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忘機沉默許久，久到江澄失去耐性差點轉頭走人的時候，他才開口道：「我想助他。」

江澄莫名其妙道：「這有什麼好說不出口的？我以為你看他不順眼呢！」

藍忘機艱難澄清：「沒有。」

江澄按著額頭，煩躁地說：「你沒看他不順眼？那你是怎樣？你欣賞他？」

藍忘機：「……」

江澄忍不住翻了一個很不明顯的白眼，實在受不了藍忘機那種一件事情拖拖拉拉半天只吐得出幾個字的說話方式，明明日常戰事討論都沒這樣拖拖拉拉，怎麼提到魏無羨，一次兩次都不對勁——不對！

江澄猛然會意過來，質問道：「莫非你們在屠戮玄武洞發生了什麼事？這與魏無羨最近對你躲躲閃閃陰陽怪氣的態度有關嗎！？」

藍忘機還沒回答，眼前的紫衣華服家主已經自行補完了自己的推論：「魏無羨曾輕薄於你！？」

藍忘機義正辭嚴否認：「未曾。」

不料藍忘機否認，江澄的臉色變得更難看，瞪著藍忘機像是當場抓獲一名可惡的衣冠禽獸。

「你曾輕薄於他？你對他有意！？」江澄詫異極了！

藍忘機：「……」他想起日前那個用救命之恩「交換」來的吻。

江澄見他不否認，驚訝得嘴差點合不上，一股極其怪異的感覺從他腳底竄升，爬了他滿身雞皮疙瘩。

清晨的冷風吹拂，激起江澄背上一片雞皮疙瘩。面對這突如其來、彷彿天降隕石砸上自己腦袋的真相，他幾度想說什麼，話到了嘴邊都沒出口，最後亂七八糟的情緒通通轉為對藍忘機此人的無限同情。

直到周遭經過的幾家門生愈來愈多，炊煙氣味變得明顯，江澄才重重嘆了口氣，遺憾至極地說：「魏無羨一向喜愛美貌少女，你的心意恐怕……」

藍忘機的目光落在營帳東側隨風搖曳的竹林處，聲音低不可聞：「我明白。」

三、虎符

江陵城外，雲夢江氏駐地。帥帳裡兩個人埋頭忙得熱火朝天，批閱過的戰報在魏無羨腳邊堆起了半座小山，而他挺沒正形地盤腿坐在凳子上，左手挾著黑笛飛快轉動，右手則翻閱戰情文書，看完把信件往地上扔，旋即撥動面前的沙盤。

乍看之下，笛子像是虛浮在他手中，怎麼旋轉都飛不出他的指尖，靈巧至極，卻旋出了一種焦慮的速度。魏無羨正挑著眉頭，掃視桌面上的巨大沙盤，沙盤放滿各色標記，從西北岐山到東南姑蘇，畫出了整個射日之征的全域概況。

魏無羨以笛子輕輕敲擊桌面，道：「琅琊城戰情不妙啊。」

江澄瞪著面前一份糧草匯報，快速心算完畢，拿朱色毛筆批注錯誤後往旁邊一放，才接道：「金家怎樣？現在琅琊前線誰領頭？」

「還能有誰？金子軒哪。金光善那廝狡猾得很，就算帶兵到了琅琊城，據說也是成天在娼館歌樓裡逸樂，怎麼可能他自己上前線？」魏無羨拔起幾根牙籤大小、標有「溫」字的小木旗往沙盤標示為琅琊的地方插上，思忖道：「河間地區的溫家軍分兵，我們預計將來援助江陵的溫家軍力也沒想像中多。對於溫若寒來說，姑蘇太遠，雲夢雖物產豐饒，卻離岐山遙遠，我倆卡在中間的江陵防守，溫家對我們集中兵力討不到多大好處。」

江澄接著推斷道：「而清河聶宗主斬了他長子性命，算是仇恨最強、威脅最大。同時，對他最有吸引力且物資富庶的地盤，就是琅琊。」

琅琊城是位於河間東南方的富庶大城，縣令與蘭陵金氏交好，金家年年捐錢造橋鋪路，城內修仙世家多半附庸於金家，城民的營生也多半與修仙世家關係緊密，米糧、蔬菜、花草、織布、車馬均由此地製造並運往蘭陵，可說是提供蘭陵金氏物資來源的重要腹地。因而自射日之征爆發起，金家便立刻派軍防守這座城池。

「隨著岐山溫氏戰線拉長，出兵耗資甚鉅，而我雲夢江家軍連連得勝，溫家陣營在雲夢二澤地區的戰況並不討好，若他們先把資源豐厚的琅琊城佔下，對我們也是巨大的威脅。」江澄在一份文書上蓋了雲夢的印信推給魏無羨，頭也不抬地說：「魏無羨，你把這份溫氏戰犯名冊送去藍家帥帳。」

魏無羨聞言肩膀僵住，似乎想到什麼事情似的心慌意亂，眼神亂飄，登即推託道：「我才不要去，現在忙得要死，手邊的戰報至少還有六十封待整理。江澄你沒管事了嗎？就說平時給管事的薪俸不能太苛刻，現在少了管事會很不方便……」

江澄甩他一眼刀：「你給我去核對藍家手上的戰犯名冊然後朝戰俘打聽溫家動向！這事兒管事沒法幹。」

江澄說話字字在理，魏無羨磨磨蹭蹭地擱筆起身，嘆氣道：「去，這就去。」

魏無羨才邁出一步，就聽江澄在他背後說：「喔對了，這拿去。」

一只銀亮的東西拋過來，他反手接住觀看，手心躺著半塊純銀的九瓣蓮雕飾——雲夢軍的虎符。

魏無羨詫異回頭，看著江澄的眼睛充滿困惑，「給我這幹什麼？」

穿著深紫色袍服的雲夢家主抬起頭，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和已故的江楓眠的溫和堅定幾乎重疊，魏無羨張了張嘴，突然說不出話來。

既視感稍縱即逝。江澄恢復了他平時銳利嘲諷的神情，厲聲說：「讓我一個人做事是想累死我嗎？魏無羨，你休想跑！」

魏無羨沒答話，握著兵符的手懸在空中，定定與他對視半晌，幾次唇邊即將形成的苦笑都揚不起來，冰涼的金屬彷彿在發燙，手指緩緩收緊。

魏無羨躊躇著問江澄：「你信我？」

江澄答話的聲音很穩，眼神卻落在旁邊被魏無羨用不同顏色小旗標記得錯綜複雜的沙盤。他本來不想直接回答魏無羨的問題，在夷陵時的所見所聞又飛快竄過腦海，最後只乾巴巴地回答：「你敢承諾我做宗主時你當我下屬，我就敢信任你這個大師兄。」

江澄哼了一聲，「雖然你只大我沒幾天。」

魏無羨：「……」

這樣的對話太過溫情，兩人都尷尬得要命。江澄話鋒一轉，沒好氣地補充道：「下次溫狗再來燒糧草，抓活的，在溫家修士面前當眾凌遲了他。敢害我姊，真他媽不要命！」

魏無羨這才揚起眉，爽快道：「好吧。」

「說到這個，」江澄以毛筆充滿暗示意味地指指外頭，好整以暇道：「你要小心藍二，我覺得他對你有非分之想，別讓人騙走了。」

魏無羨張了張嘴，少許血色浮上臉頰，欲蓋彌彰地反駁道：「你是白癡嗎？我不喜歡男人的！而且他明明就很討厭我修鬼道，怎麼可能有什麼想法。反、反正我去核對戰俘口供了！」說完他抓起桌上那份名單，匆匆忙忙跑了。

「哼。」江澄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信他還是沒信他的話。

魏無羨落荒而逃，沒看見江澄望著他背影的目光明亮，像他倆幼時第一次結伴鬧事那樣，堅定而純粹。

這天早晨，全軍皆知雲夢江氏兵符一分為二，兩枚權杖同出方可號令全軍，任一枚的權限均等同於宗主親至。從魏無羨接過那柄純銀飾九瓣蓮紋的信物那一刻起，整座雲夢江家所屬兵馬，盡以雲夢雙傑的指令為尊。

♢♢♢

但此時魏無羨卻為難得很，他帶著雲夢的戰俘名單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腦中千頭萬緒糾結成亂麻。溫家夜襲糧草一事過後，他根本不敢與藍忘機碰面。見到人要說什麼話？

「你好，藍湛。那天你為何吻我？」

這樣問不是很蠢嗎？要是藍湛不承認怎麼辦？那天真的不是不小心碰到的嗎？救火那時他太暴躁以至於打了藍湛，藍湛其實是讓他站著不動，準備要揍他一拳吧？

「藍湛，你這個登徒子納命來！」

這樣問更蠢。

「藍湛，我不會跟你回雲深不知處的。」

好像重點不大對。

「藍湛，你是不是喜歡我？可我不喜歡男人……」

太自作多情了！

而且……魏無羨懊惱地想：我應該是真的、不喜歡、男人吧？

可他一點也不討厭藍湛對自己做的事。

在江陵戰場這段時間以來，藍忘機對他的態度反覆得很。見到他帶著邪祟行動，臉色就黑得賽鍋底，但遇到他受傷或為難，卻又及時趕到解圍。

還說、擔心他……

果然還是怕他靈力有損、誤了戰情吧？

想到這裡，魏無羨忍不住仰天嚎道：「啊啊啊——到底是怎樣你乾脆給我個痛快吧！」

「魏公子？您怎麼過來了？」一名輪值的白衣修士謹慎地望著他。

魏無羨這才發現自己走著走著已經越過竹林，抵達姑蘇藍氏的駐紮地，發現白衣勁裝的修士數量比先前更多，一問之下才知道姑蘇藍氏宗主澤蕪君方從河間過來，此時正在帥帳與含光君商議戰情。

什麼？澤蕪君來江陵？那他就不用跟藍湛獨處了！

聞言黑衣青年彷彿得救一般大步衝向姑蘇營的帥帳，邊走邊道：「喔！給澤蕪君和含光君通傳一聲，我來核對戰俘口供！」

以家風儒雅著名的藍家修士只好快步疾行趕去帥帳通傳。

♢♢♢

黃昏時分，江陵城城門關閉，雲夢陣營挑選了二百金丹修士在城外集結，與藍曦臣和藍忘機領導的藍家修士會合。

趁夜剿滅江陵城的溫家據點屬於突襲，不得聲張，且需御劍入城，故採精兵對策。魏無羨手下的邪靈雖回報城內溫家修士已經因為詛咒生效而大量死傷，但誰也不知城東溫家軍會如何應對，故仍須謹慎迎敵。根據藍曦臣帶來的情報判斷，射日之征進行到此，最順利的是雲夢江氏的戰線。若江晚吟與魏無羨能順利擊敗江陵城溫家勢力，江家軍不日便可進一步蠶食鯨吞雲澤夢澤地區，並藉此包圍溫家佔據的蓮花塢。但是最靠近岐山的河間和琅琊地區，戰情仍然膠著。更糟的是，根據多方戰俘口供和情報，溫家家主溫若寒仍然穩坐不夜天城，只以溫家大批兵馬與各家虛耗，即使聶明玦斬其長子於河間、雲夢雙傑殺其心腹與幼子於驛站，他仍是完全未將四家的勢力放在眼裡。

橙紅夕日斜照，逐漸為地平所吞沒。

姑蘇藍家陣營既有家主在城外坐鎮，便由含光君領人協同雲夢江氏精兵入城。

藍曦臣在涼風中負手而立，身後是自家整裝待發的百名白衣勁裝修士，雖然即將入城夜襲岐山溫家軍，他卻並無緊張神色，反而對身旁的藍忘機微笑道：「忘機，今早魏公子過來的時候，態度似乎挺彆扭，甚至都沒看你的眼睛。你們怎麼啦？」

藍忘機看著自家兄長欲言又止，目光帶有淡淡譴責之意：「兄長，發兵在即，此時不宜多言無關之事。」

藍曦臣眼神溫潤，壓低了聲音：「我聽人說，江家糧草被燒那夜，你阻止魏公子衝入火場，跟他當眾動手。你可有傷著？」

藍忘機搖搖頭：「並未。」

藍曦臣又笑道：「之前給你們兩人的枇杷，可喜歡？」

藍忘機垂下眼簾，語氣侷促：「……嗯。」

姑蘇藍氏和煦典雅的家主看向不遠處正在忙於調度兵力的雲夢雙傑，兩名年輕的雲夢主事者相貌堂堂，不論是華貴紫電或者飄逸黑衣都十分打眼。

像是感應到目光，雲夢雙傑不約而同側過頭，輕描淡寫地給了姑蘇這邊一個眼神。

藍曦臣輕輕頷首回禮，撫掌對藍忘機道：「這個月以來你與江家共同作戰辛苦了。按你所見，此役勝率如何？」

藍忘機本就望著魏無羨的方向，目光掃過列隊的武裝修士們，謹慎道：「城內狀況不甚明朗，我等盡力而為。」

藍曦臣頷首：「此去小心，若有異狀，煙花傳訊。」

♢♢♢

亥時末，烏雲蔽月，江陵城內各家閉門熄燈，連打更人都不見蹤影，黑暗的街道上瀰漫著死寂氣息。

城東溫家江陵監察寮卻燈火通明，大門敞開，一輛一輛的牛車停在大門前，身著陽炎烈焰袍服的修士指揮著長工奴僕，將牛車上堆積的屍首搬進校場預備登記造冊。校場矗立著巨大火把，一排一排覆蓋著白布的屍首被排列在石板地上，從白布下露出的俱是清一色陽炎烈焰袍服，肢體扭曲，死狀悽慘，唯一共通之處便是瞠大的眼睛是死不瞑目的極度恐懼。

「該死的魏無羨！」江陵監察寮寮主、岐山溫氏家主三子溫旻憤怒拍案，大步行至校場，見到滿地屍首，咬牙切齒道：「城西分點還有多少人？」

溫旻身旁的中年修士抖著腿說：「稟、稟告三公子，今天早上城西、城北、城中三處都沒開門，讓人砸門進入才知……」那名修士話才剛說一句，忽然覺得腿變得極沉，下意識低頭看，卻對上了眼眶空洞、臉色青白的猙獰女人面容。

身著破爛的紅衣女鬼抓著他的腿，仰臉咯咯陰笑，布滿尖牙和鮮血的嘴角開裂到耳際，狠狠咬住修士的腿。

城東的慘叫聲驚破寂夜的同時，溫旻絕望地發現，排滿整座校場的屍體顫動，紛紛以死狀悽慘之姿站起，口中發出尖銳嘶嚎，眼珠暴凸，十分可怖。

清澈卻森寒的聲音從房頂處傳來，火把的陰影處，不知何時坐著一名黑衣人，面容太遠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綴著血色流蘇的黑笛，卻是惡名昭彰。

魏無羨哂道：「殺掉與你們穿著同樣服色之人。」

溫旻登即大吼：「燒掉所有屍體！」他衝向校場，用力推翻注滿火油的燈柱，使凶屍燃燒，其餘溫家修士紛紛照辦，但仍是晚了。

尖銳笛音掩蓋了溫旻驚怒的命令，在黑衣人蹲坐的屋頂後方，無數靈劍的微光紛紛升起，來自雲夢江氏和姑蘇藍氏的三百名修士從四面八方的天空包圍了城東監察寮，手中持弓箭，指向聚集在校場的溫家修士。

江澄足踏三毒，右手豎掌成刀，在虛空中揚起，重重落下，「齊射！」

含光君則朗聲道：「降者棄劍不殺。」

城東監察寮的範圍比雲夢雙傑預料得更大，這場夜戰並不容易。魏無羨雖然可吹笛御屍，但同時操縱百具凶屍所費怨力極大，需極度專注。且凶屍不具備靈智，他必須邊以笛音下令，邊注意凶屍的戰況以變更指示，可說是左支右絀。凶屍雖無痛覺，但火燒或砍去頭顱即倒，溫旻的處置並未失誤。而魏無羨吹笛發出聲響，更使他成為溫家修士眼中的箭靶，許多箭枝不要命地射向他，欲斷去他對凶屍的掌控。

溫旻見大事不妙欲逃離，藍忘機領人去捉拿。

而魏無羨幾次躲避流矢後躍下房頂，笛音淒厲卻斷續。

他側身躲過一名溫家修士的劈砍，抬腳將人踹開，同時召來附近凶屍抵擋，但幾名敵方修士顯然看準他落單，準備來個合圍。

「邪魔歪道納命來！」數名溫家修士舉劍便砍，不料劍柄被電流長鞭捲住，強勁拉扯，紛紛落地。

紫衣青年自魏無羨身後陰影處踏出，厲聲罵道：「溫狗也好意思叫人邪魔歪道！」

魏無羨以黑笛格住一名敵方修士的手腕狠狠掰斷，竟還來得及語帶錯愕道：「江澄，怎麼是你？」

江澄甩動長鞭抽翻敵方修士，沒好氣回答：「不然你以為是誰？藍二？他去追溫若寒的兒子了。你他媽又忘記帶劍，不要命了啊？下次再讓我看到我就先打斷你的腿！」

魏無羨閃過一劍，以笛音迅速召來邪祟替自己擋開敵方，反駁道：「你看我哪隻手用得了劍？你有本事左手吹笛右手拿劍砍人啊。」

江澄左手持鞭右手握劍同時殺退兩名溫家修士：「老子就可以！」

江陵溫家監察寮校場中亂成一團，魏無羨在戰場中無法綜觀全局，對凶屍的操控有限，正打算尋找視野較佳的高處，忽聞琴音如裂石斷金。

校場南側的暗處傳來陣陣古怪的野獸嘶鳴，黑暗中亮起眾多瑩綠獸目，足有上百之數。

隨即大批狼首蛇身的怪物游出，口吐酸液，利齒如刀，撲向左近修士。遭襲的修士立刻發出慘嚎，左半身被酸液腐蝕大半，倒地身亡。

「怎麼回事！？」江澄怒視妖物，手中紫電爆出雷光，擊退逼近自己的妖物。但那妖物身上鱗片極厚，除非命中頭顱，否則難以殺除。

「溫旻死前放出豢養的妖獸，眾人留意。」藍忘機用靈力傳音，警告所有己方修士。

「活人後退！」魏無羨高聲說完，躍上圍牆，將黑笛湊近唇邊，抽調體內所有怨氣，詭譎笛音籠罩戰場。

校場中死亡的修士再次搖搖晃晃地站起，向妖獸行去，以口撕咬，以劍刺穿妖獸眼珠。

江晚吟見狀，立即指揮修士沿著溫家監察寮的範圍布下大型雷火陣法。此等妖獸若脫離掌控襲擊平民，恐怕明日的江陵城就是煉獄。

江澄大吼道：「溫旻已死，眾人隨我布陣，不能讓這些妖物逃出此地！」

但魏無羨卻覺得頭疼欲裂，他稍早挖墳煉化凶屍並不順利，或許因心緒波動之故，怨氣難以集中，方才又消耗甚劇，此時吹出的笛音已經帶著少許疲憊，只得咬牙強撐。

他閉著眼睛，腦中不斷回想當初蓮花塢慘遭溫家血洗的憤怒，被溫晁推下亂葬崗時的恨意，他從與冤死的厲鬼共情中見到的背叛、嘲弄、酷刑、冤屈，企圖將怨力集中於丹田氣海，用以調度凶靈為己所用。

他沉浸於亡靈死不瞑目的怒與冤鬼遭到背叛的恨，怨氣貫穿經脈，長髮無風自動，黑笛發亮，笛穗如血。

魏無羨慢慢與怨氣同調，不由得心想，死吧，都死了吧。只有死亡能贖你們的罪業……

「魏嬰！」熟悉的低沉嗓音帶著明顯的怒意，藍忘機驀然來到他身後，握住持笛的左腕狠力一捏。

「幹什麼！」魏無羨猛然睜開眼，素來黑亮清澈的眸子染滿血色，如修羅眸一般兇狠地瞪著來人。

「停止吹笛，你的怨氣失控了！」藍忘機冷聲喝道，握著魏無羨手的力道加重，彷彿不惜折斷他的手腕也會阻止他繼續吹笛。

「我是在救人！」魏無羨咬牙切齒應答，怨氣沖天的眼睛瞪著那男人，恨不得咬他一口似的。

藍忘機不理他，厲聲道：「放下陳情！」

「你想死嗎！」魏無羨比他更大聲，用下巴指著抵擋妖獸的凶屍，而凶屍沒了笛音指揮，開始節節敗退。而江澄的陣法範圍太大，又要帶人避著妖獸攻擊，遲遲未能完成。

藍忘機卻使力將魏無羨拉入懷中，阻斷他吹笛的同時避塵出鞘，冰色劍光以二人為中心畫出大圓，逼退趁機游上牆的一頭妖獸。

刺目光華中，藍忘機在他耳邊道：「你控制不住了。」

「這麼多妖獸，就算失控也得控！」魏無羨怒聲反駁，雙手按著如鐵鑄般鎖著他的臂膀拼命掙扎：「我沒辦法！你放手！」

「我來。」藍忘機摟緊他的窄腰躍起，踏上靈劍，迅速浮至高空。同時揮手將古琴連同黑衣青年一併抱在懷中，以指尖輕碰他的黑笛：「我與你合奏。」

「什麼……」魏無羨愕然轉頭，對上藍忘機波瀾不驚的眸子：「你想和我同奏召鬼音？」

「召鬼音我不會。」藍忘機深深凝視他，那琉璃般淺淡的眸子閃過縱容的意思，解釋道：「你吹笛，我以靈力將你的笛音擴散放大，可起增幅之效。」

魏無羨一點就通，當機立斷道：「好！」

笛音與琴音流水般自空中降下，如無數玄鳥展翼越過山澗，激起水花虹彩，鵬蓋天際。魏無羨有琴音加持增幅，大膽地操控三倍數量凶屍，琴音穩如泰山，在笛聲背後護持，凶屍紛紛聽令受控，如兵馬俑復生，齊齊舉劍轉向妖獸群，嘶吼狂砍。

一刻鐘後江晚吟雷火陣布成，所有修士御劍而起，而城東溫家監察寮爆開雷電爆火，將整座莊子連同妖獸全數付之一炬。

自此，江陵城溫家勢力盡滅，而姑蘇藍氏含光君擊殺溫若寒三子溫旻，居首功。

♢♢♢

在江陵城鬧出如此動靜，兩家修士要悄聲撤離已經是不可能。雲夢江氏的年輕宗主乾脆大搖大擺在城東郊外整頓自家修士，清點傷員，並令人採買食物，稍作休整後，天亮城門開放時，才前去當地府衙拜會，最後在縣令畏懼又客氣的目送下，帶著修士列隊出城。

「等等，江澄！你懷裡鼓鼓的什麼東西！」

甫出城門，魏無羨追上江澄，瞪著他左右手各抱著的大布包，那東西比嬰兒還大，沒用布蓋好的部分露出黑色毛髮。

江澄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縣令送我的狗崽子，兩隻。盛情難卻，我要養。」

魏無羨頓時失語僵立，被後面跟上來的紫衣修士撞上。

「喂！江澄！快把那玩意兒丟掉！」魏無羨回過神來，遠遠大叫道。

江澄根本不理他，帶著自家修士走遠了。

正當魏無羨猶豫是不是乾脆問姑蘇藍氏那邊借個營帳住，這輩子都不要回雲夢了，藍忘機便施施然領著自家修士行來。

魏無羨立刻轉向光風霽月的白衣男人，慌慌張張抱怨道：「藍湛藍湛藍湛你知道那個混蛋江澄帶了——」

「無事。江宗主收養了一對無主孤兒，且應承江陵縣令捐助城中貧童十年，換取江陵城門對雲夢江氏暢通無阻。」藍忘機溫聲解釋。

「喔，原來是小孩啊……」魏無羨立刻鬆了一口氣，與藍忘機並肩往前走，心有餘悸道：「我還以為今天開始我要離家另立山頭了，嘖！」

藍忘機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問：「去哪裡立山頭？」

魏無羨笑嘻嘻道：「不知道，不曉得。等我們收復了蓮花塢，我在蓮花塢隔壁蓋一幢新房，牌匾就寫『山頭』好了。記得來玩啊，我帶你去摘蓮蓬喝酒。」

藍忘機靜靜出了一口氣，語氣帶著幾分縱容：「胡鬧。」

魏無羨隨口賴皮道：「就對你胡……呃。」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很喜歡這樣與藍湛說話。很輕鬆、很愉快，不管說什麼內容，完全不重要的胡說八道，或者正正經經研討戰況，只要藍湛繼續用那波瀾不起卻帶著無奈的眼神注視他，他便覺得，似乎一切都會往更好的方向去……

或許失丹的事、不得已選擇修鬼道的事，有一天也能向他坦白吧。

如果是藍湛的話，能了解自己的苦衷嗎？

可惜魏無羨還沒想出個頭緒，藍曦臣便面色嚴峻地將來自琅琊的緊急求援交到雲夢雙傑手中。

藍曦臣憂慮道：「溫若寒親征了。」

半日後，姑蘇藍氏拔營，全軍前往河間地區支援清河聶家軍。

雲夢江氏亦點清兵馬，飛速趕往琅琊城救援蘭陵金氏。

四、琅琊

天幕下血色戰雲密布，城牆上濃灰硝煙竄起。琅琊城面北的朱紅城門緊閉，以陽炎烈焰為旗幟的敵軍正緩慢逼近。

身穿白底金紋校服的修士在城牆邊緣列隊，反覆取箭拉弓，仍阻止不了岐山溫氏大軍前進的陣型，環繞城池的護城浮滿戰死修士的屍體，河水被人血污濁，染出一片令人作嘔的暗紅。

耳邊盡是短兵相接的怒吼聲，兵器撞擊的金石聲，潮濕的風與持續不散的血腥氣，引人焦躁而慍怒。

「該死！援軍還沒到嗎？」金子軒瞪著陽炎騎陣護送的大型撞木逐漸逼近城門，一口氣將三支特製箭支搭上城牆上的強弩，催動靈力，箭矢對準遠處岐山溫氏領頭戰馬上揮舞戰旗的修士，怒吼放箭！

敵陣中驟然亮起耀目的靈力護盾，箭矢還未逼近，便盡數被護盾擋下墜地。

一名年輕傳令修士匆匆來報，「金公子！東門有臨沖呂公車過來了！」

金子軒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大聲問：「有多少人？」

修士喊道：「大約三百！」

「讓子勳帶人張開風雷陣先擋著！」金子軒頭也不回地下令。

那修士慌忙道：「子勳、子勳公子方才扭傷了腿，剛剛被人抬下去……現在東門群龍無首，只有幾個小家系的人馬……」

「現在哪還能管是不是我們家的？安慶姚氏宗主在吧？讓他帶人！」金子軒怒道。

「可是姚宗主手下甚至沒有金丹修士……」那修士遲疑，見金子軒面色難看，只得轉身去傳令。

「金公子！現在該怎麼辦？」附近城牆防守的修士問道。

怎麼辦？開門迎敵嗎？

金子軒焦頭爛額，視線落在岐山大軍最後方的帥旗，咬牙下令道：「守住！」

戰場修士奮力作戰的吼叫與急促戰鼓之中，忽然出現了不協調的聲響。異樣的嘶鳴聲。

日常以驅邪誅魔為業的修士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凶屍！

護城河和城門外散落的戰死修士再度起身，紛紛自護城河中爬出，搖搖晃晃地前進，口中發出嘶吼，眼睛瞪大而無神。俱是青筋暴凸、舌頭外露，猙獰地轉向來犯城池者。

幾乎在異象發生同時，天際傳來一陣尖銳笛音，大批紫衣修士旋即御劍穿破厚重的烏雲，突襲岐山溫氏的後方部隊。

金子軒叫了聲好，隨即收攏兵力，策馬出城迎戰溫家修士，與雲夢江氏的援軍包抄夾擊。

凝聚積累整日的濕氣終於在震耳欲聾的雷鳴中降下大雨。

岐山溫氏見攻城失敗，戰火皆熄，在豪雨中撤走兵力。

江澄和魏無羨領著自家修士被迎進琅琊城，不久後與匆匆前來的金子軒打了照面。

江澄皺眉問：「溫狗將領是誰？」

金子軒收起長劍，大大鬆了一口氣，「溫若寒四子，溫昌。此人手下兵馬眾多，極為難纏，方才分兵東門，差點將東門攻破。幸好江宗主來得及時！」

江澄擺手道：「不多說了，快派人清掃戰場，雲夢江家主力軍還在後頭，今天起進駐琅琊助你們守城。」

金子軒喜道：「如此太好！我這就派人給江氏安排地方。」

雲夢雙傑點清自家援軍，正要轉移地點，一名穿著金星雪浪校服的弟子卻支支吾吾上前，望著魏無羨的眼神極為惶恐。

江澄莫名其妙地看著那人，「金家的？做什麼？」

「有話就說。」魏無羨不以為意地擺手。

那名弟子先是看著雲夢年輕的宗主，又恐慌地覷了魏無羨腰間的黑笛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說：「魏公子，我們要打掃戰場，您看城外那些凶屍……」

「通常直接燒掉就行了。」魏無羨側過頭，隨口問江澄：「你說要不要留著用？金家的兵力不夠，要是溫家如我們之前所料那樣增兵琅琊……」

江澄搖頭，直接對那名金家修士下令：「凶屍燒毀，戰死者安魂超渡。」

修士連忙千恩萬謝，奔走傳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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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江家軍進駐琅琊城後，岐山溫氏溫昌並未再來叫戰，連著幾天各家修士短暫休養生息，在城牆修繕和練兵中度過。

這天早晨，仙門世家宗主暫住的大院似乎起了點騷動，很快平息，故而魏無羨睡到辰時被江家管事的拍門聲吵醒，仍有幾分茫然。

自從他回歸雲夢軍起，除了江家姊弟，沒有任何人敢輕易打擾他。

江家大管事將盥洗物品與早膳端進他暫居的客房，態度謙和道：「魏公子，清晨時姑蘇藍氏澤蕪君突然來訪，似有緊急軍情，金宗主在牡丹廳請各位宗主前去議事。江宗主說，請您一起前去。」

魏無羨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抓了抓頭髮，「都說讓宗主去議事了，江澄代表就好啦。」

大管事不敢與他爭論，再次傳達江澄的意見後便退下了。

魏無羨掬起冷水沖臉，隨手抓過布巾擦乾，神智稍微清明之後才想明「姑蘇藍氏突然來訪」是什麼意思。

藍湛也會一起來嗎？

之前在江陵，他們認為溫若寒離開岐山，若不是往河間便是琅琊。因而由姑蘇藍氏援河間，而雲夢江氏來琅琊，正好解了一場可能的圍困。

但算算時日，姑蘇藍氏去了河間又趕來琅琊，怕不是河間尋無溫若寒蹤影？

這麼說來，溫若寒可能親自領軍，打算要吃下琅琊這座城了？

魏無羨穿好外衣，從桌上拿起一個包子叼嘴裡，慢悠悠地晃出房門。

金家在琅琊城置辦的仙府佔地廣大，其中園林造景曲折迂迴，還分前後兩大院、東西兩側廂等等，光是宴客廳就有三處，其中牡丹廳為最大，雖說暫時充作議事廳用，卻處處可見雕樑畫棟，庭園繁花盛開，極盡奢華。

魏無羨行至牡丹廳門外，由雕飾窗櫺中稍微望進去，可見廳中人影綽綽，裡頭高談闊論聲傳出。

「……照澤蕪君所言，那溫若寒領兵離了不夜天城，竟是蹤跡不見，這可怎生是好？」一名藍布衫的中年家主語氣驚慌。

「溫狗棘手之處，不是他溫若寒一個人靈力高強的問題。」江晚吟坐在靠近上首的席位，審視的目光掃過眾人，才道：「溫家橫征暴歛多年，門下修士眾多，又豢養大量妖獸，不比修為，光靠人海戰術就能磨死你家裡那點單薄人丁。」

就聽一道低沉冷清嗓音道：「當前戰報指出，溫若寒所領修士及妖獸約二萬餘人，而琅琊眾家族之金丹修者，合計四千。」

「含光君？這是真的嗎？這、這個數完全不是溫家對手啊！」有人慌張說。

「各位稍安勿躁。」藍曦臣安撫道：「溫家修士雖多，卻有不少趨炎附勢、修為低下者。以雲夢軍在江陵城的戰法為例，江氏僅動用金丹修士約二百五十人，便擊潰江陵城溫家六處據點共一千二百人與妖獸六百，可見我方人數雖少，只要謀略得當，仍是勝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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