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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育卵

＊新手孵蛋記得先諮詢當事魚。

那條人魚連頭帶尾泡在玻璃缸裡，雙手抱著尾巴團成球狀逃避現實。桌面上擺著一個九百毫升燒杯——裡頭裝著三枚圓滾滾的魚卵，粉橘色半透明，很Q彈的樣子。

午夜時分，海研船的實驗室裡一片混亂。藍景儀跟幾名工程師頂著睡不飽沒整理的雞窩頭，正在爭執怎麼組裝魚卵恆溫孵育設施；藍思追連上學術資料庫查找魚苗培育手冊，在鮭魚、鬼頭刀魚和金目鱸圖鑑之間慌了神；魚類醫藍曦臣、人類醫溫情和鯨豚專家藍忘機圍在桌邊低聲討論，他們說著魏無羨聽得懂的人類語言，但後者裝聾作啞，眼神發直。

「魏先生受到打擊了嗎？」藍曦臣擔憂地問。

溫情抱著手臂，不敢置信的目光轉向燒杯裡的授精卵，又轉向恨不得將自己的頭埋進尾巴裡的人魚，最後瞪著藍忘機，咬牙切齒下了結論：「你這禽獸。」

藍忘機刀槍不入，惟有放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曲，目不斜視道：「……比照一般迴游魚類的孵卵方式？」

「這要問魚類醫。」溫情攤手。

「兄長。」藍忘機看向藍曦臣。

藍曦臣尷尬地笑了笑，他從親弟的眼神中看出了困窘和慌亂，只得說：「如果魏先生能提供建議……」

三名人類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海水缸時，魏無羨正在小心翼翼地把魚尾末端靠近生殖孔的位置壓在尾臀下方藏好，姿勢像極了在茶室塌塌米上正襟危坐寫著書法的老師傅。

注意到人類們的視線，當事人魚不說話，他吐了一串泡泡。

溫情翻了個事不關己的白眼，她可以了解魏無羨的心情——發現自己帶球逃家已經夠驚悚，如今還莫名生了三胎，即將成為新手爹（娘？），想逃避現實是很正常的。

藍忘機捲起襯衫袖子，將手探進水裡，撫摸人魚的腦袋，語氣帶著安撫，「魏嬰。」

人類醫和魚類醫不約而同地遙望遠方風景——雖然實驗室裡沒有所謂的遠方可以看。

魏無羨還在水底吐泡泡，仰視藍忘機的眼神十分複雜。

「明天就要靠港，為了保護你和……孩子們，」藍忘機自己也不太適應，口吻略顯侷促，「得設法讓你們順利下船。」

魏無羨不肯說話，此時他的神情寫著「我聽不懂人話，我只是一條魚」。

向來言簡意賅的藍忘機也體驗到了別人面對自己常見的社交困境，他無聲嘆了口氣，手掌按在玻璃缸邊緣使力，躍入水中。

兩位醫師和正在搬強化玻璃準備蓋孵育水槽的一眾工程師在聽見動靜時紛紛回過頭，又在見到藍忘機和水中的人魚擁吻時不約而同地別開視線。

溫情咬牙切齒，「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談戀愛！」

藍曦臣苦笑，「是心靈交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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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人類而言，海水是有聲音的，水壓的重量比空氣沉重得多。

人魚一輩子都在這樣的世界過活，族群數量稀少、隨時面臨掠食者的危機，他們勇敢且心智很強大。藍忘機不相信魏無羨會被產卵嚇壞，也不認為他有意逃避育兒繁衍的責任，大概是對自己有所不滿……慶幸偉大神明賜予人魚意識交流的能力，他對魏無羨的心思毫無掩飾餘地，魏無羨心中的糾結同樣也瞞不過他。

『魏嬰。』藍忘機在腦海中捕捉到某條慌亂的魚影，低沉嗓音呼喚著他。

魏無羨倉皇的聲音在腦海裡像成串泡泡般一擁而上，此起彼落，指向同一個人的姓名，『藍湛藍湛藍湛藍湛你怎麼可以——』

『你願意生。』藍忘機的聲音帶著隱約的笑意，將人魚輕擁入懷。

『那也不是一次生一支鬥牛籃球隊啊，』魏無羨崩潰道，『連戀愛都沒談好我就要當爹了啊啊啊啊——！』

『不好嗎？是我們的孩子。』藍忘機抵著他的額頭，耳鬢廝磨般親密地說話，極盡寵愛。

『也不是……可是……』魏無羨不情願地坦承，『……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你太厲害了。』

魏無羨本想說卵生魚多數選擇體外授精，但他自己酒意上頭，主動對藍忘機求愛求操，如今這埋怨除了自己吞之外別無他法。鬱悶！

『此處疼不疼？』藍忘機感知他的心思，伸手輕撫質地光滑的魚尾，深紅的鱗片在冰藍色的意識之海中顯得曜目瑰麗。

『不會啦，還挺、嗯、舒服……只是也很可怕……我那裡會不會合不起來啊……』人魚無地自容道。

在意識交流中，藍忘機可以感覺到魏無羨又羞窘又惱怒更惶恐的情緒，心中憐愛之情滿溢，他抱著人魚浮出現實的水面，短暫換氣後再次吻他。

「沒有，別怕。」藍忘機抓住那漂亮的大尾巴別有意圖地瞥看，低頭在尾鰭處親了一下。

他的人魚臉上浮起明顯的霞色，迅速抽回尾巴，再次躲進水底把自己蜷成一團。藍忘機用身體覆蓋住他，似是打算繼續逼問的樣子。

「嗯哼咳咳咳！！！」溫情比藍曦臣要粗暴多了，如果藍曦臣的假咳嗽是普通敲門聲，溫情的咳嗽就是在用鐵鎚砸門發出的巨響。這名豪情萬丈的女醫師發出噪音並且用力拍了拍海水缸的玻璃壁，大聲提醒道：「可以了可以了！再繼續就要改電影分級了！藍教授你節制點！」

「……」藍忘機從水裡起身，進入意識交流很容易讓人忘記旁人在場，以後要注意。

藍曦臣倒是笑得愉快，「如何？孵育方法問到了？」

藍忘機躍出海水缸，襯衫、西褲和皮鞋都濕透，但他絲毫不介意，走到桌邊捧起裝有三枚人魚卵的燒杯，仔細解釋，「溫暖流動的海水孵育約二百五十日，定期供給營養，胚胎便發育成熟，自行破卵而出。」

藍曦臣疑惑地問：「孵出來會是嬰兒人魚嗎？」

溫情促狹地笑，「按照人類懷孕的模式，到時候從發育中的胚胎就看得出尾巴，真期待啊。」

「別閒聊了。」魏無羨趴在海水缸邊用手掌撐著臉頰，「你們還是想想下船後要怎麼對別人解釋吧，你們發現的人魚帶了崽。」他戳了戳藍忘機的肩膀，「異種通婚。」

藍曦臣拿起電話聯繫公關公司，笑容和煦，「姑蘇雲深海洋事業集團將全力支持各位。」

∞∞∞∞∞∞

最近新聞版面都是人魚相關報導。六月中旬，雲深六號海研船在姑蘇港靠岸，碼頭邊聚集了大量新聞記者和看熱鬧的民眾，儼然出現電影節名流走紅毯而粉絲夾道歡迎的場面。

那條網紅人魚太受歡迎，他在社群軟體發文表示自己即將抵達港口，短時間引發千萬人響應、萬人親自到場的熱潮。只見巨大的登船梯斜搭在地面，五、六名身穿實驗白袍的研究員各自手提大型塑鋼培養箱，在預先布置的保全人員包圍中逐一下船，進入等待的接駁車輛中。緊接著約有三公尺高的海水缸被推出，鎂光燈此起彼落閃瞎了人眼，圍觀群眾發出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驚呼。

有著絕美深紅魚尾的黑髮青年悠閑飄浮在海水缸裡，他笑容親和，長相俊俏，此時正半點不怕生地與人們揮手致意。雲深海洋研究中心主任藍忘機則走在海水缸旁邊，等到海水缸推到地面停住，方轉頭看著漂亮的人魚。魏無羨笑著點頭，用手指指頭頂上密封的蓋子。跟在海水缸後方的藍景儀、藍思追等助手架起工程梯，取走水缸蓋，讓人魚浮出水面，圍觀人群又是一陣鼓譟。

蘭陵金氏旗下的公關公司受命操作這次的人魚面世，站在一旁走道手持麥克風待命的金光瑤立刻大步上前，他抬起手稍微遮擋水花，將麥克風遞到人魚面前，微笑道：「人魚先生，歡迎蒞臨姑蘇市。」

魏無羨大方地透過麥克風說：「大家好，我是魏無羨！謝謝大家的追蹤和點讚，明天起我將客座雲深水族館，請務必來找我玩！」

他的嗓音清亮乾淨，十分迷人，於是民眾和粉絲紛紛鼓掌、吹口哨，手機相機狂拍，氣氛熱烈。

直到一行人帶著人魚乘車離去，人群的驚呼和掌聲仍久久不散，而雲深海洋集團特約發言人金光瑤眉眼彎彎，對採訪記者們表示：人魚與研究團隊將進駐雲深水族館後方的海洋研究中心，知名網紅人魚魏無羨願意定期客座水族館深海展館，與民眾互動。此外，研究團隊已經取得三枚人魚卵，將全力協助孵化工作。

在公關團隊刻意操作下，魏無羨的人魚身份不再只是「貴重科學研究素材」，他能與人類溝通，如偶像明星般更新社群網站，雲深水族館甚至替他開設了聊天專頁，魏無羨定期直播、與粉絲互動，科普海洋生物知識，備受9歲到99歲觀眾闔家歡迎，簡直是今年夏天全球流量寵兒。自從他公開表示喜歡各種手搖飲料和零食之後，大批廣告邀約紛紛上門，連知名名牌服飾今年秋冬的時尚秀都換上了水藍色的海洋風格。

即使有人提出應該對人魚進行生化研究，也會被大量支持者和人道團體監管；趁此聲勢，動物維權團體和海洋保育議題闖入大眾視野，魏無羨也大方替石虎保育和禁捕鯨豚政策隔空聲援，此舉讓處境艱難的動保團體收到大批捐款，國會也不得不通過法案，禁止各地方政府在稀有動物生態區任意懇伐。

那條在雲深水族館安家落戶的人魚，倒是過著比想像中更悠哉的日子。

藍忘機從意識交流得知，人魚族會在海底找個安全的地方慢慢孵育授精卵，定期將某種海藻磨成的濃稠果凍堆在魚卵周圍。藍曦臣推測，這些海藻原料應該就是培養用的營養加給。溫情立刻風風火火地去找材料準備調配營養液，而藍忘機則借調雲深水族館最大的海水展示缸，將其他展示魚類包括蝦子和小丑魚等無害生物全都用塑鋼漁網攔截在另一區，放入大量天然海綿和圓滑的鵝卵石，給自家的魚布置出豪華育嬰室。

這處海水缸實際連通姑蘇外海的無污染珊瑚礁海域，海水隨著溫暖洋流每日循環，呈現透徹的淺藍色。三枚人魚胚胎卵裝在鑿出孔隙的管狀水母專用弧形缸，並排放置在易監控的實驗室玻璃帷幕前方。藍忘機在日常辦公時間隨時轉過身，就能看見魏無羨的天然海綿沙發，以及孵育中的小魚卵。怕自家魚太無聊，藍忘機甚至往水底安放了防水的平板電腦和觸控電子書。

魏無羨倒是很會自己找事。雲深的海水缸實際面積約有一千六百平方公尺，其中一面連通大海，一面則是水族館內的展覽區，另一面則是實驗室觀察帷幕；他每天固定時段飄到展覽區的玻璃帷幕前直播人魚花式泳技，調戲小丑魚和翻車魚，興趣是上網購買各種零食，從巧克力到辣肉乾無一不吃，完全顛覆科學家對於「魚類」的認知。

這段時間生活安逸營養充足，魏無羨如瑪瑙般深紅魚尾炫目發亮，卷曲長髮輕柔光滑，當他伏在水底的巨大海綿沙發午睡時，胸口隨著海流起伏，那俊俏面容與安穩笑顏，簡直將童話故事裡描述的奇幻世界演繹得惟妙惟肖。

魏人魚白天和藍忘機到水族館朝九晚五上班，晚上則帶著孵育中的胚胎們回藍忘機房間休息。美好的日子跑得飛快，轉眼便過了大暑。

＊截稿日前不要騷擾科學家。

藍忘機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看見遠處亮著一盞慘白的無影燈。

他赤著腳往前走，才走了兩步，發現自己踩到地上四散的酒紅色碎片。那些碎片閃耀著寶石般的光芒，宛如琉璃。

不，不是琉璃，他俯身抓了一把碎片，指腹摩挲那些片狀物異常光滑柔軟的觸感，才後知後覺地會意過來，這是魚鱗。

黑暗中傳來得意的大笑聲，以及夾雜著低鳴的急促喘氣，藍忘機察覺到強烈的不安在心頭萌生，加快腳步走向聲音的來處。

無影燈下方有一張手術檯，一名穿著雪白實驗長袍的男人揮舞著手術刀，像是個外科醫師。他背對著藍忘機，低頭專注手邊的工作，手術檯不斷滴落鮮紅血水，在他腳下積了一窪刺目的紅。

「把胃掀起來，取出胰臟。」主刀醫生吩咐外科助手，抽出一根軟尺丈量什麼，才道：「胰臟長十二公分，厚度二點四公分，標準尺寸，顏色健康。」

醫生右邊的助手拿來金屬盤，接過了什麼東西。

「這邊的小腸呢？」醫生左邊的助手問道。

「用不著，廢棄。」醫生說。

戴著綠色外科手套的助手在手術檯上摸索，拉扯出一把鮮紅的小腸，用剪刀剪斷。

冰冷刀光舉起的剎那，藍忘機聽見細微的、不似人類的哭叫聲。藍忘機有如被冰水兜頭澆了一身，心跳幾乎停止，他邁步狂奔！

「這是一筆好生意。」覆著口罩、看不清面容的外科助手將廢棄物扔在地上，遞給主刀醫師一把鉗子，哈哈笑道：「養一池大魚，就可以便宜得到新鮮的腎臟、肝臟、角膜，甚至心臟。達官顯要、怕老怕死的知名藝人，誰不捧著大把白花花的鈔票來求您給他們換心換肺呢？」

「嗯。」主刀醫師頭也不抬地繼續操作，片刻後又取出了什麼，放在另一名助手遞來的不銹鋼盤上。

非法器官移植！？

藍忘機推開一名助手，厲聲喝道：「你們在幹什麼！立刻停止！」

「您說什麼呀，藍教授。」助手笑瞇了眼，挪動身體讓藍忘機看見手術檯上的東西，對他說：「這不是您發現的人魚嗎？」

藍忘機瞠大眼睛。

魏無羨躺在冰冷的合金檯上，手腕和魚尾被多枚鋼釘釘穿，固定在桌面，口中塞著布團。他遭到開膛剖腹，內臟七零八落，血液順著手術檯傾斜的排液孔流向地面，心臟卻還在跳動，空洞的眼眶朝著天空，彷彿控訴世界。

藍忘機頓時感覺自己的胸腔被掏空，他無意識地抓住那名滿身鮮血的主刀醫生，扭著對方的肩膀強行轉向自己，正要揮拳，卻看見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無表情的臉。

清晨四點，臥室籠罩在一片安詳的漆黑中，魏無羨沉在海水缸底呼呼大睡，突然被人一把從水裡抓起來，他驚醒過來，一腦袋撞在藍忘機的胸口。

「藍湛？怎麼了？」魏無羨茫然抬頭，看見藍忘機眼框赤紅，心跳快得不正常，便微笑摟住他，「夢魘啦？我在這兒。」

藍忘機臉色慘白，盯著魏無羨，呼吸很急促，手臂力道也全無節制，將他緊緊勒在自己懷裡，接著吻住他，舌頭侵略濕潤的口腔，激烈地索取，兇狠地含住柔軟下唇吸吮。

那樣的吻讓魏無羨感覺痛，也察覺到藍忘機的異樣，安撫般輕拍他的脊背，配合地摟緊對方，溫順地以舌頭舔吻，小聲呼喚他的名字。

過了很久，久到暴虐的吻轉為溫柔的互相碰觸，魏無羨摟著他的後頸，用舌尖描繪他高挺鼻樑的形狀，臥室裡靜謐無聲，壁掛鐘指針行走的規律噪音格外明顯，魏無羨摸了摸他平緩下來的心跳，才輕聲問：「做了什麼夢？」

藍忘機抱著魏無羨坐在地板上，背倚玻璃缸，手掌反覆摩挲溫涼的肌膚，感受他纖細頸部皮膚底下強勁的血流，若有所思，「不，沒事……」

藍忘機像是自我催眠般喃喃重複，「沒事。」

無論藍忘機在外人眼中如何完美無缺，他知道自己是個普通人，有情緒，承受壓力時也會有失眠反應。跟人魚有關的發現涉及到人類利益，若是他一步踏錯，人類對於人魚族群的態度就會由事不關己轉向壓迫屠殺，抱持種族優越論、支持奴隸制度的人並不在少數，即使在道德上遭到譴責，這群人也一直沒有消失在歷史之中。但說服眾人不是什麼簡單的工作，他想守護魏無羨，也恐懼他守護不了魏無羨。

天亮之後，藍景儀收到任務，在人魚海水池底安裝手動式警鈴。魏無羨飄在水底，看藍景儀穿著潛水服，動作遲緩地將警鈴埋入沙堆固定，好奇地問：「幹嘛在這裡裝警鈴？實驗室外已經有二十四小時監控設備了。」

藍景儀瞥了隔著強化玻璃帷幕、正在與人討論工作的藍主任一眼，聳肩道：「新手爸爸過度緊張很正常。藍教授交代，你遇到任何危險都可以啟動警鈴，包括海蛇、毒水母和藍環章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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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藍忘機精神很緊繃。雖然在外人看來他的行為作息與日常並無任何差別，一樣早晨五點起、六點固定健身訓練、八點衣著齊整走進實驗室，傍晚五點準時下班，但魏無羨仍是感覺到藍忘機的注意力經常離線，這可以從自己動輒撩撥，而藍教授對他的反應速度慣性延遲五秒來證實。

雲深水族館的俊俏客座人魚今天也在珊瑚礁中悠然倒立，七彩繽紛的熱帶魚在他身邊忙碌穿梭，深紅色漂亮尾鰭像豔麗的花朵般迎著海水飄動。魏無羨習以為常地以人類看來根本腦充血的艱難姿勢伸出手指滑動螢幕，他的手機是對產品極有信心的水果公司特別開發的防水哎鳳999，此時那支昂貴的小機器正在海水裡直立漂浮，亮著正常運作的藍光。

名為「雲深海研工作人員組」的群組調天裡，藍景儀正在炫耀他發明的章魚防逃脫水族箱，魏無羨感覺不以為然之餘，瞥見了他們的工作討論。

藍景儀：各位同仁，全球海洋生物研究年會的論文快截止啦，你們投稿了沒？

藍思追：我有投！今年在十字軍堡開會啊，真希望能錄取。還是藍教授厲害，他今年是受邀主講人呢！

魏無羨拋下了珊瑚礁和小丑魚，抓著手機穿過塑鋼隔離門，游回實驗室那一側海水池，到自己的「海底房間」前巡視他跟藍忘機的小魚蛋。三枚圓滾滾的粉橘色魚卵安然地漂浮在透明保護管中，經過了兩週左右，已經能慢慢見到授精卵的表面浮現胚胎的形狀，按照他對人魚族孵育幼苗的印象，這些卵應該持續成長兩百多天才能成長到足以破卵的大小。剛出生的小人魚跟人類嬰兒類似，尾巴和骨頭都非常軟，必須小心保護好一陣子。

不知道這幾條小魚會是什麼模樣？會更像自己呢，還是像藍湛？眼睛和尾巴是什麼顏色？會不會有像藍忘機那樣彷彿琉璃般清透的雙眼呢？魏無羨靠在海綿上注視著魚卵，心頭不禁浮現幾分期待。

魚的際遇真是難以預料，不久前他抱著離家出走的心情隻身離開家族，那時還堅持如果此生遇不到喜歡的魚，那不如拚著捱過交尾期的虛弱不適，也拒絕產下自己不喜歡的小魚。誰知就這麼遇上了藍忘機？

他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漂浮在溫暖的海水中，放鬆身體舒展手臂和尾巴。他最近讀過不少藍湛買的書，其中有關於神經科學和腦域開發的記載。他想，人魚的意識之海其實就是某種腦波，雖然尚未得知為何能夠透過親吻而進行腦波交流，但能夠理解藍湛心中所想，真是太愉快了。

有趣的是，藍忘機雖然年輕，在雲深海研的地位卻很高，研究員不分年紀大小，個個以他為尊。雖說論成就的確夠資格，但另一部份大概也是來自藍忘機那種不怒自威的冷漠脾氣，南極封凍的冰河似的，一碰就覺得皮膚疼痛。

誰曉得那人霜雪般的表情底下，也藏著炙熱的情感和渴望呢？

被那樣的情緒籠罩住，感覺好像整條魚都不對了，興奮和期待油然而生，令他回憶起幼時和玩伴在百慕達海底避過漩渦和銳利的礁岩，找到裝滿黃金的寶藏沉船那樣狂喜。對於藍忘機，他只想探索更多——想知道那個人什麼時候會對自己心跳加速；想知道他喜歡自己哪一點；想知道他無視物種隔閡的義無反顧是源自於什麼樣的強大動力。

「魏嬰，」藍忘機站在玻璃帷幕前，目光溫柔地瞥過孵育授精卵的試管，才落在魏無羨身上，提醒道：「該回去了。」

魏無羨回過神來，他游近玻璃帷幕，將右手按在透明的牆上與藍忘機伸出的手掌相貼，視線越過海水看著實驗室牆上的數位鐘，趁其他研究人員都還在忙碌的時候，笑著往玻璃牆最靠近藍忘機的嘴唇位置落下親吻。

一人一魚隔著強化玻璃，這個吻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但藍忘機的神情變得更加柔和，對自己的人魚指指水面，又揚起手中的提箱，示意他準備回家。

魏無羨對他俏皮眨眼，旋即炫技般地花式甩尾轉身，如銳利的火箭直衝雲霄般迅速往水面上浮，在碧藍海水中帶出一大串泡泡。

「真夠皮，」偶然看見這一幕的藍景儀抱著手臂吐嘈，「這根本就是魚類的求偶舞嘛！連孩子都快出生了還搞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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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深海研中心主大樓後方的員工宿舍區，頑皮的人魚提著藍忘機的公事包和提箱，上半身趴在小型玻璃缸邊緣讓人推著走。改造過的海水缸底部設有便於移動的塑鋼滾輪，在滑過花崗岩質地的長廊時會發出輕微的喀拉喀拉聲響。

「所以我說人類為什麼會用章魚用來預測未來？那東西的腦容量小到你們用隨機亂數來猜測搞不好更……」魏無羨興致勃勃地聊起最近從新聞中看到的知名章魚——據說該章魚能預測足球聯盟的勝利隊伍——的報導，在發覺藍忘機並沒有用一貫的單音節回覆他時，疑惑地回過頭打量。

藍忘機心不在焉地推著小型玻璃缸來到自己的宿舍門前，出於慣性取出感應鑰匙卡開門，進門關門。

「藍湛。」魏無羨發出不滿的抗議聲。

「嗯？晚餐想吃什麼？」藍忘機慢了半拍才問。

「我說章魚。」魏無羨鼓起臉，尾巴不耐煩地在水中甩動。

藍忘機看著他的尾巴，下意識道：「給你做章魚辣海鮮烤餅？」

魏無羨憤怒地瞪他，不敢置信道：「人魚對章魚的看法跟人類對老鼠的印象差不多，藍湛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抱歉，我方才走神了。」藍忘機輕聲嘆息，俯身親吻人魚的微涼嘴唇，腦中巨量資訊透過識海淹沒了魏無羨。

東西方的古代神怪文獻、半人半魚游泳動力解構圖、人魚語系文字解析，以及用Predator-Prey動態系統建立的人魚族群數量消長預估模擬……魏無羨詫異地咋舌，「藍湛你最近都在想這些啊……」

腦子怎麼夠用？

藍忘機摸了摸他的濕髮，溫言道：「沒事。」說完，他拿起掛在廚房置物架的圍裙，預備做晚飯。

魏無羨拉住他的手把人往書房方向推搡，寬心笑道：「別忙，你去工作吧，論文準備完就能結束對吧？今天叫外送，我想喝18天生啤酒配烤雞肉串。」

「嗯。」藍忘機將孵育中的胚胎小心放入海水缸，看魏無羨點了一大堆肉食，進廚房替他切了水果盤。

晚飯後，藍忘機去書房繼續處理工作，而魏無羨拿起平板在線上開隨機西洋棋局，一手點螢幕一手拎啤酒，殺對手殺得不亦樂乎。魏無羨結束棋局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半，而藍忘機所在的書房依然沒有熄燈的跡象。加班到深夜的藍忘機十分罕見，他平日作息正常謹守工作效率，絕少夜晚還待在書房——心愛的大魚也在家，誰捨得自己關在書房裡呢？

想到這層魏無羨覺得有些荒謬，藍忘機已經很努力工作了，為何還要繼續加重工作量呢？人類真是自己逼死自己的知名物種，魏無羨心想。

幾分鐘後，書房門被悄悄推開，魏無羨將手按在牆上借力自己溜了進來。強化玻璃海水缸下方安裝的塑鋼滑輪滾在地毯上沒什麼噪音，但這麼大一個物體進入書房，藍忘機不可能沒注意到。當然魏無羨並沒有要藏匿的意思，他是聽見藍忘機在說話。

藍忘機戴著藍芽耳機，端坐書桌面對二十七吋顯示器，正朝螢幕另一邊討論統計數據的細節。同時微微側過臉向魏無羨擺手，試圖阻止他繼續靠近。

魏人魚將海水缸滑到書桌旁邊，正好在顯示器上方的攝影鏡頭拍不到的位置，又離藍忘機足夠近，足以讓人抬手就碰到他露出壞笑的臉。

藍忘機只得向對方說稍等，按住魏無羨濕淋淋還順著他大腿根攀爬的手指，以口形無聲說：「魏嬰，別鬧。」

魏無羨乖巧地趴在藍忘機大腿上，同樣以唇語回答：「我不鬧，我很乖，我陪你工作。」

腿上趴著一條濕答答、光溜溜的大魚，用晶亮的眼睛不時偷瞄你，不時扯你領帶、玩你手指，怎麼可能專心做事？

藍忘機言簡意賅結束了通話，摘下耳機，撫摸他質地柔軟蜷曲的黑髮，柔聲道：「十分鐘後還有一個會，如果你想露面，至少穿上衣服。」

「幫我穿。」魏無羨笑嘻嘻道。

藍忘機只得起身，到衣帽間拿來一件黑色棉質上衣。回到書房時正巧看到魏無羨從櫃子裡拖出一個掀蓋式小型收納箱，饒有興味地東挑西撿，抓著某樣東西看了半天，似乎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自己偷偷竊笑起來，一副打算背著藍忘機作怪的小樣子，臉頰都泛起漂亮的薔薇粉色。

「魏嬰？」藍忘機無預警地從背後喚他，把人魚嚇得尾巴一甩，飛散的水花濺在地毯上，收納箱更是整個翻倒，各種塑膠玩具、小零件和紀念品散落一地。

那條頑皮魚迅速把什麼東西藏進海水缸裡，用尾巴遮住，顯得心虛不已。

「……」藍忘機微微挑眉，並不追究，縱容地蹲下身替他的頑皮魚將散落的物品一一收回箱中。

金柑雪鹽硬糖的無嘴貓造型鐵盒、藍思追送的困難版魔術方塊、SWITCH遊戲機、被鯊魚吃掉的陶瓷小貓玩偶，還有……藍忘機撿起一個裝有紫色玩具的透明塑膠盒，那是個通體圓滑的矽膠物，前端是長條狀，尾端拉出袖珍魚尾造型，看似古樸可愛，盒中另有一個附USB接頭的零件。

藍忘機微微一愣。

「你曉得這是何物？」他舉著魚尾造型玩具示意魏無羨看。

魏無羨趴在水缸邊甩著他的大尾巴，歪著頭看了他手中的物件一眼，無辜道：「不知道耶，好像上次為了湊網購平台的滿額免運隨便買的。這不就是個擺飾嗎？我看魚尾巴挺可愛的。」

……果然。藍忘機將魚尾玩具收回箱子，並未多加解釋，將USB零件拿在手裡遲疑片刻，還是接入電腦主機。

「藍湛，這是什麼？」魏無羨好奇地滑過去，趴在他腿上看顯示幕。

「人類的特殊娛樂產品。」藍忘機眼神有些不自然。

USB零件接上電腦主機三秒後，顯示幕上跳出程式安裝完成的通知對話窗，隨即在螢幕上出現鐵灰色的精緻操控面板。

魏無羨困惑地偏了偏頭。

「穿衣服。」藍忘機將乾淨的上衣遞給他。

魏無羨卻推開那件衣服，抱怨道：「我是魚，本來就不穿人類衣服，而且我的身體哪裡不好看？」

「魏嬰，你在人類社會，」藍忘機猶豫一瞬，正色道：「我的世界。」

聞言魏無羨不高興了，他趴在水缸邊緣故意用尾巴將零星水花灑在藍忘機臉頰，眼睛微微瞇起，「我不是人類啊。」

藍忘機卻認認真真地注視他，堅持道：「你不能只是魚。」

魏無羨鼓起臉頰，負氣反問：「為什麼？」

藍忘機遲疑片刻，腦中閃過夢魘中滿地鮮紅的碎鱗片，以及蘇涉陰狠的詛咒。

他伸手撫摸人魚俊俏的眉眼，沉聲規勸：「人類對於非我族類的手段能多殘酷，並非你能想像，別傲慢。」

魏無羨當真被激起了幾分火氣，一把拍掉藍忘機的手，壓低嗓音，冷冷反駁道：「我向來以身為人魚而驕傲，這一點我不退讓！」

藍忘機沉默片刻，拂去襯衫領口沾到的水珠，慢慢將領帶解開，琉璃色眼睛裡像是雪地憑空燃起了惡火，他異常平靜地評論：「一廂情願。」

「什麼意思？」魏無羨揚眉挑釁，「那你告訴我，我驕傲我的，其他人類又能怎樣？」

身為魏無羨口中「其他人類」的藍忘機無動於衷地說：「如今被關在雲深，難道你仍不明白？」

「不明白！」魏無羨低吼。

藍忘機在巧言辯駁上一向說不過他，他很勇敢，但對於人類的看法過於天真。藍忘機選擇直接讓他親身體會。

＊離那些藍芽操控的無線裝置遠一點。

這天之後，魏無羨逛拍賣網站亂買東西時至少會記得先看一眼說明書。他真的不曉得藍忘機會從亂七八糟的收藏品中找到道具來整頓自己，反正現在後悔也來不及。

起居室牆上的數位時鐘顯示逼近午夜，書房仍燈火通明，藍忘機若無其事地望著面前的電腦螢幕，手指放在鍵盤上敲得飛快。文檔透過幕後編輯軟體產出，同時在雲端硬碟上儲存副本。他左手邊另一個顯示幕上軟體運算進度達到了100%，旋即一張彩色折線圖表跳出來，藍忘機仔細看了一眼，確定沒有錯誤，按下轉存發送鍵，將圖表連同論文稿件送到時差十一小時的地球彼端。

一分鐘後，螢幕跳出了視訊通話請求。

他本來應該立刻接通，嚴肅的目光卻因為腿邊傳來的動靜而遲疑了片刻。在通訊請求超時前，藍忘機按下接聽，主顯示幕亮起，一名白髮白鬚的老紳士出現在視訊框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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