伦大概是将他的迷乱误解成了苦痛，坐直身体让他靠住，手托着他的双臀代他动作。利威尔勾紧他的脖子，任他像摆弄娃娃一样摆弄自己。艾伦每次和他做爱的时候都很安静，从不说那种忘乎所以的挑逗的话，只有询问他的感受时才开口，不知是生性不爱说还是怕遭他反感。利威尔倒是偶尔想听他发出点声音，但他同样也不擅长主动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愉悦，眼下嘴唇紧贴着艾伦汗津津的脖子，突发奇想地含住他的半扇耳廓。没想到艾伦突然失声“嗯”了一下，浑身一抖，利威尔便感觉有颗熟烂的桃子挤破在自己的内穴里。

“利威尔，你竟然对我使坏……”青年搂着他的腰，不甘心地用下面继续顶了几下。

“那就继续做啊。”利威尔用嘴蹭蹭他的脸。

艾伦到底精力过人，当即把利威尔翻过来，再次从后面轻轻进入了他。利威尔可能已经离高潮很近，刚被插入就发出舒服的轻哼，纤瘦的腰肢塌成一座吊桥，随着律动的节奏摇摇晃晃。他的背部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瘦骨嶙峋，反而有不少恰到好处的紧凑肌肉，教人瞧上一眼就移不开目光。艾伦盯着那里起起伏伏的苍白皮肤，发觉脊梁中间有一滴自己落下的汗珠正随着他撞击的节奏一点一点地朝脖子的方向滑动，登时一股兽欲窜上身来。他不敢再看利威尔的后背，俯下身去用胸膛贴住那两块瘦削的蝴蝶骨，咬住他窄小的肩膀。

艾伦承认，没有哪个男人在看到这样一副图景的时候能忍住那种从远古时代就埋藏在骨子里的施虐欲，尤其是正用自己身上那根亮晶晶的性器反复抽插这样一具躯体的时候。他闭上眼免得自己胡思乱想，结果更为刺目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不属于他的记忆引他走进那间教室，看到了横陈在桌子上正在被施暴的白色人影。他咬紧牙关克制思绪，可是徒劳，那儿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快感逐渐浇昏了他的脑子，利威尔的呻吟声在耳际炸开，放大，高潮来临之时，他将刺刀捅进吉克·弗里兹的咽喉，然后抱住躺在那儿奄奄一息的利威尔，把精液全部射入他的肠道。

利威尔只觉得趴在他背上的艾伦抖得厉害，喘息声里似乎带了点哭意。他回身望他，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表情就被猛地吻住。“我不会再让别的男人碰你一根毫毛，永远。”艾伦在他耳侧说。

利威尔泪眼朦胧，并没猜到艾伦在想些什么，只是有点介意自己小腹下面湿成一片的床单。

他们终于精疲力竭，难舍难分地躺下，大腿压着大腿，膝盖挨着膝盖。艾伦把头埋在利威尔怀中，鼻尖贴着他遍布吻痕的胸脯。他们静悄悄地躺了很久，利威尔没睡着，也知道艾伦醒着。

“艾伦，留下来吧。”

艾伦从他怀中抬起头。“留下？”

“嗯，留在我身边，不要走了。我是你的医生，我可以帮你。”

艾伦微微皱眉。“你是说……让我躲在Craigrockhart，一直到战争结束？”

利威尔点点头。见艾伦半天没吭声，他忙说：“抱歉，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不，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事。”艾伦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但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也不在乎。”

艾伦放开他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史密斯先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还有那些难缠的医疗委员会代表……哦，还有比利·戴巴，那个整天给你使绊子好显得他不是那么没用的小丑……”

“艾伦，你想留下吗？”

光线从另一侧照进来，将艾伦的脸模糊成一团剪影。利威尔盯着那团剪影中延伸出来的结实后背和两条修长的手臂，和那影子一同沉思着。“留下来”，这是个多么不可想象的幸福字眼呀。只要抛弃责任，抛弃尊严，再撒一些不大不小的谎，他们就可以一起幸存下来了——从这场惨绝人寰的浩劫中幸存下来。何必为这种不义的战争牺牲？何必为那少数几个野心家的利益而殉葬？他的艾伦，他后半生的希望，凭什么要回到人类愚蠢的自相残杀中，双手重新沾满和他一样的年轻人的血，最后流干泪水再让炮火撕碎？

过了很久，年轻的剪影终于动了动喉结。

“如果可以，我更想直接和你私奔。”

艾伦转过头，正视着利威尔错愕的、迅速涨红的脸：“可是利威尔，你真的觉得战争能结束吗？”

利威尔没作声。

“我记得战争开始的那天，我正在放暑假。我母亲在露天餐会上忙得不可开交，我姐姐已经答应了青梅竹马的求婚，准备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宣布婚期；我则为了毕业后去军队还是去上大学和我父亲没完没了地争论。一成不变的日子看起来那么庸俗平常，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头。可就在那天下午，一切都变了。我父亲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看完后他中止了宴会，走到草地中央对所有人宣布：‘大英帝国同德国开战了。’”

“知道吗利威尔，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那一刻意味着什么。后来我参了军，我姐姐失去了她的未婚夫，我的同学和好友一个接一个地战死……等我完全习惯了每天发生眼前的血腥场面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那种天真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如果能让日子重新回到一九一四年八月四日以前，我想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会去做。”

“我曾经想过以退伍来抗议，但我知道那没有意义。我们都被这场战争绑架了，利威尔。无论我们主动还是被动地去反抗，它都不会放过我们，就连那些躲在上议院里的老不死们也一样，他们的胡话把自己都给骗了。”

利威尔伸出手，轻拍艾伦的后背。

“我明白。不把双方耗得一无所有，战争是结束不了了。……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回去。”

艾伦叹了口气。

“最坏的结果是，我们耗尽一切，可还是没有赢。这一点你想过吗？”

利威尔沉默不语。

“如果英国输掉战争，等在后面的一定是灭顶之灾。我们不但白白浪费了那十几亿英镑的军费开支，这三年来整个欧洲死掉的成千上万条人命，欠下的所有巨额债务，都会算到我们头上。我们会被打回到中世纪。社会会动乱，阶级和秩序荡然无存，甚至吃不饱肚子，再也不会有什么体面的生活。上至国王，下至矿工，没有人能幸免。”

“……你说的没错。”

“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抛弃这一切。我们离开这儿，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一座山或者一片树林，在那里盖一座房子，自己耕种，自己织布，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可以一直活下去，不用管外面发生什么，不再管谁输谁赢，前途或野心，还有一切和文明社会有关的东西。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有野兽和天灾。可是利威尔，你愿意那样生活吗？”

利威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得不承认，比他年轻得多的艾伦在这件事上却想得比他更远，也更现实。这主意看似疯狂，实则却是经由非常理性的思考得出的。他还需要考虑更多吗？他一一历数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觉得没有哪一样能比得了眼下想和艾伦厮守的愿望。

“我……”

没等他说出口，艾伦就用手指压住了他的嘴。“别这么着急决定。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不是吗？在那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利威尔顺势勾住艾伦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脸前。

“那么，现在就再陪上我半小时吧。”

走下旅馆楼梯的时候，天色又变了，苏格兰式的雨急匆匆地落下，伴着强风从人的伞底下钻进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分开步行了一段路才汇合到一起。行走间，一顶孔雀蓝色的女式昵帽从艾伦身后飞过来，让风卷着翻滚而去。艾伦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敏捷地抓住那顶帽子，回过身，见一位穿着同样颜色大衣的姑娘已经追上来。艾伦用衣袖蹭了蹭那顶帽子上沾的泥水，递给那姑娘。

“谢谢你。”姑娘说，脸上还带着些许慌乱。她有头乌黑的卷发，在脑后梳成一个蓬松的发髻，让雨淋得稍稍散开了，有点狼狈。她眉眼还算温顺，可却长了一个刚硬的高鼻子，使她笑起来时看上去不那么发自真心。艾伦说了句“小心点”就不再瞧她，倒是利威尔多问了一句：“你需要伞吗女士？我们正好多一把。”

“不用，不用。”她有点受宠若惊。

于是两人也不再耽搁，快步往火车站走去。

回到Craigrochart，艾伦又变回原先沉默寡言的样子。这是他们的默契，在医院里一定要装作和原来一样，不让人察觉到什么变化。有段时间艾伦甚至装得像过了头，以至于埃尔文在某次会议上担心地询问艾伦的语言能力最近是否还正常。两个人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越多，表面就越是谨慎，连原先独处时常有的一些亲近举动也不再做了。即便如此，也偶尔会因为不经意的触碰惹出麻烦，好在艾伦房间内的洗手间离走廊较远，不用担心有人听见他们解决问题时的声音。

“下一次什么时候？”他们走到医院大门前时艾伦悄声问。

“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一周后。”利威尔想起今天刚进旅馆房间时艾伦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别压抑过头了，再像今早那样我可吃不消。”

艾伦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四下看看，飞快地抓过利威尔的手亲了一下，先一步闪身进门。

利威尔在原地停驻了一会儿才走进去。一抹孔雀蓝色在他的余光里一闪而过，定睛再看又没了踪影。

佩特拉·拉尔觉得，自己辛苦盼来的那位新同事让她大失所望。那位叫皮克·贾利亚德的新手护士刚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有个分担压力的对象了，对她非常友好，不仅给她讲解医院的情况，还主动带她熟悉环境；昨天她把两名病人的房间号搞混，差点送错了药，还是佩特拉出面帮她解的围。可皮克一点感谢她的意思都没有，待她仍然像个陌生人，也从不接她寒暄过后试图挑起的话头。佩特拉颇为苦恼，不知到底是自己太不招人喜欢，还是皮克对她提防得太过头了。

也许世上有些人天性如此吧，她安慰自己。尽管这样，一看到皮克那双下耷的黑眼睛，她还是没来由地一阵胃痛。

“事事刻薄的黎柯，搞砸一切的米娜，现在又加上一个黑脸皮克。”年轻护士叹了口气，对着窗外的大雨自言自语。她准备把剩下的红茶喝掉，杯子还没举起来就被休息室的门响惊了个哆嗦。

浑身湿淋淋的皮克带着一股寒气走进来，脱下孔雀蓝色的大衣挂在门后。

“你淋雨了？要不要喝点热茶？”佩特拉到底性情善良，关切的话脱口而出。当然，回报她的只有一阵沉默。对方兀自擦干头发，套上工作用的围裙，急急忙忙地开门出去了。

至此，佩特拉已经不感到生气，只觉得奇怪。皮克今天请了一整天的假，她的那份工作自己已经帮她完成了，她这个时候回来急着做什么？佩特拉想着，不由自主起身打开门，跟在皮克后面走了几步。她看见皮克站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一扇门前，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她记得那个位置是比利·戴巴的办公室。

“你回来了？”比利·戴巴从两层报纸后面斜起一只眼注视来者。

“啊。还淋了一身倒霉催的雨。”黑发女人沉着一张脸站在离他五英尺远的地方，好像再往前迈一步就会踩脏自己的鞋似的。

“我让你办的事呢？”

“哼，我跟了他们一天。他们先后进了爱丁堡市里的同一家旅馆，过了五、六个小时之后又前后脚出来。好像唯恐别人发现他们一起去过那里似的。”

“果不其然。那家旅馆叫什么名字？”

“鲜花市场酒店皇后街分店。”

“你没暴露吧？”

皮克犹豫了一下。“我想没有。”

“哦……”戴巴放下报纸。“你猜他们在里面干了什么？”

“……那是你的兴趣，不是我的。”

“呵呵……这确实不是该让一位淑女知道的事情。不过，你对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淑女。”

皮克不耐烦地绞动着手指。

“你什么时候把我弟弟的信还给我？”

“你弟弟的信？放心，它还在我这儿。”戴巴拉开手边一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我亲爱的姐姐，‘”他用一种戏谑的温柔口吻念道：“’这场罪恶的战争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感到我们正在被自己的祖国杀死，而不是被阵地对面的敌人。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离开你和爸爸妈妈……‘好了，今天先念到这里。”他目光离开信纸，灵敏地把手往后一扬，躲过了突然冲过来企图抢信的皮克。

“别这么着急，我的美人儿。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一段呢，当然，从这封信里随便找出哪一句话都足够你弟弟以叛国罪被处决了。”

眼泪盈满了皮克的眼眶，她气得发抖，但仍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

“你的脑袋很聪明，不过你弟弟波克就不一样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从前线寄回的所有信件都是要被上级军官检查的，把这么危险的话都写在里面。幸好他碰见了我，总还算有个挽回的机会。”

“你这卑鄙小人。”

“注意你的言辞。可是我把这封信从他的上级手里拦下来的，你以为这就不需要动用我的关系吗？别不知感恩。如果让我发现你有一丝一毫糊弄我的迹象，我当天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你那宝贝弟弟被枪毙。”

“你休想！”女人哽咽道。

“那就给我好好盯着利威尔和他的奸夫！！”戴巴一拳砸在桌子上，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他跌坐回椅子，将脸前的一缕乱发理回脑后，把那封信锁回抽屉里。“把他们每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如实报告给我。越详细越好。”

皮克的嘴角崩成一条扭曲的线，缓缓点头。

抽泣声随着关门的声音消失了。戴巴重新拿起报纸，两眼盯在报纸上字和字之间的空白处，一动不动。

“利威尔，利威尔，利威尔……他妈的利威尔。”他咬牙切齿地念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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