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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北山记1-3,1

[db:作者] 2025-07-20 01:23 5hhhhh 4420 ℃

天记·有北山志

人文学者 辜望昖

一、结缘有北山

塞北高原,农耕与游牧的边界,自古兵燹不断,战火难熄。就在这纷纷攘攘之中,却有一座大山如风暴眼中一般宁静,置身事外,巧妙地避开了战乱的侵扰。若说“大隐隐于朝”,那这座隐没在数千年战争中的山脉,该比那些“大隐”高明多少?

这座大山便是有北山。

我退休八年了,来到有北山区所在的威风堡乡中学义务支教,同样是八年,但我对有北山区的关注与研究,却已持续了十一年。

初次听说有北山,是在2001年的一次神话学研讨会上。

当时,一位来自塞北市文物局的研究员作了一场关于《拾遗记》中的“有北之乡” 原型为有北山区的报告 。这时我才得知,这世上有一座有北山,有北山山阳有一个古老的怀家村,怀家村里生活着一群名不见经传的怀家人。

关于怀家人的来源,当地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

黄帝大败蚩尤于涿鹿之野后,将蚩尤九黎族众中,垂首归顺于华族的,称为善民,迁居邹屠之地,汉姓中邹、屠两姓多从此来;而那些宁死不屈,负隅顽抗的,则被称为恶民,被流放有北,怀家人便是这一支流民的后裔,怀家即是怀念故土家国之意。

此次研讨会后,有北山与怀家人才为学界所知,才被社科学者纳入视野。我便是第一批有北文化研究者中的一个,而且一研究就是十一年,退休了也没能放下。

十一年,何其漫长,可有北山对于我,对于世人,却仍是一团迷,直到我看过作者的这部小说,有北山似乎才对我掀开了半面帘幕。然而这故事中到底真假几分,我却难以辨析,因为这故事的开端,是当地人耳熟能详的传奇,这故事里的人物,也还有我的学生,很多事情,也在不久的过去刚刚发生过,我已然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了,更何况“假做真时真亦假”,作者记下此事只为消遣,读者又何必较真。

二、有北山的地理环境

诸君大概还未曾听说过什么有北山,这也正常,有北山大气磅礴,却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标注,连“全知万能”的互联网上也缺乏关于它的信息,多么奇怪!

有鉴于此,我自觉应将有北山区作一简略介绍。

有北山位于塞北市燹宁县威风堡乡北17公里处,距塞北市市区70公里。有北山南北约120公里,东西约81公里,主峰天道峰海拔约为2700米,是一座于7500万年前逐渐沉寂下来的死火山,与所在地燹县县城的相对高度约为900米。

本书作者在他的故事里提到,有北山是一位天神所化,这一传说我也有所耳闻,细想来,有北山确实像一个人屈膝仰面躺在大地上,两只手臂环抱着双腿。那“屈起的双腿”便是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天道峰;天道峰东西两侧延伸出去的“手臂”,是凝固着厚厚岩浆层的铁嶂山。铁嶂山可谓“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几乎尽是陡坡峭壁,崖壁寸草不生,难以攀登,将有北山后山围得铁桶一般,只在南段地势才有所平缓,直到正对前山的案山处,裂开一道容易出入的小径,怀家人将此处称为“缘督口”、“缘督径”,小径旁的山石上也镂刻了“缘督” 两个汉字。以缘督口为界,怀家人将有北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部分。有北山的前山名为神颅山,也叫灵首山,只占了全山的六分之一。

以上只是概说,神颅山上亦有山岭沟壑,铁嶂山中尽是迷峰叠嶂,细微之处,多说无益,大家且往故事中慢慢了解吧。

说过前山后山,再说说山前山后吧。

有北山前是典型的黄土地貌,沟梁塬峁,纵横支离,骋目远眺,一片苍凉浑沌中蕴涵着说不尽的雄浑,贫瘠的土地更让人想到这片土地所承载生命的坚韧。怀家村就依着山前的缓坡而建,俯瞰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

有北山后是滔滔大河,不见舟楫,望过河去,是无边漠野,荒无人烟,古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在有北山却行不通的,过了此山,便再无路可行。

三、怀家村的历史人文

作为行政村的怀家村其实是由五个自然村落组成的,除了山前的怀家村外,还有灵首山中心武营丘上的武营村、守在缘督口前的案山村、东面金鸡峰下的桃林村、西边小河流淌的虎爪湾村,共计4500多常住人口,以怀为大姓,因为种种历史问题,他们的户籍全部登记为怀家人,归于未识别民族序列 。

由于我国民族识别工作停止的缘故,怀家人和其他60万未识别民族一样,是当地政府不愿触及的问题。然而人类学家们研究后提出,怀家人比周边的汉、蒙两族高大魁梧,各项生理指标和遗传学特性也与两族有较大差异,历史上与两族亦不同源,少有通婚记录,也鲜有族人离开这一地区,且长期以来一直信奉一种神秘的原始宗教,风俗习惯至今与汉人、蒙人迥然不同,在有北山区形成了一个独立稳定的文化圈,不论是依据马克思民族理论 ,还是参照西方民族观念,都应视为一个单一的少数民族 。

这一观点得到了历史学家们的支持。据他们考证,鬼方、猃狁等一些北方少数民族很可能都是被流放的蚩尤部族后裔,而怀家族很可能是这些北方游牧民族留在此地的一支。

怀家族到底在此地生活了多久呢?虽然怀家人坚决反对在有北山区进行大规模的考古发掘活动,但考古学家从地上遗迹、地质断层发现的蛛丝马迹,不断地将怀家人的起源推向历史深处。在推定案山村山崖石洞最早开凿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之后 ,考古学家们又在虎爪湾村附近发现了公元前4500年至4000年人类活动遗迹 。

在史前遗迹中,考古学家们还发现了文明的证据——古老的怀家冶金工坊与金属农具、兵器,证明怀家人曾经拥有高度发达的农业和冶金技术,尽管文物遗迹表明,怀家人带来的这一技术在有北山区不仅没有发展,还不断衰退,但直至西周时期还领先于中原各国,这有力地证明了怀家文化的独特性。

这些初步成果都让考古学家们坚信,倘若在有北山进行深入发掘,必然挖出震动整个古人类学界的重大发现。

然而关于怀家人有无自己的文字与语言却是学术界争议已久的话题。我个人倾向于怀家人没有自己文字的观点,因为怀家人宣称,文字是有熊氏,也就是我们的老祖宗黄帝的发明,所以他们不使用文字。然而语言方面我却不敢断言,毕竟炎黄子孙(怀家人自称是蚩尤后裔,追认炎帝为远祖)也不都是说汉语的。但既然蚩尤在黄帝手下任天官,而根据传说,怀家人又是从汉文化腹地迁来的,那他们本就与我们语言相通也有可能。

倘若抛开这些汉怀两族共同的神话记忆,只求实证的话,我们只能将怀家人使用汉字汉语的历史,追溯到北魏时期了。

语言方面,没有迹象表明怀家人有自己的语言,但一些方言研究专家指出,虽然怀家人身处晋语区的中心地带,受晋语浸染,但其在特征词和语法方面却残留着一些独特的、但任然可以在官话中找到相似痕迹的语言习惯,并以此推断怀家人来自官话方言区,一直都是使用汉语的。近来在平城出土了北魏时期的《水经注》残卷,据推断为成书前的一个稿本,其中有部分未收录于今本的逸文,其中一段记载了河水流经有北山阴,有民怀家,人虽化外,却言语相通。这是怀家人使用汉语最早的证据。

文字方面,除了缘督口刻下的两个汉字,近来又刚刚发现了一通北魏道武帝的御碑,御碑由汉、鲜卑两族文字写成,是有北山区已发现的最早的汉字,据考证,可能为道武皇帝驻跸繁畤时期所赐,记载了怀家八十一勇士助代灭燕的英勇事迹,以及鲜卑君主与怀家人订立下的誓约 。但怀家人对汉字的使用主要是对外交往时才使用,在九十年代在有北山区开展义务教育以前,怀家人根本不会识文断字,日常生活中也不会使用到文字。

北魏的御碑也揭示了怀家人为何没有追随匈奴,或远走他乡,或彻底同化为汉族的原因:怀家人有着守护有北山,禁止异族擅入的使命,万世不移 。

四、怀家人的神秘信仰

说了这么多,各位大概还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值得我追寻十一年依旧无所得,还需要依靠作者这部真假难分的小说来一窥真相的吧。

起初,有北山区的研究刚刚兴起的时候,也不曾有人深究过这一点——怀家人的信仰,只是注意到他们对大山,尤其是大山深处天道峰的崇敬与毫无商量余地的禁忌:严禁在山里开山动土,严禁外人进入缘督口之后的有北深山……

要进入有北山区,大路有两条,分别经过怀家村、虎爪湾,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小路,想溜进前山并不难。但是要进入有北山深处,则非经过案山村牢牢把守的缘督口不可,而村民们断然不会允许外人通过缘督口进入有北山深山。

这深山之中,就藏着怀家人信仰的秘密。

不过倘若存心闯入深山,借用现代种种科技设备也不是不能另辟蹊径,潜入山中,但科学的作用仅限于此。所有的声光磁电设备都无法在这深山中正常使用,时至今日,我们都没能测绘出那里的地形地貌,即便是抛弃科技,用最原始的人力也一样无能为力,深山之中,重岩叠嶂,巨木参天,有迷峰阵之称,更兼山中每日云遮雾绕,即便是白昼最长的夏天,也是下午四五点起雾,直到次日十点雾才散尽,而那高耸入云的天道峰,更是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只有山外能看到,身在山中反而无从探寻它的方位。这个迷峰阵,非经怀家族中经过成人典的男性带领,无人能够找到出路,抑或是抵达有北山的深之深处——天道峰,怀家人的神山。而这部小说,首次向世人揭示天道峰的面貌。根据书中的描绘,在天道峰下,有一道玄牝门,门前有一位井燧神官日夜值守,非经神官许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进入天道峰,管窥教团之秘。

学者们察觉到教团的存在,是在对有北山区的研究开展六年之后的2007年。最初学者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怀家村缺少十二至二十四岁的女性,怀家人称之为“山里去了”。他们所谓的山里,就是缘督径内的世界。与“山里去了”相对应的,还有“山里来的”,那是族长与头人们的大屋附近,类似于孤儿院的设施,他们的母亲只有高禖神司知道,他们的父亲,只有朘作神司知道,但他们自己只知道自己父亲的氏族和所属的村落。勇士的子嗣是个例外。学者们由此注意到,怀家村可能并不止是表面上这三千多人口,并隐约感觉到有北山深处,那个凡人难以触及的地方,确实存在着一个掌控着有北山区一切的神秘力量,然而从2001年到2007年这六年间,对有北山深山的研究几乎毫无进展,只有数十位“探险家”像走失的羔羊一般,被村民们从深山中牵出,印证那条不可逾越的戒律。

为何早先学者们没能察觉到教团的存在?很简单,因为他们不传教。教团的成员几乎从未在缘督径外出现,没有户籍,连确切人数都无法获悉。通过对山下怀家人习俗的研究,学者们推测,这一宗教没有名称 ,是一种多神崇拜的原始信仰,主神并非他们所宣称的祖先蚩尤,而是另有神谱神系,而传说中化身为有北山的天神,便是这个神系的先祖神。天神们由山上的教团祭祀,山下人对祂们也知之甚少,就好像山下人崇奉的并不是天神而是山上的神官一样。所以研究有北山区的初期,大家普遍认为有北山中的神官就是怀家信仰的神,是传说,而不是真实的存在。

对该教最有研究的学者(我如今才恍然大悟,他为何对这一宗教有如此之深的了解,为何能拿到旁人无法取得的证据)指出,该教的思想天生契合于老庄,最晚从汉朝起奉《老》《庄》为经典。有证据表明,天道峰玄牝门于汉朝改为现名,教团成员也是从此时起,以天徒 为汉姓。有趣的是,他们很排斥道教,因为道教的传教行为不符合老庄“无为不争”的思想 。

过去,天道峰——族内称之为“山上的”——教团手握神权,是族内的高等阶级,而五村——族内称之为“山下的”——村民,则被视为下民,负责护卫有北山,誓死阻止外族闯入,同时还担负着供养天道峰的责任。即便是文明开化的现在,山上的神司依然实际统治着山下的族人。他们的统治原则,可以用老子的“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来概括,无为而无不为,点点滴滴渗透到怀家人的生活的方方面面,使其无法脱离教团无形的掌控。

五、多余的话

似乎已经说了太多,读者大可以从作者的故事中去寻求有北山区 的种种,但我还想再啰嗦几句。

我曾和诸多学者们一起,走访了有北山附近几个汉家村落的汉民,但是并没有多少收获。他们大多数人也都从未进入过这座有北山,更无人见识过案山村之后的世界。面对这样一个神秘凶悍的北方蛮族后裔,他们绝少交往,只是横生出无数流言与恐惧。

值得注意的是,当地汉人之中有一个关于有北山的广泛流传的故事,这般事迹无法公开发表,但此刻我想趁这个机会,将当年整理出来的笔记略加改动,抄在这里:

解放前,边区政府曾打算革除有北山教团,没曾想受到了怀家村民的顽强抵抗,村民们甚至潜入山中,打算与这支在抗日战争中帮助过他们,并且擅长游击战的部队打游击。

正一场血雨腥风将起之时,一位显赫人物,不知是何原因,从繁忙军政事务中抽出身来,来到此地,并受到教团邀请,登山访胜。从不露面的神官来到了尘世迎候贵宾,但提出了一个要求,首长只能一个人进山。这般有如关云长单刀赴会的壮举,让这位领袖欣然允诺。一夜之后,这位领导人下山退兵,还授意在此设立了民族自治区域,作为让步,怀家人再一次借出了八十一个壮丁,同时依然要求将自己从历史中抹杀。

尽管在1953年及以后,我国都没有将怀家族定为少数民族,但本省还是沿袭了边区政府的政策,承认怀家人的少数民族地位,后来还依据86年的公治14号令制订了适用于怀家人的户籍登记制度。这也许与来自当局的指示有关,也证明了传说也许并非凭空捏造。也正因此,怀家族才能保持着自己政治生活的基本与世隔绝,才能在之后的数次政治运动中,显得有些波澜不惊。

除此以外,近年来还有一则“虎精投胎转世”的故事在威风堡乡的汉、怀两族人中都流布甚广,而且这个被称为“虎精转世”的孩子也确有其人,还上过我的课,但是比起古时那些投胎转世类型的故事,这一故事实在没有什么独特出彩之处,故不作收录。

当年那则我认为无足取的“虎精转世”传说,却是现在我所作序的这篇故事的开端,想来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五日 于 威风堡乡中学

辜望昖

1、南山北山树冥冥

1989年的初夏,天气酷热难当,本就让人有些坐立不安,怀家村附近几个汉人村落还野火燎原一般,窜起恶虎出没,伤害牲畜的消息,一时间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对此,乡派出所经调查后证实,有些丢失的牲畜不过是被人偷去了,流言才收敛了一些。

然而不久,村民们在山林边缘发现了被野兽撕咬过的山羊尸骸,慌忙将它抬到了派出所。群情激愤的乡民将派出所围得水泄不通,逼着所长进山缴虎。若不是所长一手压在腰间的手枪上,恐怕早被激动的乡民们扔进山里去了。

就这么相持不下时,乡长问询赶来,质问群众,“你们有谁看到老虎了?”

没有人。

乡长就此开起了大会,批评少数落后分子滋事生非,蛊惑人心,意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要求派出所长将这些害群之马查出来,认真改造。最后,乡长斩钉截铁地宣布,山羊的死亡不过是野狗为害,鼓励村民积极投身于打杀野狗的运动中去。

乡长的演说很有成效说服,或是压服了群众,大家各自散去,继续过太平日子。

这样的太平日子并不长久,不久后的一天,威风堡上一个失踪了三天的十几岁小孩,被派出所的警察们从药王山中找出他已被开膛破肚,令人目不忍睹的残尸。

“老虎真的来啦!”

消息像一阵狂风,将威风堡的街道吹得干干净净,将各家各户的门窗吹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威风堡到底是古时屯兵之所,民风尚武,隔了几日,便有那义愤填膺的猎户组成打虎队,摸进药王山,辛辛苦苦寻了数日,终将那恶虎围住。不想一场恶斗下来,猎户们两死数伤,仓惶逃出了山林,从此再也没有拿起过猎具,再也没有靠近过山林,甚至听到关于虎的只言片语都胆颤不已。

虎患终于不再是流言,而是变成切切实实的恐惧,在威风堡乡的每一个角落肆虐。

县、乡政府也紧随其后行动了起来。先是拉横幅,贴告示,开大会,宣传老虎是保护动物,不能私自捕猎,随后安慰众乡邻,省里派下了专业的捕虎人员,不日便到。至于那办案不力的派出所长,乡里已向其上级主管部门反映情况,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按下葫芦起了瓢,此消息一出,民怨略有平息,派出所却闹腾起来,所长还在乡里公然扬言,否认有老虎完全是乡长的意思。

就在纷争愈演愈烈之际,传出了所长行刺乡长未遂被捕的消息,这才平息了一场“罗生门”事件。后来,乡长还对县公安局的局长说,威风堡乡民风剽悍,希望调一位带兵经验丰富的军转干部来接任所长。

这一场风波间,又有一个冒失鬼死于虎爪之下。等派出所长被捕后,专业捕虎队可算来了,开着一队乡下人从未见过的212,轰足了油门,派头十足地进驻威风堡乡乡政府大院。

那天的气氛比过年都要热闹,不间断的爆竹声尾随着车队,从威风堡村口一路响进了乡政府大院,前前后后足足响了半个小时。村民们看着爆竹响后火药味十足的浓烟,杀气腾腾地扑向药王山,觉得就凭这,那老虎也该夹着尾巴逃了。

乡政府前搭起戏台,请了北路梆子剧团来演出。演员们唱《宝剑记》第十一出时,末角登台唱白,“今日高太尉差我去诓林冲,将带宝剑来看,欲害他性命……”一段念白未完,便被乡长打断,请捕虎队移步招待间。

中午,乡政府设宴为捕虎队壮行,队员们也不拒烟酒,直把自己比作那景阳冈上武二郎,伸手便可把那大虫拿。如此热闹了一天,第二天日上三竿,捕虎队才在众乡亲的夹道目送中,大摇大摆,踏上那药王山路。

这专业的捕虎队果然很专业,想必很快就找到了那老虎的所在,所以才能够在当天傍晚就狼狈撤回到镇上。少了几人的专业捕虎队,神色惶惶了不过一日,隔天中午便在乡官们的开导下,继续吃喝了起来,对外美其名曰“观察情况”。

“观察”了几日,捕虎队想必是自觉吃喝太多,颜面上有些难堪,便灵机一动,提出了在村里诱捕老虎的计划。计划很快付诸实施,那老虎倒也配合,单虎赴了鸿门宴。只可惜这老虎似乎通灵了,在人类的村落里,将人类玩弄于虎爪之间,饕餮一顿后,徜徉而去。

备受其辱的捕虎队勃然大怒,也不管什么“生擒活捉”的原则,连连催促政府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武装搜山,一副不除此患誓不罢休的架势。不过乡亲们似乎早就料到此次一样会无功而返,连热闹也懒得看了。

颜面扫地、招数用尽的捕虎队悄悄地溜走了,县政府只好在山区周边的村落加强警力戒备,转入战略防御阶段。

正在这捕虎大业看似前途渺茫的时候,那个被老虎吃掉的小孩的父母出现在了怀家村上,逢人便打听怀矰的所在。当时的怀矰,已是族中翘楚,更是怀家人中首屈一指的猎手,没有人不知道他进有北山打猎去了,可村民也奇怪,这两个汉人是如何得知鲜与山外交往的怀家人的事,细问缘由,更是令人诧异。

要说这缘由,如今也已传为了当地汉民口中的一段奇闻异事。

就在夫妇二人来到怀家村的前一天,那小孩母亲听说武装搜山也无功而返,想着自己那惨死的孩儿,心灰意懒地坐在街上发呆。突然间,午后的天空好似又明亮了起来,那半张着嘴的女人也猛地抬起头来朝北望去,望见从北面的大路上走来一个穿着古怪的年轻人,长得倒也斯文白皙,看上去仿佛午后这突然明亮起来的天空一般,让女人的心智似乎也明朗了一些。她慢慢合上了嘴,缓缓抬起手来拢了拢凌乱的发丝,飘忽的眼神定在年轻人身上。这年轻人的体貌虽然与怀家村里那些蛮子截然不同,但女人一下子就明白,这人定是从有北山上下来的。

年轻人径直走到女人面前,细细端详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可怜呀,可怜。”

女人看着他那好似怜悯又好似冷漠,还有说不出的千万般表情的面目,想起了庙里的神佛,突然间泪如泉涌,哽咽着哭诉起来,话不成音,年轻人却好似都懂。

“最近没少做噩梦吧。”年轻人的话音像温润的水一样滋润着女人已哭干了的魂灵。“我听说,人被虎吃掉,便会化作伥鬼,为害他的虎出谋划策,虎一日不死,伥鬼一日不得解脱 。如今这恶虎已有数伥,还皆是深谙猎术的高手,想要让你家小儿解脱,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办得到了。”

话听到此,女人忙伏倒在地上,嗵嗵嗵地叩着头,哽咽着,咿呀着,年轻人慢条斯理地伸出暖如仲春的手,扶住女人瑟瑟颤抖的肩膀。“所幸,毒物总与那解毒之物相伴而生,这位能解虎毒的人物住得不远,威风堡往北二十三里,怀家村上,一位名叫怀矰的猎户就是,你只管往有北山里去,准能遇到他。”

看那女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年轻人微微一顿,话音一转便把女人按下:“不过,那恶虎的寿岁还长得很,杀它的人需用自己的寿岁偿它,怀家的猎人可是最明白这一点,他肯不肯帮你,还要看你自己能使出多大的心力了。”

年轻人说罢便又从来路回去了,轻盈的脚步掀不起一丝尘土,而孩子母亲还坐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呆,才被旁人唤醒。

回过神后,女人未有片刻犹疑,忙去找家里人诉说此事。家里人听后却不敢自己做主,又去找大队书记报告,一报告就报告到天黑,连乡长也惊动了,而最终拍板决定的也是乡长。这些日子上级领导来得太频太多,给乡里带来很大的不方便,乡长早就想了断此事了,听了大队的汇报,二话不说,立马让会计从公账上拨出二百块钱,用做除虎的酬劳。

于是便有了之前夫妻二人来到怀家村,一路走,一路问,进到有北山中的一幕。

有北山前段林木稀疏,山势虽然平缓,却也沟岔纵横,这夫妻二人不熟地形,一路跌跌撞撞,从清晨走到下午,快走到案山村附近时,恰好遇到怀矰从深山里出来,也真是天作缘分。夫妻二人不待问,只看到这中年汉子的样貌,便确定那年轻人说的必是此人了。

这怀矰方目青眉,样貌朴野,身形魁梧,神色如高空中盘旋的雄鹰一般,坚毅、凶悍、警惕、敏锐,有一股凌人的盛气,确实气概非凡,兽皮掩盖下的身躯亦是万分抢眼,肌肉虬结,血脉贲张,光说一条胳膊,只怕他夫妇二人四只手都无法合抱。怀矰身边还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童,面盘看似童稚,眉宇间却满是精悍干练,活脱一个小怀矰。他手上抱着腥臭扑鼻的猎获,身后还背着种种猎具,好奇地盯着眼前两个柔弱的汉人。

夫妻二人一时被震慑住,未敢搭话,怀矰却主动停了下来,煞炁渐收,静静地等着他们开口。这一来,孩子母亲便鼓起勇气,一口气把两人的来意,颠三倒四地向怀矰说了数遍。

怀矰听着听着,眉间挽起了疙瘩。他止住女人的诉说,推辞了谢礼,说他出手可以,别的不要,只是猎物必须归他。

虽然当官的说这老虎得上交国家,但女人还是拉住犹豫不决着想说什么的男人,一口答应了下来。

怀矰略一点头,说自己还要准备几日,他们先回去让公所立个字据来。如此吩咐过后,怀矰阔步而去,女人还跑着追着几步,却一转眼便丢了怀矰的身影。

夜深,夫妇二人终于回到了汉人的威风堡,男人颓丧地坐在屋前捶腿,喊女人生火做饭,女人不耐烦地白他一眼,甩下一句“自己做去”,便出了门,径自找上大队书记家,使出女人那撒泼哭闹的看家本领,逼他同意怀矰的要求。大队书记扛不住,便带她闹到乡政府里去,恰好领导们都在,大家一合计,你怀矰若是把虎杀了,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如此便应承了下来。

且说怀矰应下此事后,便打发小童回家,独自又折回了有北山深山,来到天道峰下玄牝门前,与井燧神司坐了一夜后,才下山回到家中,让家人准备了半个月的干粮,打整起诸般猎具,便独自出门追虎去了。

怀矰这一去,果就是半个月。他从药王山追到冬山,从冬山追到葬龙山,从葬龙山追到管涔山,最后从管涔山追回有北山,把威风堡乡附近的山林追了个遍。半个月间,怀矰追踪摸迹,日夜鏖战,远弓近刀,圈套绳结,一人一虎,斗智斗勇,搏斗了数十回合,直到耗尽了那恶虎的精神,怀矰这才得以将之斩于有北山中。

刹时间,猎神美名,名震塞北,搏虎奇谈,人尽皆知,虽说没有人曾得以亲见,却生出无数有板有眼的打虎故事来。然而,关于此事,怀矰连的一个字从未曾和别人吐露过,唯有他身上的伤痕见证着那段凶险的往事。

外界的纷乱且按下不表,单说这怀矰。他从山中将那千斤重的老虎独自扛出来时,正是六月末,白日燠热,向晚清凉。为了庆贺怀矰的这一壮举,怀家族人在武营丘的操练场上点起了篝火,饮酒吃肉,且歌且舞,作为主角的怀矰自然敞开肚量,灌个酒足饭饱,最后醉醺醺地由他三个儿子架着,送回怀家村的家去,交给他三儿媳妇照顾。

此时已是后半夜鸡将鸣时,怀矰的三个儿子返回案山村的路上,突然间狂风就卷着黑云压了过来,冰雹也接踵而至,三人喝多了酒,此时想跑只觉得腿软,幸好遇到一个山洞可以躲避,这才受些轻伤了事。

冰雹一直砸到天亮以后才停,虽然人没什么大事,但是怀家五村的庄稼却悉数尽毁。在如此黯淡的氛围下,怀矰凭着盛名,提前就任怀家人的新族长。然而自怀矰担任族长以来,一向安宁的怀家村,天灾人害,接连不断,尤其当年秋天庄稼颗粒无收,冬天牲畜尽数毙命两桩,让怀家人在此后数年中,日子都过得极为艰难,很多人不得不将谋生的眼光转向了山外汉人那里。

第二年开春后,公历1990年4月5日,正是清明时节,气温骤然降至零下,阴风怒号,白霜铺地,叶黄飘飞,寒秋肃杀之气荡乎天地间。如此反常的天气,在如今的怀家人眼里,已是见怪不怪了。怀矰的三儿媳妇在这一天临盆而逝,留下一子,被神官赐名怀峰。

经好事人推算,这孩子就是怀矰杀虎那天怀上的,从此这孩子就有了虎精转世投胎的恶名,也背负起了造成自他在娘胎里便接连不断发生的这些灾祸的责任。

怀矰不堪流言之扰,便背着怀峰,踏着月色,遁入有北深山,结庐迷峰阵中,不问世事,专以打猎为生。

怀矰居住过的那个峰头,在他离世之后,得名猎神峰。

2、坐看山川吞日月

怀峰随祖父在有北深山度过了七个年头。

他记忆中的第一件事便是被爷爷打,为了什么缘由却记不真了,也无非是他太淘气,没好好跟着爷爷学打猎吧。

怀峰不喜欢打猎,可他最初的记忆全都是和打猎有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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