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關羽的死訊傳到成都。

漢中王接到關興送來的訃告，呆了半天，無法反應。

此時他才知道，荊州中的敵方內應和糜芳一直合謀隱瞞關羽的求援信息，只回報假消息，令劉備以為關羽北伐一直順利。

連關氏三兄妹也一度落入呂蒙軍手上，是于禁用赤兔跟呂蒙交換，他們才獲釋，輾轉回到成都。

糜竺知道親弟叛降，親自向劉備請罪。

請罪有何用？人死不能復生。

剛失去關羽的劉備不欲再苛責相隨自己多年的部屬。

劉備只恨自己錯信糜芳，又一次負了關羽。

但這次，再也沒有補償的機會。

關羽死後，朝中上下都論著要為關羽報仇。

劉備不置可否，如常辦公，平時深居簡出，連兄弟都不見。

張飛勸不動劉備出兵，每天醉酒，借故鞭打士卒洩恨，連妻女都沒法勸止。

朝中上下都不敢惹漢中王，一時多了一堆人去找諸葛亮請求他傳話，其中包括世子劉禪。

「諸葛先生，我很擔心父親大人。」劉禪對諸葛亮坦言。

諸葛亮沉默，他知道劉禪為人冷靜，但性格太過温柔。相比剛勇果斷的義兄劉封，日後一定會吃虧。

諸葛亮挑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去稟告漢中王。

「上庸的孟達叛投曹營了。」諸葛亮稟告。

「封兒跟他一直相處不來，孔明可否擬書一封命他回來？」

「遵命。」

「孔明啊，孤並非仁義之主，你跟從孤可曾後悔？」

「主公三顧之恩，孔明怎會後悔？」

「若孝直還在，孤也不想弄髒孔明的手，但劉封必要付出坐視雲長兵敗的代價。」劉備淡然說著。

諸葛亮行禮領命。

劉封被召回成都，見過劉備後，第二天就自殺了。

劉禪不明白，來問諸葛亮，諸葛亮不欲多說。

劉備對劉禪一向冷淡疏離，劉禪不敢問父親，只好跟吳夫人和張星彩一同處理劉封後事。

劉禪跟張星彩青梅竹馬，在義兄死後，劉禪只敢對星彩傾訴自己的鬱結。

「二叔和大哥都已經死了，我不想見到大家為了給二叔報仇又多作犧牲……」劉禪哀嘆道。

星彩拉著劉禪的手安慰他，劉禪臉紅了，男女授受不親啊……

「你臉紅什麼？色鬼！」

星彩羞憤，一巴掌打了過去。

劉禪呆了。

對了，臉紅什麼呢？

可能因為星彩愈來愈漂亮了。

諸葛亮回府，黃月英千年如一日的在做木工。

他問夫人在造什麼器具，她說正在開發一種方便在山路運輸的木車。

她又為他的公事操心了。

月英永遠不會對他撒嬌，只會默默的工作來支持他。

在隆中分別時，她看似冷淡，卻在他的包袱中塞入了一卷連弩計設圖，這連弩後來成為關羽水軍的配備。

年輕時的他不懂她的温柔，反倒在主公身上找尋當男人的樂趣。

他和主公的多年瓜葛，他不相信聰明的夫人不知道，但她從未斥責過他。

「這些年，謝謝你。」諸葛亮道。

「夫君怎麼這樣說？」月英笑了，那花容月貌依舊令諸葛亮心動。

「沒有你，我怎能走到今天？」

「阿喬出行在外，家中沒有男丁持家始終不便，這段時日夫君能多陪妾身嗎？」

諸葛亮嗯了一聲，自入蜀後不時在王宮通宵工作，連夫人也冷落了。

收到諸葛亮的休假申請時，本來臉如寒霜的劉備眉頭皺了一下。

劉備的目光轉向窗櫺外的夕陽，自小相識的簡雍和孫乾早已故去，關羽在荊州死於非命，劉封被他賜死……

早晚他也會變成孤家寡人嗎？

「孔明家中有事？」

「犬兒外遊，沒有男子看家，始終不便。」

「孤昨晚夢到雲長了。」

「主公想念雲長公了吧？」

「晝夜都在想，只是已經太遲了。」

劉備合上雙眼，諸葛亮見到他眼角流下兩行清淚。

「他為我奉上了一生，結果我連他的屍首也無法收回。作為主君，作為兄弟，還有人比我更沒用嗎？」

諸葛亮不知如何回應，他知道主公和關羽之間的剪不斷理還亂，遠超自己所想。

劉備用袖子抹了眼角，回復了平靜：「孤要為雲長報仇。」

諸葛亮知道跟孫權破臉沒有好處，但他也明白復仇心切的感覺：「無論主公決定如何，孔明都支持。」

「謝謝你，孔明。」

……

關羽的服喪期還沒過。

攻打荊州前已經得病的呂蒙在建業病殁。

不久後，曹操亦在洛陽走完他的人生。

曹丕繼魏王位後，立刻篡奪漢帝帝位，自封為魏帝。

朝中傳出漢帝已死的消息，劉備也在群臣推舉下，自立為帝，繼承漢室大統。

劉備看著宮女侍候自己穿冕服，再看看窗外馬車的車蓋，感到自己在作夢。

從今天起，夫人是皇后，禪兒是太子，孔明是丞相……

年幼時的胡言亂語，竟有成真的一日。

他再勝了曹操一次。

朝堂上文武百官到賀，劉備大封功臣們之後，發出了他第一份詔書：

全國上下一同準備討伐孫權，為關羽報仇。

劉備留諸葛亮和趙雲坐鎮成都，親領張飛一同出戰。

兄弟的仇，由他們親自報。

出戰前，劉備卻再一次收到惡耗。

張飛跟部屬爭執，鞭打部屬，有人懷恨在心，行刺張飛，砍其首級，逃亡東吳。

劉備只好帶關氏三兄妹出戰報仇，把劉禪留在益州協助夏侯夫人和星彩料理張飛的後事。

夏侯姬和張飛夫妻情深，傷心欲絕，劉備向她承諾把孫權的首級送來祭祀三弟。

劉備認定張飛之死是孫權派來的奸細所為，命趙雲把駐守成都的兵馬也派出支援出戰。

趙雲知道這樣只會招致滅頂之災，但無法勸說復仇心切的主公，只好去問諸葛亮。

「丞相，你能勸陛下嗎？」趙雲問。

諸葛亮搖了搖頭，如果孝直還在，他們一同勸說，大概還可以。

他也因為私仇而惱恨過主公多時，又有什麼資格去勸主公放下對孫權的仇恨呢？

劉備出發前一天，劉禪來求見。

「父皇此次收復荊州後，可以把兒臣生母遺骨遷葬益州嗎？」

劉備沉吟了一會，多少年沒想起過甘夫人了，自徐州以來她跟他同甘共苦，幾經離亂後，二人漸行漸遠。

她出走時禪兒還年幼，劉備見禪兒跟吳夫人母慈子孝，還以為他已經忘了生母。

「你想念母親嗎？」

「兒臣連她的樣子都忘了，星彩姐說我這樣很不孝，兒臣只想為生母做一點小事。」

「那不是你的錯，是朕負了她，朕回來後，把她追封為皇后吧。」

劉禪下拜叩謝，劉備扶起他，見他長得十足是少年時的自己，只差少了一對長耳朵。

劉備見自己兩位弟弟跟孩子們親子情深，才反省自己在劉禪成長的路上，幾乎都沒有理會他，在劉禪眼中他這個父親跟死了沒兩樣吧。

「禪兒喜歡星彩嗎？」劉備問。

劉禪羞得結結巴巴的，劉備看著不禁笑了。

這兒子跟自己年輕時還真像，總是拿不出勇氣追求女生。

劉禪第一次見一向嚴肅的父親笑，更不知如何反應。

「為父也年輕過，星彩跟你再親，始終是女孩兒，你喜歡人家，就得主動點……」

劉禪似懂非懂，去找星彩了。

夏侯夫人因傷心過度得病，星彩忙於照料母親時，太子劉禪來訪。

「星彩姐，做我妻子吧！」劉禪一來就抓住她雙手。

星彩呆了一呆，之後一巴掌打了過去。

「家父屍骨未寒，家母重病時，太子卻來胡鬧，太過份了。」

星彩抽劍出鞘，劉禪嚇得哇哇大叫逃出張府。

……

劉備領軍東出荊州的路上，向關氏兄妹問關羽在北伐時的各事。

關興和關索把父親行軍和敗走的經過仔細說了，關銀屏卻欲言又止。

劉備私下再問關銀屏，她沉默了一會才道：「此事恐對先父名聲有損，但為了給父親報仇，銀屏只對陛下一人說。」

關銀屏述說關羽收得于禁之後，受到于禁引誘沉溺肉欲，以及于禁最終聯合呂蒙出賣關羽等事。

劉備聽罷命銀屏退下，半天不語。

多年來跟關羽的愛恨交纏再次回到心頭，劉備感到胸前如壓泰山，氣也喘不過來。

劉備抽出佩劍，一劍砍斷木几。

關羽何等智勇雙全，哪會犯這種錯？

是因為對曹操的私情，才留了于禁這禍根嗎？

在兵敗前，他收到過曹操的提示，為何在他兵敗時，曹操又下令不追擊？

他在荊州這些年都暗通曹操嗎？

死者已矣，這些謎都被關曹二人帶到陰間，成為秘密。同時成為劉備的心魔，午夜夢迴之時令他受盡嫉恨猜忌的折磨。

張飛還在的話，一定會拿來好酒，一面喝著一面聽他罵關羽，之後大罵髒話，說要去揍關羽一頓給大哥出出氣……

但張飛不在了。

劉備淚水滾滾，沾濕衣襟，頹然坐在地上。

他不敢再想，只怕早已孤家寡人的自己承受不了。

劉備用戰事來掩蓋哀傷。

漢軍出師半年以來，氣勢如虹，佔據秭歸，引當地部落助戰，再攻下猇亭，直逼夷陵，沿江連營數百里。

孫權派陸遜防守夷陵，正值盛勢的劉備急欲一戰，派人不住辱罵挑釁。

陸遜不理，堅守不出。

劉備跟陸遜對恃時，孫權派使者來議和，說願暗中交還糜芳和傅士仁給劉備。

劉備大怒，趕走使者，但面對陸遜堅守的營寨，又無可奈何。

這半年來，病中的夏侯夫人見劉禪不時來訪探望，受到感動，劉禪也向她坦白自己心儀星彩。

夏侯姬問星彩，星彩只淡淡的道，父仇未報，不論私情。

夏侯姬也無可奈何，這女兒有自己的倔強，又有父親的勇武，只怕日後嫁了太子，會把太子欺負慘了。

劉備在夷陵跟陸遜對恃的消息傳回成都，星彩辭別母親，要上前線支援。

出發前，劉禪來留她，星彩不聽，堅持要為父報仇。

「那我就跟星彩姐一同去啊。」劉禪道。

「太子可是千金之軀……」

「父皇也親征了，我這個兒子怎能不去？」

「不行，你要去就先打贏我。」

一番過招，星彩被劉禪壓制，被抱在懷中。

星彩以為劉禪還是那個跟在自己後面的小弟弟，唬一下就知難而退，怎知劉禪武藝早已超越自己。

「父皇喜歡胡思亂想，所以我一直聽從諸葛丞相的話，事事低調。」

劉禪放開了星彩，行禮陪罪：「剛才冒犯了，星彩姐要去的話，就由我保護你吧。」

「太子，為何我們不繼續向東跟陛下會合？」

劉禪領了一隊人馬，到了猇亭之後，就停下修建防事，製作船艦。

「這是丞相的計策，他知道父皇報仇心切，一定疏於駐防退路。」

劉禪再道：「加上兩位叔叔的仇，父皇不親自去報的話，一定不甘心。」

星彩嗯了一聲，發現劉禪已經比自己成熟了。

……

冬去夏來，漢軍和吳軍又對恃了半年。

見陸遜一直堅守不出，劉備只好徹走守在山林路上的伏兵。

看見漢軍伏兵調動時，陸遜的部將都捏了一把汗，還好陸遜都督沉得住氣。

這年夏季異常炎熱，兩軍將士都躁動不安。

劉備不時派關興關索二人急襲挑釁，陸遜的部將煩躁鬱結，要求出戰。

陸遜就下令朱然領士卒出戰。

朱然攻打漢軍營寨，劉備親領關氏兄弟出戰，吳軍失利，損兵折將。

漢軍對恃半年終得小勝，劉備故意在寨前大肆慶祝，侮辱陸遜和孫權。

朱然納悶時，卻見陸遜胸有成竹。

劉備某夜入睡，夢見龐統。

他見到龐統把曹軍的船連起來，再放火燒掉。

這場大勝他又怎會忘記。

「主公，莫步曹公後塵。」他只見龐統回頭說。

……

劉備驚醒，披了外袍出帳。

正在守夜的關索對他行禮，說一切如常。

劉備放心不下，一切如常的話，士元又怎會報夢？

此時寨外突然鑼聲大作，士卒大叫失火。

劉備上哨台一看，只見寨外樹林和輜重起火，天氣炎熱，風乘火勢，濃煙火星迎面吹來，已燃著了寨內的旗布草料等引火之物。

漢軍忙於滅火時，吳軍擂鼓進攻，再以弓箭手射火箭進寨，漢軍營寨頓時火光四起。

劉備立刻上馬，多年逃避曹操追殺的習慣，令他在劣勢時只會逃走，完全忘了自己是一軍之帥。

失去主帥的漢軍潰不成軍，吳軍一面放火一面追殺，大呼生擒劉備。

劉備策馬逃走時慌不擇路，只懂背向火光逃走，身後吳軍不住放箭。

劉備背上中箭受傷，坐騎也中了兩三箭，劉備瘋了似的鞭打坐騎。

雲長……益德……

這兩位往日在他逃走時總擋在他身後斷後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坐騎體力到了極限，倒地斃命，把劉備摔在地。

後方的吳軍將領提著火把追上，劉備看清來人，才知為何吳軍竟能如此熟路，窮追不捨。

是糜芳和隨他叛投吳軍的荊州軍。

「妹婿啊，我也不想害你命，束手就擒吧。」

「糜芳你這叛徒！」

劉備氣得咬牙切齒，但背上血流如注，連站也站不起來。

「是雲長公老跟我過不去，你怪不得我啊。」

糜芳一揮手，荊州兵要來抓劉備時，林中亂箭射出，出來的一隊人馬身手不凡，片刻把糜芳部屬殺退。

為首的少年將領正是劉禪，下拜道：「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

劉備嗯了一聲，立刻上馬往猇亭徹退。

劉備往猇亭路上，回頭只見漢軍遭火燒連營，一如曹操在赤壁的慘敗。

如非士元報夢……恐怕他也葬身火海了。

到猇亭時，只見星彩已準備好徹退的船艦。

關銀屏和關索領各營殘兵到達，卻報告關興正在死戰斷後。

劉備點算將士，發現新加入的部落隊伍見勢頭不對早已逃走或叛投吳軍，從益州跟來的將士則大多死戰。

「父皇，猇亭無險可守，請繼續西行，丞相和趙將軍正在白帝城佈防。」劉禪道。

孔明嗎……又欠了這對師兄弟一次了。

劉備嗯了一聲，留關索在猇亭等待關興和其他殘部，領餘人往白帝城去了。

陸遜一面命人放火，一面水陸兩路追殺漢軍。

吳軍追至猇亭，見漢軍連營盡燬，擄獲益州士卒無數，朱然也帶來了戰俘關興。

陸遜命人給關興解縛，給他馬匹，讓他離去。

「為何放我？」關興問。

「你父親和呂蒙都督都中了于禁的離間之計，回去告訴你主，別步他們二人後塵，令魏軍有機可乘了。」陸遜道。

關興去後，朱然問陸遜：「要繼續追漢軍嗎？」

「不，這一場火之後，他們不會再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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