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CROW side.

　　一切全亂了套，他完全搞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原本他應該在被抵住咽喉的瞬間絕望地走向終結，那樣的結局其實並不糟。

　　至少他盡可能地掙扎過了，盡他所能地。

　　但在此之後，事情卻被攪得亂七八糟，讓少年喪失了全然理解的機會。

　　預期會劃破他氣管的利刃被扔到一旁，被溫暖但滿是血鏽氣息的懷抱取而代之。

　　還說了那種天真的話。

　　JOKER真是天生擾亂局勢的能手，從一開始悄然於城外現蹤、又在自己中箭時護著他墜落懸崖、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襲擊了他又試圖搶奪他的生命及自由後卻被溫柔地擁住、然後又用龍語在腦海中共鳴著答應了什麼重要的事……

　　但在此之中最令人焦躁不安的，卻是他竟然用那種姿態壓在自己身上。

　　那還是CROW少見地望著眼前的黑髮少年暫失了餘裕，想拉開與自己的距離卻又禁不住夜裡的寒氣侵襲而顫抖。

　　然而，牽引著褐髮少年將眼前人擁入懷裡的卻未必是凝視著他油然而生的保護欲。

　　他很確信有別的心思悄悄混入了，即便在此之後褪下斗蓬借給JOKER，協助他解下纏在樹枝上的結晶取回衣物，只要那個黑髮少年映入他的視線，他便不由得回想起方才的種種。

　　單薄但精實的腰線、隨著急促吐息起伏的胸膛與凸起的暈點、與黑鱗完全相反的蒼白鎖骨，還有擁住他時殘留在手掌每個角落的肌膚觸感──全部都揮之不去。

　　而JOKER突然點綴在他唇尖的吻更是加劇了一切。

　　微風乍起，此時黑髮少年正牽著他的指掌拉著他前進，CROW從其身後凝望著他的背影，不經意地將注意力放至頸後，凝望著氣流撩撥著眼前人的墨色捲髮尾，缺乏陽光滋養的蒼白在底下若隱若現。

　　即便在此之下無法瞅見，還是忍不住在腦海中延伸成象。

　　肩胛的曲線也好、腰窩至尾錐誘人的谷線，或者是不久前就坐在自己骨盆上精實的臀瓣……

　　「CROW？」

　　就在這時被同行人呼喚，確實令少年呼吸缺了半拍。

　　眼見黑髮少年凝視著自己眨了眨眼，才將面容轉回正前方，指向已經近在咫尺的廢棄建築。

　　「裡面沒有生命藏匿的跡象，你先進去，我佈個結界就來。」

　　JOKER說的，是自從他們回到地面後一直保護著他們的措施。當然，那是出自黑龍少年之手，為了避免他們在休息時被巡守發現，或是被其他生物突襲，因而設置起包圍彼此方圓一段距離的結界魔法，只要靠近他們的外來物，都會承受知覺的干擾及引導中，不自覺地繞道而過。

　　如果是白天，JOKER的結界恐怕容易被其他魔法使發覺，但到了夜晚，運用黑龍擅匿影中的天性來隱藏結界的痕跡再簡單不過。

　　「……還好嗎？」

　　正當CROW打算順著同行人的建議先行步入室內時，卻被突如其外的問候又提起半顆心。

　　「咦？指什麼？」

　　「你的臉很紅，發燒了？」

　　邊言，眼前少年的指尖已觸上CROW的面頰，冰涼的觸感幾乎證實了JOKER所言。

　　事實上，就在被觸碰的剎那，也可能更加發燙了。

　　「水氣太重著涼了吧。」

　　「先進去泡泡溫泉，也許會舒服一點。」

　　黑髮少年揚起了關懷的笑意，說罷便轉身離去，提起了樹枝便開始構築簡易的術式。

　　趁著視線終於從自己身上移開，CROW逃難似地奔入了破舊的驛站建築，確認此時和同行人隔了好一段距離才鬆懈下來，跌坐在地。

　　原以為讓JOKER從眼界中消失，一切就會恢復正常的。不料恰好相反，就在視線淨空以後，原先不時延伸的想像如今卻肆無忌憚地佔滿少年的腦海。

　　順著地熱的氣息，果真在建築深處找到了室外柵欄已半毀的溫泉池，缺乏冷水的調節下，溫度雖對人類而言過燙，但就混血龍族而言根本不具威脅──反而溫度適宜也說不定。

　　說來有趣，作為人類身姿時他們幾乎不太怕火，但卻容易受到寒氣侵襲，也許是抗性的問題，要是未來有機會碰到藍龍的混血龍族，是否狀況會相反過來？

　　不知道踏入地下後等著自己的會是什麼？雖說是母親，但畢竟是純血龍族，聽說如果未暫時轉變為人的姿態，其身形會是混血龍族的5至10倍大，照這樣說來從人類那裡得知關於「母親」的形象知識大概不太適用罷。

　　溫泉水的滋養下，已經癒合差不多的背傷泛起了令人舒服的溫度，CROW試著將身上的魔力匯聚而去，試圖加速患部的正常運作。

　　……

　　……

　　褐髮少年在多試了幾個思考方向後，終究還是放棄了掙扎，伸手捧起熱水便掩住面孔。

　　不行，再怎麼用形形色色的話題轉移注意力，他的想像力不斷將畫面拉回JOKER身上。

　　說來滑稽，就在他放棄在拘束自己的思考後，肩頭便傳來輕柔的愛撫，彷彿讓他朝思暮想的少年就坐在自己背後，像平時一樣對自己低語，為他處理著傷口。

　　十幾年的生命中，那是CROW自有意識以來唯一體驗過的溫柔。

　　除了命令句以外的言語聽來如此古怪，彷彿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彷彿只要試圖去理解它，原先構築自己的世界就會崩壞，頓時便會體會到原先的自己活在何種地獄裡。

　　那種突然降臨的善意反而讓少年有些毛骨悚然，若是讓那股暖意鑽入心底，它能持續多久？也許下一秒，他又得回到原狀，直至那時他還能承受得了嗎？

　　或許，沒曾體會過還比較輕鬆？

　　然而這種假設已經不具意義了，他們的相遇已成事實。而現在他的心思早已被那個連同夜影悄悄侵襲的黑龍少年佔據。

　　「果然，溫泉加速了它的復原。」

　　當JOKER的嗓音真的從耳後響起時，CROW嚇得從原地跳起，意識到自己幾乎下身都出了水面，才又潛回泉水中。

　　「你……也出個聲音吧？」

　　「我有，但你好像沒聽到。」

　　邊言，黑髮少年也在岸邊坐下，挽起熱水澆上身子，適應著水溫。

　　和自己一樣，JOKER是在岸邊幾步距離外才解下外衣接近泉水的──比稍早空氣清冷的樹林間比起來，此時繚繞的煙氣讓對方的身軀間又瀰漫起挑逗的氣息。

　　「這溫度……人類大概會被煮熟吧。」

　　池邊的岩石與水域的溫差，顯然很快便引起了黑髮少年的興趣，一方面享受著只有龍族才能體會的超高溫溫泉，池邊散去的熱度又令觸碰的肌膚一陣透涼。被池水染濕的黑捲髮隨重力垂落，抽答抽答地滴水，沒過多久隨著熱氣的蒸騰，令少年已經頭半傾在岩邊昏昏欲睡。

　　「第一次泡溫泉嗎？」

　　聞言，黑髮少年有些懶散地笑道：「嗯，所以才在岔路上選了熔岩鎮。」

　　隨著體溫的緩緩升高，連JOKER的面頰也略微泛紅，稍早濡濕的瀏海全向後一撥，已經不再有任何障礙能掩去他秀氣甚至帶點妖媚的眉睫。

　　灼熱的水域連接著兩人的體溫，水面下的折射之影隨著水聲底部挾雜的吐息而緩緩延伸。

　　所有他想要的一切，就在一步之內，只要伸手就能觸及。

　　意識到這點時，不免令CROW嚥了嚥口水。

　　回過神來，他的指節已伸往同行人的眼角，在對方察覺而緩緩睜眼時，正巧任憑凝著水珠的睫毛輕觸指尖。

　　──CROW，

　　正當褐髮少年猛然抽回手指時，心底泛起了眼前人的嗓音，令前者收至半空的指節頓時停滯。

　　「果然，你現在聽得到了。」

　　「……嗯，剛剛在湖上時也……」

　　CROW自己也不確定原因何在，當他們在湖上飛行，那個毫無猶豫的肯定句在腦海中共鳴時，他甚至以為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也許原因在於JOKER是他所碰過唯一一個，即便被自己投以惡意也沒有轉身離開的人；或者是對一個理應可以殺掉自己兩次以上的人再防備什麼已經毫無意義了，誰知道呢。

　　──現在再問你一次，CROW，你想要我的真名做什麼？

　　「你已經知道了吧？」

　　沒錯，當時JOKER會那樣回他，就表示他肯定猜到了，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做這種多餘的疑問？是想看自己出糗嗎？還是白天時襲擊他的報復？

　　──想要什麼，不從你親口說出是得不到的。

　　「……騙人。」

　　想要什麼，出口了也得不到的。

　　他求救過，懇求著身邊的鎮民放過他，讓他見見生育自己的母親，請求他們至少一次也好，想嚐嚐看街角的食物，或是讓他看看山頂廣闊的天空。但從來沒有達成過。

　　唯一換來的只有使役咒併發的窒息感，讓他再也無法思考真正渴望的事物。

　　他們說，自己只要成為人偶就好了，人偶是不會有願望的，更不會有所求。

　　「鬼話連篇……」

　　「不要緊，現在不會有人使役你，CROW。」

　　這時，還滯在黑髮少年臉畔的指節被與同等的體溫握住，指腹間相互摩挲。於此同時，JOKER揚起了嘴角，勾起的笑意在CROW眼中甚至有些挑逗：

　　「要試試嗎？」

　　此時，褐髮少年被對方緊握的指節被越抓越接近指根，又進一步竅開了掌心，核心最敏感處上體會得到眼前人的拇指指腹反覆按壓。

　　這讓他有種無論觸覺還是視覺，都在被JOKER攻陷之感。

　　人偶是不會有願望的。

　　但是，他並不情願成為人偶。

　　被人類掏空的心裡只剩下憎恨與空虛，原本應該是如此。

　　眼前的黑髮少年真是攪局的能手，打從他的出現，彷彿自己空的發黑的心底也會泛起細小的微光。

　　回過神來，CROW的咽喉發出了細微的共鳴，卻在形成具體的字詞前哽住。

　　就像被使役術控制時那般，感受到全身關節和咽喉都被沉重的枷鎖狠狠扣住。

　　棕髮少年又試了一次，化為兩個不成形的音節，隨即過往的記憶如浪濤般翻滾，就算現在的他在JOKER的結界中被保護著，但全身依然記得那抹鮮明的緊縛。

　　曾經，他也有過數不盡的心願，或大或小。

　　他依稀記得幾個，但全在成為言語前被扼殺，出口前被排山倒海而來的苦痛排拒，不知不覺間，就連出口也成為禁忌。

　　當CROW嘗試至第三次時，額間已經冒起冷汗，灼熱的泉水甚至使他暈眩甚至重力感開始混亂。五感所接觸的事物在體內攪和，化為衝動卻尋不得宣洩的出口，面前珍視之人的面龐變得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全身的排拒感不斷肆虐，當下的少年甚至連動動指尖都成了困難。

　　就在這時，鼻尖感受到眼前人深深一嘆。

　　連正常人該做的到事都無法完成的自己，是不是讓他失望了？

　　「CROW，」

　　水波的聲響充斥耳間，溫泉的高溫麻痺了他的感知，使他慢了半拍才意識到JOKER已從池邊起身，胸膛與肩頭貼向褐髮少年，原先相貼相蹭的掌心轉為十指交扣。

　　當少年們連額面也緊密地輕貼時，CROW只能茫然地望著前方，有些消極地將放大的眉宇以及溫潤的吐息映入眼中。

　　「深呼吸。」

　　思緒已停擺多時的少年，直覺地參照了同行人的指示。

　　溼熱的空氣灌入了體內，連同對方吐出的氣息也一起吸入。當視野稍稍因此清亮起來時，凝望著兩人緊貼的裸肌，不免又亂了幾拍。

　　「專注於思考想做的事，然後定好方向，」

　　聞言，CROW不免瞄向面前的少年幾眼，照著後者吩咐地潛入思緒之中──想做的事？那種事他根本不會明白，現在的他只是單單想將被攪亂的整池春水全部從腦海中掃去而已。

　　──■■■……■■■■……

　　剎那間，好像腦海中有什麼像閃電似地奔了出去，回過神來，只見面前的少年瞪大了他的灰瞳，即便是霧氣瀰漫的池間，也能注意到他眼中有什麼正在搖曳。

　　「噗……」

　　沒過多久，JOKER輕笑起來，就連為何而笑都變得摸不著頭緒。這讓CROW反而有些心慌起來，到底自己洩露了什麼出去？

　　「差不多該上岸了。」

　　才說完，面前的黑髮少年已和自己拉開距離，上了石岸，運用簡單的火魔法蒸乾了身上的水份。

　　只留下CROW一人還愣在水中，來不及理解狀況。

　　該不會傳達了太過露骨的東西出去，被對方防備了？

　　水波未平，但在少年的心底又泛起陣陣雜音，和過往JOKER試圖和自己用心語溝通時一樣。

　　──■■■……

　　似乎又回只聽得見雜訊的狀態了。

　　但這樣也好，其實接下來會得到什麼樣的回應，他並不是太感興趣。

　　凝視著漸漸平靜下來的溫泉水波，直到突然有誰身手探入水底，拉起他的手腕。

　　猛然抬頭，才發覺他的同行人套上了衣物又回到岸邊拉住自己。

　　「快上來，別泡暈了。」

　　「嗯……」

　　真如JOKER所言，在水中待的時間一長，也顯得有些昏昏沉沉。離開泉水之中，冷冽的空氣才頓時刺醒了自己。

　　隨著同旁人透過火魔法蒸乾了水份，穿妥了衣物，CROW又隨著黑髮少年的腳步鑽回破舊的屋內。

　　他們幾乎將所有房間探索了一遍，其實就藏身休息來說，每一間的功能差異不大，也許是為了確認安全JOKER才將每個空間都檢查過……不太可能，現在可是深夜，擅長操縱暗影的他根本不需要費這種心力。

　　「就這吧。」

　　「和剛剛幾間差別應該不大吧？」

　　「就藏身而言是不大。」

　　CROW蹙起了眉宇，凝視著引他前行的少年，先耐住了性子等待是否還有後續。

　　JOKER回首之際，迎上他的視線，似乎在此形成了無聲的默契，在月色慎入窗緣的微光下揚起苦笑。

　　「剛才心語又被你擋掉了。」

　　「大概吧，誰知道呢。」

　　回話之際，聽覺的最底，聞得一聲斗篷落地的悶響。

　　眼望著面前的黑髮少年伸手解開了CROW的斗蓬時，後者本能性地伸手阻止。

　　「JOKER……你……？」

　　不料褐髮少年的指掌卻被反握，緩緩引向對方的上身，探入了上衣底下，伏貼著布料下精實的肌理。

　　直至這一瞬間，CROW才終於理解，方才究竟在雜音裡錯過了什麼。

　　「但這是有代價的。」

　　對話之間，眼前的少年解開了彼此的衣釦，胸膛相互蹭抵，與稍早在溫泉間的接觸相較，現在少了熱水的干擾，屬於彼此的體溫遇夜間的空氣化為鮮明對比。

　　「吶，JOKER，要是你想要的我付不起呢？」

　　話語剛出口，褐髮少年本能地起了寒顫，就像是走入烘焙坊已經遞上想買的麵包，才告訴店員自己身無分文一樣。

　　除了殺戮與掠奪以外從沒機會上手過其他事的自己，難道他看起來像是能給予什麼的人嗎？

　　如果眼前的事物是自己出得起的價格，哪還需要強奪它？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選擇的。

　　「你付得起。」

　　一抹令人眷戀的熱度，再次環過了棕髮少年頸邊，胸口不斷放大的心跳聲彼此共鳴。這讓CROW回想起稍早他們狼狽地墜落在湖邊時，他始終記得環著自己作為緩衝的龍爪，轉瞬間化為少年細嫩的臂膀緊貼身邊的觸感。

　　一無所有的自己，到底還有什麼付得起的？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怎麼想都是自己一輩子無法達到的天價。

　　此時，JOKER伸長了後頸，撥開同行人柔軟的髮絲，在耳邊落下細碎的啄吻，以及緩慢而悠長的低語：

　　「也只有你付得起。」

　　聽見黑髮少年開出的條件前，CROW不會料到，原來從對方口中道出的願望，會和自己的如此相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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