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自那之後時有盯著一個地方發神走心的狀況，讓揪著眉峰咋舌一聲上前，語重心長。

「你曉得，他不是不愛你吧？」

「……曉得。正是清楚明白……才更加難過。」

「那就對了，自己的錯，怪不了別人。」他把人扣在臂彎裡，用力的打了打艾倫的肩膀，難兄難弟「不過你也該試著走出來了。」

為了躲雨他離開了那座長椅，跑到了騎樓下，接著沿著商家屋簷行走，但想來，他那時不要離開長椅不知會算幸還不幸。

那個時間店家打烊的打烊，放鐵門的放鐵門，留下一個個展示櫥窗的溫暖光線，有種熟悉的溫馨而又苦澀，那是他所沒能把握的。可像是上帝在看著他這隻可憐蟲，隔著一道行經的玻璃門，不用推開，他精準瞟見一個喝醉的身影，他那醉得不省人事的前夫。

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來到他身邊依舊渾然不覺，台子上幾個傾倒凹陷的啤酒罐、一大瓶空了的烈酒。

“我愛你，也愛你唱歌的模樣。”

他還記得，利威爾是如何以他帶有一點紋路的五官，歷盡滄桑抬手輕撫他微腫的臉頰。

本決定好只是上前去給他蓋上外套，轉頭就走，終究是敵不過這些日子的思念、往事浮上心頭，由後抱住了睡沉的人。

那後背如一寬闊，和他們相戀時，艾倫貓膩依偎一樣，那麼現在，靠緊他也還能被原諒嗎？

這家店其實也已經歇息了，是老闆還讓人賴在這，後邊傳來廚房忙進忙出的腳步聲和清洗杯盤的水流聲，店裡只留下幾盞暖色的壁燈，本來雋永的音樂也只剩那在耳畔低吟的安眠曲。

帶我飛上月球，他就愛這首，他竟然還愛這首。似乎連老闆都知道，所以貼心的放著給人醒酒。

「……對不起，是我不懂珍惜……」原來那時心疼他的才華、心疼他的身子，他卻不懂。利威爾留了一句對不起，可他才是真正要道歉的人，然而卻沒能傳達。

只是，利威爾並不是單獨來的，因此當他發現原先只是離座的友人目睹這一幕，立即像隻做錯事的小貓，驚的抽回了手，一時說不出半個字。

「要我保密？還是跟這個可憐沒人要的老臭臉說？」

「請不要告訴他！絕對不行！拜託了！」他恭敬的向人懇求，友人只是靜靜的扯起嘴角，看向這個年輕人，果然還是如男人的口述執拗，但不會不理解，利威爾愛他的理由。

「既然是你想好的決定，我會尊重的。」

「對不起……」

「不需要跟我道歉啊……」女人用指節抵了抵男人厚重的眼袋，然後趁隙揉亂他那頭黑髮「你們，想好就好。」

而他像秋後最後一片不敵枯黃的楓，離開得倉皇。青年跑了出去，忘了前面維持的寧靜，也顧不上最後也許會將人驚醒，身後門上的搖鈴聲越來越遠。

艾倫現在想來一隻菸，摸了摸才悲哀的想起，剛才的行屍走肉間他隨手把口袋裡的東西全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隨便果腹的晚餐發票、漫無目的的計程車找零、新工作的履歷、他救命藥般的菸盒、一張裁下的兩人的證件照。

雨已經不止殺死蟲子，還大到快把他淹沒，他垂首任憑雨幕將他的身影變的透明，他不敢這樣的自己還奢望再次從前夫那拿取什麼，也沒有資格，可是現在卻又像隻吃不到餌食的野狗一般落魄。

他捂著臉，有很多水從他的頭髮上匯聚往下，爬過他的指縫，與下頷的水珠合併，落在他腳下的鏡面裡。

水不斷從髮梢冒出，在掌心裡形成一座世上最小的海洋。

＊＊＊

又是一個熾熱夏季，自前年他們參加過音樂節這樣小型的業餘團體表演，迴響大於預期，海洋音樂祭因此直接點名了當時的幾個出眾樂團，其中一個就是艾倫和弗洛克他們。

熱浪與性有所聯想，在腦子融成漿糊時他回想到。

他的第一次是怎麼給出去的？

說起來，曾經在午夜電影包廂做過那種別人看不下去的事。

能用拳頭就打穿沒什麼隔音效果的廉價木板傳來敲門聲，工作人員來催趕清場，利威爾則是將領口拉整扣回幾顆釦子、提起褲頭走往門口，打開一縫遞出面額加時包夜，然後重新將門帶上，闔個嚴實，拉開早就凌亂的上衣回到他身邊。

那時他才16歲，所以男人沒有做到最後。

雖說他並沒有進來，但幾乎可以算是透徹了彼此的身體，艾倫的眼角粉粉的，有些緊張心跳急遽，不過一直直勾勾的盯著男人瞧，年輕的身體容易接受也充滿好奇，不時漾起甜甜的笑。

利威爾居高臨下，垂墜的襯衫正好可以遮擋上衣被掀起在胸口以上的身軀，彼此被男人圈在一起的下身也藉由敞開的褲腰遮蔽，雖說電影的光亮完全映照不到兩人袒裸的肌膚，但一樣能從青澀的細軟嗚咽和一次次蜷曲腳趾的抽搐，清楚沙發床那纏綿悱惻的動靜。

徹夜連播演了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

第二天走經櫃台，兩人默契地盡量不與裡頭的人對上眼，女服務員默默低下頭，利威爾輕輕摟上艾倫的腰。

店家還沒營業的清晨，兩人只能忍著肚子的哀嚎走到附近的公園等待，在平行的鞦韆上，艾倫從高點晃回低處男人才低聲開口。

「抱歉，讓你在那麼不乾淨的地方。」

「……」艾倫睜圓了他的貓瞳，頭頂有冒煙的趨勢，本來順水推舟的發生也就顯得稀鬆平常，沒去多想，現在被拉回去意識這件事，臉反倒誇張的漲紅，畢竟誰都沒想到會那麼突然，兩人就進展到這一步「不……我沒覺得不好。」

「你確定？自己的青春，對象是個男的還是我這樣的大叔，很失望吧。」

「其實，完全不會……大概是，一起做著被你認可的壞事，感覺很刺激。」聞言，男人失笑一聲，無奈的叨念著“你啊……”擰了擰孩子的臉蛋，又捧過來親，孩子想起他是那樣無比珍愛自己。

曾經被捧在手心傾盡天下去溫柔以待，然而那時卻又像你恨我一樣的用力操開我的全部。

白天他們在遠離海邊的樹陰搭建的休息區排練，在傍晚時分移動到沙灘上架設好的舞台setting，直到橘色紫色的天空消失，燈火通明打亮了漆黑煞人的海洋，入夜的濱海小鎮喧鬧無比。

這裡離市區相當遠，夏季除了三三兩兩玩水的遊客，便是指望這一年一度的國際盛會，賺取觀光財。

麥克風前，艾倫心如擂鼓，縱使當初在聽見男人的那些話，他的心跳也是跳的如此快，沒想到它還能再有這麼激昂的一天，否則他以為，他的心早已死在那時候。

利威爾註定是他的終點，但也會是另一個起點。

呼吸沉重，他緩緩啟口，娓娓道來，說不會緊張那絕對是騙人的，他感覺現在自己正處於一個高峰，命懸一線。腳下的舞台不是舞台，握著的收聲也不是收聲，而是站在絞首台活板上握緊了繩結。

在吱吱作響的床上

與其溫柔以對

倒不如溫存彼此緊繃的身體

接著我們二人再次閉上雙眼

讓愛在哀歌中永不褪色

時間安排上，十來組團體，每組樂團約兩到三首歌正好排滿一日的音樂祭節目。

艾倫唱完第一首，削尖的下巴已經凝聚小水珠，這個不知名團體主唱的聲線獲得迴響，在一片歡聲雷動中，有一瞬間，他想著今天登記的兩首試水溫、尚未成熟的歌，是否是命運，在現場演唱過後於掌聲裡完成。

心跳在加快到一個程度後，再接收到更刺激的訊息反而可能會反應出遲滯。

他在高流明、熱辣的聚光燈下，突然掃到了，密密麻麻的歡快人群裡，那抹熟悉的身影。

俐落的黑色短髮、瓷白的膚色、獨特的氣質。

那面對自己時才有的溫柔神色、黑紫蓊鬱的眼袋、他的，丈夫。

他的腦袋其實一片慘白，像眼睛直視強光般，一切都消失在視野裡，他想哭，不過演唱是如一進行。他在掐緊咽喉的狀態下唱出：

如果你尚未改變心意

希望你今晚能在我身邊

我已厭倦故作堅強

面對你我幼稚得可憐

每當我想起你 寶貝

直到現在我才能夠說 我想你

然而說我很抱歉卻是如此地難

如今的每字每句，都像是絲線纏繞在艾倫的脖子上，勒緊，或是將他吊死。

假使不為任何人

而是為了你 想唱出這首歌餘韻綿綿

這一切，都像在道歉，不是特意安排，因為他根本沒有神通廣大的能力能夠料到，利威爾會出現在這個場合。

他不確定利威爾的視線是否一直放在他身上，至少他自己是不敢與他對上眼的，他就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樂團一撤到幕後，艾倫立刻三步併兩步跑下鐵梯，明明在台上還精準鎖定到的，才幾秒卻又在茫茫人海裡失去他的蹤跡。

他幾乎快在眾目睽睽之下崩潰，但最後他只是漠然的踱回休息區，弗洛克一看見他便匆匆走上前，面色凝重。

「你能騙過所有人蒙混過關但騙不了我，第二首歌你鎖喉了，還有第四節也彈岔了音……我不是交代過了，你少抽點。」

這都能聽出來？艾倫只能乾笑。而弗洛克給了他一記眼刀，用力掐按他的肩膀，說了句：別失準了首席，就走出了休息區。那傢伙對於認真的事總帶著一股怒氣沖沖的勁，有某種熟悉的感觸。

當年男人希望自己全心投入自己的才華，他從旁引導讓他卸掉多餘沒有展望的絆腳石，從老歌跨足了流行曲，現在如期在唱著自己寫的歌。從街坊市集裡的小麻雀，成了今天眾所矚目的夜鶯。

可身邊已沒有當初那個人。

＊＊＊

艾倫穿著簡單的挖背背心搭牛仔褲，露出的手臂有纏繞其上的荊棘花紋，不多，畫面美感剛好，除了那個臉頰上已變成一個淡粉色月牙的印記，利威爾目光無法挪開的是，他耳珠上的黑色耳釘。

那是以前孩子睡熟了，他一個興起把他打的，當時起床後他整個人相當錯愕，尷尬了好幾天不知怎麼抗議這個狀況，那模樣充分滿足他的作惡心理，那失措的可愛神情。

現在他還繼續戴著耳釘。

演唱還沒結束，艾倫他們並不是最後一組，他就只為那兩首，聽完便轉身融入混亂的人流裡。

他在人海中逆游，人們從他兩側掠過，其中還有一位和他相同髮色與瞳彩的女孩。

她只是默不作聲，任憑男人和她擦肩而過，她也只是一個故事中的旁觀者，作為見證，她認為自己理應保持沉默，讓故事自己去發展，不過終究不忍心還是提點了一件事。

「有些事錯過了時機就有可能無法再交匯。」

女孩只是在吵嚷的場合裡，對著空氣說話。

不是誰都以完美無瑕之姿立足於世，或許他被機長一職包裹的光鮮亮麗，也無法催眠他自己曾經有過傷害前科的事實。

「不要再去見他了！求求您。」

利威爾的家世比較特殊，是跟母親和舅舅生活在一起，不過只在年輕的時候。不希望看著母親留戀著那個不愛她的前夫，身上總是斑斑青紫的回來。

「你在幹什麼兔崽子！那可是你母親！」原本將母親的脖子掐的死緊的青年，在旦夕之間被即時回來親眼目睹的舅舅爆打在地。

「與其讓她去見那個垃圾慢慢折磨致死，不如我——」對於他的答話，其中參雜不諒解與驚愕，化作更為極端的疼痛教訓來遏阻，卻也奠基了青年的暴力因子。

一個人的出生也許悲苦，也許寒微，他決心過不要成為那種人，然而在與女孩的衝突後，他發現堅守的信念其實並非牢固高尚，它根本還要比低等更為下賤，而艾倫，他此生唯一的愛，讓他徹底體悟到他骨子裡的腐敗，最痛恨的血親，不變的影響。

不過在他頭也不回的離去，他聽見身後的女孩衝他喊「我一點都不在乎——如果你到現在還愧疚，你該放過自己了。」

然而他只是頓了頓腳步。

韓吉很疑惑為什麼他會在這時間把人特地叫出來約到餐館，點了幾份超過他們兩人食量的餐食。

男孩點了兩種批薩，一個巧克力香蕉、一個日本抹茶味，那時男人看了面有難色，他第一次知道有這種甜點，那就跟你拿夏威夷批薩去威脅一個義大利人是一樣的。

「我不認為本該是鹹食的東西做成甜的會搭……」

「很搭！而且，我還要教你……」他拿起各兩片批薩，把料的那一面疊在一起，變成一個有厚度的派「這個簡直是絕配！」

「呵，你可把我逗樂了，甜心。真奢侈的吃法。」記憶裡永遠不會少的，是不論孩子長了多少個頭，他總想去搓揉他的軟髮。他可愛的初戀，他年幼的伴侶。

「每個人小時候多少會有想大快朵頤什麼吧？獨佔一桶冰淇淋直接拿湯匙挖，或是把火腿拿來啃、一個人直接咬一個蛋糕，難道你沒有過嗎？」

他想起那個嘴邊沾滿巧克力醬抹茶醬喋喋不休的傢伙，他最後是回答他什麼呢？小時候家境貧苦，母親和舅舅的工資不夠撐起家，都是麵包果腹，他當然想過溫飽，不止這些，而是很多很多，遠比孩子要來的貪婪。但當時他最後似乎選擇避諱不談這些他視為污點的過去。

韓吉看他一直對著眼前兩整張圓滿的批薩發愣，正想開口，就看人突然豪邁撕起兩大片，做出完全不符合他性子的舉動，大口咬下，腮幫子鼓起，果不其然咀嚼幾下後，利威爾蹙了下眉頭便咳嗽起來。

「喂喂喂！你是想把自己噎死嗎？！」

「咳……咳、咳咳……甜死了，這個……」韓吉有些看不下去的拍著他的後背，可他還邊咳邊失笑出聲，只是那笑容配上的，是他泛紅的眼睛。

「還會笑就死不了。」

＊＊＊

「我有認識經營live house的朋友，他知道我們這團滑水門外漢，前些時候他跟我提了，他那邊有個機會，讓我們去舊金山，從跑跑炒熱氣氛的小表演開始，他認為幸運的話，我們也許能再有名氣些。」

這就是他如今在收拾屋子的開頭，一時間不會回來了，也許還是會，只不過無法長住了吧。

滿室的凌亂終於一一歸位，其後鋪上了防塵布，時間要像浪花拍打礁岩，需要多久才能侵蝕淡化？轉眼三年過去，他發現這棟房子最初的意義和裡頭被書寫進的過往依然鮮明，他考慮過處理，並想辦法將財務物歸原主，但終究是無法下手，要是連這裡的存在都親手泯滅，他將一無所有。

他們在班機上，弗洛克難得辦事不周全，大夥座位四散，艾倫率先挑了自己那排靠窗的，幸運的是他旁邊的乘客沒來，他有好幾小時的時間能獨自清靜，好整理離開家鄉的心情。

「Ladies and gentlemen, welcome aboard Freiheit Airlines Flight 104 to San Francisco. Our total flight time will be 15 hours.」

他正覺得這位空姐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很快便由機長接續。

「Ladies and gentlemen, this is the captain speaking.」

「各位乘客早安，我是本班機機長 Levi˙Ackerman，現在高度36000英尺，當地目前攝氏溫度23度，預計當地時間凌晨2點到達，謝謝您的搭乘，祝您有個美好的旅途。」

廣播發出通話系統切斷的咔噠聲，艾倫早已將布鞋蹭掉，整個人蜷縮在座椅上，他一手環抱自己曲起的雙膝，一手勾起覆住髮頂在形成的臂彎裡痛哭失聲。

就這麼巧，他搭上了利威爾負責飛的航線，他說著流利的多語言匯報問候，曾在尾聲濫用公權當眾示愛求婚，而今則像是來為他送別的。

＊＊＊

當晚舊金山的停泊，利威爾還杵在機場大廳裡的大面帷幕前，眼前突然大亮，一道束光之後接著震耳欲聾，外頭傾盆大雨，淹沒了夜間殘存的燈火，變得晦暗。

「你還沒去用餐？」

「待會。」

「……嘿，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麼？」男人沒回應，人在這，可心神又放在了天空上，她知道他有時會如此，停頓了下才接續道「艾倫他下了班機。」

都決定好了，為何又悵然若失？

陰雨天竟然也膽敢主宰他的心緒了，玻璃上盡是狂風驟雨一絡絡浪潮般的水痕，像矗立在戶外，拍打、濡溼他的心頭。

他的掌心拂上裡頭倒映的自己，老友走近他，攬住他的肩頭。

那場雨下了好一陣子沒停，令人焦躁心煩。

要找到一個人的蹤跡其實並非難事，這不是一個新發現，而是不置可否的事實。

他來到一間出租劇場，這次他沒讓人發覺。

整個室內以拋光木頭裝潢，多數是劇團排練或是適合舞者練習用的場地，他們在前方舞台燈下，參加的人們隨興呈半圓圍攏，又維持一個剛好的觀賞距離。

他其實曾經想過，若是哪天再見到他，會不會彼此有誰能踏出那一步？

可當利威爾真正看見他，過去的朝夕相處徘徊。

歲月可以改變多少事？例如年紀，例如個性，周遭的景物，身邊的人來人往，到頭來，你發現自己不是這洪流之中的一份子，你格格不入，那麼多年了我們依舊獨立在那，而他在你的回憶裡依舊美好。

他一頭長髮，毫無波瀾。

現在的他少了以前的年輕氣焰，沒了青少年的活潑倒是多了幾分滄桑冷豔。

他把所有思緒慢慢理出，溶進手中一小杯招待的香檳裡，喝下一口，過往的一切又浮現於腦海。

頭一次去過那間酒館後，他醉心於花費一杯的酒錢來欣賞他整夜，他沒想過一個男孩能讓他如此著迷，不外乎他的歌聲清亮，舞台上的他閃閃動人，最主要的是他那不經意對上的一眼，顯然他對於陌生人的視線有些委婉，那樣巧笑倩兮的羞澀。

終於有天，他忍不住與孩子攀談，他問他臉上的妝是怎麼回事，艾倫回答那是效果，他還記得在他們才剛有一點認識，他是如何恬不知恥跟在孩子後頭，偷偷跟著溜進了他休息的化妝區，他有些無所適從，利威爾說，他只是想看看他本來的模樣。

他的眉毛很淡，是被人加深的，或是他自己加深的，擦掉那些眉膏後，變得淺薄，像是蠶蛾的一對茸毛；眼睛周圍都是亮片亮粉點綴，如同帶有雀斑的農村女孩，他說那其實是模仿紅磨坊的意象。當時的他聽見這番話頭一次萌生了吃味的念頭，孩子懂紅磨坊意味著什麼嗎？他可了解那其中暗示的情慾？

想霸佔起來，想立刻剝奪他與人的所有聯繫，不過他只是捏緊了擱在化妝台上的手，靜靜繼續凝視著人卸妝。黏著固定的膠和飾品一併被棉片帶走，露出了他微紅的皮膚，這麼近一看，除去了舞台的燈光和妝品的顏色，更加看清了他碧中帶藍的虹膜，他的眸子是剛成型的黑洞，將周圍最美的顏色往中間壓縮，而當他不自主的將手摸上他的臉蛋，他看見那眼睛裡的小小宇宙在竄動，激盪出光彩。

艾倫有點想閃躲卻被那在下巴扣住的指頭固定、摩挲磨撫，那其實完全超乎了一位認識不久的人所能有的舉動，可他一次次縱容人侵門踏戶，利威爾想回來，一眼傾心的不止是他。

他第一次真正擁抱他是在家裡的客廳，兩人塞在擁擠的沙發上，脫下的衣物壓在利威爾身下，有些早在一夜不語滑落在地，他修長的腿必須曲起來擱在男人身上才不會懸空，孩子靠在他的胸口，辰光熹微前他問，利威爾，你會喜歡天趕快亮嗎？

當時的他還不是太過理解，他吻著他的髮根想了想只回，你呢？

“不喜歡。”

夢只會出現在夜晚，有些事也只能留在夜晚，現在他明白了，艾倫不想兩人太快曝曬在艷陽下的理由。

曾經他貪婪的追求物質，如今單是望著他已是奢侈。

也許從今以後他會痛苦，可他認為對自己已足夠仁慈。現在的他，埋藏在歌聲之後是一絲不被人輕易察覺的寂寥，他的歌聲不會為此失了神采，反倒添了屬於他的韻味。

鳥兒不再昂首高歌，牠只是斂起羽翅，挑了一處枯枝變得離群。因為鳥兒銜著牠的玫瑰，所以只能輕輕啼叫。

儘管是多麼震耳欲聾的演奏，卻被那個捧住麥克風的人唱出小心翼翼，唱盡了一個人所能給予的溫柔，激情變得繾綣，纏綿變得曖昧。

那是艾倫自己都沒明白的天賦，他一直在用感情演繹歌曲，也或許是那些老舊泛黃的故事影響甚遠。情歌曾被他唱成露骨的告白，而今則闡述了彼此的粉身碎骨和與遺缺共存的平靜。

I’m off the deep end, watch as I dive in

我縱身躍入深淵中，親眼看著自己沉沒

I’ll never meet the ground

明知這樣的深水沒有盡頭

Crash through the surface, where they can’t hurt us

衝破平靜的海面，到那個沒人能夠傷害我們的國度

We’re far from the shallow now

我們已遠離了擱淺帶

他多想再一次為他，拂開額前垂散的那一縷髮絲，在那耳殼之上簪一朵帶有露水的花，指腹揉搓那總帶煙粉的眼角，試著拭去他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一抹瑕疵。

可你現在所該做的就只有，結束在陰影之中還留心他的可能，然後徹底離開這一切。

我們曾經受困於淺灘，但現在的我們已經能自在地在水中遨游了。

他沒再聽進任何歌聲，只是毫無保留的讓艾倫的身影刻畫在眼底，他就看著，只是看著，孩子聲嘶力竭，額角身體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水花，蛾眉、杏眼、薄唇，他的純真、他的尖銳、他的悲慟，他的孩提時代、他的成長，以及他為艾倫套上戒指，一滴熱淚由他得償所願的幸福笑靨落下。最後利威爾在光影斑斕的場合於回憶中閉上眼，上鎖，靜默走出劇場。

台上的人舊時陋習依舊，他該全神貫注，不過於他而言最喜歡的事只需以最自然輕鬆的方式呈現，他縱容餘光指引，分神瞧了一下門口的方向，可那裡是闔著的，沒有任何動靜。

＊＊＊

他的髮型沒再剪短過，頂多自己操著剪刀修修髮尾的分岔，在後邊往上梳成一個髮卷盤在那。

「我在機場了……大概明天中午到……哈哈別這麼急啊飛不用時間的嗎？明明是30歲生日被你搞得像30歲大壽……瑪帝、瑪奇還好嗎？她們吵著要吃我之前寄過去的糖……有、我這次帶了多一點……呵、總之，回頭見。」

晃眼他也30了，不年輕了，覺得人其實一過二開頭，所能把握的時間就在極速流逝。什麼風花雪月的青春疼痛，反而都是種奢侈。

他的臉蛋不再秀氣，鬍渣讓他看起來老成，皮膚因為日曬風吹顯得粗糙，他單肩背著登大背，暫時待在立式充電區打發。

他想剛才待在外頭吸菸室的情景，弗洛克沒在附近，這是他難得的呼吸空檔，裡頭充斥煙幕，他浸淫其中，大肆享受尼古丁帶來的飄忽。他到現在依然老是讓弗洛克頭痛，他不止一次的痛罵他這副醉生夢死的該死樣子，然而他的嗓子終究有了無法挽回的低沉。

反正他所追求的並非鎂光燈與人群，現在的他不是什麼無人之巔的尖端分子，但掌聲依然不會少有，或許從頭到尾沒有出眾過，但也不過是回到最初的模樣，那個在薪水不多，地板老舊掀起的小酒館駐唱的樸素男孩。

他直了直背脊，雙手撐撐腰，伏在比自己身高低了些的桌面，才彎腰一會就有些痠疼，真的有年紀了，他有些自嘲挑眉，一個不經意的抬頭，本來換要抵住桌面撐著下巴的手緩緩放了下去……

還連在充電座上的插頭和電線被他幾乎是用扯的撤掉，拔腿就往一個方向狂奔。

他看見一個人，從前的頭髮剃得更短，臉頰上與自己同樣的位置也多了一個傷疤。

對方拖著簡便的小型行李箱踏上平面手扶梯，速度對於奔跑來說不快，可是人在另一側，中間隔了不少玻璃帷幕和伸縮圍欄劃分好的動線，也許一個柱子之後就會錯身，讓他不得不全力追逐。

總算追上對方的腳步，然而他只是選擇遠遠看著，他沒有要去行前的辦公室或是任何地方待命，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戶外一架架排列整齊的飛機，地勤作業中的、停駛保養的。

接著對方突然啟口發出聲音，他驚的以為被人發現蹤跡立刻躲進離自己最近的一根梁柱後，不過細聽之後他發現，人根本沒察覺他的存在，可他卻像被人抽去氧氣，微張著嘴、視線釘死在那人身上無法動彈，只因為男人輕輕唱著：

Fill my heart with song

And let me sing forever mor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以前，男人明明只會開頭幾句，剩下的他都用哼的，跟他在一起，聽過的歌也不少了，但畢竟不是歌者，他沒有背詞的必要，可如今，他唱完了從前他總不會的後半段，唱完了整首。

他就愛這首，他竟然還愛這首。該說你，傻不傻？

給他沉湎的時間不多，有人走了過來，他狠下心踩出腳步，沒想到多年後再見，感覺其實很難口述言明，正確來說，他甚至可以算是相當平靜沒有太多想法，唯獨，已經辦理出境手續無法再出去到外頭的吸菸室，可他現在想來支菸的渴望強烈到快將他的心臟碾碎，他不得已進到男廁裡的隔間，幹了堵住感應的這種垃圾事，點起一根菸，可最後，他始終沒去銜住濾嘴，深吸一大口讓味道充盈肺部，他僅是兩指夾著，蹲在隔間裡的角落，另一手用力蓋住眼部，尖牙在唇上都留下紋路，任憑菸絲裊裊。

走到男人身邊的副機師來知會更新過的起飛時間，年輕人新進依然有不少有別於訓練時的瓶頸，對於這位一上任就搭擋到的資深機師，那些傳聞中的嚴厲苛刻不過都是些玩笑話，他只不過是話少，不苟言笑。因此青年很自然地在匯報後與他閒談。

「教官今天看起來很高興？」

「都差不多吧？……今天的天象不錯，是個很好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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