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啊……』

　　清水从喷水壶中浇灌而下，将耷拉萎靡的叶片尽数打湿。远望过去，形成的弧线被户外橙黄的强光衬得熠熠闪亮。

　　身穿雪白衣裙的女子将喷水壶一次次倒尽，最终把它搁置在摆满盆栽的木架旁。

　　周边的空气里充满盛夏独有的黄色烟雾，再往上瞧则是浮云俱散的瓦蓝天空。

　　一圈圈光晕从镶嵌其间的太阳外漫延，因为没有云层的过滤，万顷强光笔直倾泻在地面。此起彼伏的蝉鸣掩盖住女子的脚步声，她一脚蹬上几乎被蛀烂的木阶，躲在房檐下的阴翳处寻求庇护。

　　伴随着时间流逝，原先因夏日而浮躁的心逐渐平定。此刻细嗅着这处宅院所散发的气息，她恍惚间想起夏季里与祖母共同的回忆。

　　一边重新梳理着渐露悲怆的心绪，这位白衣女子在鼓起勇气后推开了面前紧闭的门扉。

　　『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好多灰尘……』

　　扑面而来的粉尘笼罩她的在鼻侧，她半捂住口鼻咳嗽几声。随后挥挥手驱散开那些呛人的空气。被丢弃的古董尚且完好无损地放在原位，循着记忆，这位女子阔步走到摆有黑白照片的书架边。

　　『好久不见了……奶奶。』

　　强忍着被无数剑刃刺穿心脏的剧痛，女子颤抖着双手将照片紧抱在怀中。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对着相片轻声细语。

　　时光将人类最深爱的事物制成标本，而聪明绝顶的人类对此却束手无策。

　　在何其短暂的生命进程里，每个想要珍存的片段都将转瞬即逝。那时候她还无法参透那种复杂的心境，直到自己面临着干细胞技术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却仍不顾一切地诞下真希时，她才恍然醒悟。

　　那样脆弱而渺小的生命就静静躺在保温箱里。她和眼角泛红的恋人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望着，构想着万分遥远的未来。

　　『未来』。

　　——这个词语在脑海闪烁的刹那，心底霎时间便泛起涟漪。像个莽撞的孩子那般胡乱抹着眼泪，身为稳重大人的她渐渐将怀中的相片松开，她把它重新放回远处，再笨拙不已地朝着它微笑。

　　等耗尽体力时，女子才把仓库彻底打扫干净。用手背擦拭着热汗，她纯白的衣裙都被汗液浸湿。而在阖起的木门的前一刻，她短暂停留在原地。

　　『嗯……还有那个东西可不能忘掉呢。』

　　穿过书架的层层间隔，女子凝望着被粗麻盖住的方形物体。

　　一望无际的柏油路绵延向前，鳞次栉比的水泥楼宇在路两侧规整竖立。信号灯转绿，所有密集的车群都将停滞不前，一身长裙的女子就捧着盆栽从交错的人群里经过。

　　脚踩的人行横道连接着彼端，夏季的清风送来幽幽澹香。在风消逝的方向，好像有人擦着她肩侧奔跑而过，还没能看清背影，她们的身影便被淹没在人海里。

　　女子无奈地轻笑着，随即抬头望着行道旁蓊郁的树梢。

　　这一切的景物都被浓缩在层层叠叠的叶片的间隙里，最终化作模糊的虚影。

　　当空气中的那丝寒意向正熟睡的人逼近时，有咲最终神色平淡地苏醒过来。从床上半坐起，她倚在背靠上梳理思绪。比起那些让人毫无头绪的噩梦，刚才梦见的应该是最为刻骨，也最为真实的回忆。

　　现在收集着梦境里残留的碎片，有咲在睡意朦胧的边缘里强撑着精神，意识回笼间，在低头环顾四周的同时看见了还在酣睡的香澄。

　　那头凌乱的棕发在纯白枕面散开，随性散漫到连睡衣上都布满褶皱。

　　为了与自己较差的睡姿契合，她把自己的脑袋贴在弯曲形成的臂弯里，而右臂则轻轻搭在有咲腰间。

　　在表明心迹的凌晨过后，她们便回到家里重新进行洗漱。更换下湿漉漉的衣物，相互清洗被雨水冲刷过的头发，但期间两人却毫无交流，只是默契地配合着彼此当下的家务时。

　　而在此之后，香澄也并没有向自己过多索取些什么，只是不发一声地上前轻拥住自己共眠。

　　「香澄……」

　　游弋的理性已回笼，理清先前发生的琐碎，有咲伸手摩挲着那人的脸庞。从眉心到鼻梁，再到光滑的下颌。她最终选择把手掌停留在香澄的发鬓处，极其轻柔地细抚着。

　　偶然间注意到卧室内的窗户并未阖紧，她于是拉开香澄置于腰间的手，再起身裸足踩在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走向窗前。

　　薄如蝉翼的帘布在北风的吹拂中曳动，粉末状的碎雪从微敞的窗飘进，她向前伸出双手，在掌心处留下了一片雪花。

　　将近早晨之际，窗台上已覆上千层的雪，披着薄外套的少女靠在餐桌边浏览着手机邮箱。瞥见「已被录用」的字样时唇角由衷浮现出一抹笑意。暗自为后续作着规划，她仰着脑袋喝下一口温水。因为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握着玻璃杯转过身来。

　　脑中浮现的身影与正小心翼翼偷看她的人相吻合，真希煞是局促地半张脸藏在墙壁后方，只露出一小点脑袋。

　　当看见有咲流露出微笑，她那双眼睛如结满水雾那般水光粼粼「有咲妈妈……」

　　这个小女孩很是罕见地面露愁颜，而后又有些忸怩，她绞紧眉毛如深陷思忖，手指也不时交错着。有咲见状便把杯子放回桌面，蹲下身轻揉着她前额鬈起的头发。

　　「怎么了，真希？一脸委屈的样子，不会是有咲妈妈欺负了你吗？」

　　没有料到真希会在寒假期间早起，有咲开始思索着她昨晚入睡前的全部情节。她想是因为自己执意厘清两篇童话而令孩子的童心破碎，也或许是真希因此联想到自己与香澄间忽近忽远的关系而独自难过。

　　但是下一刻真希却略显诧异地反驳「妈妈才没有欺负我——！」

　　话刚说完，她又显得有些气馁地耷拉着肩膀，深埋脑袋呢喃着些什么「我只是在反思自己而已，昨天我太任性了」

　　在细细聆听的同时，有咲无奈又溺爱地掐了掐她的脸颊，本是平缓的音线因此变形，那听起来有点可爱。

　　「唔唔……对…不…起」

　　「对着妈妈就不要总是道歉了。妈妈并没有生气喔，只是有些吃惊而已。」

　　耐心解释的有咲松开正在恶作剧的手，她随后便照例将早安吻落在女儿的眉心，再轻声催促这：「快点去洗漱吧，今天我们还要去看奶奶呢。」

　「好的。」

　　虽然本就繁忙的香澄近期公务稍重，香澄父母也邮寄来特产，但昨晚两人在头脑发热后还是决定前去探望父母。

　　看着那道瘦小的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去。有咲突兀想起各自的往昔，沉湎在丧妻之痛里的香澄整日用工作麻痹自己，不被疼爱的真希也因此变得极度内向、寡言少语，而自从自己决心待在这条时间线后，一切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她还想到来到这条时间线上苏醒时的场面。那形容枯槁的成年女性微弯下腰，细致又轻柔地拂过自己的眉梢，她一遍遍吐露出安慰性的话语，又用那种灼热的视线紧盯着自己。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即便正值隆冬，窗外骤降的茫然大雪也从未停歇，但那抹春意仍然潜藏其间。在窗外，枯老的枝杈上即将结出新苗，仿佛在预示着崭新的开始。

　　平安夜这天，公寓边纵横交错的街区里人头攒动，被鹅毛大雪装点的路段中随处可见缀满星星的圣诞树。她透过染满白雪的车窗望着街景，看见穿戴奇装异服的人们在长街一端合照，另一侧，满脸温和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漫步经过。

　　那些景致从窗外飞速掠过，之后便是连绵无尽的灰白道路。等车驶入盘山公路后，原本聚集的车辆随之骤减。车内被睡意袭身的真希连连呵欠，最后还是架不住路途的困倦而陷入熟睡。而在目睹此状后，香澄便默不作声地握住有咲的左手，换来后者无奈的眸光。

　　直到车最终驶向居民区，看见那两位长辈站在门前朝她们兴奋挥手时，有咲都一度以为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们一家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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