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自此時，

我與老師相遇是在我十歲生日的那天。

說起來我人生中至關重要的幾次事件，似乎也都常常發生在我生日的時候，在那個繁星閃耀於冷空、等待冬雪溶於春陽的日子。

貴族的傳統在十歲生日時必須於眾人面前亮相，正式脫離父母的保護傘進入社交圈。在那一年的星辰節二十日，我將忐忑不安的心思藏於面容下迎見各地前來參加宴會的賓客，並盡可能在交談時記住每個人的身家與姓名。與我同齡的伏拉魯達利烏斯家次子與賈拉提雅家的獨女他們都早早經歷了這一刻的考驗，稍微年長些的伏拉魯達利烏斯長子與戈迪耶兄弟則更不用說了，從他們的舉止看起來游刃有餘。

而要說那場宴會上最為盛大的場面，想必是那長長的贈禮隊列了。為了討好法嘉斯未來的王，一個個都前來獻上了奇珍異寶。絨毯上逐一亮相的獻禮中，多的是稀世神兵，古代遺產，異國珍饈。每個人極盡所能地展示，說他們帶來的才是真正的寶物。我必須用禮貌的微笑應對，不能表現地太興奮，也不能表現地太失望，不能讓他們輕易看出我對眼前禮物的真實感受。

直到我見到她。

揭開推車的簾幕後，她被盛裝在一只鍍金的雕花牢籠中，頂端以拱型收束，就像巨大的鳥籠。而她靜靜地伏臥在籠中用絲綢跟綾羅裝飾的豪華躺椅上，不卑不亢。

「這是傳說中曾追隨神祖創世、被稱為純白無瑕者的聖龍。從今以後，殿下與這法嘉斯，都會受到她的祝福與庇佑。唯有這份禮物，才是真正的至寶啊。」

介紹人語畢，大廳上便傳來人們此起彼落的私語。在這個遵奉賽羅司教的法嘉斯，聖龍是何等高貴神聖的存在？與作為騎獸的尋常飛龍不同，白色聖龍是人們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得見的傳說事物，他們的外表往往只被記述在典籍中：擁有近乎人類的樣貌，但遍布龍的特徵。而如今卻在眼前，活生生且真實地展現出來。

此時我聽到在一片讚嘆之聲中，有幾不可聞的輕蔑低笑傳來。

「什麼聖龍啊，不過就是隻稍微人模人樣的野獸罷了。那粗糙的硬皮上說不定還沾著泥土的臭味呢。」

我忍不住在心中感慨，真是個不懂得欣賞的無知之輩。

她背部的雙翼彰顯了十足的存在感，翼膜伸展成半透明的薄紗，蔓延的細紋點綴成繁複的圖騰，光影穿透其間堪比聖堂的彩窗。尾巴自脊椎的最末向外延伸，如風鈴一般輕輕擺盪著，多麼自然地補足了人類所欠缺的靜謐與平衡。頭頂兩對彎曲的白色大角，其下披散著青草色的長捲髮，纏繞住她那對細長尖耳的同時，又隱隱覆蓋了額前渾然天成的額冠。而最耀眼的是幾乎覆蓋她全身的鱗皮，順著肌肉的曲線排列成她天然的襯衣，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既溫潤又高雅。

這是多麼美麗的生命，兼具溫柔母性的女性胴體與龍的遠古神聖，讓我只能目不轉睛地猛盯著她瞧。她翠玉般的雙眼倒映著金光，對圍繞著她的指指點點毫不在乎，更全然不在意我這樣沒有禮貌的注視。

想親近美麗的事物，想碰觸到那份美麗散發出來的光輝，這只是一個單純的想法而已。我相信這樣的想法存在於所有人心中，直到我們因為各式各樣的限制，諸如年齡、外界眼光，抑或是自我約束，才開始隱蔽起自己原始而自然的想法。或許此時的我正是因為年幼得過於天真，才會毫不畏懼地依循自己的本能想去接觸她。

待宴會一結束，我便迫不及待地前往父王安排給她專用的龍之間。在只有我跟她的偌大房間內，她仍維持著原先的伏臥姿勢，漠然看著我一步步趨近她的亢奮步伐，慵懶地擺動了一下看似有些僵硬的翅膀。

「妳要出來嗎？」我舉著鳥籠的鑰匙在她面前問道。

「......出不出去都是一樣的。」她說的話對十歲的我來說太難理解，但沒有什麼比她願意回應我說話這點更能佔據我的心思。

我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鳥籠，像第一天學習拿劍的孩子一樣戰戰兢兢地，在敞開的門口前等著她出來。但她只是平淡地看著我，身體一點也沒有動作的意思。

「我...」我再也忍不住，把我見到她時就興起的渴望說了出來：「我可以摸妳嗎？」

「當然不行，」她稍微抬起頭，以更高一些的視角蹙眉看著我：「我可不是你的寵物。」然後稍微換了個姿勢把尾巴更小心地收好，讓她的雙翼擋在我們之間。即使是幼稚而愚蠢的我也明白，我讓她不高興了。

「抱歉，我...但我想跟妳變得更要好......」

我盡可能誠懇地表達我的歉意，然而作為第一天踏入社交圈的新手，我實在沒有多少應對這種情況的知識，只能擺出不知所措的舉止，連說出來的話語都是結巴的。

過了一會兒，似乎我的誠意傳達給她了。因為她嘆了口氣，用較為和緩的表情開口：「沒有人教過你締結關係的正確規矩呢，人類的幼子。」

「正確的規矩？」

「是的，這很重要，你不該逾越了這個順序。」

「什麼樣的順序？能不能詳細說明給我聽？」

她平靜地注視著我，或許是在考慮要不要跟我說更多的話吧？最終她還是開口了，而且說了非常多的話：

「我們才第一天見面，你要在適當的距離外看著我，最多用禮貌的辭令跟我打招呼，我也會慎重地回應你，但不會有更多的互動。每過一天，你可以縮短一些距離，可以跟我說多一些話，我也會端坐起來，等候你的到來。漸漸地，我們可以並排而坐，我們可以談論各式各樣的事情而不僅限於問候，我們會因為期待見到彼此而欣喜。當我看見金色的晨光便會想起你的髮色，那時──」

「──那什麼時候我才能觸摸妳？」我隨即意識到自己又搞砸了，「...抱歉。」已經不知道這樣蒼白的話語是否能挽救什麼，我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不敢再看向她了。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我才又聽到她的聲音：「......這要看我們的關係進展如何。」

「像是妳看見金色晨光便會想起我的髮色的時候嗎？」

我十分期待地抬起頭，迎上她有些無奈的目光。

「...或許吧。希望屆時你已經學會了乖乖聽人把話說完的耐心。」

僅僅是這樣便讓我覺得已經得到了可以親近她的資格，然而在我的興奮情緒化為言語之前，她便先發制人：「今天的話已經說完了。」

「喔，好的。」一時之間我有些錯愕，不過就像她說的一樣，我應該學習締結關係的正確順序，否則她永遠都只會把我視為一個無禮之人。

「明天我也會來見妳...呃，我該從什麼樣的距離開始接近妳呢？」

「差不多是那邊吧。」她抬手指著房間的門口，距離她的籠門大概有十公尺遠。

「啊...我知道了。」我的語氣非常沮喪，無從掩飾我有多麼失望，但是先前來不及說出的話還是必須要說出口才行：「抱歉，我還有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身體震了一下，但我自認這並不是個太奇怪或失禮的問題。

「...貝雷絲。」猶豫了片刻她才開口回答我。

「『貝雷絲』。」我不自覺地跟著複誦了一遍，引來她的嚴肅告誡：「你不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這才第一天而已。」跟著將尾巴慎重地縮在身邊。

「那...那我應該怎麼稱呼妳呢？」

「我較你年長，有著比你更多的智識與閱歷，方才又教授你道理，你應該稱我為老師。」

「『老師』...」

她並不是我的第一個老師。我已經有很多老師了，教我騎馬的、教我使槍的、教我識字的，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之後她會教我什麼，但肯定會是我從未接觸過的、最特別的事情──她也會成為我最特別的老師。單是想到這點，我便感到非常開心：「好，明天我也會來的！」

「敬候，人類的幼子。」

她微微低頭，表達了送客的意思。我知道我應該轉身離去，卻又忍不住再次開口：「可以的話，我希望妳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帝彌托利』。」

她看著我，那雙特別明亮的翠玉雙眼瞇了一下。平靜地說：「...對我而言，在此之前你跟其他人類沒什麼不同，也並不特別。」

「...好，我知道了，老師。」

比起過多的期待被無情拒絕而感到氣餒的心情，她那句「你並不特別」的話，才是使我深深感到沮喪的來源。

已經不剩什麼本錢能夠讓我順著直覺恣意行動，我知道現在必須遵照她指示的規矩，恰如其分地結束我們今天不應有的過多互動。

「...所以，」在我的步伐即將踏出房間的時候，「從現在開始...」她比剛才稍微不平靜一些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會直呼你的名字，『帝彌托利』。」

我訝異地轉過頭，看見她一直以來淡漠的臉上，泛起了淺淺的微笑。雖然她有一張人類女性的面容，但那對不屬於人類的豎瞳，卻使她擁有比誰都特別的魅力。

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生日禮物。

無論是奏爾坦之劍還是歐若拉之盾，甚至布雷達德家傳的阿萊德巴爾，通通都比不上這份至寶：我最特別的老師，最特別的笑容。

我帶著這股高昂的感動回到自己的寢室，抱著獅子造型的大抱枕在床上翻來覆去。心想著，說不定她會改變心意，主動過來找我說話，畢竟我並沒有關上她的巨大鳥籠，她也許會想出來走走、看看我也說不定？

十歲的生日之夜，我就在這些盡情妄想中不知不覺睡著了。當然，她是不可能實踐這些行為的，直至今日也從未做出這些荒唐事。

畢竟我可愛的寵物，可是很講究規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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