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時序很快進入了二月。

這天是里維休假的日子。

自從沙龍裡多了新人艾連幫忙分擔部分工作後，所有員工包括里維自己，負擔都減輕了不少，排休也變得比原本更為彈性。

為了維持經營和避免工作量累積過多，他通常不會把自己的休假和公休日排在一起或是連請太多天的休假。

這次他難得連休兩天，算是迎接情人節旺季以前給自己的喘息空間，另外也是想趁這段時間，好好思考和艾爾文的事情。

早上起床、梳洗，並稍微把家裡整理過一輪之後，他出了門，來到一間自己經常造訪的紅茶館。

每當他來這裡，如果有時間、沒有其他行程的話，他就會選擇內用，除非有事趕著要走才會外帶，另外也有時只是來買茶葉而已。

要內用的時候，他會點上一杯茶，也許再加些輕食，或幾塊餅乾作為茶點，坐在茶館裡最隱密的單人座位，享受那寧靜而悠閒的氣氛，比如像今天。

然而不同以往的是，這次他挑了店內緊靠著大型落地玻璃那一側的座位。

這是由兩張沙發椅隔著小桌子相對而組成的雙人座，採光適中，從座位往玻璃外側看去的視野也非常好，而且店本身不是開在熱鬧繁忙的大街上，即使會有路人行經此地，也不是太誇張的人潮，最多是三三兩兩，自然而然地融合成街景的一部分。

只不過會選擇這個位置的還是情侶居多，或是看重採光和視野的客人，里維的話則更喜歡不被打擾的感覺，所以他很少坐在這裡，而今天之所以反常，主要是想藉著看看外面，緩解那份因煩惱而生的鬱悶心情。

可惜現在從街頭到巷尾的每間商家，幾乎全都掛滿了情人節促銷活動的布條和裝飾，看起來簡直像在嘲笑自己，他不禁為自己的失算嘆了口氣。

用指尖抓起茶杯，啜飲一口，又想到艾爾文，和那幾則不知不覺錯過回覆時機的訊息。

坦白說，他對艾爾文是真的有好感，對於被吻那件事也沒有討厭或生氣，更不能說是對方的錯，自己卻一直逃避，什麼都不講，連訊息也不看，總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失禮。

該怎麼解釋？要說忙，距離新年那段繁忙期到現在也早已經過了一個月，根本說不過去，而且他又不想找藉口騙對方……

里維將茶杯放回桌上，茫然地看向外頭的街景。

不料正當他想著艾爾文出神的時候，腦子裡那個金髮碧眼的傢伙竟然真的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啊。」他看見玻璃外側，對方也愣了一愣，嘴巴微微張開，顯然和自己一樣驚訝。

艾爾文順著店外的人行道，從他視線對面走來，他們四目相交，毫無任何閃躲的餘地。

那雙如晴空般的天藍色冷不防地撞進了灰藍的視野。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瞬間，卻彷彿擦出了火花。

彼此的目光如同纏繞在一起的繩子打成了結。他們都確定對方看見了自己，誰都無法移開視線，也不想移開。

里維感覺胸口被對方緊緊揪住，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幾秒鐘之內，是不是心臟跳停了，還是呼吸停止了。

該死的混帳。是因為他們隔好一段時間沒有聯絡嗎？還是因為自己這陣子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怎麼覺得這傢伙變得比印象中的還要更帥……

里維不停在心裡質問自己，眉頭也不自覺皺了起來。

雖然隔著玻璃，艾爾文還是注意到里維的表情變化，然後他輕輕點了點頭，禮貌性地打個招呼後，便率先移開視線，挪動腳步離去。

艾爾文就這樣走掉了。

里維想或許是自己一直沒有給予回應，才會讓對方失望，繼而打算疏遠彼此的關係吧，然後又想到艾爾文可能不會再像之前一樣想親近他、對他好，他的心臟便宛如破了大洞，不斷湧出名為失落的情緒，幾乎要溢滿身體的每一處。

明明躊躇不決、想推開對方的是自己，卻在對方離去之後感到後悔。

還在自嘲著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麼麻煩、做事不乾脆的人，沒想到又突然聽見那道熟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

「里維，好久不見。」

抬頭一看，果然是艾爾文。

先是朝思暮想的人實際現身造成視覺衝擊，又經歷一番期待與失落的情緒起伏，里維不禁看傻了眼，等到對方再次喊了自己的名字，他才慢好幾拍地作出回應。

「……啊。是很久沒見了。」

「你一個人嗎？」艾爾文問，「啊……抱歉，我無意冒犯……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坐這裡嗎？」伸手指了指里維對面的位子。

低沉好聽的聲調令人聯想到外頭和煦的陽光或輕撫而過的微風，說出口的語句卻是那麼拘謹，又帶著遲疑。

里維知道對方會這樣說話，很顯然地是因為自己這陣子遲未回覆，放置過久，使得彼此之間多了一層莫名的尷尬和疏離。

「沒關係，你坐吧。」

他給了個微笑，想釋出善意，希望能讓對方安心一點。艾爾文接受到他的意思，緊張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些。

「謝謝。」艾爾文先把自己的提包放到沙發椅上，脫了風衣並掛在椅背，從提包後方背袋拿出皮夾，「那我先去點餐。」

「好。」

目送艾爾文走向櫃檯後，里維邊思忖待會對方會講些什麼，邊看著對面椅子上的提包，想起自己剛好也帶了比較大的托特包，置物籃無法同時放下兩人的包，便向服務生拿了另一個要給對方使用，也順道要求給自己點的那壺茶加熱水回沖。

艾爾文回座位時，手裡拿了一杯外帶杯裝的咖啡，加上原本路過店外的模樣，里維猜想對方接下來應該還要趕往其他地方，不會在這裡久留，又注意到對方穿的是西裝，那想必是重要的行程和場合吧。

即使還有事情要辦，艾爾文看見他之後，還是特別進來店裡，和自己搭話，坐下來一起喝著茶或咖啡——里維可以明顯感受到對方有多重視他，也覺得自己該趁這個機會把事情說清楚比較好。

偏偏不知道從何說起。糾結老半天，覺得口乾舌燥，喝了口茶，才終於開口。

「你今天……穿得比較正式。」

還是從無關緊要的話題起了頭。

所幸對方並不在意，而是順著接話下去，話題也因此變得不那麼突兀。

「嗯，因為下午有場演講，我是主講人，需要正式一點。」艾爾文看著他，「你倒是穿得比我之前看過的輕鬆多了，感覺不太一樣，但這樣也很適合你。」

「你太會吹捧人了，我是隨便拿了就套到身上而已。」

既然不用上班，心情自然多一份悠閒，所以他只穿了素面的白上衣、深色長褲與毛領飛行外套，連鞋子也是簡單的基本款帆布鞋。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是你美感好，隨便穿都好看。」艾爾文笑了笑，從里維的衣著判斷，「今天休假嗎？」

「嗯，剛忙完新年，在情人節又要開始忙以前、總之就排了假。」

話說到一半，里維頓了頓，皺起眉。

他心想自己選的這話題不但媽的一點都不重要，還根本挖洞給自己跳，因為他的回答聽起來就像在承認自己這陣子有空也不肯回覆對方，更何況新年到情人節起碼超過一個月，誰會相信他有那麼忙啊。

於是兩人又分別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茶或咖啡，短暫地陷入沉默。

過一會，里維正要繼續說的時候，艾爾文卻也剛好開了口。

「你……」

「那個、」

他們視線再次碰撞在一起，原本要講的話又各自吞回肚子，彼此都想著要禮讓對方。

「「還是你先說吧。」」

結果又是異口同聲。

後來還是決定讓艾爾文先說。

「關於上次的事……如果讓你感到不舒服，我想跟你道歉。」艾爾文將咖啡擱到桌上，表情很是困窘，「對不起，我像個小鬼一樣衝動，想做什麼就做了，沒有問過你，沒有顧慮到你的感受，甚至現在還讓你回想起那件事，我覺得、很抱歉。」

「艾爾文……」里維很意外，本以為對方要質問他怎麼都不回訊息或電話，沒想到是為了親吻的事拼命道歉，「你別這樣，我沒有覺得反感或生氣，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回應你，所以你也不用這麼緊張。」

「……你是指？」艾爾文有些愣住，他預想是對方會罵他或揍他一頓。

「我也是正想談那件事，之前一直沒有整理好心情，結果拖到現在都沒跟你聯絡，我才是只顧著自己，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里維說，並把茶杯輕輕放回桌上的茶碟。

「不，根本不是你的錯，是我害你這麼困擾。」

「我都說了沒關係，你就不用再自責下去了。」里維放下原本交疊的雙腿，挪正坐姿，「我是想問那天、你為什麼要吻我？你本來就喜歡男人嗎？我就直說好了，我是同性戀者，但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像。」

關於里維的性向，事實上在前陣子經過奈爾提點後，艾爾文原先打算去問漢吉，但後來又想那屬於個人隱私，他認為還是應該自己找機會問本人，或等對方主動告訴自己，所以他現在才聽說這件事。

對艾爾文來說，性向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問題，有互相喜歡、有投入感情才是重點。

當然，如果里維本來就喜歡男人，自己在追求他的時候會少一點阻礙，並且擁有較大的優勢，這點無庸置疑，因此聽到里維說的，他決定趁這個機會表明心意。

「老實說，我現在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哪種。以前學生時代，曾經覺得有幾個女孩子還不錯，也短暫交往過，但直到遇見了你，才發現我對你和對其他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然而里維的想法並不是那樣。

起先他還抱持一絲或許對方也是同志的希望，現在可以說是希望破滅了。

果然現實中沒有那麼好的事。

開什麼玩笑？直男是不可能會喜歡上同志的。就算嘴巴上說是，也不會有多少真心，相信這種鬼話的人只會落得被傷害、最後拋棄的下場，他早就看透了。

想到這裡，里維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咬著發白的下唇，別過頭，將目光投向玻璃外側的街景。

「……你說不定只是一時昏了頭，才會誤以為自己對我有好感吧。」

「不，我沒有誤會。」艾爾文卻拿出更誠懇的眼神和口吻，「我確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原本就是雙性戀者，但是我知道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和你的性別沒有關係，會吻你也是因為我喜歡你。」

「夠了，別再說了……」

可以想見艾爾文接下來會說什麼，他不想聽，他怕聽了以後自己會受到動搖，可是……

「里維，我想跟你交往。」

不管怎麼假裝看向其他地方，都還是能清楚感覺到艾爾文的視線以及蘊藏於其中的情感，里維想逃也逃不了。

「不行……我不會答應你，你放棄吧……」

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在違背自己的真意。里維既生氣又難過，因為他在拒絕的同時覺得自己心很痛。

「為什麼？而且你為什麼不敢看著我回答？」

里維聽了便把臉轉回來，卻發現一旦看著艾爾文，他就沒有辦法再說謊。

「……沒有為什麼。」最後他只這麼說。

「沒關係，我不會就這樣放棄。」

不想顯得咄咄逼人，但也不打算放棄，因此艾爾文決定先停下來，緩一緩後，他拿起咖啡，慢慢喝著。

等到彼此都冷靜了一點，他才又開口。

「我會繼續喜歡你，也會努力成為你願意喜歡的人。」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力氣了。」

里維嘆了口氣，伸手要拿起茶杯時，不經意碰到對方握著咖啡杯的手。他頓了頓，卻不想急著把手收回來。

艾爾文似乎捕捉到里維那一點點的情緒，遂在他回過神以前，立刻反握住他的手。

「喜歡你怎麼能說是浪費。」

「艾爾文……」里維稍微掙扎了幾下，發現手抽不出來，只好半放棄似地讓對方抓著。

「就算你現在不喜歡我也不要緊，我只想知道……」艾爾文看著他，「我們還能是朋友嗎？」

誰都看得出來在那殷切盼望的表情裡，更多的是掩不住的愁苦，讓人不禁覺得再繼續拒絕下去就太殘忍了。

「你何必這樣……」

「里維，告訴我，可以嗎？」

里維感到為難，但只是朋友的話，確實又想不到有什麼理由好拒絕的。

再三猶豫後，他終究還是抵不過對方的乞求，和自己內心深處的小小聲音。

「……好吧。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不是嗎？」

這一句表面上是對艾爾文說的，實際上也是在說服他自己。

雖然以朋友這個詞來定義他們的關係，充其量只說對了一半，卻也不能說是錯，不過至少對現階段的他們而言，是再適合不過了。

「當然。」艾爾文說，並鬆開原本抓住里維的手。

「嗯。」里維收回手，應了一聲，選擇無視自己嘴裡嚐到的苦味，又笑了笑，「你頭髮好像長了，下次找個時間來我店裡吧，我幫你剪？」

「太好了，我已經等不及再見到你了。」不論如何，艾爾文臉色終於比剛才好了些，「謝謝你。」

里維愣了一下，無法形容聽到這句道謝的複雜心情，最後只能吐槽作結。

「謝什麼，還是要付錢啊。」

「付錢是一回事，跟你道謝是另一回事。」

「你真是……」里維有些無奈，接著又意識到他們談了很久，遂忍不住關心，「欸，你時間沒問題嗎？剛才不是說下午有演講？」

「嗯，我是該走了。」

想到對方或許為了自己耽誤了行程，里維連忙催促他快去。艾爾文點點頭，起身穿上風衣，拿了提包和咖啡，再和里維道別一次後，才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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