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劉備在白帝城會合諸葛亮和趙雲，本打徹回成都，因箭傷久久不癒，臥病在床，無法起行。

臥病之時，劉備回憶了好多事。

這次報仇不成，還令漢軍一夜間損失數萬，一如曹操的赤壁慘敗，亦如因果循環。

他這生人敗了無數次，但對手都是曹操和呂布，只是他想不到孫權比他們二人都令他敗得更慘。

是他飛得愈高，摔得愈慘？

還是由始至終，他什麼都不是，關羽和張飛才是支撐他飛翔天際的一對羽翼，在他們死後，他的慘敗結局早已注定？

事已至此，他才悔恨自己當初如此猜忌關羽。

如非他多年以來猜忌，于禁會這麼易得到關羽的心嗎？

如果關羽不忠通敵，以糜芳之才能牽制到關羽一根指頭嗎？

他、關羽和曹操的瓜葛糾纏已過多年。

即使他後來戀慕過諸葛亮，也跟法正交纏過，但對關羽的愛恨交纏，依舊令他無法釋懷。

他用忠義來計較他們之間的事，只不過是在逃避一段他不願承認的傷痛。

他愛過關羽，但關羽卻戀上曹操。

然而關羽對他即使激情已逝，仍舊盡了對他的兄弟之義。

但他卻至關羽死時仍在猜疑。

到關羽只能以死來向他表達忠義時……

下輩子他們能當兄弟嗎？

劉備知道劉禪在諸葛亮的輔助下，把軍政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劉禪早已有能力獨當一面，但低調得連他這個當父親也不知道。

這孩子也很瞭解自己啊，也是怕自己猜忌。

他不想當另一個劉表，但這種天生好猜忌的特性如同咀咒般寫了在劉氏的血脈之上吧。

某日劉禪來探望他。

劉備問道：「你跟星彩相處得如何？」

劉禪的臉一下子紅了，不知如何回答。

「朕跟星彩父親當了這許多年兄弟，禪兒喜歡星彩儘管開口。」

「父皇啊，以星彩的性格，兒臣不敢相逼。」

劉備合上眼睛，依在榻上，對啊，兒女情愛事變成父母之命就一點情趣也沒有了。

「對了，朕跟陸遜談好了，你派人去荊州把甘夫人遷葬的事好好準備吧。」

劉禪道謝，劉備幽嘆：「當初，朕對不起你們母子倆。」

「父皇，當年長坂時兵荒馬亂，你也身不由己。」

劉備苦笑，他不是在說長坂，而是在說自己跟孔明的關係令甘夫人出走。這些事，禪兒還是不知道為妙。

劉禪又說：「而且，丞相、三嬸母還有吳娘一直都待我很好，就算生娘和孫娘不在我身邊，我也很幸福。」

劉備心想，這孩子自出娘胎就很懂事。在長坂時由得外面打得天昏地暗，還在大人懷中睡得香。

吳夫人在幾年前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劉理，劉理天天吵吵鬧鬧的，換在以前逃亡時，他早已害身邊的大人死在亂軍中。

還好在長坂時子龍把禪兒救回來了，當年還罵子龍，自己真是不對啊……

孫權見劉備一直沒有徹回成都，派使者去問。

劉備不甘在使者面前示弱，勉強撐起來接見，只見來使竟是陸遜。

「你不怕朕跟曹丕一同夾擊吳軍嗎？」

「如果你要來送死，我也沒辦法。」陸遜道。

「你來作什麼？」

「只是跟漢帝傳個消息，孫尚香夫人以為你戰死，也投江殉情了，我家主公正在料理喪事。而當初派人潛伏於荊州，離間孫夫人和關將軍的于禁，也在歸魏後被魏帝賜死了。」

劉備沉默不語，曹丕這樣做，一石二鳥，在明給魏國處理了叛徒，在暗也各自給了大家下台階。

曹丕打扙遠遠及不上他父親，但對比野心獨霸天下的曹操，他更懂得如何平衡勢力。

是時候交給下一輩人了吧，也許一個不再執迷於殺戮爭奪的時代要來臨了吧。

一直只計較著孫劉同盟利益的劉備，至此才發現一直忽視了孫夫人對自己動過真情。

孫夫人始終是將門虎女，行事總有點驕橫傲氣，但她從未拒絕過他進自己內室。

到她看到了他和孔明的糾葛，就聰明的退了一步，作他的結拜小妹。

她不許他跟關張二人提及這場結拜，大概因為有名無份也好，她也想以劉備之妻的名義出現於人前。

糜夫人，甘夫人，孫夫人，他都負了她們吧。

「代朕跟你家主公道歉，往後朕不會再對吳國刀劍相向了。」

……

見過陸遜之後，劉備傷患日重。

自知時日無多，他立下遺昭，把軍政大權都交於劉禪和諸葛亮之後，自此深居簡出。

吳皇后侍候在他身邊，至此時他才有空閒細看這個成婚多年卻甚少相伴，在他的終途伴在他身邊的夫人。

「感謝你把禪兒教養得如此懂事。」

「那不是臣妾的功勞，是丞相的功勞。皇上在外征戰時，禪兒跟丞相親如父子。」

孔明啊……由荊州時起，事無大小都丟給孔明，只是在隆中為他修過屋子，他就奉上大半生來相報。

而他還欠了他師兄一命。

黃昏時，諸葛亮前來探望，吳皇后退下迴避。

劉備拉住諸葛亮的手，老淚縱橫，不住的說對不起。

「你師兄的命，我無法賠給你了。你才能十倍於曹丕，益州這一片小江山，如我犬兒不才，你儘管取去吧。」

諸葛亮立刻拜伏地上，連忙說不敢。

劉備淡笑，他還是比較懷念那個年少氣盛，對他沒大沒小的臥龍先生。

「這晚留在這裡，跟我聊聊天吧。」

諸葛亮奉命坐在劉備榻邊，劉備把頭靠在他肩上：「孔明啊，在征漢中時，我跟孝直……對不起呢。」

諸葛亮道：「臣豈敢受主公的道歉……」

「除了主公，孔明還把我當誰呢？」

「……對不起，也許孝直比我更愛你。」

劉備淡淡苦笑，在隆中時就知道，孔明和月英鶼鰈情深，他的介入不過是橫生枝節，但情之所至，亦無可奈何。

孝直為了他的野心，叛了原主，犧牲了家眷，但終究只能在他面前當孔明的替身。

世人道他劉備仁義。

只有他才深知自己的殘酷，愈親近他受傷愈深。

也許像孔明這種巧妙的不冷不熱，似有若無的陪伴才能跟他天長地久。

「孔明啊，我死後，一切都交給你了。」

劉備在最後的時日，經常作夢見到關羽。

見到他們還在涿郡之時，瞞著張飛私下偷歡，平日織蓆販履，四處交朋結友。

如果他們生於一個沒有黃巾之亂，沒有逐鹿天下的時代，大家會否沒有遺憾？

劉備駕崩。

劉禪繼位為漢帝，按劉備遺願，將其跟生母甘夫人合葬。

事隔十年。

為了完成劉備遺志的諸葛亮，在第六次北伐魏國的途中得病。

諸葛亮臥病時，還在因為楊儀和魏延的爭端心煩。

劉備說過他才能十倍於曹丕，他只覺得先主太誇獎了他。

如果先主還在，他不必為漢軍中各種重臣的勾心鬥角如此心煩。

先主軍事的才能不怎樣，但就是有著一種魅力令跟從他的人死心塌地。

諸葛亮自問做不到。

如非轁了先主的光，這些漢軍中重臣誰會聽他號令？

劉禪已非那懵懂少年，長得也有幾分像先主。

有時他入宮覲見時，看著龍椅上的劉禪，也差點看錯了是劉備。

他覺得自己也老了，開始愛懷念過去了。

劉禪不是無能之輩，但這温柔的陛下似乎感覺到他對先帝遺志的執拗，不論他如何要求軍餉、士卒，皆不吝嗇，全力支持他。

只可惜，他自問不才。

似乎再也無力堅持先主的遺志了。

丞相諸葛亮在五丈原過世。

這消息，跟楊儀和魏延互指對方謀反，繼而互相殘殺的消息同時傳到成都。

劉禪放下正在批奏章的筆，回頭看已經成了張皇后的星彩。

星彩正在懷胎，這是他們之間第五個孩子了。

「皇后累了嗎？」

「臣妾不累。」

「丞相過世了。」

星彩嗯了一聲：「陛下怎樣想？」

「他……雖然未能成功北伐，但這樣回去也對得起先帝了。丞相無憾的完成他的工作後，益州百姓也能得享太平了吧。」

劉禪翻開另一卷奏章，上面提及漢中農作物失收，涪城發瘟疫，南中蠻部不堪苛稅一再作亂等事。

益州易守難攻，但國力弱小根本無法承受長期對外的戰事。

前人總道劉璋懦弱苟安，到劉禪身在其位時才知道，人力敵不過天時地利，能在亂世中守好家門已經萬幸。

縱有猛將如雲，奇謀策士，曹操止步於漢中，先帝也止步於荊州。

誰能敵天意？

劉禪苦笑：「朕討厭戰爭，只想百姓有好日子過。」

星彩拉著他的手：「不論如何，臣妾也支持陛下。」

劉禪把星彩擁入懷中：「謝謝你，只有你懂朕。」

他作為劉備的兒子，見証世人把仁義的光環戴在南征北討的父親身上。

但他自幼起，就決定走跟父親相反的路。

他不在乎漢室復興或者獨霸天下，也不在乎後世如何評論他。

他只在乎實現真正的仁義之世，讓百姓衣食無憂。

三十年後。

魏軍入蜀，劉禪投降。

劉禪和家眷被送往洛陽時，作為亡國之君的劉禪很平靜。

這三十年，守得不容易。

別人道他昏庸，寵信小人。

那只是他的心機，用黃皓來牽制朝內以姜維為首的主戰勢力，讓他們一面對魏國用兵，但又不至於拖垮益州民生。

丞相那六次北伐，已差點把益州推向萬劫不復，他知益州百姓承受不起。

讓姜維北伐，他只是為了跟盟友吳國作交代，現實上，不願給予太多支持。

他早已接受漢室本該步入歷史。

只是他沒想過自己能拖了這幾十年。

國君的尊嚴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牽著星彩的手，這對老夫妻相視微笑。

即使接下來不知會迎來什麼命運……

至少在這亂世之中，在他盡了力讓益州出現一個他心中的仁義之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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