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可有秋木樨，碧罗叶下虹雨落。

馥香尽随长风去，传我心中思君情。

次子惊讶得都有点呆，他还真不知道父亲竟然会唱和歌，而且唱得还不错的样子，起码比村里年轻人们那些韵脚都不太对的歌谣要优雅得多。

而悠闲地盘坐在石台上的叔父一边用衣袖捂住脸忍笑，一边拉着父亲的手要求他继续唱。

“说好了一年一首呢？兄长，这数目还没有补上呢。”

羽衣只好愁眉苦脸地继续想新的和歌。

看着都让人觉得可怜起来了。

阿修罗抓起几个糯米团子，在路过祭桌的时候，又从供奉的瓶子里悄悄抽了一支宽大的叶片间结满细金的木樨，放进怀里，然后一路小跑窜上了兄长端坐的高台。

“哥哥！”

因陀罗一眼便看到了从台下爬上来的弟弟，刚刚跳完舞的小脸上满是仿佛醉酒一般的霞晕，漆色的眼眸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之前沾染了赤土的嘴角还泛着红，阿修罗的容貌其实相当端正，但那份格外朴质的英气让他虽然引人注目却显得更加亲切，而不是耀眼。因陀罗从不知道，弟弟还能有看上去会让人想要称赞一声漂亮的时候。

“要回去了？”他不动声色地对阿修罗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然后才拿出怀里的帕子给弟弟擦脸，“跳舞很开心吧，一脸是汗。”

“嗯，挺好玩的，不过人太多了，花香混着汗味，哥哥你会嫌弃的。”

“果然我还是看看就好。”因陀罗理解地说道。

然后他给兄长递出团子。

“哥哥你还没有用夕食吧，先吃一点，是你喜欢的栗子馅哦。”

“啊，确实好饿，父亲先前还说要去给我拿点东西吃，结果人就不见了……”仿佛完全忘记了我这个儿子，因陀罗恨恨地想，“你看到他了吗？”

阿修罗就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在哪里？”长男抓住弟弟的肩膀，阴恻恻地问道。

“……在角落里被叔父逼着唱和歌呢。”

“哈？”因陀罗一脸懵然。

“真的，而且还要连着唱很多首……大概起码十几首吧，看叔父什么时候会满意才能停的样子。”阿修罗同情地叹了口气。

“噗，哈哈哈哈哈！”兄弟俩顿时就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叔，叔父也太坏心眼了……”因陀罗一边笑，一边小心地抹泪，生怕把眼纹弄花。阿修罗摊在木台上几乎直不起腰，“父亲，唱得还挺好听。”

“阿修罗你以后找恋人的话，可千万别找叔父这样的。”

“恋人……要找也是哥哥先找吧？我还没有束发呢。”阿修罗总算能从台阶上爬起来，好好坐回兄长身边，“话说，我没见过其他人束发耶，狸吹和竹野他们满十二岁的时候跟之前没差别吧？”

“啊，成年有正经的成年礼，一般人确实不会束发啦。”因陀罗一脸无聊的跟弟弟解释，“这个是可以谈论婚约的意思。”

“……婚约？那是什么啊？”阿修罗听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词。

“你不知道也正常。”长男有些无奈地说，“村里和外面都一样，女孩子要是有人喜欢的人，会直接邀请他来家里住，生下第一个孩子后都没有分手的话，就是夫妻了，要是闹了矛盾，通常会和家里人一起把男孩子轰走吧？但孩子还是归母亲抚养。”

“难道还有人不是这样的吗？”阿修罗十分惊奇。

“贵人家不会哦。”因陀罗说道，“就算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也不会上她家去住，而是让她到自己家里来，为了让她提前适应的缘故，所以要从小时候就搬过来。”

“……女孩子万一不喜欢了怎么办？也会吵架的吧？”

“这就是麻烦的地方了。”因陀罗说，“虽然不开心的话她也可以回去，但孩子必须留下，婚约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不是只有女孩子非常不幸吗？”阿修罗说，“好过分？”

“缔结婚约的时候会给予聘礼之类的东西。”因陀罗撇撇嘴，“很厚重，足够她的家人生活。”

“所以婚约就是用钱财换个孩子？”阿修罗皱起眉头，“听起来可太讨厌了，为什么我们家也要有这种规矩啊？”

“也不能算是我们家有吧，毕竟忍宗里能出面应对贵人们那边的只有父亲嘛，如果一点也不迎合的话就会有这样那样的烦人事。”因陀罗不以为意地说，“反正也不会真的来看我们是不是有照做，就算阿修罗你跑去女孩子家里住，父亲和我也会遮掩过去。”

“只是装装样子罢了，就跟税吏来收走的那些东西差不多。”

“哦。”既然只是装样子，阿修罗便不再关心这事，“就算我有了喜欢的谁也不会搬出去啦。”

“噗，这样的话，女孩子生气怎么办？”

“可是我不想跟父亲和哥哥分开啊。”次子坦然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各住各的？这也没什么吧？” 因陀罗捂嘴笑倒，确信弟弟以后一定追不到任何女孩。

在靠上阿修罗肩头的时候，他嗅到了淡淡的木樨花香，然后就看到了弟弟怀里的花束。

“我说为什么你要提女孩子的话题，是谁把花束给你了？”因陀罗顿时就兴致盎然起来，抓住了阿修罗的手开始逼问。

虽然他们还很年幼，但少女向男孩子赠送自己佩戴的花束，那就是允许他追求的意思，十一二岁确实有点小，但这样大胆的女孩子也并非没有。

“不是别人给的啦，这个是我拿来给哥哥的。”阿修罗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几乎人人收到了花，但是谁也不会给哥哥吧……”

毕竟神官只能坐一晚上冷板凳。

“狸吹说没有收到花的人好像会被笑，我的话无所谓啦，所以这支给哥哥哦。”

以为男女之间的关系只有跑去对方家里住和祭典上的对歌，对送花含义不是很清楚的阿修罗，单纯的以为这是人缘好坏的问题，毕竟因陀罗确实没什么朋友。

长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不辜负弟弟的好意，他当然不会说出‘收到男孩子的花才让人困扰’之类的实话，甚至还小心地把花枝放进怀里。

“啊，我很喜欢，谢谢你，阿修罗。”他只好苦笑着道谢，并且祈祷别让弟弟在日后察觉真相的时候，跟他闹别扭。

上回爬进叔父被窝的时候，他在被子里团了一刻钟。

这回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吧？

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到朝霞的颜色透过窗格铺散在墙面上，空气里是露水和日光的味道，今天也应该是个难得晴朗的日子吧。

虽然还很想在被衾里多沉溺一会儿，但阿修罗还是勉强自己从温暖的布料中挪出身体。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早已起身的兄长正盘坐在他的被铺旁边，雪白的族服衣摆铺散开来，而他的手中端着一卷锦册，正在晨读。

“再贪睡的话，又要耽搁很久才能去吃朝食了。”阿修罗小小打了个哈欠，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整理好被子，把它塞回箱笼中，然后更换繁琐的族服，稍作洗漱，最后给自己扎好额带，束起鬓发，如今他已经能很好地独自完成这些，而不必兄长跟在旁边帮忙。

其实他很喜欢兄长帮他，但是，如果要为这个每天都让因陀罗提前一个时辰醒来的话……那还算了吧，阿修罗想，他的哥哥和父亲已经足够忙碌了。

何必还要用那么多的小事去打搅他们呢。

“额带有好好系上吗？”

“嗯，我很注意的。”阿修罗认真的说道，年满十二岁后没多久，他有一阵总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开始只觉得弟弟可能没睡好，等到察觉阿修罗连续数日都这样后因陀罗立刻告知了父亲，甚至还带他去负责治疗的修行者那里检查身体。

然后羽衣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在阿修罗短短的额发边缘一阵抚摸，如愿地收获了两块小小的硬骨和小儿子的眼泪。

尚未长出的角被按压的时候，那种仿佛在脑袋里头倒了酱汁一样的酸楚感实在太让人难受了。

因为大儿子一直没有长角的缘故，羽衣还以为小儿子肯定没有那么早，结果反而是阿修罗先长了出来，熬过出角期之后晕眩和酸痛都有所减轻，平时只要不随便让人摸的话，也就和头发上多了个装饰差不多。可惜次子的幼角虽然十分细小，但由于他总是笨手笨脚的缘故，时不时地挂到树枝，藤蔓，甚至是柜子的边角什么的，每次都会让他僵在原地好久才能恢复。

因陀罗当即就拆了一件旧衣服，给弟弟缝制了一条厚实的额带，让他把角包裹起来，免得总要看到阿修罗抱着头泪眼汪汪的样子。

“时候也差不多了。”长子从书卷中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我们出发吧。”

邻家的朝食一如既往的热闹，雨生领着两个新出生的，已经学会了走路的妹妹给大家布置碗筷，阿修罗熟练地跑去厨房帮睦月婶婶端饭菜，因陀罗则给家中另外两位正和弟弟一起上课的青年补习忍术，他如今已有资格给年幼的修行者们进行教学了。

相较年长的长辈们，也许是为了压住那些精力十足，动不动想要闹腾的弟子，大筒木家长男的教导方式相对比较严格，不过他也比粗疏的修行者们更细致，由于有仙人眼的缘故，弟子们的修行在哪里出了问题，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明白的部分，只消让因陀罗看一眼，很多麻烦便能迎刃而解。

所以这位长男虽然是最年轻的师范代，但大家还是相当尊敬他的，只是因为相当肃正的性格，除了弟弟阿修罗和睦月家的孩子们之外，大部分弟子不是很敢和因陀罗随意搭话。

用完朝食后，雨生和两个哥哥便和他们一起结伴去往修炼场，而因陀罗不再从练习场门口离开，书库里的藏书他已经阅览了大部分，现在除了一些珍藏的古籍之外，他看的几乎都是家中独属于仙人羽衣的珍藏——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都合适公开，有些足够古老的记录，仅仅是知晓就能做些什么，比如呼唤死神的术法，一知半解者的胡来有时候会造成的破坏比想象中更可怕。

四年后的现在，因陀罗开发出的忍术，已经具备了相当完整的体系，现在的忍宗年轻人，可不再是几年前会轻易被几个瘦弱的男人围攻的弱小存在了，哪怕只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们的战斗力可能也远远超过全副武装的一队足轻。

大筒木家的长子漫步在道场中，仔细端详那些正在练习忍术的孩子们，结印都还很生疏，查克拉的流动控制得也不太自然，区区数年的练习，还不至于让他们真的到达‘擅长’忍术的程度，目前能将忍术运用纯熟的，仍然是那些年长的修炼者。

和玩性更重的孩子们相比，成年人的练习更刻苦，也更有目的性，而且查克拉量也比小孩子多，使用忍术的次数多了，自然就更熟练些。

道场的另一头是正在修行体术的年轻人们，而阿修罗也位列其中。

他的忍术和同龄人相比并不出彩，但体术已经能和更年长的青年们一较高下，草药与医术的修行也还可以，起码指导他的老师已经同意阿修罗帮忙处理一些不太困难的外伤，甚至要求他参与村里负责研制成药的工作，那些都是要送去月亮，或者作为税收交给附近的大名的重要物资。

从前年开始，税吏送来的单子上，金银和锦缎的需求减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粮食，药物和野兽的皮毛之类的东西。

因陀罗轻轻叹了口气，要么是大名的家臣里终于出个有脑子的人，要么，是外面的状况，可能正在逐渐变坏。

唯一的好消息是，并没有听说有发生战争的迹象，最多只是一些盗匪乱窜罢了。

或者说，起码在附近几个国度里，并没有不怕死到敢在仙人羽衣庇护的土地上兴起战乱的疯子，虽然卯之女神已经被关去了月亮，但她当年有多么讨厌战乱的事情，地上的人们还没有轻易忘记。

她的儿子显然继承了这一优点。

所以国内的治安还算良好，任何有脑子的盗匪都不太敢靠近忍宗的地盘，真愿意来的，多数是想要洗心革面，或者实在活不下去的人，鉴于父亲定制下了十分宽松的救助策略，因陀罗再怎么嫌弃也只能冷着脸孔把那些人收留下来，等他们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后，把他们打散编入附近的村庄。

这是因陀罗努力向父亲争取来的处置方式。

山谷里陆续又住进去了几个人，他们和先前的男人相处得还算不错，看到谷内有一处明显用来充当墓碑的石堆之后也变得相当老实，起码能够接受用劳力换取粮食，而不是刀剑和绳子。

自从他十岁担任神官的工作之后，村里的许多事务，都渐渐从羽衣手中转移到了因陀罗手上，但仙人并没有比以前更闲适，正相反，因为月亮通道成功开启的缘故，帮助月之忍建造合适的家园成了羽衣的新工作。

在一无所有的土球上用岩石制造宽大结实的外壳，用以保留空气，然后从外面极为危险的宙宇之中寻觅带有金属和水份的巨石，将它们拖曳到月球中，借之打造山峦和湖泊，最后从河流与海底挖掘淤泥送去月球，浇灌出能够种植食物的田地。

除了大筒木的两位家长之外，这些工作一般人根本插不上手。

因为父亲和叔父忙到一个月都差点没空闲阖眼的缘故，因陀罗暗中焦急，最后在月之忍里看到帮他们建筑屋舍的傀儡的时候才终于有了法子。

他用金属和木头，以及几位村人的帮助下，仿造了新的傀儡。

当然，远远不能和那些被辉夜制造出来的，精巧到仿佛真人的宫廷人偶相比，但只是帮忙工作的话，它们比修行者们合适得多，毕竟这些东西既不需要空气，也不需要水和饭食，只要有人操控，在坏掉之前就能一直工作下去，对人口匮乏的月球而言是最好的工具。

因为缺乏材料的缘故，因陀罗甚至开发出了专门操控人偶的忍术，毕竟结实的丝线可是贵重物品，很少有能大方拿出来放在傀儡上用的。

现在的忍宗之中，也有好几具用来耕田和负物的傀儡。

虽然因陀罗已经尽己所能地试图去帮忙了，但两位仙人在修养了几日之后，继续又投入了新的工作，倒不是他们真有那么想要虐待自己，实在是事情太多，现在不做的话，日后补救更加麻烦的缘故。

有了傀儡的协助，只靠羽村一人也足够支撑月球的改造，大约数年内，那里就会是一片能够让月之忍安详生活的乐土了，若的地上兴起战乱，地之忍也能多一条退路。

然后羽衣开始去往周边的国家，替他们做土地丰穰的祭礼。

其实祭礼只是一个借口，仙人只是趁机把十尾的查克拉沉入大地而已，一旦地力变得丰厚，来年的收获自然就多了。

因陀罗也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直接把食物给予那些国家的理由，即便羽衣是仙人，他也没有那个空闲把食物一家家的去分发，哪怕加上忍宗全部的人手也不够，更何况这种事情太过刺激大名和贵族们，哪怕羽衣是以无欲无求闻名的仙人也不行。

所以食物只会送到管理领地的大名手上。

至于领地上的人民……大概只能看到车队的影子，这些东西一辈子也不会真的分发到他们家里。与其做这种无聊的没用功，羽衣宁愿穿着麻烦的祭衣去给那些闲来无事的贵族们跳祭舞。

他们负责看仙人的笑话，仙人负责让大地丰收，这样，来年的人们起码能从地里偷偷留下几捧粮食，不必任何人教导，农户们深谙如何在贵人和官吏的压榨下艰难生存的诀窍，虽然生活会困苦一点，但老爷们也不敢真的让他们饿死，毕竟官吏和贵人又不会种地。

做完祭礼之后，仙人并不能马上回来，还需要应对国主的面见，贵人们的相召，等等相当多的麻烦事，每去一个国家举行一次仪式，羽衣就需要停留半月，甚至数月之久，这些毫无用处的事务占据了羽衣大部分的时间。

仙人已经有半年没能回家。

若不是忍宗有靠谱的长子看着，羽衣大概还需要每隔几天都飞回来一次处理杂务，因陀罗知晓之后生了好几天的闷气，他明明给父亲帮上了忙，结果家人之间见面的机会反而更少了。

然而，哪怕是爱撒娇的小儿子阿修罗，也绝说不出希望父亲别去做祭礼的话来。

因为冬天，越来越漫长了。

去年的冬季，持续了整整四个月。

若不是忍宗开始销售粮食，将历年的库存用低价售卖给周边的村落，和附近的国家的话，少不得又有很多村落要步上逃难的路程。

但因陀罗很清楚，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因为忍宗的土地也是有限的，哪怕他们有忍术，有傀儡，甚至还有仙人和背后的月亮，能够得到的粮食终究是有限的。

更何况，国主本人还未必愿意。

想到被自己丢在家中的那卷来自贵人的锦书，因陀罗的仙人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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