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JOKER side.

　　意識到CROW的殺氣時，其實是在出發前的早晨。

　　那時自己正在蒐集行李，隨即發覺身後人的眼光不太對勁。

　　他也不是天性多疑，但扣除自己基於誓約對記憶的掩蓋，而沒什麼印象的單純人類時光，還有躲在山谷裡不肯見人的幾個年頭，他在外地旅行好歹也有數十個春秋。

　　旅途中看見他外貌與十六年華少年差不多而想佔便宜的人、發覺自己具有龍族血統而動歪腦筋的人都沒少過，那種背著自己籌劃什麼的感受不難發覺也並不陌生。

　　然而，發現的當下，心裡的打擊依舊存在。

　　他想瞄準自己的什麼進攻？他想從自己身上掠奪些什麼？

　　如果是普通人類也就算了，對龍族未知的恐懼，以及使役黑龍後潛在的軍事價值，那確實對他們而言是難以抵擋的吸引力。

　　那CROW呢？

　　回想進熔岩城的第一天，正巧是他與防衛隊凱旋的日子，烈日下，騎在白馬上的少年朝著眾人高高提起奇美拉的核心首擊，引來列隊歡迎的群眾陣陣呼聲浪潮。

　　高漲的呼聲中卻潛藏著竊竊私語，關於恐懼、關於慶幸項圈栓得夠緊。

　　對比於少年臉上笑容的違和感，甚至令JOKER合理懷疑人類也許已惡質到連「微笑著面對居民」這件事都是能透過真名使役的。

　　被人類欺騙？但這幾天和CROW相處下來，讓他排除了這個可能。

　　CROW大致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滿於人類的統治。

　　那種情況下的對方，更不可能想從自己身上削走什麼去換取好處，因為從頭到尾都沒有好處可言。

　　難不成是使役的情況下選擇偷襲自己？

　　那也不太可能，人類的使役咒術給予的命令會更直接，不會留給受使役者思考或策劃的餘地。

　　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又想從自己身上奪走什麼？

　　JOKER甚至有種衝動想直接回首，告訴他死了心罷，他身上也一無所有。

　　載著同行人才剛降落於湖中島，身後人突然連吐息也壓抑起來，足以讓JOKER連最後一點思想的掙扎也放棄了。

　　製造出幻影承受大部份的重擊，直到發現自己得手以後，CROW的反應全在他潛伏於陰影中時映入視野。確認對方已經沒有多餘心思警戒身後時，黑髮少年才悄悄拾起了收納他全身行囊的墜飾，順便喚出了匕首奪回優勢。

　　「吶，JOKER，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

　　褐髮少年在刃面之間極小的縫隙裡回過了頭，褐紅色的眼眸裡好似一切都粉碎成砂粒四處飄盪。隨著視線相對，其眼中彷彿漫起絕望的沙塵。

　　「一開始就……？」

　　「你動手前才確信的。……你想要我的真名做什麼？」

　　「也就只有兩種用途吧？」

　　這他當然知道，至此JOKER也有些來氣了：「你沒有使役我的必要，就血統而言，你比我更接近龍族，根本不需要我的能力，若你是想對城內人出手，根本不需要我。」

　　「……我以為你會阻止我，這理由不行嗎？」

　　「確實，我會阻止你。」

　　言至此，黑髮少年蹲下了上身，架在對方頸邊的利刃又更貼近了些：

　　「你真的認為這種理由能說服我？」

　　聞言，CROW別開了視線，將下唇抿得發白，才開口道：

　　「殺了我吧，反正已經被拆穿了，留著我對你而言也只是威脅。」

　　至此，褐髮少年揚起的嘴角漫起寒意：「最後還是回到原點了，到底而言，早就該在和你一起掉進水裡前就被人類處決的，要不是你多管閒事的話。」

　　那番話，儼然是朝火堆上準確淋上的油料，甚至讓JOKER一度起了在對方臉上留下幾個拳印的衝動。

　　但說來好笑，他就連自己氣的是什麼都難以摸清。

　　是氣CROW如此輕易地放棄自我？但那叫輕易嗎？或許一點也不，JOKER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少年有多想活下去。

　　是氣對方的背叛？或許有一點，但那又如何？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類背叛了。

　　到頭來，該不會又是自己將主觀認為正確的事強加給了對方，才讓事態變成這樣？

　　或許，他該氣的是自己才對。

　　照常理而言，如果想活下去，做出必須排除眼前少年的結論似乎才是正確的。這份自由，是用他最不想捨棄的事物換來的。

　　如果自己還想不受拘束地繼續探索世界的話……

　　但這樣下去還要持續多久？

　　直至今晨以前，JOKER始終認為，現在與自己同行的少年也許會有長年未能釐清的答案。

　　難道要在心底那抹曖昧不清的渴望快要描繪成形時，就這樣握拳抹去嗎？

　　回過神來，天枰的兩端究竟秤著什麼也變得難以理解，他到底是為了什麼繼續活著？

　　接下來又該去哪裡？

　　那樣輪迴不斷的相遇與告別又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逼近著眼前少年的刃面頓時開始微幅顫動。

　　…………管他的。

　　下一秒，JOKER扔開了匕首，傾身將眼前的人兒緊緊擁住。

　　他知道這是個爛點子，惘顧性命，也許在自己無法記得的過往裡，有誰曾經犧牲了許多才讓他像這樣在外逍遙，這麼做簡直就是辜負了那些未知之人的期待。

　　可是已經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不想再獨自飄蕩。

　　不想為了那種不知何時完結的流水帳拋開最難以割捨的事物。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

　　輕聲回嘴，黑髮少年又加劇了臂膀的力道，在做出決定的瞬間，只覺得身心都暢快許多，就連思緒也是：

　　「就算不用真名控制我，我也不會丟下你離開。」

　　「…………！」

　　感受到懷中人吐息短暫停頓後，JOKER很確信自己賭對了，也因此鬆了口氣。那還真是看過最彆扭的做法，這種事只要開口就會得到想要的答案吧……或許在CROW的思考中並非如此。

　　黑髮少年的視線稍稍飄向了遠處的城鎮，也許在那裡的居民，從沒讓懷裡的半龍少年有機會開口求得什麼過，唯一熟悉的方法，就是握有勝機的籌碼，來強奪對方的所有。

　　思索至此，JOKER也不免感到胸口一抽，沒錯，這就是他們所熟知的人類──其中一部份。

　　提起手試圖順過CROW的髮絲，但稍早被劍刃劃傷的臂膀傳來火辣辣的撕裂痛楚，這足以引來黑髮少年揚起一絲苦笑。

　　「不過，給我點時間處理傷口。可以吧？」

　　日間的治療魔法確實如CROW所言，即便方才刀刃深深嵌入削開骨肉也能迅速癒合。

　　望著臂上傷口憑空消失的瞬間，JOKER也愣了半晌，反覆翻動著手臂，實在也找不出半點破綻，痛覺也被撫平得好似不久前的感受不過是中了幻象似的。

　　隨著聽見遠方出現施展飛行術的巡守出現，兩人雙雙避進了叢間陰影。

　　「傍晚還會起霧，只能等個幾小時吧。」

　　「嗯，這樣也好。」

　　邊言，黑髮少年情不自禁地將手伸向了與他並肩而坐的同行人，輕觸掌心，順著厚繭的粗厚觸感掐進指縫，直至束緊密合。

　　這動作持續不到十秒，便感受到身旁的CROW明顯亂了方寸，視線不斷飄往手掌。

　　「你真的……很怪，五分鐘前我才想拿劍劃破你的頸動脈，不會連這點也需要我提醒吧？」

　　「你覺得不像龍又不像人又只會帶來災厄的怪物會正常到哪裡去？」

　　「那是真的嗎？」

　　「指哪件事？」

　　開口前，CROW猶豫了許久，張口又閉口數回，連最初凝聚出來的發音也顯得乾涸：

　　「我是說，黑色災厄。你真的為人類帶來……我是說……」

　　「我也不知道，或許有吧，只是沒注意到。」

　　邊言，JOKER揚起了嘴角，習慣性地搓弄著鼻樑前微長的黑色瀏海。

　　他做的大部份都是自己堅信正確的事。為了阻止兩國之間戰爭的消耗，趁夜以龍的姿態在糧倉大鬧，龍息一吐燒光了他們的糧草，逼迫侵略者只能鎩羽而歸；或是當解救奴隸的叛軍遭到圍勦，出手製造被龍群襲擊的幻象爭取逃跑的時間；在魔女綁上火刑架就快被處決時，直接將人帶木樁從上空突入拔了就跑。

　　確實，就某種意義而言，真是無法預測的災厄吧。

　　有時他對著被壓搾的底層民眾煽風點火，讓他們鼓起勇氣反抗不合理的制度，但另一個角度來看也為那個國家揭開濺血的動亂，這也算是一種災厄吧。

　　「如果接下來你打算對熔岩鎮復仇，說不定我引起的災厄又會再加一筆。」

　　言至此，身旁傳來了同行人極力想憋住卻不慎露出嘴角的笑聲。

　　「你說你會阻止我難不成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當然不是。」

　　言至此，黑髮少年轉過頭，迎上了對方浮起滿滿疑惑的褐紅雙眸：「因為那沒辦法讓你好過。背負全鎮老小的性命，只會讓你更不懂該怎麼面對世界。」

　　「那……那些握有我的真名的傢伙，難道就要這樣放著不管嗎？」

　　「關於這點，有事想告訴你，CROW。」

　　言語至此，挽住對方掌心的指節又扣緊了些。

　　「就算你跟我尋求真名，我也無法給你。」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對它下了抑制力極強的詛咒，沒有人能喊出它，包括我在內。」

　　「……那種事……做得到嗎？」

　　望著紅瞳瞬間瞪圓，頓時逗笑了JOKER，這神情很適合對方，甚至到了可愛的地步。

　　「你聽過誓約嗎？」

　　「有所耳聞，說是透過束縛身心的一部份來達到能力的最大化，或是獲取以往沒有的能力。但這說法實在太含糊了，連執行的方式都不懂……」

　　「確實，起初知道時我也不太相信，直到親眼看見它奏效。」

　　JOKER依稀還記得，他遇上來自故鄉的追兵時，望見他們張口想呼喊他的真名，卻似窒息似地張大嘴什麼也喊不出來。

　　那一瞬間，他才確信自己真的成功了，真的從人類，從自己過去的親族身邊奪回了自由。

　　只是……

　　「那代價呢？」

　　此時，午後林間的蟲鳴裡，CROW的嗓音壓得極低：

　　「你束縛了什麼？」

　　問句方休，微風與樹葉的摩擦緩緩揚起，拂過的彷彿不只是黑髮少年的臉畔，還包括其心底被挖空的大洞。

　　「覺醒前作為人類的記憶。」

　　出口的瞬間，逼迫著少年更深刻地意識到心底那個黑洞的巨碩，張口啃食著他的心肺：

　　「正確來說，是當下最不想捨去，構成自己的記憶。」

　　「你有親人？跟你一樣是混血龍族？還是有純血龍？」

　　聞言，JOKER搖了搖頭：「就我所知父母都是人類。只是全城都多少混有龍族血統，偶爾會出現像我這樣隔代遺傳的案例。」

　　那個南方城鎮，以龍騎士團最著名，但大概鮮少有人知道，那些被騎士使役的龍，其實都曾經是人類，卻只因為隔代遺傳而被抹去心智當作馱獸一般對待。

　　這已經是JOKER所掌握的所有情報。

　　關於他出生於何處，那個城鎮的概況，就這樣。

　　作為人類成長，直至龍族的血緣覺醒，那時的自己經歷過什麼，和誰說過話，和誰接觸過，曾經因什麼樣的事而開心，皆為一片空白。

　　有時，他忍不住推測，當下的自己也許已經絕望了，只要背叛的瞬間到來，過往被愛的美好，曾經被誰呵護的幸福感都會在瞬間變調腐朽，寧願用這些去換取自由。

　　如果真是如此，在那個黑洞的邊緣窺視時，又為何還能感受到一點暖意？

　　他當然迫切想知道那股暖熱的來源，但本能不斷制止著自己。

　　為維持誓約的運作，至少得等到人類的傳承中流失了自己的名字，這樣算來，一兩百年跑不掉。等到那時，一般人的墳頭也都綠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把心底所想全部吐露給另一個人，就連過往照顧他的純血龍族也沒有過。起初只是覺得資訊對等極為重要，自己已經大致弄懂了CROW的狀況，想要讓對方放下戒心相信他，自身也得給予同等的情報。

　　然而，在傾訴的中途起，好像就有什麼開始變質。

　　「JOKER……」

　　回過神來，掌心的指節回應了他的緊扣，拇指在關節間細細摩挲。提醒了他，在言語的終結處提起微笑，好好安撫身旁少年的心。

　　「你希望我用和你同樣的方式獲得自由？」

　　「這麼做你不需要傷害誰。」

　　「是啊，除了我自己。」

　　「難道背負千萬條人命會讓你比較好受嗎？」

　　「不會……吧。」

　　言至此，褐髮少年垂下了面孔，縮起膝頂將整張臉貼了上去，便是深深一嘆：

　　「如果沒有不想捨棄的記憶，難不成得付出更高的代價才能換取自由？難以理解，為什麼光是活下去就得付出那麼多代價？」

　　「頗有同感。」

　　隨著JOKER語調輕盈的答腔，又將兩人的視線牽在一團，半晌的沉默後，少年們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種感覺很奇特，那並不是該笑的話題，他們比誰都清楚接下來CROW會面臨多困難的抉擇。或許，是除了以笑聲來驅走不安以外，已經沒什麼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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