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物，是一杯咖啡。

　　深棕色的扇面被银勺搅动得震晃。她拿起手中的银勺将砂糖摇匀，将其混合成糖分更重的液体。

　　从那剔透而又深沉的表面，有咲隐约看见倒映其上的景物，身边的恋人在悄悄窥视着自己，可等她抬首时又不着痕迹地偏过脑袋。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块商场遇见你们一家人呢。」

　　对面正襟端坐着一位身穿昂贵女款西装的女性，奥泽美咲独有的懒散语调尽显平和，她那双别致的蓝灰色眼眸缓缓转动，略显欣慰地望着正笨拙切割牛排的女孩「真希也长高了很多。」

　　「唔……毕竟上次见面在半年前，而且现在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几个月就能猛涨好几厘米。」

　　脆嫩酥香的条状肉从牛肋骨边被成功割离，香澄用刀叉将其递送入真希盘中。她很是隐蔽地瞥见有咲正小口微抿咖啡，表面上是难以质疑的风轻云淡。先前，当自己从真希那里得知有咲面色惨白地先行离开后便匆忙跑向厕所间。刚一抵至，她就看见恋人被阔别已久的好友搀扶着身子从内走出。深重的焦虑与担忧参杂成复杂的颜色，让香澄心底的一抹纯色就此斑驳陆离。

　　没事吗？

　　藏在桌布下的手掌包裹上冰凉指尖，她想以此传递给有咲自己全部的体温。有咲只是缄口不言地摇头否认，因为害怕自己宛若冰窖的温度会让香澄着凉，她拒绝性地抽出自己的手。但在抽离之际却被香澄大力缠紧，甚至转变为毫无间隙地十指交错。

　　「——对了，奥泽さん前不久不是还在参加国际商贸会议吗？」

　　为了掩饰此刻羞窘的局面，有咲唯有生硬地转移话题，她希冀对面端坐的奥泽美咲不会发现自己此刻的异样。毕竟现在就连她的腰间也被香澄的手臂暧昧地缠绕，被全无力道地轻掐着。她无法摆脱香澄的掌控，在脱离香澄身边后身体出现了异况，意外获悉这一点后香澄也变得更为强硬。

　　——不要紧吗？

　　——要是不舒服的话赶紧回家休息吧？

　　乖巧懂事的真希也在反复细问着自己的情况，等有咲耗费余力地安抚好两人的情绪后，总是很轻易洞察自己心思的奥泽美咲已有所思虑。她并未提及有咲在厕所时的虚弱表现，这已算万幸。

　　「是啊，现在回到东京处理企业的其他琐事。今晚刚开完会议本想放松一番，看到边上恰好是商城就进来闲逛了。」

　　奥泽美咲挠了挠脸颊爽朗开口。她的那身黑西装裁剪精致，熨烫得毫无纹印，袖口边角亦设计精细，无一例外地彰显现今的身价地位。而无名指上的银戒色泽鲜燿，像是在无声宣告着她已被人所有。香澄在看见那枚戒指时短暂晃神，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随后又恢复成平日的模样，尽情畅言攀谈。

　　在随后的交谈过程里，她们随性谈论着近况，从中一点点得知奥泽美咲近些年的人生轨迹。在与现在的妻子弦卷心表明心迹后，那位墨守陈规、甚至于安分守己的人只身前往遥不可及的世界，在波云诡谲的商界里摸爬滚打，直至真正拥有掌管弦卷集团的资质。心与此期间也出资成立慈善组织，和当年宣称“让世界充满欢笑”如出一辙，她的所有作为都在拯救危困之人的生活。这就是深爱着对方才会做到的事，任何阻隔彼此的障碍也会坚决斩断消除。许诺奉陪到底地走完整个童话故事的人，果真遵守了诺言，她们两人真正意义上贯彻整个始终。

　　「真希，美咲阿姨曾经是乐队的DJ呢。」而在谈及高中时期热血激昂的经历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面带笑容。

　　「DJ?」正在咀嚼食物的真希将刀叉放下，满脸不可置信的凝视着奥泽美咲的面容。

　　「啊哈哈……这都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如图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曾经聚拢的人群在不同的土壤上扎根定居。虽然彼此之间的往来频率骤降，但每逢节日还是会寒暄问好。Poppin'Party的大家也是如此，即便四散分离，但往昔的一切还让她们的心灵紧贴。

　　联想起香澄特意隐瞒的事情，有咲在转头之际望向靠在墙角的那把RandomStar，断弦的吉他已被修复完好，她隐约能够构想到那位热情洋溢的少女弹奏吉他的精彩画面，那足以让世间万物沦为陪衬。此刻，所有细枝末节都被名为线索的弧线巧妙串联。

　　临近深夜，她们才与阔别已久的旧友不舍暂别。在离别前刻，有咲让并无其他公务的奥泽美咲暂且留步。她独自一人伫立于围栏边，扶着栏杆淡漠地俯视着楼下密集的人群。香澄前去为真希购置先前试弹的Roland电钢作为期末考试的嘉奖，临走前还稍显不安地瞥了几眼。而她则一直注视着那两道渺小身影，直至她们淹没于人海。

　　「奥泽さん，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掐准开口的时刻，有咲放轻音调询问。她塞进大衣口袋的手掌已被自己攥得青紫，若是旁人不加以注意，压根不会察觉到她的小臂与此同时在微颤。

　　那位身材纤长的女性绕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在看见她眉宇间的决断后无奈出言「既然对象是你，我想很大概率会答应的吧。」

　　奥泽美咲本以为有咲只是恳求她不要将在厕所所见告知香澄，但下一刻有咲说的话却远出乎意料。

　　「之前看见网络旗舰店上银系列的首款戒指缺货了，奥泽さん又是这款戒指的设计者，所以……能帮我留下一件吗?」

　　「咦……」她错愕不堪地望着那张平淡无澜的侧脸。

　　有咲将双臂从衣兜抽出，靠在栏杆上交叠一起，那双琥珀般的眼眸被近处的灯光点亮，有水泽的薄唇翕动着，稍低的语调略带请求之意「会支付对价的，就是需要一段时间，我最近有在自己赚钱。」

　　「……有咲你啊，真是变了很多呢。」

　　无论是高中时期互为前后桌的那位毫不坦率的少女、在众人面前故作伪装反被自己识破真容的吐槽役，还是身为学生会主席左膀右臂、能力出众的书记，每隔一段期间，她都会昂扬地迈步前进。在心底如此这般地思忖着，奥泽美咲猛然想起当初有咲在穿越时间线后与她的初次相遇。

　　「刚才在厕所间的你，看样子是想起什么事了吧？」于是，她不加犹豫地拆穿了那人的伪装。

　　有咲的脸色逐渐变得有些阴郁消沉，再次被识破真容的她点头说是，这印证了奥泽美咲的所有猜测。在谈话的最后，奥泽美咲把已郑重做好的决定告知那人。

　　「我会给你留的。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啊，有咲。」

　　这枚戒指早在十年前就被预订了，它属于一对彼此依赖的恋人。

　　低调简洁的款式设计象征着质朴无华的感情，不是被虚言支撑的飘浮急躁的速食恋情，也不是依托于肉体的往来放纵，这是历经磨练后截然不同的心灵在相辅相持、相互交融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体。如人饮水般自然，彼此又构成了各自赖以为生的空气。

　　它是一个难以坦率的人对伴侣的表白，物未归主，那人却溘然离世。在那场毁灭性的车祸之前，那人的初衷是想前去取走那对戒指的。

　　她的话是那样别具深意，令有咲一时间呆滞地停留于原地。

　　　　「我很快就回家了，心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今天在孤儿院很开心，能帮助到那些流离失所、缺乏笑容的孩子们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温柔的嗓音如丝如绸地流淌于半空，在告别之后，有所疲惫的奥泽美咲凝神接听着一通电话。她漆黑的西装融合在拐角的阴影处，因为在这世间拥有牵肠挂肚的人，她看起来和十年前是那般不同。

　　有咲走至回廊的末端，也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回头，她若有所思看着那颀长的身影还伫立在一侧。即便距离遥远，却还是能看见那无比耀眼夺目的笑脸。

　　至夜，在静若止水的氛围里总能捕捉几丝寂寥之感。偌大的客厅间只透着点点微光，长身而立的少女倚在床边拉开帘布，她探出脑袋向外望，发现水泥塑造的楼宇屋檐皆结满冰锥，扬扬洒洒的雪花已然停止，在斑驳的地面早已积满厚厚一叠白。

　　「雪终于停了呀……」

　　在少女对面的凸型玻璃窗处，身材玲珑的金发女孩正跪坐在窗台前，有咲眼看着她伸手轻戳着玻璃窗，下一秒又像被冻到似的浑身战栗。

　　流露出苦涩的小脸远离窗边微微抬起，在她看清有咲之后洋溢出欣喜的情绪。有咲对着她微笑点头，从倍感寂寥的客厅处离开，她借着过道的灯光走至真希卧室里。轻推开门，就能看见那质朴简单的房间全貌，除去床铺与书桌、书架以外，基本没有其余家具，只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布偶。那只垂下双耳的玩偶兔被摆在书桌一角，在台灯光芒的映衬下两眼黝黑发亮。

　　书桌中央，是一本被摊开的小本子。有咲瞥见上面沾有电影票，边上还写着好几行小字。而原先跪坐在窗台前的女儿几乎急切到径自从窗前蹦跳下来，大跨步地跑到桌前提防地张开双臂将日记本藏在自己身后，面对有咲一副紧张兮兮又面红耳赤的模样。

　　「怎么还没睡呢，真希？」

　　试图消融女儿心中筑起的警戒，有咲微笑着弯起双眸。她侧身看见一架崭新的Roland电钢被布置在墙角处，没被布遮住的边角稍显圆滑，足以一窥制作精良的程度。于是在心中暗想着女儿先前的大致活动:先是试弹电钢琴，临近深夜开始写日记，偶然间被窗外雪景吸引，又抛下笔杆坐在窗台前看雪，到现在被自己抓包。

　　「妈、妈妈——我今天日记还没写完呢。」半个身子高的女孩涨红小脸，反过身子将日记本藏进自己瘦弱的身侧，慌张失措地转移话题「有咲妈妈，你知道香澄妈妈现在在干嘛?」

　　「这个时间她在洗澡哟。」

　　这样惊悸慌乱的女儿有几分惹人怜爱，有咲平心静气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不由揶揄着她至今为止的表现「真希现在也有小秘密了，看来是长大了。」

　　回应她的是略带疑惑的面色与令人倍感温暖的话语。

　　「唔……这样不好吗？长大才能好好守护香澄妈妈和有咲妈妈。有咲妈妈今天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吗?那我长大就能照顾你了。」还未等有咲启唇回话，她便被羸弱瘦小的女儿推搡着，撒娇般敦促着离开。

　　「好啦好啦，妈妈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写完日记啦——这么晚了，妈妈也该好好休息去了。」

　　「好吧～被嫌弃的有咲妈妈只好乖乖离开了。」

　　「妈妈不要胡说，才没有的事，只是被谁看到日记本都会很害羞的——!」真希如此坚决反驳。

　　有咲很是无奈地轻笑，在离去之前，她将温柔的吻落在女儿眉间。蹑手蹑脚地关上木门，又在离去匆匆一瞥，她从狭窄的门缝里看见真希从抽屉里取出针织帽一遍遍视若珍宝地抚摸着。

　　那正是自己赠予她的礼物。

　　如果爱意是有形体、有重量的，那她的口袋几乎早就被塞满。

　　放缓步调地回到两人的房间里，有咲看见沙发椅上还零散地放些衣物，她在弯腰收拾时还能触碰到恋人残留的体温。

　　在悄无声息之间，她身后的实木地板表面留下一行蘸水的足迹，裸露的身体紧贴住有咲的脊背，让她聆听见如鼓声般嘈杂的心跳。而下一刻，软糯的祈求声总让人格外心软。

　　「陪我一起泡澡吧，有咲……」

　　被交托出的爱意沉甸甸地汇聚在她的胸口，很温暖，但又不知缘故地有所刺痛。有咲沙哑着嗓子偏过头去，有些埋怨香澄此刻的莽撞。

　　「香澄你、不要随便说些这样的话啊……」

　　话虽如此，她却将脸埋进恋人的肩窝处，这隐隐有些自投罗网的意味。

　　　　温湿的气流流淌入耳，如若覆上一层水雾那般听起来有些含糊模棱。这是独属于户山香澄的平缓鼻息，对此早已十分熟悉。等睁开眼时，有咲才发觉全身都浸染在浮荡的白雾之内，偶然间抬头就能看见浴室间的玻璃隔断墙表面的一片氤氲。

　　那位蜷缩在自己怀中的女性在惴惴不安地抬眸窥视，每句话都带着试探的意味。

　　「有咲，你那个时候都和美咲说了些什么呢……？」被水珠所润湿的睫毛微微垂落，一向如同晴空澄明的紫瞳波光粼粼。有咲觉得她这副柔弱的样子着实有些罕见，不免揶揄了几句。

　　「不会透露给香澄半句话的，除非你把为我准备的Surprise告诉我。」此时此刻，情热与理智的边界都被轻而易举地涂抹消隐，腰间被她所紧掴住，连自由地呼吸都有些困难。

　　「过分……」褪去成年人惯用的坚硬外壳，现在苦恼地蹙眉沉思的香澄更像是在撒娇。那双灵动明锐的眼眸瞥至一端，习惯性微扬的尾调在蘸了水后都有所下沉「现在说出Surprise到时候就没意思了。」

　　「那现在说出和美咲的谈话内容也会很——」

　　有咲刚想用同样的话反击，但在下一瞬，预想到对话进展的香澄便撑着浴缸的两端莽撞起身，炸毛似的强行打断了有咲的回击。没有鲁莽的推搡，她只是格外安分地将额头抵上，用坦诚直率的眼眸笔直地望向有咲，仅仅是这样，就能使对方缄默不语。

　　「听说Kiss时主动碰嘴唇的会是更爱对方的一个。」

　　全无任何端倪，有咲压根意料不到香澄会提及这个话题。

　　「……咦？」

　　「那我一定要先亲到有咲才可以。」

　　听起来很是决断的话音刚落，原本沉稳老练的人便孩童般天真稚嫩地撅起嘴唇，一边发出令人害羞的音效，她一边热情似火地凑近。在双唇触碰的刹那，有咲默不作声地回避开，香澄接着卯足劲重拾斗志地扑吻，但每一次都全部落空。她看着那般努力的恋人着实有些无奈，只好放缓语调柔声细问「这算是什么比赛吗?」

　　「这是爱的表达!」

　　满是倔强的脸颊上浮现几丝挫败的神色，耷拉下脑袋佯装成一副失落的模样，实则是为下一次进攻而蓄势待发。有咲一时被香澄的模样逗笑，手撑着浴缸两端主动向她靠近。

　　「再近一点……!」后者在小声地敦促着，暴露出焦急烦躁的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渴求着自己呢?

　　像位即将干渴致死的旅人在沙漠里找到一片绿洲，她会毫无掩饰地直抒渴盼。明明成年人都知道掩藏心意是最好规避风险的办法，但户山香澄无疑是其中的例外。在爱与被爱的天平两端，如此孤注一掷地放下沉甸甸的爱意，让彼此的关系就此失衡。

　　这样努力的她不免让自己有所怜爱，所以有咲敛下眼睑，无比细致认真地瞧着她的面孔，再一次也是无数次地向她郑重致谢。

　　「……谢谢你这么喜欢我，香澄。」

　　香澄没有回话，回应她的是令人看不懂的眼神。澄莹的眼睛蒙上阴霾，平添忧郁之感。那其中寂寞而颓唐，像有万千复杂的愁绪参杂在一起。有咲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在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时，香澄的双眼也未似现在这样藏满晦涩阴暗。而当她开始懊悔于自己所言时，香澄又简洁扼要地命令。

　　「闭上眼睛。」

　　已能预料到随后的进展，有咲只好乖乖闭上双眼。她略显拘谨地收紧手臂，又随着香澄的举动而发出惊呼。等意识到的时候，有咲早已被香澄后推至水面之下，慌乱错愕地睁大眼眸。

　　温热的水将她纤柔的身子裹紧，呈透明的水里散满浴室吊灯的暖光。恋人深棕的发梢在水流中凌乱，有几绺荡漾到她鼻尖，略微有点痒。而她借着水面下的光芒仰头望去，却又无法逃避地被那双紫瞳所吸引。

　　「唔嗯……」

　　灵巧的手划过有咲的腰间，束缚性地捆在腰侧。难以抵挡她如火焰般炽热的爱意，有咲忘情地阖上眼眸，终究还是迎来细细密密的亲吻。

　　只是不知在那一刻起，眼角分泌出的眼泪悄然无踪地溶合入水里。像是已经识破自己的脆弱，又像只是习惯性的爱抚，香澄的手指在反复轻拭着她的眼角。一遍又一遍，专注而不知疲倦。

　　脑内的缺氧感还在加剧，对方却加重缠绕的力度。如果不是因为口内被度进的气，她或许会在下一刻溺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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