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这户住宅的女主人还未归家。

　　她一个人靠在沙发枕上，聆听着秒针响动，隔着夜霭失魂落魄地看着摆在屋内的家具。等到分针行进了一刻钟，她决定漫无目的地在客厅徘徊。

　　拒绝五千株玫瑰的好意、专一刻骨的小王子在陌生星球上沉睡，为辛德瑞拉魂牵梦萦的罗彻斯特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沉睡。所有的魔法在此刻消失，时间却永不休止。

　　而香澄还没有回来。

　　在遍览客厅内的家具后，有咲再一次坐回沙发，她掏出手机，反复阅读着数小时前传来的短讯。

　　『不要想我喔，有咲～我还在加班，还在为家里好好赚钱呢～』

　　再往前的一条。

　　『要早点上床睡觉，我明天早上想快点吃到有咲做的饭菜。』

　　『不过有咲明早不准备早餐也可以，多睡下懒觉，这样精神才能更好～』

　　再往前一条。她沉默无声地按下前翻的按键，在无边昏暗里，静静看向手中唯一的光源。

　　『有没有感觉这个冬天好漫长呀……在花咲川读书的时候，每当冬天到了POPIPA的大家都会一起打雪仗、堆雪人，那时的冬天也不见得这么长呢……』

　　『我已经开始暗暗地期待明年初春了～』

　　每一条都是那样明朗的语调，配合着搞怪浮夸的表情，她很轻易地想起那张明媚的笑脸。

　　在混混沌沌地坠入睡梦前，有咲还侧躺在沙发上反复翻阅着过往的回信。渐入深夜的时候，噩梦悄然无声地将她裹挟，不禁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睑，她蜷缩着身体陷入昏睡。

　　一直到闭眼的时候，有咲手中还紧握着手机。上面停留在聊天记录那页。

　　撕碎的童话书。　　巨大的铜钟。　　爬满手臂的血红玫瑰。　　坐在铜钟另一端沉睡的灰姑娘。　　以及被荆棘扼住咽喉，不能说话的自己。

　　这些要素构成了她的噩梦。

　　在大铜钟两端，侧坐着自己和身着洁白纱裙的香澄。被撕成碎片的童话书从两人身后的空中坠落，纯白的鸽鸟在碎纸形成的雨里飞掠而过。

　　在抵达十二点前，时针、分针刚好停止走动，身穿晚礼服的香澄紧闭着双眼，在被王子找到之前她仍旧沉睡着。无名指上不见银戒，连仙女施用的魔法都消散无踪。她的脚上穿着破碎的水晶鞋，因为不是很合脚，有咲看见她的脚踝处在往外冒血。

　　惊恐万状地拨动着脖颈上的荆棘，有咲试图将她唤醒，却在下一秒被荆棘束缚得更紧。铺在铜钟表面的玫瑰花攀附蔓延，它爬上香澄的侧脸，渐渐地覆盖满香澄的脸。根本无法说话，有咲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被玫瑰花淹没。

　　　「香澄——!!」

　　她从无数个噩梦中醒来。

　　巨大的不安包裹着她，冷汗与泪液一同流下，让睡衣被全部浸湿。神经脆弱到连周围的细微响动都能引发心中大骇，但她还在崩溃的边缘挣扎着变得清醒。

　　「感觉……有些、我……我……」

　　现在已经到了恐慌到忘记组织语言的程度，她抖抖索索地抬起手臂，反复抚摸着脖颈，努力和梦境撇清关系。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选择了有失偏颇的选项。

　　所以之后的每一次挣扎，也只是在迷宫深处徘徊而已。

　　「香澄……不对、香澄……，香澄现在在哪里……!」

　　鬼使神差地想起沙绫曾告诫自己的那句「噩梦是未来的预兆」，有咲猛然记起失联很久的恋人。她打开手机近乎鲁莽地按压着按键，输入那段熟稔于心的号码，然后在漫长的忙音里心焦等待。

　　「香澄……一定要接啊……!」

　　「拜托……!一定要接电话……!」

　　——电话都没能接通，有咲陷入长时间的焦虑动荡之中。像被驱使一般，她慌乱地打开电视机，径直转到晚间新闻的频道。

　　现在正在现场转播，在那些凌乱的画面里，泪眼模糊的她看见里面救援人员在逐步施救。另一侧，却是那辆她所眼熟的私家车，私家车已被撞毁侧翻，被困在主驾驶位上的人血肉模糊。

　　除此之外，她只能听见记者几近混乱的语调——

　　「当今时间0:19，环状车道处发生严重车祸事件。」

　　『真是吵死了——!』

　　曾经静若止水、按部就班的生活被一个太过冲动莽撞的人打破。连退却的念头都来不及拥有，很多的感动与亢奋，甚至是心酸和苦楚都接踵而至。在注定焕然一新的每一天里，她都会被整日吵闹的少女陪伴。

　　『咦?有咲你在生什么闷气啊?』

　　啰嗦与迟钝是她最大的缺点，不由这样烦躁地想着，金发少女在听见那些沙哑的音调时又追加一条，她发现这家伙还有喜欢独自承担的毛病。

　　『你是笨蛋吗?到现在还都不明白吗?!因为……!』

　　『……因为?』还没等她说完，少女便微笑着眯起双眼打断。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受伤』诸如此类的话没法说出口，她只好把它隐晦地遮掩在暴躁的表现下，以此笨拙地掩饰心意。微仰起头强硬地对上那人的视线，有咲很是恼怒地谩骂道。

　　『不要听哪个老太婆说的话，那个家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香澄你的演出明明就很出色啊，为什么要这样全盘否定自己呢——!还有你干嘛总是独自承受这些不跟POPIPA的大家说啊——!』

　　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声全部托出，而当她看见那双熠熠闪亮的眼眸后又弱势地垂下脑袋。她在香澄那温柔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羞赧到想要钻进地下。

　　或许从那时起，就已经对香澄在意得停不下来了。

　　没有退路，之后像整个人扎进陷阱那样，陷入狂热的喜欢。

　　砭人肌骨的雪雨把狂奔中的人打湿，浸满雨水的衣物拖拽着她虚弱的身体。所身着的睡衣与家居鞋都沾满污泥，凌乱的金发掺杂进雨水沉重垂挂。从家到外面的沥青路一直竭力奔跑着她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喉咙处窜起火苗也把喉间灼烧得干涸。

　　现在，就像困兽般无助而疯狂。

　　有很多原本褪色的记忆涌入脑海，不计其数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反复交错。

　　「香澄……」

　　「等等我……！香澄……！」

　　连周围路人惊疑的眼神都屏蔽掉，快昏厥的她含糊不清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疾步踏上天桥，她在无数顶撑起的伞下狼狈经过。从台阶上跑下的时候几乎快要跌倒，有咲却仍然毫不停歇地继续向目的地追赶。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席卷而来的情感从心底满溢，发热的大脑开始被错位的恋情占据，她满眼猩红地奔跑在公路边。直到有一辆私家车在她面前停驻下来的时候，才停下步伐。

　　「……！！」

　　而当看见那道眷恋的身影从车上走下，再向自己走来时，恼怒真真切切地灌满大脑。

　　「有咲?!居然穿着家居服就跑出来了?!」

　　在深色的伞下，她再次看见那张充斥着急迫神色的脸。来不及克制情绪，还未反应过来的有咲在下一刻便被那人紧紧拥抱住，过高的温度从另一身体上传来，足以驱散掉整个冬夜的寒意。

　　「混蛋……！」有咲先是攥紧拳头怒骂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眼眶流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曾经稳定有序的生活被一个太过冲动莽撞的人打破，起初还以为自己仍困顿在迷宫之中，现在才幡然醒悟。愤怒到浑身颤抖的有咲看着香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动开机键时却并无反应。

　　「呃……啊，不小心设置成静音了!」

　　时隔多年后成长为温柔独立的大人的她，居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粗心大意。

　　「笨蛋!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大概是忙着给有咲和真希挑选圣诞节礼物的缘故?」这样小心翼翼回复自己的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纯真。

　　「什么……你这个……！」在有咲愤怒到几近昏厥，快要地向后跌倒时，强劲有力的双臂最终环住她的脊背。个子高挑的女性紧搂怀中，不知为何，长时间维持同样的姿势后，原本的怒火便消散不见。

　　将下颌贴在香澄的肩上，有咲看见了伞外极细极密的雨幕。「那会是最后一场噩梦了……一定是最后一场，因为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不会再回头了。」

　　「有咲……」

　　「我很在意你和真希，所以不能再被那些梦拽住脚步了。」

　　就在做出郑重承诺的同时，她被香澄抱得愈来愈紧。她快消融在这样温暖的拥抱里，和所爱的人真正融为一体。

　　「那我就做有咲的『梦之精灵』，守护着有咲每一晚睡眠～」

　　「……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即便过了午夜十二点，远处的霓虹灯还是大放异彩，放眼望去皆是空前盛状。所有嘈杂鼎沸的声响被奇迹般尽数屏蔽。她只在聆听香澄的心跳声。有咲在一瞬间无法言语，渐渐地，她的心理屏障被无数温柔打碎，暴露出真实的脆弱模样。

　　「本以为有咲会明白的，所以从未对你说出口。」

　　在霓虹灯的光芒里，那个人轻轻说道。

　　「这样看来，有咲可能比我还要迟钝……?」

　　不禁有些苦闷地搂住有咲的身子，她把下颌抵在有咲的肩头，脸也深埋在柔亮的发间。因为已经亲眼见证怀中之人的脆弱，她不敢用力拥抱住有咲。

　　纷纷扬扬的飘雪在伞外坠落。最终，被感性支配的香澄在有咲耳边吐露出满是忍耐的话语。

　　「……我会等你的。」

　　她觉察到香澄的身子正在发抖，平日一贯明朗的语调也染上哭腔。就那样颤颤巍巍地，一点点努力吐露出被忽视已久的心声。

　　「……我爱你。」

　　听见那句话的一瞬间，心脏如同被扯烂了那般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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