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年

时维神君奥古斯都之子——第庇留斯皇帝初治罗马之年。暮春时节，罗马城的贵族格奈乌斯·莫拉维乌斯·布鲁图斯举办了一场宴会来庆祝末子的生日，并延请了城中一些名流赴宴。一位旧识，小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奥卢斯·斐狄留斯·拜尼忒乌斯也名列其中。

因为住处相近，奥卢斯提前就到场了。此前他已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以消除一上午遣词造句的疲劳。不出所料，主人还没有现身，在的只有其他少数几个同样早到的客人以及格奈乌斯的一个侍从。

“喂，我说，你知道你家主人在忙些什么吗？”一个客人问那侍从。

“回您的话，不过是内务罢了。有个小奴隶偷了主人挂在墙上的战利品，还想要出逃，可不巧的是被主人逮了个正着。我猜主人这会儿准火冒三丈在拿鞭子抽他呢。可怜的小东西……他要不就是被打死，要不就是给丢进竞技场喂野兽。”

奥卢斯早就知道格奈乌斯年轻时热衷角斗，还曾经在公民广场打败过一个强大的色雷斯战士，杀了他之后拿走了他那把镶满宝石的短剑。那把剑后来就让格奈乌斯给挂起来装饰房间、矜表武功了。

片刻后格奈乌斯果然面有不悦匆匆进来，他的小儿子马库斯紧随其后。

“诸位高朋，抱歉久等了。”

“什么话，格奈乌斯！我们不过是等不及对今天的寿星说生日快乐罢了。”客人们异口同声。

“多谢，多谢诸位。光阴真是似箭啊，自这小子的母亲去世以来已经十年了。而今他也要是个男子汉了。”格奈乌斯强露欣慰之容，“马库斯，快来见过几位贵客。”

然而更让诗人在意的不是马库斯，而是那个可怜奴隶的结局。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提起那些的时候，因而也就没问出口。

随着酒席开始进行，所有人享受着精致可口的菜品和晶莹的葡萄酒，一面尽情欢谈。整个厅堂沉浸在一片愉悦的氛围之中。

就在这时，主人以炫耀的口吻宣言道:

“诸位贵宾，容我说一句——几日前我收聘了一个新侍女。出人所料，此女竟精通音诗。现在我就唤她来献上一曲，为诸位助兴。”

客人们自然兴味盎然。奥卢斯亦然，毕竟这些年来能如此有学问又懂艺术的平民着实少见，何况还是一介女子。

“带姬塔莱娅上来吧。”格奈乌斯转向那侍从如是命令道。

接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照她主人的说法叫姬塔莱娅——手拿一只里拉琴走了进来，也理所当然立即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经过的那一瞬间，诗人便无法抗拒地想要注目于她: 柔顺飘逸的黑色长发，秀丽的容貌，清瘦而尚有些健美的体型，以及那轻薄洁白的束腰底裙下隐约可见的柔嫩白皙的肌肤——这便是此刻映在他瞳孔中的一切，而其他所有皆已在她耀眼的光芒下黯淡。

但最让他着迷的，还是她那因为害羞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着淡淡忧郁的清澈双眸。奥卢斯的心因此激起阵阵怜爱的涟漪。

愈发骄傲的主人便说: “给我们唱点什么吧。唔，对了，就来首贺拉斯的酒歌吧。诸位请尽情畅饮。”

她坐在了一旁的一张长石凳上，把乐器放在腿上，开始弹奏，水晶般的歌喉也随即唱响:

“恐怖的风暴压沉了天空，肆虐的风雪

摧垮了穹宇，时而大海，时而森林

随色雷斯的北风呼啸，阿密丘，我们别错过

机会，趁白日未尽，趁我们膝盖尚青春……”

“看样子，她是个希腊人吧？发音糟得很呐……不过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来这儿，来罗马城。”坐在奥卢斯身边的一位客人对他耳语，然而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在听，“奥卢斯？喂，你怎么回事？”

“……嗯哼，抱歉，我只是稍微……分心了一会儿。”奥卢斯连忙把思绪转移过来，掩饰着事实，“也许是吧。她的确有很重的希腊口音，不过看来她毕竟已经学了不少我们的诗歌。”

“在特洛伊，你要用酒和歌，用平复可憎

痛苦的甜美劝慰来冲淡一切不幸。”

（贺拉斯Epode VII）

歌曲以及时行乐的劝慰在此告终。表演者起身，向宾客致意，继而默默站到了角落里。

“妙哇，太妙了！”听众们掌声雷动，除了格奈乌斯和奥卢斯。奥卢斯在她的眼中察觉到一星隐隐的泪光，而同时，她也与他对视了一瞬，但立即低下了目光。

这副情景让格奈乌斯看起来有些不悦。

“我说，奥卢斯，要不是因为那一口差劲的拉丁语，她的确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歌手。她是在亚该亚省（罗马帝国的行省之一，相当于现在巴尔干半岛南部）长大的，自幼说的是希腊语。诶，这可真是浪费了这张漂亮脸蛋了呢。”

不知是出于何种蛊动，诗人十分肯定地宣言：“我可以帮你纠正她的发音，让她说拉丁语说得更好，还不用报酬。”

一瞬的欣喜闪过主人的脸庞，其他所有客人都以为一项上佳的协议就要达成了。然而格奈乌斯很快板起脸拒绝了他：“不，谢谢，总的说来不是很有必要。”

伴随着这拒绝，整个大厅陷入彻底的尴尬和令人窒息的沉寂。有人忙发起新话题：

“啊……哈哈，说起来，最近因为皇帝陛下发起的节俭运动，城里的娱乐活动没以前那么多了，街上也冷清了不少呢……”

然而不知为何，直到宴会结束，奥卢斯都觉得有些失落。他没怎么说话，之前为马库斯写好的诗也憋了回去。

客尽之后，格奈乌斯向他走近，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给了他一个惊喜：

“好吧，奥卢斯。既然你如此慷慨要帮我，我还是勉为其难领了你的好意吧。一般我会在太阳落山前洗个澡就去图书馆，我的仆人们都会稍微闲一点儿。你可以在那以后来教她。”

临回家的时候，心潮激荡的奥卢斯几乎忘记了关于宴会的其他一切。而同时他也知道，他能回忆起的、如女神般的少女姬塔莱娅的一颦一笑，都已经深深印在了他心底。

在煎熬了一个不眠之夜和又一个令人疲惫的上午之后，乏倦的诗人好好泡了个澡，穿上底衫，披上一件做工优良的拖袈，往格奈乌斯家去了。说实话，自从昨晚见了姬塔莱娅之后他觉得自己总是心不在焉的，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保持正确路线走到目的地的。

是格奈乌斯侍从的问候把他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尊贵的奥卢斯，您还好吗？”

“……哦，哦，还好。抱歉。我来这儿是来给那个侍女上课的，就是那亚该亚的姬塔莱娅。麻烦你带我去见她。”

如此强烈的情感，与其说是倾慕，奥卢斯倒觉得自己不过是渴望更多地了解那个谜一般的少女。

接着他们在一处简陋的石室里见了彼此。侍从于是离开了。

“日安，姬塔莱娅。”

“……日安，大人。”

“我是奥卢斯·斐狄留斯·拜尼忒乌斯，我相信格奈乌斯已经和你说起过我和我来这儿的任务了。需要我说希腊语吗？”

“拉丁语就行，大人。”

“呃，叫我‘奥卢斯’吧。要是你真想学点儿什么，首先就得在你和你的老师之间找到一种平等感。我们都是罗马公民，不是吗？”

她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终于能和她说上话，真是种奇妙的感觉，奥卢斯想。见她举止优雅，他也小心地尽可能表现得礼貌体贴，以给她留下好印象。

“噢，好，我们开始吧。”他拿出一块蜡版和一支笔——这笔其实是一种一头削尖的木棒，“从你唱的歌来判断，我想你已经对拉丁语有基本的了解了，对吧？考虑到你的主要不足，我会先教你发V，短E，以及由M引起的鼻音。顺便问一句，我能知道你的家乡是哪个城邦吗？”

“柯林斯，大……奥卢斯，要是您非得知道的话。”

“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柯林斯方言所属的是希腊语的多立克方言，多立克方言没有Digamma这个字母，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发V这个音很困难。”他在蜡版上写了一个外形像F的字母给她看，这就是他所说的Digamma。

“……对不起，您能稍微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吗？”

“咳，也不用在意。现在回到V，我们要从字母Omicron开始。”

她渐渐放松了下来，不过仍然很认真地听着。

教学过程令人满意地流畅，师生二人最后聊起了罗马和希腊的文化和生活。

诗人已经多年不曾与他人这样愉快地交谈过了，心中的怜惜却使他不由自主将注意力滑向姬塔莱娅本人。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么有学问，姬塔莱娅。你本来应该在亚该亚过着更好的生活，远比作为侍女服侍格奈乌斯要好得多的那种。昨天一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绝不平凡，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说服格奈乌斯让他送你回去，并且资助你。”

出乎奥卢斯意料的是，她扭开头去，除了一声轻叹再无回应。

“……要是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我道歉。那行吧，再见。”奥卢斯起身收拾工具，“很高兴今天能和你谈话，明天见。”

“那个……奥卢斯，我能问问您的课会持续多久吗？”

“看你表现。”他莞尔一笑。

尽管知道那个少女目送着自己，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生怕对方捕捉到丝缕自己眼中流露的情感。

可以看出这个希腊少女曾受过相当的教育，也有着良好的教养，因而她能很快接受并消化新知识。接下来的几天奥卢斯的教程稳步推进，而他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种隐匿心声的状态，并且尽量不提起任何可能让她不快的话题。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快就成为了好友，彼此从对方那里了解了很多。或许诗人还没意识到，但显然他们间的交流变得有些暧昧起来。甚至有一回，他在就如何发词中间的[ʉ]声作示范时，他们的脸距离彼此只有一拃之遥。当然他们俩都脸红了，也都露出了笑容。

可是好景不长，第四个下午奥卢斯发觉自己的学生在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尽管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她却开始穿厚厚的亚麻布做的底裙，而不再是之前纱布的那种。

更有甚者，在教她常见诗歌格律的时候，奥卢斯在她座位周围踱步，通过她宽松的领口看到了一道狭长的红迹延伸到后颈处。

“你受伤了么，姬塔莱娅？”

犹如遭了闪电一般，姬塔莱娅迅速摆过手去把领口拉起来盖住那痕迹。

“不，没有……那只不是……我的……胎记。”

“胎记？……啊，真是的，好奇怪的形状啊。说来为什么我之前没注意到……”

随着姬塔莱娅取得显著进步，奥卢斯的任务也行将结束。日复一日，只要一想起她，他便愈发感到自己的心偏离正轨。最好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感早已超出师生关系的范围，只是自己还不清楚她对此的看法。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姬塔莱娅，真可谓才貌双全。但是我恐怕明天就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了。”尽管十分不舍，奥卢斯依然如是说。而此刻却是一个绝佳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来向她吐露心声，并获知她的态度。

“唔……其实，姬塔莱娅，我……”鼓足勇气的他迈出了那一步，“我已经……”

然而他的企图在不速之客的闯入之下化为了泡影——是格奈乌斯突然到来。

“啊，我不过是来看看你的课程有没有在好好进行罢了，亲爱的奥卢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我打扰到你们了？为什么你们看起来这么警觉，还这么惊恐？”他露出难说是冷是热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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